吴丹
我捡了一个傻子。
确切的说是这傻子一直跟着我。我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傻。说他傻吧,他看起来是个傻子的样儿,说他不傻吧,他还真不傻,我家住在蛤蟆塘镇挺偏的地方,他跟我走过一回就记住了,后来无论我把他丟得有多远,他都能找回来。真是个缠头,比鼻涕还恶心,比麦地里的杂草还要顽强。别提我有多憋屈了,好好的让一个傻子给讹上了。他在我家里白吃白喝白住,见着我媳妇香玲就咧嘴嘿嘿地笑,像复读机似的叫唤,饿了!饿了!饿了!他嗓门很大,说话直愣愣地,一顿能吃一大盆拉条子。我便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做拉条子。香玲说,这哪像个人名啊。我说,总比叫傻子好听吧。香玲还说,反正不能让他上炕睡,他那么埋汰也不知道有啥病,还长得那么大个头,若是起了歹心,咱俩绑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我说,那让他睡羊圈好了,反正他抱着羊睡也暖和,也省得糟蹋咱家棉被。香玲一听立马拉长个脸,说,耿良田你良心让狗吃了!羊圈那是人该睡的地方呀?我说,那咋办?这个家就这么大点地方。香玲说,我不管,反正在我回来之前,你得把这傻子弄走,要不然你就跟这傻子过下半辈子。说完,.半筐土鸡蛋去了娘家。香玲的娘家在哨头村,离得不远,只隔了一条河。那里已经开始土地确权了,所有的宅基地到明年三月份以后都不允许再盖房,在这之前是可以盖的。盖的多分的多,所以现在家家户户凡是能盖的都在张罗,也不管大冬天的适不适合盖房子,建筑队忙得热火朝天,反正这些房子盖了就拆也不给人住。我是个倒插门女婿,没爹没娘没兄弟姐妹,一直没跟香玲合户。香玲的户口还在娘家,这次按人头分她也能分到。虽然她娘家是没钱没力的人家,没有余力多盖房,不过她心情还是很好,连带走路都带风。
听说县城里有个专门收留傻子的地方。我便去找村长跟他商量开个介绍信,好让我把这傻子搁到那里。村长端详了傻子老半天,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耿良田,这不会是你家亲戚吧?我赶忙摇摇头,说,怎么会呢!我跟香玲都没有这样的亲戚。村长说,那你也敢张嘴说这个话,你知道那是个啥地方?那个地方有吃的有喝的,要啥有啥还啥都不要钱,全县十万人都想去,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我还想去呢,行么?我说,我也是没有办法,这傻子总跟我。村长说,啥叫没有办法,这是你个人自找的,啥不能捡偏偏捡个傻子,你当你是活菩萨啊!非洲几百万难民,你都能捡回来?你要是都捡了来管得了,你就是联合国的秘书长了!我就不信治不了他了,一个傻子而已,轰走,打,不敢打,用一根绳子捆上送派出所去,别觉得咱心眼好,今儿个吃你的喝你的,你认了,明儿个把你老婆睡了,你也认了?我琢磨着这话很有道理,立即带着傻子去了派出所。给我立案的是一个年轻女警察,姓吴,她一边听我说一边做记录,时不时停下笔看看我,那眼神俨然是在审视一个罪犯。
吴警官指着傻子问我,他砸你家玻璃了?放过火了?还是伤过你家里啥人?我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没有。他就是光缠着我。吴警官说,这里是派出所,他没有犯罪就不能把他怎样,就算他是个傻子也享有公民权利,把他扣掉了我的饭碗也砸掉了。我愁眉苦脸地说,警察同志,你得帮我想想办法啊,总不能让他老跟着我。吴警官说,这还不简单,你不开门,吃的不给他,他自己不就走了么。我有些担忧地说,那他要是冻死在我家院子里咋整?