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纸
人间有味是清欢。但古往今来,真心能将自己酿造到淡而又淡境界的,真是少之又少啊。特别是来到城里,行过不少路,阅过不少景,尝过不少菜,听过不少话,尝过不少味,越过高楼大厦,撇开酒店饭馆,脚踏泥土,去往一处生态体验园,这才发现,与一畦畦菜蔬相遇,却莫名地感动得泪流满面。
这些人世间的生灵呀,一下子,将城市与农村勾连在了一起。此时,记忆与记忆融合在一起,味觉与味觉达到了统一。我想:这就是大地孕育万物的真正涵义吧?
春华秋实的期待,营养汲取的康健,一桌一筷一碗的团圆,咸淡酸辣的“交响”,一件件、一把把、一兜兜、一株株、一条条、一瓣瓣、一根根……以不同的面貌,以不同的颜色,以不同的体态,以不同的季节,奋不顾身地从泥土里奔出来,越过城与乡的界限——原来,这世间的人啊,不管高低、不论贵贱,都离不开这菜蔬。
菜蔬的价钱,在菜市里一争高下,而在乡下的农人眼里,却自有公平的“算盘”。小时候,父母总是敲着饭桌说:多吃白菜啊,嘴唇湿润,不会干裂;多吃苦瓜啊,苦瓜性凉,不会爆痧皮;多吃辣椒啊,能排汗除湿……就连小小的一瓣蒜和小小的一根葱,父母也鼓动我说:多吃蒜,会算数;多吃葱,聪明!
这人间的菜蔬啊,不但有人间的百味和营养百种,原来还蕴含着人生的哲理与吉利的谐音。
白 菜
说到蔬菜,不知怎的,我脑海里,最先栽种的,是白菜。大白菜、小白菜,一畦畦,以最大面积、最常见的形象、最熟悉的味道,不知不觉地,就伴随我们整一年时间。
白菜,总是不会让你白费功夫。种下的菜籽,只要你稍微给它一点尊重,撒在泥土里,铺上一层土木灰,再盖上薄薄一层稻草,便会生出点点星星的绿来。随后,绿由芝麻大小,扩大成豆粒大小,最后成小蘑菇般大的绿伞,接下来,就要拔出来,移栽。
移栽白菜要“小心轻放”,让根须沾带点土。土不紧不松,似粘非粘地附在根须上,用手掌托着,并排地放在篮子里;或一小捆一小捆,用稻草轻轻扎好,扎一把,叫“一手”,一手二十来棵,四五厘米长,拎在手。开春季节,溪水潺潺,也有在入秋时,麻雀归林,在另一片菜地,早已平整了,还用锄头勾出了浅沟,一条浅沟用手指抠出了三四个两三厘米深的窝,将白菜苗放进去,用土掩住土窝,再用大拇指和食指将白菜苗周围的泥土掐紧,这就是栽白菜的全过程。
少儿时,总是见父母一年四季挑着尿桶往两个菜园走。他们侍弄最多的,恐怕就数白菜了。侍弄了大白菜,再侍弄小白菜。早上一次,黄昏一次,白菜就是在這一次又一次地浇灌下,一天天长高,叶儿一天天撑大。
国画大师齐白石称白菜为“百菜之王”。其曰:“牡丹为花之王,荔枝为果之先,独不识白菜为菜之王。何也?”这位善于将凡物入画的妙手,为世人不知白菜为“菜之王”而鸣不平。其实,他是喟叹人世间有几人欣赏白菜之“清淡”呢!也是,美味佳肴,胡吃海塞,再大的胃口,也会腻厌。而白菜,这时候往往站出来,以它一贯的、执着的、坚守的清淡,含笑不语,素面朝天,迎接那些锦衣暴食者的“迷途知返”。
偶尔,在大酒店,择一株白菜,一刀切下,温柔地斩截,眼前一亮:一棵嫩生生的娃娃菜哦。这白菜中的精华,白菜中的一颗心,挣脱了层层包裹,昂扬着丰盈的生命力,让人激动得不忍心下筷。
从晚秋寒冬,再到初春,老了的,被父亲和母亲砍回来,放在大厅,一个冬天的食物,白菜就像是多才多艺的“跑龙套”的演员,时不时登场亮相,与其他各种蔬菜“配戏”,填充着我的饥腹。白菜与芋头、白菜与芹菜……小时候,我惟愿母亲会来一碟白菜炒肉片,最好是肥肥的那种肉片,哪怕再小、再薄,薄得可以当镜子,我也渴望。但母亲总是说:哪有白菜炒肥肉的?白菜与肥肉放在一起,你认得请哪是白菜?哪是肥肉?
