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途

2020-09-23 08:04吴丹
滇池 2020年9期
关键词:小美皮影喜鹊

吴丹

清早,小美的脚丫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刚好蹬在马春花的胳膊上,其实力道很轻,九岁孩子的脚不大,就算使劲儿踹她,也不会觉得疼,但马春花睡觉轻,这小鱼甩尾似的一脚,也能把她给惊醒了。

马春花醒来,伸手把小鱼攥住了。小美睡觉喜欢转圈圈的毛病和她儿子芈德生一样,难怪老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可她还是不怎么喜欢小美,倒不是因为这娃儿不是自己的亲生孙女就不亲的缘故,毕竟儿子都快四十岁了才头一次带女人回家,哪怕是个“二锅头”,她也认了,可偏偏是个外国人,还捎带着个洋娃娃,这就让她不舒服了,让她更加不舒服的是三年才回一次家的儿子本来说多住几天再走,结果第二天清早起来就没人影了,只留下一封信。马春花戴上老花镜瞅了两眼,大概的意思是说,洋儿媳所负责的项目突发了状况,之前安排过去的同事又有严重的高原反应,没有办法处理,迫不得已他们只能先走了,但小美太小了不能跟着一起去高原。儿子了解她的脾气,知道她肯定不会同意,就先斩后奏把小美留下了。小美第一次到农村,见什么都新奇,也比较任性,可管归管,但不允许动手打。

小美这名字是马春花给取的。小美本来叫 Crystal,译成中文是克莉斯多,马春花心想这叫克莉或是叫斯多都挺别扭的,免不了让村里的多事精嚼舌根,她儿子在外面娶了个拖着油瓶子的洋寡妇,她可丢不起这脸,便想了小美这个名字,反正是美国来的,这样叫好记又好听。还顺手给小美染了黑发,用她的话来说这黄毛像小鬼,黑色头发就顺眼多了,也漂亮。小美只有服从没有反抗的权利。其实小美的妈妈也有中文名字,但人家是自己取的,叫做爱华。爱华是美国一家基金会在中国项目的负责人,她在中国生活了三年,和芈德生认识是在半年前,那时候芈德生刚好从新疆回来去应聘志愿者,他俩就一见钟情了,再加上志同道合,一来二去就订婚了,也没跟马春花商量。

马春花穿衣起身,开始做饭,喂猪,洗衣……入冬了,白天总是来的很晚。快到中午头,小美才醒,一起床就直奔厕所。那厕所建在后院,是依坡而成的一间用木板隔成的茅厕,上面覆盖着石棉瓦,周边用木板钉着,从那稀稀拉拉的缝隙中,还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小美一脸嫌弃的跑了出来,说臭!马春花不以为然,说,臭就对了,香的那个叫厨房不叫茅房。咱农村就这个条件,不拉你就憋着,再不然你就回你美国拉去。马春花叽里呱啦地还没有说完,小美就开始脱裤子,一副要就地解决的架势,马春花赶紧回屋找出几根香点上,递给小美,说,这样就不臭了。小美上完厕所便赖在被窝里面不起来,马春花把小凳支到炕头,摆好饭菜。小美瞅了一眼,瘪着嘴说,我要吃汉堡包喝牛奶。马春花说,屁你吃不吃,去球了,有的吃就不错了。她一早起来忙了半天,煮了面蒸了鸡蛋还炸了麻花,要是在平时她才懒得做这些,就着隔夜菜吃个窝窝头便能管一天。再说这村里也没有卖汉堡包的地方。她活了大半辈子也就吃过那么一回,还是三年前她过生日那天,儿子回来带她去省城里吃的,那东西塞牙还死贵,不过是烤得不伦不类的馒头里面放了一块肉和一口菜,蘸了酱就要二十块钱一个。小美的中文还算可以,但面对马春花犹如机关枪吐子弹一样的陕北方言,她就听的一知半解了,只好不停重复一句我要吃汉堡包喝牛奶!马春花从腰上扯出烟袋锅,装了烟,点了火,吧嗒吧嗒,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抽了两口说,不吃就是不饿,饿了自然会吃。可没想到小美硬生生饿到了晚上,马春花没有办法,就用馒头夹了肉片,蘸上她自己熬的芝麻花生辣椒酱,说,这是中国的汉堡包。小美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口,然后一口气连着吃了三个。马春花喜滋滋地抽着老烟袋,心想这不管是中国汉堡包还是美国汉堡包,只要找对了法子就都能哄小孩儿。小美吃完打了饱嗝就去睡觉了。见小美睡着了,马春花去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卖部买牛奶。店员说,牛奶前段时间倒是进了一批,可是没有人要,过期了又舍不得扔,让家人一喝结果全闹肚子。马春花让店员上县里进货的时候帮忙捎一箱回来。店员说不如