吴警官说,你以前没有看到他时他没有冻死,你现在看到他了,他就冻死了还?反正你要是不想收留他,也没人拿枪逼着你。这样好了,如果有寻人的消息,我立刻通知你。我一听便有了主意,拉上傻子去了附近的打印店。打印店的老板听我说完事情的经过,想了一下说道,你这不叫寻物启事,你这叫失物招领,是有人丢了东西你想让人家把东西拿回去,但这不是个东西这是个人。我点点头说,就是呢,你说咋整就咋整。老板问,叫啥?我说,耿良田。老板又问,性别?我说,还用说,男的嘛。老板继续问,多大了?我说,五十三了。老板说,他有五十三了?根本看不出来啊。我才恍然大悟,瞅了一眼蹲在墙边啃自己手指头的傻子,说,你说的是他?我以为你说的是我呢。老板说,我说他呢,他叫啥?我说,拉条子。老板说,说大名。我摇摇头说,不知道。老板又问,性别。我说,还用说,男的嘛。老板继续问,年龄。我说,不知道。老板写好内容,给傻子拍了张照片,说,打印黑白的一张一毛钱,彩色的一张一块钱。我琢磨了一下要求全打成黑白的,而且一张纸上要打印两个,然后对折撕开,把大街小巷能贴的地方全都贴满了这个“失物招领”。今于十一月十二日在蛤蟆塘镇捡到男性一名,姓名不详,年龄不详,大约二十岁左右,身高一米八左右,如有丢失者请速与耿良田联系,联系地址,蛤蟆塘镇星光村五组一百零八号。
回到家,香玲正躺在炕上看电视剧,听说我把傻子先安排在了地窨子,贴了“失物招领”,等人来认领,就唉声叹气起来,想不通啊,想不通啊,真是想不通!我问咋了这是?香玲说,你说咱们儿子那么聪明却死了,可一个傻子却活着好好的。我也跟着叹气,咱们儿子就是太聪明了,他要是傻一点就好了。香玲说,老天爷真不公平,要是可以换一下就好了。让这个傻子去死,让咱们儿子活过来!我瞥了一眼正在播放的电视剧,说,你有老天爷的电话号码没?现在打给他商量一下,用傻子换咱儿子回来。天天净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脑子都给看傻了。香玲说,放你娘个圈尾巴屁!他一个傻子活在这个世上能有啥用?还不是白白糟蹋粮食。我说,你说的太对了,人活着有啥用,还不是把地球给糟蹋了白白浪费掉了,大家都是造粪机器,谁也别瞧不起谁。香玲一听这话,猛地坐了起来,抡起拳头对准我的胸使劲锤了两下,骂道,操你爹的耿良田,我上辈子一定是杀了你全家,这辈子才会嫁给你跟着倒霉!然后抱起炕上的棉被去了地窨子。我扯嗓子问,干啥去?香玲没好气地回,瞎啊,没瞧见我给傻子送被子!看着隐出门的背影我不由地叹气。我儿子名叫耿建强,死的时候刚跟村里老李头家的燕子订婚没几天。订婚的彩礼钱我给了四万八,图个四平八稳的好彩头,又给了首饰钱一万一,是万里挑一的意思。可这婚还没结成,我儿子就死了。我找老李头想
把钱要回来,老李头就像躲瘟疫一样天天躲着我,他家燕子也跑到城里的美容院打工去了。听说那家美容店店面不大,加上老板总共三个人,老板是城里的,给管一顿午饭,燕子白天给人做脸晚上就跟另一个姑娘一人睡一张美容床。我儿子死的憋屈,不过也是他自个儿作的,平时在村里顺手牵羊惯了也没啥新鲜的了,就和老光棍大春一起跑到十里外的苟家村南湾子偷藕。后来大春跟我讲,那天晚上他们去苟家村的时候,月光很亮,照在地上,人影清晰可见。他们猫着身子,浑身脱得光溜溜的,跟泥鳅似的顺着田里的排水沟爬到那池塘里,又顺着池塘的坡儿将身子沉进水里。建强出了名的水性好,那南湾子最宽处得有好几十米,可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就能轻轻松松地从水底穿过。大脚丫子在淤泥里随便踩上几下,便知道藕的生长方向,倒立着身子扎下去,不一会儿功夫就能拽上来两挂藕,白白嫩嫩粗粗长长的在月光下闪着亮银色的光。大春胆子小得很,像只耗子一样,水性不好也不懂得踩藕,在水里噗啦地乱扑腾,加上心里发虚,动静越搞越大。让夜里看藕的随口喊了一声,谁啊,偷藕的?就连滚带爬地爬上塘坡,一溜烟儿地胡乱跑了。看藕池的人哪里想到水里真会有人,反而被唬了一跳,愣愣地站在原地,但很快反应过来,紧紧跟着大春追了过去。等他俩回来,我儿子已经死在了藕池里。警察调查完具体情况后说,耿建强,男性,二十一岁,死亡原因溺水意外死亡,非他杀。