这理由好像很充分,而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有点霸道的生活逻辑。后来,长大了一点才晓得,当时,实在是因为家里没有肉呀。因此,当我听到收音机里唱起“小白菜,眼汪汪,从小没了爹和娘”,便认为这小白菜真是“凄惨”的象征啊。
想到这里,我轻轻地咬一口娃娃菜,仿佛咀嚼的是父母一生的清贫敦厚……
辣 椒
泥土是有脾气的,泥土的脾气来了,也会火爆爆的。火爆爆的泥土会滋养出一些火爆爆的人来。人说四川人、湖南人和江西人,什么“辣不怕”“怕不辣”“不怕辣”,次序不分,像绕口令,但意思都差不多。
我家在江西省井冈山下的一座村庄里,我不知道是谁教会了我吃辣椒。环顾四周,好像没有谁不会吃辣椒,或者,即使偶尔有一两人不吃辣椒,也不敢声张吧。好像谁说他不会吃辣椒,就是另类,就不是我们村里的人,就要遭天谴似的,甚至是背叛脚下的土地,或者会被火爆爆的泥土骂着、踢着。乡亲们一边说着“辣椒没补,上下吃苦”,一边吧唧着嘴巴吃辣椒。
小时候,辣椒被当作一道主菜而生熟通吃。记得农忙时节,早上吃煮烂、捣碎的“辣椒泥”;中午没空做菜,便在收工回家的路上,顺路到菜园里捞几只辣椒,将里面的籽挖空,塞几粒生硬的食盐,将辣椒及食盐一起揉搓软了,当成下饭菜吃了。那时,两三个辣椒送一碗饭是常事。
长大后,来到南方一座城市。有一天,与别人吵架,吵着吵着,我抓起一块石头,扬言要向对方砸去。有人议论:那家伙怎么那么大的脾气?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辣椒炙爆的?反正,我见过的四川人和湖南人,十有八九不是火爆,就是热烈和豪爽。我想,这应该与辣椒有一定关系吧?想想那些被叫作“辣椒苗”的家伙将根须伸进冰冷的土里,慢慢地、默默地收集着来历不明的火焰,那些火焰又被一张张毫不畏惧的嘴巴吸收,而一旦喷涌出来,却是何等的痛快!
从江西到广西工作,而且娶了南宁的女子。结婚前几年,妻子每次谈到夫妻相处之道,难免感叹:光是在饭菜的口味上都难协调。她说的“难”,恐怕首先是吃辣椒之难。我从小就特别能吃辣,而妻子闻到辣味就打喷嚏、流眼泪,更别说吃辣椒了。与我谈恋爱时,有一年跟我回老家做客,家家菜里有辣椒,天天吃辣椒,道道菜里有辣椒,让她禁不住喊“救命”。即使这样,也不知怎的,最终她还是嫁给了我。婚后最初几年,家里每餐必做两道菜,一道是不放辣椒的,一道是辣椒菜。有时,尽管我一再申明那道菜是没有辣椒的,妻子似不相信,说有辣。后来,终于弄清楚了,是做有辣椒的菜时,没有将锅洗干净,沾上了辣味。
后来,轮到妻子做菜,她竟主动去买辣椒,而且,往一些菜里放辣椒。再后来,她做的草鱼焖豆腐,因为有了当地特辣的指天椒,而让我大快朵颐,而且津津乐道。
又再后来,我俩的菜品达成了统一,可以不放辣椒,亦可以都放辣椒。也就是说:不管放不放辣椒,我们都能接受。直到有一天,妻子指着一道菜,突然对我说:怎么不辣了呢?我才惊觉,不知从哪一天起,妻子竟然比我更能吃辣了!