去贾站长家弄点新鲜的喝。贾站长家前两天刚买了头大奶牛的事村里人尽皆知,可这个贾站长,马春花不怎么喜歡,自从他当了乡里文化站的站长,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缠着她搞什么文化建设,让她带徒弟教皮影戏。她已经不碰皮影好些年了,老伴在世的时候还有人陪她一起捣鼓捣鼓,那时候乡亲们也都喜欢凑成堆看热闹,现在大家都有手机电视机,电影都看不过来,谁还看皮影。可为了让小美喝上牛奶,马春花还是第二天一大早就端了锅去贾站长家。贾站长正在吃早饭,一听马春花是来买牛奶的,立刻一脸菊花般灿烂地笑道,您来要奶那是我家奶牛的荣誉,哪能跟您要钱啊。说着就放下碗筷,趿拉着拖鞋挤奶去,边挤边开始扯皮,这喝牛奶对人的身体最好了,你瞅瞅那些外国人,为啥一个个长得又高又壮,尤其是外国娘们,长得那叫一个白啊,都是喝牛奶喝的。马春花撇撇嘴说,那外国人也有长得黑的。贾站长愣了一下说,黑的那是从小喝巧克力奶长大的。人家外国人就是比咱们会养生,那些外国老头老太太一个个都七老八十了,还唱歌跳舞开飞机生娃啥的,你再瞅瞅你,才刚六十三就张罗着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你说你要是不搞皮影了,那得是咱中国皮影艺术界多大损失。我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头把火就打算烧您了,请您老出山授徒。马春花听得脑袋嗡嗡乱响想要走,可锅还在人家手里,人家还给她挤着牛奶呢。终于挤好了小半锅她立刻端起锅放下钱颠着小脚就往门外走,贾站长跟出来喊了一句,做皮影的材料和场地我可都张罗好了,改天有时间你跟我一块过去瞅瞅啊!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马春花遇到了张红艳。张红艳是村里有名的媒婆,经她保媒拉纤的姻缘十有八九都美满幸福,村里的人都管她叫喜鹊艳,说她是大贵人,可马春花却不怎么喜欢她,原因很简单,马春花小时取名马岩,路过的算命瞎子说马啃石头子的命会很苦,她爹就给改成了马春花,原本的寓意是马在春暖花开的时节驰聘青草原。可喜鹊艳却说,女人的命好不好不看名字,得看会不会嫁好男人,这嫁个皇帝就是个娘娘,嫁个杀猪的就得跟着涮肠子,光改名有啥用。就算是改也得改个洋气点的,叫凤啊霞啊春啊花啊的最土了。她马春花一下子占了两个土,简直是土到她姥姥家了。虽然嫁人后就没人直呼她名字,从“老芈家的媳妇”到“德生他娘”,磕磕绊绊的岁月里她从豆蔻少女被琐碎的生活揉捏成一摊棺材瓤子。她偶尔也会想自己这一辈子到底图个啥?

当然,马春花不喜欢喜鹊艳还因为她长了一张“地包天”的嘴,那嘴角两侧刀削似的法令纹把松弛的脸和鼓囊囊的嘴泾渭分明地间隔开,看着就晃眼。喜鹊艳还逢人就爱咧嘴笑,龇一口大黄牙。其实喜鹊艳比马春花还要小三岁,但看起来却比马春花老得多。去年喜鹊艳的老头因为心梗离世后,她在城里做生意的儿子就一直张罗着要接她过去,可她不干,说那哪是人呆的地儿,前面没院子后面没园子,依她的性子还不憋屈死了。不过知情人跟街坊四邻嚼舌根,就为喜鹊艳进城这事她儿子和儿媳妇早就吵翻了天,打得不可开交。后来她儿子觉得愧疚就大把大把给她钱花,惹得众人都眼红,拿话酸她。喜鹊艳说有钱有个屁用,哪抵得上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幸福。大伙儿跟着议论了几句便都散了各回各家。