这个死逆子跑去偷人家藕给淹死了,这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儿子,是在殡仪馆的冻柜里。我看着他苍白安静闭着双眼的尸体,很久很久。我觉得什么垮了,塌了,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砸得我心里慌慌的,我觉得我不能够理解“他死了”的这件事情。我想着他死了,突然那么一下子就没了,不能说话了,永远不能跟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在一个饭盆里吃饭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很害怕,整个人软塌塌的像一滩烂泥,走路的时候,好像也不是在用自己的腿脚在走,而是被什么东西推动着一样。走在这样好的阳光里,我却觉得这阳光都是冰冷的。那个时候是很热的夏天,整个村子都恹恹的,像是在哭,可我没有哭,我有太多事情要做,儿子的尸体等着火化,坟地也要去选,他是早逝又属于意外死亡,或许应该听那些呱噪的亲戚说的话,给他做一点法事超度超度。香玲又在跟我说些为啥你不看好咱儿子的废话,现在我突然觉得她这个婆娘忒烦,什么叫是我没有看好?他那么大一个人,我还能把他拴在裤腰带上!我想叫香玲不要哭了,给老子闭嘴!可我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端详着儿子骨灰盒上的遗像,年轻又漂亮的面庞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而那一汪深潭一样好似永远含情脉脉的双眼,随了香玲。我又不忍心骂香玲了。她心里不痛快就让她哭吧。香玲就这样哭,天天哭,天天消瘦下去,头不梳脸不洗衣裳不换,终日佝偻着脊背坐在炕上。那日子就像是把人装进了酱菜缸,带着味道盖着盖子紧紧密封着。香玲以泪洗面三年,才渐渐不哭了,但眼窝深陷下去了。这三年我找过老李头无数次,他没有一次在家。有一次他老婆两手掐腰,脖子一扬,拿出要跟我大干三百回合的架势,气势汹汹地说,俺家好好的闺女还没过门就成了寡妇,命苦啊,你还有脸来要钱,俺没去让你赔偿就不错了!俺闺女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俺辛辛苦苦养大她,不要钱啊,就这样成了你家的人,不该给钱啊!俺燕子还是黄花大闺女呢,给她介绍对象的能从这个村排到那个村,可她谁都不跟,非要为你家建强守着,立贞节牌坊!我琢磨着建强有个这样的媳妇也不赖,也就没了脾气地走了。第二年燕子就谈了个对象订了婚。听说男方给的彩礼钱叫“万紫千红一片绿”,足足有十五万。老李头亲自上门丢给我一叠钱,说,这是当初你家给的订婚钱,全当这婚没订过。至于首饰钱早就买首饰了。也怪你家建强死的太突然,就当分手费了。我一听,憋了一肚子的火,急赤白脸地跟老李头理论,老李头见我骂上了,哼地一声冷笑,这錢不给你也没毛病,大街上随便找人评评理去,别说我闺女还没过门,就算过了门,也没哪条法律规定她不可以再嫁。怪就怪你自己生了个没用的儿子!