如今,儿子已经二十多岁了,却从不沾辣。我们家又回归到一道菜加辣,一道菜不加辣的日子了。有几次回江西老家,儿子遭到乡亲们的数落:你不吃辣椒,还是江西人吗?!儿子羞愧得低下了头,一声都不敢吭。好像吃不得辣椒,就成了数典忘祖的“逆子”了。接下来,最艰巨的家事,看来是要着力培养儿子吃辣椒了。
在南宁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以前,没听说有几个南宁人会吃辣椒,现在,好像也没有了“南宁人会不会吃辣椒”的说法了。在这座南方边陲城市,大街小巷、天南地北口味的火锅店、酒楼饭店,遍地皆是。
我想:融通、糅合,可能是每位热爱生活的人的必备条件吧?而开放、包容也是一个地方能容纳、接收各色人等的必要胸襟。你要知道,在全国排名轮不上能吃辣的广西,却是中国最辣的辣椒原产地呢!
茄 子
书上说,茄子原产于印度。唐朝徐坚主编的《初学记》中,选用了汉代王褒《僮约》中的说法:“别茄披葱”。如此看来,汉朝就引进了茄子,在宋代已广泛种植了。
茄子亦是大众菜,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普通得容易让人忽略。小时候,见到母亲茄子最常用的做法是:斜刀切成薄片,放些洋葱或辣椒,炒煮来吃。母亲在炒煮之前,总是将切成片的茄子放在清水里浸泡十来分钟,直至清水泡成了深黄。母亲说:泡了水的茄子容易炒软煮烂。
村里每家每户的菜园,春天都会栽茄子。茄子苗长一个多月,在夏天还未到来时,就急不可耐地撑出了紫白色的小花。那些紫得有点冒蓝的花儿,躲在硕大的、毛茸茸的叶子间,羞涩得可爱。那些花儿啊,开着开着,就不见了,巴掌大的叶间活脱脱挤出一两个肚脐大小的茄子来。再经过半个多月,茄子就长成一个个胖乎乎的小娃娃啦。
家乡的茄子,都是浑圆形的,颜色都是紫皮。宋朝郑清之有咏茄诗云:“青紫皮肤类宰官,光圆头脑作僧看。”这个比喻很生动,也很有意思,难怪清朝画家金农据此画了一幅《茄子图》,并將此句题于画上,增添了不少情趣。
要说这人世间呀,很多东西,在儿时形成了惯常的印象,到了往后,一旦改变,便会发出一些“大惊小怪”来。关于对茄子的第一个“大惊小怪”,是我看到了白色的茄子,而且是长条形的。记得当时在县城的集市上第一眼看到一条白色长条形茄子,好像世界变了一个小小的模样,带来的诧异可想而知。
到了南宁生活,难见菜地,更甭说见到菜地里的茄子了。见到的,都是在菜市的摊点上,大大的、长长的,一条茄子足足有一尺长,足足有一斤重。母亲到南宁,第一次见到这里的茄子,也像看到了怪物似的,“啧啧”了半天,没合拢上嘴。
有道是:烹饪行业,食材有限,技艺无穷。能在同一种食材上幻化出不同花样与口味的人,才称得上真正的大师。在城市的大饭店、大酒楼,吃过一种茄子:煮烂后捣糊,连同辣椒与食盐搅在一起,吃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柔滑;又吃到了另一种茄子:用油炸的,外面一层黄皮,脆生且薄,咬一口,里面热乎乎的、软乎乎的,也是一种说不出的“软硬兼施”。最有名的,是一道“鱼香茄子煲”,茄子切成一截一截,与腌制的咸鱼粒一起蒸,鱼的咸香与茄子的清甘奇特地相遇,彼此渗透、交织,别有一番细腻爽滑。