喜鹊艳老远就跟马春花打招呼,马春花想绕开已经晚了。喜鹊艳掀开锅盖,像条狗一样闻了闻问,咋想起来整牛奶喝了?马春花说,最近失眠。喜鹊艳咂嘴,光闻这味儿就知道是好奶,从贾站长家里弄的吧?改天我也去弄些喝。年龄大了觉少了。你说喝这牛奶真能睡着觉?见马春花没答话,喜鹊艳又说,贾站长和你说皮影戏班的事了吧?马春花从鼻子里哼哼两声说,他那是瞎胡闹。喜鹊艳眉飞色舞地说,我瞅着这次是动真格的了,你还是答应了吧,大家可都等你一个人呢,再说你那套大闹天宫也是时候拿出来亮相了,还真打算放着跟你一起进棺材啊!说罢,喜鹊艳风风火火地走了。看着喜鹊艳扭动得有些夸张的背影,马春花莫名地烦躁起来。那套大闹天宫是她老头子的遗物,她把那东西包好藏在衣柜里面,心想再过上几十年,它就成为古董了。等她死后传给儿子芈德生,完了再传给芈德生儿子的儿子。

回到家,马春花把牛奶煮好了端进屋。炕上的被褥被弄得乱七八糟,枕套上有球鞋印,衣柜也被翻得一塌糊涂,最重要的是她那套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大闹天宫被翻出来了,里面的主角孙悟空跟小美一起不见了!马春花心里咯噔一下,这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她咋跟美国儿媳妇交代?马春花边唤着小美的名字,边把房前屋后找了个遍儿。当她终于找到小美的时候,小美正在后院的井边洗着什么。马春花顺手把压在腌菜缸上的石头搬过去盖住井口,说从这掉下去可没人能捞你!小美气呼呼地扔下手里的东西,想要搬开石头,可不管她怎么努力去搬都搬不动。马春花说,亏你还是喝牛奶长大的美

国娃娃。边说着她拾起小美方才丢在井边的东西,仔细一看这不正是她的孙悟空嘛!已经残破不堪,只剩下半拉身子的孙悟空。马春花瞪起眼冲着小美的屁股狠狠地拍了两下,小美立刻扯脖子哭喊起来。马春花气得身子像筛子一样抖个不停,不停地骂天骂地骂小狗崽子,别以为就你会哭会喊!我们中国人民从来都不是被吓大的!这时屋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和贾站长的声音,春花婶子,我咋听见你屋里有孩子哭。马春花立马捂住小美的嘴,伸长脖子对着门口的方向喊了一嗓子,你听错了!贾站长说,春花婶子开下门吧,我把合同带来了,您老给看看有什么地方不合适的,咱再改。马春花说,明天再说吧,我忙着喂猪呢。

到了晚上,小美还是一声不吭,也不吃不喝,和马春花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马春花憋不住先开口说,呦还蛮坚强的,你是美国的少先队员吧?咋随便翻人东西还有理了?蹬鼻子上脸了!可瞅着小美蹶得老高的小嘴唇,马春花又心有不忍,最终还是把那个只剩下半拉身子的孙悟空递给小美,小美这下高兴了,手舞足蹈地摆弄起来,玩累了就嚷嚷着饿要吃面。马春花很快在桌子上擀了一张很大的饼,切成均匀的一块一块,再搓成一条一条的面节。小美一点一点蹭到桌子前,抠一点面在桌脚搓条,马春花没制止,自顾在那里叨叨咕咕,你说你那个娘那真是个国际主义战士,女白求恩,找了芈德生也就算是救灾扶贫了。你说你要不是个外国人多好,即便是拖着油瓶子我也认了,可你长得跟小鬼一样,让村里人笑话我。你们这些人长得那样就算了,还一个个都啥口味,辣的不吃咸的不吃,我看都是毛