我无可奈何地走进村西的杨树林子。我儿子的坟就在那儿。我就地而坐,点了烟袋锅,一口一口地抽,抽得差不多了,朝石头上磕了一下黢黑的烟袋锅子,又装了蜡黄新烟丝,划火柴点着,含在嘴里,再慢慢吸,吸得吧嗒吧嗒响。一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感觉心里头不那么堵得慌了,我起身回家。回家的路上,碰到一群小孩用石头打一个小伙子。那小伙子像刚从粪坑里爬出来一样,浑身臭烘烘的。头戴一顶 65式土黄色破军帽,帽檐使劲往下耷拉着,以至于看不到眼睛。大冷的天穿着条湛蓝秋裤,灰色短袖搭件薄外套,外套少了一个袖子,他一只胳膊当啷在外面。肥大的脚掌挤在黑布板鞋里,脚趾头已经把鞋前尖撑烂了,一个个地蹦了出来。孩子们边对他丢石头边兴奋地喊着,打傻子喽打傻子喽。我上前吼了一嗓子,干嘛呢!领头的小孩说,玩呢。我踢了他一脚说,玩你娘的脚后跟。无法无天的小兔崽子没人管是不?让警察把你们都抓起来!孩子们立马分作鸟兽散,傻子却阴魂不散了。眼瞅着我都要走到家门口了,他还跟着我,我忍无可忍骂他让他滚!他像电线杆一样呆愣愣杵着。我的骂声像撞到了棉花套子,使不上半点力气。
香玲把儿子的衣服鞋子找出来叫我给傻子换上。傻子见着香玲立刻咧着嘴笑嘿嘿地喊,饿了!饿了!饿了!我烧了一大盆水给傻子洗澡换了衣服剪了头发,这时香玲已经做好一大盆拉条子端上桌,瞧见被收拾干净立正的傻子,眼里泛着泪光,扭脸不让我瞅见她落泪,然后用手摸她被风吹乱的头发,说,赶紧吃饭吧,要不凉了。
这傻子太能吃了,好像饿死鬼投胎一样,一顿能吃一大盆拉条子,换成我跟香玲吃可以吃两天,但他好像还吃不饱的样子。香玲急眼了,说,这吃法还不把咱家吃垮了。我琢磨了一下,让香玲把那些发了霉的剩菜剩饭热给傻子吃。香玲虽然照着做了,但饭桌上几次拿眼珠乜我,嚼着饭小声嘟囔,一直嘟囔到后半夜才肯睡。我躺在香玲身边翻来覆去烙饼似的睡不着,心想这傻子万一吃中毒了咋整?第二天一早香玲浆洗做饭,傻子又凑到她跟前,咧着嘴笑嘿嘿地喊,饿了!饿了!饿了!我忍不住对傻子竖起大拇指,好家伙胃跟铁造的一样,百毒不侵嘛。
入冬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天冷了,我给傻子又拿了一条棉被去,回来进屋拍打拍打身上浮雪,看香玲在撕积攒多日的日历,问,是不是快冬至了?咱娘要过生日了。这时手机响了,是香玲的弟弟刘大勇发来的微信视频。香玲就这么一个弟弟。刘大勇也是上门女婿,但命好,娶了个城里媳妇,跟着把户口也弄成了城市户口。视频中的刘大勇有些发福了,发际线也有明显后移的痕迹。他嘻嘻笑着说,姐,得张罗了,给咱妈大摆宴席庆祝七十三大寿。香玲说,不成,咱娘哪经得起折腾,在台上坐着像耍猴似的招人笑话,再者,还没到七十三呢。刘大勇吁口气说,这样讲不是名头好听么。姐,怎么着也得办,借娘的生日收收礼金。娘都快七十三了,都说老人七十三和八十四是坎儿……
香玲紧紧绷着脸,说了句刘大勇你还要点脸不!直接挂断了视频。刘大勇又发视频过来,香玲拒绝接,刘大勇干脆发语音消息说,姐,拆迁的钱也得有我的呀,我户口虽然不在村里,好在你的在,咱家就不亏。咱娘叫我直接跟你说,借钱也要盖,盖好了一拆就是钱。
香玲说,本来不想争什么的,现在却要好好跟他们掰扯掰扯了,这心偏到南墙去了,供刘大勇上完大学,又给他出了买房的首付,现在盖房不用他出钱,拆了就要分钱,当谁是傻子呢!
我拦住了香玲,说,你别去,嘴里没个把门儿的,该说不该说什么都说。都是一家人,就像屁股臭了你还能割了扔了?
天底下没有不对的爹妈,只有不孝顺的儿女。你去惹啥气。
香玲瞪着眼,推开家门,我追了上去。香玲个子不高,小短腿却捯饬的很快,我直追的气喘吁吁,一路就追到了老丈人家。瞅见我这个穷女婿,我的老丈人就不说话了,脸冷得像挂着一层月光。我丈母娘说,拆迁这钱说什么都不能少了大勇那份,可盖房,他在城里挣钱不容易,花销也大。反正他是你亲弟。你就这么一个弟弟。你们看着办吧!