在南宁中山路夜市,摊摊都有烤茄子。将修长的茄子在中间剖开,放在炭火上烤。一边烤,一边像粉刷墙壁一样,往上面涂抹碎姜、麻油、酱油等配料。一条硬邦邦的茄子在不停地翻滚炙烤中,活生生烤成了可口的“软条”。“红碳炙皮酥,香油轻入味”——想必古人早已尝过,而我这名“乡巴佬”还曾以为见得茄子最多,只是在同一种类型的“茄子阵营”中打转,且“固步自封”“坐井观天”,却未曾尝过茄子“云翻海倒流”的百般形态和千种滋味。
还有一种更“奇葩”的茄子,叫“凉拌茄子”。听说先去皮蒸熟,晾凉后,撕成条状,放入蒜末,用酱油、醋和糖,还有香油等调成的汁,浇到茄子上……这味道,就像这人世间的很多事,照例是“说不清楚”哇。
萝 卜
冬至前一天,回了一趟老家。天刚蒙蒙亮,就起得床来。以为很冷,裹着一身笨重的衣物,绕过几幢刚建的楼房,跳过一条绕村的水沟,步入荒野。
马路是荒的,中间被车轮和脚印踏得光秃秃的,两旁是衰败的枯草,匍匐着;远处是荒的,一兜兜的稻草,干黄着面容,在疾风中颤抖。我的目光被拉扯到记忆中的池塘。池塘边也是荒的,沿着池塘岸生长的柳条,只剩下坚硬的躯干。
想沿着池塘岸走一圈,没绕一半,折个弯,竟有围栏,用竹子围起来了。围栏里有几畦菜地,菜地里葱郁一片,像水墨画的几排刷青绿。青绿的是叶子,密密匝匝,走近一看,叶子下面,偶尔有露出的一团团白来。不错,是萝卜,是白萝卜。紧接着白萝卜旁,还有小段青绿,约三四米长,叶子像工笔画,丝丝缕缕——那是红萝卜的叶子,而红萝卜则藏得深,扎进泥土,我只能从每株茎叶的长短猜想红萝卜的粗细了。
天,其实并不冷。一下子,心便蓬勃起来了。我拉开厚厚的上衣拉链,我想起了三十年前的一个少年。少年轻衫薄裤,与一伙少年,一年四季在田埂上奔跑,饿了,便跳下田,随手拔几个萝卜——不管是白萝卜还是红萝卜,用衣袖简单而草草一擦,便塞进嘴里,“咔咔咔”地嚼起来。
那个少年便是我,那伙少年便是我的玩伴。少年的周身总是环绕着一股自由而狂野的风。风释放着我们的灵魂,也抽空了我们的肠胃。好多年后,我们才知道,萝卜不但不能填充我们的肚子,反而会加快消化肚子里那点可怜的饭菜。有过生吃萝卜,特别是白萝卜经验的人都知道,吃萝卜,“尾气”多,排放几下“尾气”,肚子觉得更饿。
饿了,没办法,只好继续吃萝卜,跑到哪里,就跳到哪家田里拔萝卜。说是“拔”,其实是“偷”,但我们不承认是“偷”,因为萝卜实在太多了,多得伸手可得,像漫山遍野的花朵。后来,读了一点书,书上有人给了萝卜一个词,叫“轻贱”。说实话,我很不喜欢这个词,好像说的不是萝卜,而是在骂我们。我们这些“轻贱”的野小子,就是嚼着那些“轻贱”的萝卜,一天天长大的。即使长大了,如果说话、做事、做人有不太靠谱的时候,家乡人会嗔怪一句:“你个大萝卜!”言语虽无太大恶意,却还是逃不脱“轻贱”的嫌疑。
尽管如此,萝卜还是要种。每年秋季,父亲和母亲总是会平整出一大块田地或菜地,施好底肥,均匀地撒下种子,然后,覆盖上一层细土。过不了一个礼拜,一片片若有若无的萝卜苗便如星星点灯般破土而出了。再浇点水,撒点农家肥,间一下苗,苗一天天长高了。又过了两三个月后,苗下就“怀”下了或拳头大小的白萝卜和锄头把一般粗的红萝卜啦!