病,饿上三天,吃屎都是香的!说到这,她抢下小美手里的一块面,也没管是什么形状,就扔在盖帘上,跟她做的那些面条放在一起端走了。

第二天一早,马春花把在炉子边熥好的棉袄棉裤拿过来给小美穿上。小美一脸睡意,懒洋洋地伸出小手小腿,任凭马春花把她裹得如同狗熊一般,然后一起坐长途汽车去了省城。因为制皮影的材料县城买不到,只能去省城里找找看。到了省城,正好赶上这里半年一次的大集。开着农用三轮的流动商贩,想要扯上两匹碎花布做新衣裳的大娘大婶,蹲在烟叶子前面不带走动讲价讲到满脸赤红的瘦高个老头儿,刚嫁到此地不久和姑子出来溜达的新媳妇,吧嗒吧嗒抽着吉祥时不时还朝着不远处瞄上几眼的精壮汉子,三两成群捧着烤地瓜追逐打闹的娃娃们都让马春花觉得讨厌,非常讨厌!都是她的阶级敌人,她严正以待。其实她一个人倒没有什么,就怕哪个不长眼的碰着小美,她就打算不客气了,老婆子可是要动手打人的!马春花就像看管犁地的牛一样紧紧攥着小美的小手。这一老一少在集市上找了大半天才把做皮影的材料买全。小美有些烦了,嘟嘟嚷嚷着要买蜘蛛侠头套。马春花嘴上虽然不乐意地摊老板是穷疯了吧,一个破布也敢跟她要三十块钱,但还是买了。见小美美滋滋地戴上,马春花问这个蜘蛛精在你们那是干啥的?小美说,这不是蜘蛛精是蜘蛛侠,特别厉害。马春花说,连脸都没有还厉害?这在俺中国就是个妖精,不如孙悟空本事大,能上天入地七十二變长生不老。她的方言只要一说得太快,小美就听不大明白了,便问,奶奶我们怎么还不回家?马春花说,再等

等吧,等天黑以后没人了再回去。其实她也不想弄得回自己家跟做贼一样,但她怕万一让村里哪个不长眼的给撞见了去嚼舌根,都怪小美长得太白太不像中国人了。

回去的路上,小美不知道怎么把蜘蛛侠头套给弄破了。马春花急急忙忙拽着小美折回集市。集市快散了,不少商贩都已经收摊了。马春花到处找也没有找到方才那个地摊老板,正好面前这个摊子上也有蜘蛛侠头套卖,她就说,刚在这买的就破了,你这质量也太差了,赶紧给我换个。摊子老板看了看马春花又看了看她手里的蜘蛛侠头套,说这不是在我这里拿的。马春花说,就是在你这拿的,你休想赖账!说着,她把破了的蜘蛛侠头套往摊上一扔,拿了个新的抬腿就走,摊子老板追过来,可看马春花很愤怒地作势要跟他动手,便怯了,转身离开的时候小声嘟囔了一句,这老太太可真够操蛋的。

直到天黑,马春花才背着睡着了的小美回家。贾站长打着手电筒牵着奶牛站在她家大门前,好像等了很久的样子,一见到她立刻笑眯眯地说,春花婶子,我把牛给你牵来了,回头教你咋挤牛奶,你就不用总往我那儿跑了。这下马春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赶忙说进屋里说吧。

小美睡得香甜,马春花把她的棉袄棉裤都脱了然后放到炕上盖好被子,她也只是翻了个身就继续呼呼大睡。贾站长把奶牛拴好后也跟着进到屋里,问,这是德生的娃吧?都长这么大了,长得可真漂亮,皮肤真白,一看就是少数民族的,听说德生一直在新疆工作,莫不是娶了个新疆媳妇吧?马春花连忙点点头说,对对对,是新疆的,就是新疆的。最近他们夫妻俩去高原搞工作上的事情,这才把娃送过来,让我带两天。然后又问道,说吧,你把奶牛都送来了到底想干点啥?贾站长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说,春花婶子您还在我这儿装糊涂是吧,我最近联系过的所有老皮影艺人,人家可都说了,只要您老出山,人家就去,您要是不出,咱这事就得黄,你说我咋办?其实您比我清楚,现在真正热爱皮影懂皮影会做皮影的人可没有多少了,别说您了,就连我这个倒插门的外乡人都打心眼里觉得心疼啊,咱这皮影现在可是濒危艺术,世界文化遗产了,您老要是再不出手挽救,那咱这子孙后代可就再也看不着皮影了。贾站长苦口婆心的话还没有说完,在睡梦中的小美迷迷糊糊地嘀咕了一句我要看皮影。马春花长叹了一口气,说,这回我怕跟前几次一样再弄不成,我都这把岁数了,折腾不起了。贾站长说,您放心,我跟您保证这次要是再弄不成,您去我家把锅砸了成吗?组织上为了保障你们的生活,这次除了固定津贴,还会按照效益给你们发奖金。说到这,贾站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合同书,递给马春花,信誓旦旦地说,您看,我这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都写在合同里了,白纸黑字谁都不能抵赖!