这刘大勇不像个男人,不管什么事,都像个乌龟一样把头缩起来,让他娘顶前面去帮他上阵厮杀。这一点是他结婚那会儿,我才彻底看清的。那时候香玲刚生完建强,正在坐月子,刘大勇带了女朋友小静回来结婚,小静是城里媳妇,对婚礼,彩礼,房子,都很挑剔。没房不行,彩礼少了不干,家里的老宅子太旧会让她丢脸,坚决不允许出现在婚礼录像上。非要在我家摆酒宴,因为我家房子还算新,勉强能入镜,却完全不顾香玲还在坐月子,她这婚礼一办就是三天,流水席吃得闹哄哄的。香玲私下里管小静叫“十点”。因为每天早晨起来,刘大勇先烧一吊子开水,沏一壶玫瑰花茶。这茶泡得很讲究,要放枸杞放蜂蜜。再将第一杯新茶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了,稳稳地走到炕边,挨着炕沿坐下,柔声细语地招呼小静起来喝茶。这个时间一定是上午十点整。小静就像宫里的贵妃娘娘一样,缓缓地支起小半个身子,懒洋洋地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端了,冲着茶水吹口气,轻轻地抿一小口,然后将茶杯递还给刘大勇。小静每次喝了茶,还要再眯一会儿,才起床。
这刘大勇就是个软蛋怂包。他媳妇说什么,他就照着做,中间沟通的事情全推给他娘。最终香玲憋出了乳腺炎,建强不满月就开始发烧挂点滴。小静结完婚第二天就和刘大勇离开老家,去了城里的新房居住,自此再未与我们打过一次电话,说过一句话,甚至从头到尾连一句“谢谢”都没说过。直到后来小静生下女儿香香,两家才开始走动,但也只是逢年过节问句好说点客套话罢了。起初因为刘大勇女儿名叫香香这事,香玲跟他们吵过,但吵完,人家闺女还是叫香香。说来也怪,孩子们每年的压岁钱,我家拿的总是多出二百块。
香玲说,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娘再偏心,这次也不成,他刘大勇想白分钱门都没有!要么出盖房钱,要么就别想拿拆迁的钱!
我被香玲拉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村里的公路修得跟纸糊的一样,稍微大点的车压上去,几个来回就裂开了,倒比没修之前还难走。香玲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说,回去筹钱吧,我决定盖房了。然后轉身甩给我一个冷硬的背,那后背单薄,清瘦,肩膀窄的可怜,看着像是随便放点什么东西就能给她压塌似的,但又憋着一股笔直的气,不屈不挠,任谁也不能奈何。
这天,家里的羊圈里突然立了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子,脸色如猪血一般通红,直勾勾地盯着羊圈里最肥的羊品头论足。
这人得有一米八多,手长脚长,黑黢黢铁塔一般,油亮发光的自来卷头发,一双凌厉的三角眼,一圈密不透风的猪鬃钢刺般的络腮胡子,满满当当地从耳朵根一直长到了脖子底儿,很是粗犷野性。香玲陪在一旁,笑着应和。我把香玲拽一边,说,你咋还明目张胆的往家里招男人。香玲白了我一眼说,西边汪家湾的胡三儿,羊卖给他能卖个好价钱。
胡三儿忙得很,看完我家的羊,还得去另外几家。他临走的时候,香玲简单让了下,请他到屋里喝茶。他摆摆手,腿一抬,搭上油光腻腻的大梁自行车便一溜烟儿地走了。第二天天刚擦亮,就带人把我家的羊全都收走了。
香玲用卖羊的钱请了建筑队。
家里一下子如深宫,香玲就是坐在高处俯瞰众生的老佛爷。
不过我骑自行车去村里转了一圈回来,香玲这个老佛爷就瞬间破功了。
村里的拆迁现在实行的是一户一宅制,一个户口本只能确权一处宅基地,能确权的房子只有现在自住的这一套。原本实行盖的多分的多的政策取缔了。
香玲心疼地说,羊白卖了。我没给她好脸色看,不耐烦地嚷嚷,你这个败家老娘们,谁叫你急吼吼请建筑队的!还笑话人家傻子脑壳有毛病,我看脑壳最有毛病的是你!香玲也火了,抡起拳头对准我的胸一顿猛锤,边锤边扯着嗓子骂,操你爹的耿良田!你看看你那样子,你混出啥子了你!捡个傻子回来还骂别人是傻子,你才是傻子呢,你是个最大的大傻子你。我耳朵被刺得发木,把香玲摁倒在炕上,吼道,你说谁是傻子呢?我今天要不打你,我都不是男的!说着,我朝香玲的屁股啪啪地揍起来,香玲杀猪一样嗷嗷叫起来,这时傻子冲了进来,一把推开了我,挡在香玲身前,紧攥着拳头不放声。香玲傻住了。我也傻住了。老半天,香玲才说,耿良田你还不如个傻子,给口吃的就知道护着我。
香玲气呼呼地摔打桌子椅子,盆盆罐罐,叮叮当当家具,好像那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能让她感到满足。到了晚上,还不准我上炕睡,扔给我一条棉被,叫我去地窨子跟傻子挤一块儿,连屋门也给锁了。我把屋门拍得惊天动地的响,气急败坏地喊,好你个刘香玲,大冷的天敢把你男人关门外!信不信我去县里的洗脚城睡!