马春花带着小美去乡皮影生产保护基地培训班那天正好赶上腊八节。早上天刚蒙蒙亮,马春花就起床熬粥。粥熬好后,她将院子里的那棵冬枣树树身上砍了一道小口子,再虔诚地把粥抹在树痕上。这时小美起来上厕所,揉揉睡眼问,奶奶你做什么?马春花说,让枣树把饭吃掉是咱们这里的习俗,来年就能结出大果子,果子酸酸甜甜可好吃了,到时候奶奶全都给小美寄过去,小美吃了好果子好长个儿。

喝完腊八粥,马春花把熏得黑魆魆的灶王爷像取下来,然后把新买的灶王爷像贴上去。小美好奇地问,这是从哪里买的?真漂亮。马春花连忙纠正,不是买啊,是请啊!

马春花推出二八大杠,仔细地在前梁上绑好为小美量身打造的儿童凳,小美乐颠颠地跑过来,被马春花一把提溜到凳子上。祖孙俩就这样一路晃晃悠悠有说有笑的,刚一到乡皮影生产保护基地,车还没停稳,喜气洋洋的音乐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就震耳欲聋的响起来,夹杂着满是火硝味的暗黄和淡蓝的烟气扑面而来。贾站长带领着学员们站成一排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脸热烈鼓着掌。小美问,他们干什么?马春花挺直弓着的脊背,拢下头发,呵呵笑着说,他们在欢迎我们。可当她看清楚那些报名参加制作皮影的老弱残兵时就笑不出来了。马春花挥舞着烟袋锅子对站在中间那个满头白发看起来至少也有七十岁的老大娘说,这位阿姨,你那么大年龄了,应该在家养老不应该来学皮影了!说完,她拉着小美就往门外走,贾站长紧跟着追了出来,说,春花婶子您别走啊,这不还有好几个五十多岁的年轻人嘛。再说都乡里乡亲的,人家大老远慕你大名来就为跟你学门手艺不是,那屋里好几个老头可都单身呢。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她就气打一处来。马春花毫不客气地拍了一下贾站长的脑门说,你当我老婆子是什么人!少跟我扯那些没有用的,你以为学做皮影是那么容易简单的事情,那可是要有绘画和雕刻的底子的!你瞅瞅就你找来的那几个歪瓜裂枣,他们能会个球啊!贾站长揉了揉脑门,说,您老别生气,其实办这个皮影工艺培训班只是第

一步,马上在这基础之上咱们还要办皮影加工厂呢,到时候技术合格就能进厂当工人去,就算不合格也可以自己在家生产,回头咱县上按照统一质量标准进行回收。咱县上申报皮影之乡那事就快批下来了,咱要大力开展这个旅游业,你想到时候那么多国内外游客到咱这来看皮影,谁不买俩皮影回去当纪念品去呀,就算没人买,在家做皮影那也能锻炼锻炼身体陶冶陶冶情操,不比在家打麻将传闲话强多了。马春花心想也是个理儿,不过她原本是想好好收几个徒弟的,现在弄成这个样子,也只能先开始教课,然后再慢慢物色合适的徒弟人选。

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要晚一些。雪花像绒毛飘落下来,越来越多越来越急,山上的枯樹白了,房顶也白了,等马春花出屋抱柴回来的时候,小美已经哭成了个泪人,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仿佛感冒了一般一阵阵打哆嗦。马春花赶忙把小美揽到怀里,心疼地问,咋了这是?小美说,想妈妈了。马春花低头不作声。看着小美哭成这个样子,她心里也跟着难受。前两天儿子打电话到小卖部的公用电话说事情处理的不怎么顺利,还要过段时间才能回去。她对着电话筒大声喊道,过段时间是多久?是多久啊!信号就中断了。

顾不上风雪,马春花去找贾站长借手机。电话拨通后听到了爱华的声音,小美终于不哭了,可这满口的英文,马春花想再隐瞒是不可能的了。看马春花就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儿一样耷拉着脑袋,贾站长捂嘴笑了笑,然后背了手挺了胸故作严肃地说,这纸是包不住火的,还新疆呢,你忽悠谁呢,当我傻呢,春花婶子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现在都啥时候了,世界都变成地球村了,咱中国现在是美国大债主,知道不,德生给你找个美国儿媳妇回来,你白捡个美国大孙女,多光荣多荣幸的事儿,你说你有必要瞒来瞒去的么。马春花舔了舔嘴唇,看起来虽然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但声音却依然高亢,义正严辞地说,这事我可没想一直瞒下去,我是想让我和村里人都有个适应,这新生事物总要有时间去适应的嘛,这不我才刚刚适应过来,还没来得及跟大家说,就被你发现了。

这场雪断断续续地接连下了好几天,就跟纯白棉花似的把整个村子包裹得严严实实。雪停后的天很好,格外蓝,太阳一照,到处明晃晃地耀眼。雪后的晴天是有味道的。雪的清气裹着一层太阳的热乎味儿,叫人的鼻孔变得分外通透。家家户户都出来扫雪。中午的时候,屋檐开始嘀嗒水了。天地间好像洒满了银粒,均匀地落在满院子的桌子椅子和锅碗瓢盆上,马春花像织布机一样在堂屋和院子里来回穿梭忙碌着。其实早在刚一进入腊月的时候,农人们就犹如冬眠的棕熊苏醒一样,一个个开始忙活起来,年味儿也变得浓郁起来,可马春花要忙着教皮影制皮影,最关键的是有小美在,她还要忙着带娃儿,这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忙得不亦乐乎,眼瞅着还有十来天就要过年了,别人家的年味儿越来越浓,浓得都能飘到她家来时,马春花才想起打扫庭院置办年货。

小美问,奶奶这是干什么呢?马春花笑着回答,打春前要扫房子。扫房子就得把东西往外搬,要不全弄脏了。说着她抽出一根长竹竿,尖头绑上红高粱扎成的苕帚,像个书法家一样在屋顶上来回“运笔”。只见她踮起脚,伸长脖子,双手高擎,那笤帚才能碰到屋脊。小美在一旁看她辛苦,便嚷嚷着要帮忙。可那竹竿就像一只乱窜的小兽一样,小美根本无法驾驭,以至于扫下来的蜘蛛网和灰尘全都落在了她自己的头上。小美赶忙用手一抹,留下一脸泥印子。马春花看小美滑稽的样子,忍不住笑她,像个大花猫。小美赶忙把竹竿一扔,洗脸去了。转眼间,到了腊月二十六,村里最后一个年集。所有小商贩的摊子都火爆到了极致,特别是猪肉摊,一天要杀十几口猪。马春花带小美先到集口的菜市。这一路,雪白的莲藕青翠的芹菜嫩黄的蒜苗墨绿的菠菜……马春花只是问价,却总是不买。小美指了指卖糖葫芦的,咽了下口水,说道,奶奶我想吃。那卖糖葫芦的肩扛一根大木棒,木棒上面扎着麦草柱,圆圆的长长的粗粗的上面斜着插满了晶莹剔透鲜红欲滴的冰糖葫芦。讲好价钱,马春花瞅准一串最长最大的糖葫芦,一把就揪了下来。卖糖葫芦的连说这下亏大了。小美得了糖葫芦,赶紧舔下凸出的糖稀,然后让马春花吃,马春花不肯,小美便努了努小嘴作出一副要哭的样子,马春花只好象征性地咬了一小口,甜到了心坎里。经过卖年画的摊点,小美忍不住停了下来,说真好看。马春花精挑细选了春联跟挂历,然后再领着小美去截布。小美选了一块大红色的带着花朵图案的条绒布。马春花把它们放在盆里泡,洗,然后挂在绳子上晒。摆好的布,缩好了水,叠得平平整整,她一只胳膊夹着布,一只手领着小美,到裁缝铺去。裁缝拿一根皮尺绕着小美量的时候,马春花显得特别饶舌,要求裁缝给做得松松垮垮些,剩下的碎布头不允许扔,她要全部拿走。从裁缝铺取回来的衣服总是一些半成品。回到家,马春花还要剪线头,锁扣眼儿,钉纽扣。现在她的老花眼快要罢工了,手也生了,做这些针线活儿做得不如年轻的时候那样工整漂亮了。那个时候刚一进入腊月,她就忙着去截布,然后摆布,在灯下把一切准备工作捋顺,年也就来了。除夕夜,睡觉前,她会帮儿子和老公把每一件新衣服在棉裤棉袄外面套好……这些事情就好像是昨天才刚发生的一样,又好像已经是上辈子发生的。那个时候家家户户都穷。买布不叫买布,叫截布。截布要花钱,还得使布票。布票和钱,两样都短缺。那个时候看着穿着一身新衣服的儿子,迎着大年初一的曙光,在青石板铺成的乡村街道上奔跑,脚步轻快得好像小鸡奔跑一样。她跟在他的身后,笑得合不拢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娘俩之间开始不怎么说话了。儿子嫌她管得多爱唠叨,后来执意报考兽医专业去了新疆工作,连家也很少回来了,偶尔打两三个电话报平安,她也只是说一句只要人活着不缺胳膊少腿就行。