地窨子是我家的“红薯窖”,里面堆放着成堆的红薯还有红薯干。香玲怕傻子偷吃,就用蛇皮袋装起来了。还给大白菜盖上厚厚的破棉被,土豆萝卜也都埋进了左墙角。这地窨子有点像棺材,长长的一小溜儿,就在院子里朝西的一个角落,用一个大的木质锅盖盖住了门口。院子四周堆放着码好的砖,砖旁放着一捆捆的棉花梗,地窨子在棉花梗掩盖的地方,黑灯瞎火的,我掏出手机照着光亮,摸了进去。一股浓浓的霉味扑鼻而来。傻子见我跟他一起睡,乐得欢天喜地,整得跟我俩好像难兄难弟一样。是半夜,有动静,嘶嘶嘶的声音传出来。我感觉到不对劲,我手上怎么冰凉冰凉的,仔细一看,我的妈呀!我竟然摸到了一条蛇!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不知从哪里窜出的大蛇,看起来得有两米多长,吐着信子,绿色的眸子透着寒意。我一哆嗦,正想找东西打它,傻子已经冲过来,拿着鞋发疯一样把蛇头拍成了饼状,蛇摆了摆尾巴,就不动了。
这次“蛇闹”事件把香玲吓坏了,一个劲地问我,咋样?没事吧?我坐在地窨子的土炕上吐起了烟圈。边悠闲地吐烟圈边给香玲扣了一个“谋害亲夫”的罪名,好好说教了一番。然后给傻子收拾铺盖卷儿。从这天起,傻子跟我和香玲睡到了一个炕上。我心里说不出来的踏实。有时竟还有种错觉,仿佛躺在身边的是我儿子。
香玲娘七十三岁大寿还是按照刘大勇的意思办了。主席台搭在台阶上,借两张课桌拼凑起来,铺上红绒布,上面摆几盘香蕉和桔子。香玲娘两手搅着,鼻尖通红,冻得瑟瑟发抖。主持人让特意从学校请假过来的香香说几句。香香有点腼腆地说,我会好好孝顺我奶奶,也会像我爸孝顺我奶奶一样孝顺我爸。
接下来刘大勇站起来,理下衣服,声音高亢地说,在这阳光明媚的美好日子里,我们欢聚一堂,共同庆祝我母亲七十三岁大寿,首先请允许我向我母亲送出最真诚最温馨的祝福。这就是我宽厚朴实勤劳善良的母亲!一米五的身躯,在儿女们心中却胜似五米一的伟岸,我们为这样的母亲感到无比的骄傲与自豪!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儿子想对你说一声,妈你辛苦了,感谢你为儿女们撑起的这片万里晴空!儿女们将秉承你的优良作风,勤以持家宽以待人,以万分感恩的心回报你和爸的养育之恩,以十二分的热情回报社会,让你们以儿女们为荣!在这特别的日子,儿女们怀着十分虔诚的心向上苍祈祷,祝愿爸妈平安健康,福寿天齐!我再代表我的父母,我们姐弟二人以及我老婆孩子向前来的嘉宾表示热烈的欢迎和最诚挚的谢意!都说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一定努力上进,让年迈的双亲老有所养,老有所依……台下爆发一片掌声喝彩声。
今天我家里来了一个“客人”。这人五短身材,秃顶,好像打出生到现在只洗过一次脸一样,油腻发黑的面色,乱糟糟的絡腮胡子围了整张脸,后背微驼,略前倾。他好像在说相声一样说道,这是耿良田家吧?你捡到了一个人是吧?那个人是我兄弟,我俩是亲兄弟,他老二我老大。我弟走失一年多了,得到消息我就赶紧赶过来了。说着,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我看了一下,确实是我贴的“失物招领”。我狐疑地问,你看清楚了?找的是这个人?那人说,我兄弟长嘛样子我能不知道么。我又没病,干嘛认不相干的人。大哥你很负责,我也很感动,给你拿两千块钱作为酬谢,赶紧把我弟叫出来,我们还得赶路呢。说着,往桌上拍了一沓钱。
傻子就这样被带走了。
我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该高兴。香玲说,养个阿猫阿狗时间长了还有感情呢,更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可这钱咱不能要,要了心里不踏实。我琢磨了一下,把钱塞进枕头套里,说,等有机会再还给傻子的家人。