小美好动,白天总是跑来跑去,脚汗的旺盛程度和对门二傻子的哈喇子差不多,所以她每晚的洗脚工程对马春花来说是头等大事。小美的小脚丫时不时会在睡梦中堵上马春花的鼻子耳朵甚至嘴巴,在五官被迅速频繁地蹂躏过一番之后,马春花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即便是在睡梦中,小美蹬过来的每一脚都会被她精准捕捉到手里。马春花让小美教她说几句洋文,这个狗怎么说?日怎么说?小美说,dog是狗,日光太阳sun,一天是day。马春花把这几个单词反复念了几遍然后说道,明白了,道格的太阳的。后来只

要小美一调皮捣蛋闯了祸,马春花在给小美讲道理之前总要先吼一句道格的太阳的!但再也没有动手打过小美。

这天下午,贾站长送来了大半尼龙袋子的猪棒骨。他家养的猪多,品种也好。马春花早就叮嘱过别的她不要,只要那些上好的猪棒骨。马春花捡出一些,洗净了放到大铁锅里去煮,再把熟透后的猪棒骨捞到大海碗里。白玉骨汤玛瑙肉块加上猪骨上面的肉,小美吧唧着小嘴吃得油光满面。马春花在一旁看着,幸福地笑着,见小美啃完,她拿起那骨头用筷子猛地一戳,流着油的骨髓便淌了出来。马春花让小美吸了,说能补脑子。其实马春花也养了猪,不过就有那么一头,漂亮极了,是一头纯种柴猪,一头天底下最好的猪,喜欢听她说话不嫌她烦。是她家那口子还活着的时候买的,那一窝小猪仔就属这头最能吃最强壮也活得最久,一直陪伴她到现在。有一次儿子提议宰了吃肉吧,这猪就用一双水汪汪的猪眼水波一般的望着她,望得她心酸,她便不舍得杀了。她从来都没有养过这么好的猪,有时候看着它竟不像一头猪,真真的好像一个人一样。马春花还给它取了名字,叫做芈旺财。喂猪的食槽是她拿两个废旧汽车轮胎做成的。她把一个废轮胎从中间用钢丝锯对半横着锯开,然后将剖开的轮胎搁在地上,中空的部分便可以添食加水。喂食时,她依次把猪食倒在里面,那桶连了饲料和水少说也得十斤重,她虽然年老后背又微驼但倒起来却也不费劲,弯腰下去,身子绷得像一张弓一样。倒完猪食,芈旺财就哼哧哼哧地吃起來。自从小美来了之后,马春花就不再找芈旺财“聊天”了,直到今天才发现它病得厉害,走路都一瘸一拐的。马春花赶紧去村里找来兽医。兽医给芈旺财打了一针,说,这猪老成这样还病成这样,能不能活听天由命吧。兽医走后,马春花和小美一起围在猪圈旁,仿佛立着两块悄无声息的岩石,在冷冷的寒风中静静地盯着猪圈里的芈旺财,芈旺财喉咙里发出“呜呼呜呼”的声音,似乎知道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小美抹着眼泪问怎么办?马春花重重地叹息一声。芈旺财挨到腊月二十八那天还是死了,贾站长找了几个人帮忙把它抬走埋了。

除夕夜里,村子的人都点了鞭炮放,“噼噼啪啪”地很是热闹。马春花把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摆好酱油陈醋还有扒好的大蒜,让小美先吃,自己又去做菜,都是小美爱吃的,有烧三鲜、木耳炒鸡蛋还有洋芋擦擦。等马春花上桌,夹个饺子刚要往嘴里送,芈德生和爱华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小美乐得欢天喜地,立刻投入爱华的怀抱。马春花也跟着开心,起身去拿碗筷,对芈德生说,快和你媳妇来吃饺子,我包了你最爱吃的韭菜虾仁馅儿,也让你的洋媳妇尝尝我的手艺。芈德生边放下手里的背包边说,娘你别忙了,我们吃过了。车在半路上翻了,幸好人都没事,还有两个同事先在县城那里修车,一会儿就过来,我们得连夜赶回新疆去,把考察的东西整理出来向上级领导汇报。马春花问,咋这么急?你们领导他不过年啊!芈德生说,我们领导都是些外国人,人家外国人都时兴过圣诞节,再说我们这都已经赶不上进度了,爱华还预订了后天回美国的机票。马春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回美国?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缓了几秒钟又问,小美也跟着一起回去?那啥时候回来?芈德生面露难色地点点头说道,爱华的工作有了变动,她以后不在中国这边负责项目了,这次回美国就不回来了。说着,芈德生把马春花拉到一旁,极低的声音在嗓子眼回旋,那个,我和爱华分手了。马春花杏眼圆睁,脖子一扬,狠狠地扯着芈德生的耳朵,说是不是你欺负人家了!芈德生疼得呲牙咧嘴,赶忙挣脱出来说道,娘,娘,我都快四十岁了,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动手啊。我和爱华是因为观念不同才和平分手的,关于这个事情等以后有机会了我再慢慢和你解释。马春花气得血压都要升高了,紧紧绷着脸,愤愤地吼道,不用解释了芈德生!你就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败笔!

看着爱华为小美收拾行李,马春花的心就像玻璃瓶掉在了地上,碎得脆生生的。愛华十分客气地说,谢谢你照顾Crystal。马春花翕动鼻翼,黯然地说,这不是应当的嘛,自家的娃娃,客气啥呢。说着她拿塑料袋给小美捡饺子,边捡边嘱咐,别总给孩子吃泡面,对身体不好。我这匆匆忙忙的也没啥准备,拿几个饺子吧。小美一到半夜就饿醒。你们这一路上,不和在家里一样,想吃啥都可以现做。饺子吃着方便,拿热水一泡就行了。

起初,小美死活都不肯走,吵着闹着说要和奶奶在一起。马春花爱抚地摸摸小美的头,笑着说,乖娃娃以后有机会来中国,一定要来看奶奶。小美使劲儿地点头连说好。最后还是芈德生把小美抱上车离开的。马春花像丢了魂儿似的回到屋里,回到空荡荡的桌边。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看着盖帘上稀落的几个饺子,夹起一个放进嘴里,冰凉冰凉的。冷风呼啸着,猛烈地摇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冬枣树,发出呜呜呜的声音。马春花用双手抹刷着自己满脸皱纹,也就是在昨天晚上,小美还跟她睡在一个被窝里,搂着她的脖子问,奶奶,孙悟空真的能打败蜘蛛侠么?她悠悠地说,为啥要让他俩打架呢?得让孙悟空和蜘蛛侠成为好朋友,一起保护我们的地球。

大年三十吃饺子请祖宗放鞭炮,大年初一去拜年,大年初二走亲戚……迎来送往一直到正月十五,马春花家的大门被“吱嘎”一声推开,她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小美。喜鹊艳扑棱着翅膀闯了进来,问,吃了没?扭去呀。喜鹊艳穿大红花裙子张开贴着亮片的红绸扇子边给自己扇风边说道,县秧歌队也来了,人家早就扭上了,你赶紧来,别忘带上你那套大闹天宫,大家都等着看呢。马春花没有心情,摆手道,没吃呢,你自己去吧。喜鹊艳胳膊肘顶顶马春花,笑嘻嘻地把凸起的嘴凑到她前边说,别介啊,隔壁村的老李头也跟着来了,就为了看你表演。你麻利扒拉口,我等你。

见喜鹊艳说什么也不肯走,马春花只好进屋里面吃饭。那不知热过几顿的剩菜和已经凉透了的窝窝头,她筷子夹起来又放回去,起身翻开衣柜找皮影,可她把柜子翻得底朝天也找不到,她明明只会放在这个柜子里面,明明就在这个柜子里面。马春花有些头疼了,她摸一把脸,潮乎乎的,才恍然想起那套大闹天宫在小美离开那天已经送给她了。

屋外,北风刮起地上的残雪漫天飞舞,旋转着呜呜地在上空聚拢。马春花的腿不听使唤了,她扶着炕沿坐下,听着呼啸的风不停地敲打着窗子,雾蒙蒙的天空好像要压下来,要沉沉地把人压得变形,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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