隔了几天,家里又来了“客人”。一对瘦得像活猴子一样男女,拿来了酒和肉。听说傻子已经让人领走了,男的立刻像吃了火药似的吼道,我才是他亲兄弟,你被骗了,你怎么不问清楚,他傻你傻啊?你个大傻子惹大祸了知道不!就为两个破钱就把我兄弟给卖了,等着吃官司吧你!香玲害怕得一个劲儿看我。我连忙解释道,我没卖人,那个钱我以为是人家给我道谢呢。我想,要不是傻子的家人,人家怎么会那么远到我家来,来了为啥平白无故给我钱?那是道谢的。
一听这话,活猴子男女唱起了双簧。
男的说,就那点钱也成稀罕物了。你把我家兄弟找回来,就那点钱,我再给你加十倍。
女的撇撇嘴说,你说你俩看着都还挺老实的,怎么干这么缺德事儿。可怜我的傻兄弟啊。
男阴阴地盯着我说,你这样,只要你把他们的地址告诉我,我就能把我兄弟解救出来。
我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发誓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男猛拍了一下大腿,说,你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咱就非得吃官司是嘛?
香玲连忙从枕头套里掏出那沓钱,说,大哥大姐都在这里了。活猴子男女边数着钱边说,我兄弟绝对不止卖这点钱,都给我拿出来,别在这儿跟我挤牙膏。
这话引爆了我所有的怒火,我问,你说啥呢!你说啥呢!你说啥呢!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傻子呆久了的缘故,我竟然也学会了傻子复读机那套。
活猴子男女一个唱起了白脸一个唱起了红脸。
女的说,看这样子,也许他们没说瞎话,是不是他们也让人给骗了?咱们冤枉他们了?
男的说,我告诉你们,下次来,我就把我瘫床上十多年那娘带过来,她要是见不到我兄弟绝对不会走,除非你们把卖我兄弟的钱全部拿出来。
活猴子男女刚从我家走掉,不一会儿,村长就带着一个老头儿拎了点儿点心来。村长说,这是傻子他爹,昨天才看到“失物招领”就连夜赶过来,可你家太偏了他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只好先来找我。我说这已经是第三波了。村长不相信地问,耿良田你没胡说吧?我们是第三波?我说,我要是胡说,你把我舌头割掉。老头儿在一旁急咻咻地说,割你舌头有个屁用。我就纳闷了,你啥都没问清楚就让他
把人给带走了,你胆子也太大了。我儿子要是找不回来,这事我跟你死磕到底!我脑子乱哄哄地,无奈地说,都说是傻子家人,我又不是诸葛亮我咋分得清楚?老头儿拿出一副要把我大卸八块的架势,瞪起眼,说,你留人家钱了就有卖人的嫌疑知道不!你说你跟他们是不是一伙的?我也瞪起眼,说,你咋这么说话呢?你要这么说话,你别走了,你住下,反正他们要回来的,要带着他那个瘫了十多年的娘回来,我家这么大一个炕,你们都住下,当面对质,看谁才是傻子家人。村长眼瞪得更大,问,耿良田,你怀疑谁呢!老头儿在一旁帮瘸子打瞎子地说,都说这份上你还怀疑我。你不是傻子你是什么?你他妈整个是个傻子,我告诉你,不把我儿子找回来,我跟你没完!
香玲慌张无措地看着我,说,干脆报警吧。我琢磨了一下,这事不能报警。傻子是我丢的,我丢下的人,追究起来的话我绝对是帮凶。所以这事绝对不能报警,可这事还是惊动了警察。吴警官到我家里立案调查,村长也跟着。我说,那些人都二十天没来了,要是他们以后不来了……村长说,耿良田,你没毛病吧,咋还盼着他们来?我说,我也没有盼着他们来,就是觉得这事情怪得很,说好的要来但咋不来了?吴警官说,这个事情还得调查。然后做完笔录就回警局了。我问村长到底谁才是傻子的家人?村长说,这个事交给警察就算结束了,让警察去处理,明白了没有?我说,我不明白。到底谁才是傻子的家人?村长说,你咋什么事情都来问我,我是村长又不是你的黄页。
村长离开后,我又朝着村西头的杨树林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