与红萝卜比,白萝卜实在太多、太大啦,实在吃不完啦。于是,母亲就将吃不完的白萝卜切成条,拌上盐,放在太阳下晒,晒了七八个日头,搓软,做成萝卜干。
我初中三年,在离家七八里的乡镇中学读。寄宿,一个星期回一次家。学校不供应菜,只有蒸饭的锅灶。菜得自己带去,白萝卜干和辣椒酱便每个星期轮流着侍候我的胃。母亲怕萝卜干放一个礼拜会烂掉,便炒得干巴巴的。那时,家里油少,萝卜干干燥,光有咸味,没有香味。只有在过完年,母亲才会将请客后吃剩的肥肉切成细条,煎出其中的油来后,混杂在萝卜干中,这时,萝卜干虽仍干燥但有喷香。
母亲今年七十三岁了,仍在乡下劳作不辍,栽种的萝卜吃不完。吃不完的萝卜,她会踩着三轮车,运到县城去卖。有时,她会为了十来斤白萝卜和红萝卜在寒风中坐三四个小时,结果,因为不肯松价,仍又运回家来。也许,在母亲看来,每个萝卜都是她经过培育而长大的,她不能轻易贱卖掉。没卖掉的白萝卜,母亲便会晾晒成萝卜干,装在塑料袋子里,密封好,待我清明回去时,让我带到城里来吃。
轻贱的萝卜干,因为是从乡下母亲勤劳的双手中接过来的,便变得分外珍贵。灯火阑珊,宝马香车,在都市的餐桌上,只要有心“咔咔咔”地嚼起萝卜干,只要觉得它仍有味道,那阳光下的一切事物,都会变得云淡风轻。
2019年底,我将母亲接到了南宁,我要让她在新居里过个幸福团圆的春节。也许是下意识的,第一天,我从超市里买了排骨和白萝卜。不是刁难母亲,我真心地努力地想教母亲如何使用压力锅炖萝卜排骨,她却一个劲地摇头:“从来没见过这东西,不会用不会用!”
晚上,我下班回到家,一锅热腾腾的萝卜炖排骨端了上来。生熟正好,咸淡正好!我表扬一番母亲后,嚼了一块萝卜,觉得特别甜。母亲说:“冬天了,萝卜经了霜冻,就甜了。”原来,经过了霜冻的萝卜,里面的淀粉由于水解作用,变成了麦芽糖酶,再经过麦芽糖酶的作用,变成了葡萄糖。这个微妙的“升华”后,白萝卜就甜了。
白萝卜与寒冷的关系,是人世间与天地间的禅语。乐观的萝卜,在冰冻的日子里,愈加激发出了其甜蜜的幸福……
芋
从江西省农村到广西南宁工作,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吃上家乡的芋。吃惯了家乡的芋,南宁的芋那个难吃啊,真的不想提。
芋,其实包括两部分,一部分叫芋头,就是直接连着梗的块茎,足足有钵头那么大,少则一斤,重则有几斤。芋还有一部分,就是以芋头为中心,周边你挤我挨的一团团小芋头,家乡人戏称“芋崽”。一个“芋娘”一般带着五六个“崽”,组成芋的完整家庭。
芋,在童年时的确是一道好吃的菜。芋头一般切成丝,煮了吃,脆、粉、香;“芋崽”则可以直接煮熟,脱了皮,再煮烂,加上葱、蒜和芥菜等,柔、滑、软,往往刚放到嘴边,便“嗞溜”流进肚子里了。小时候,家里没油,便放足够的水,煮得够烂、够糊,倒在饭里搅拌一下,两三碗饭很快便能入肚。
这是父母感到既高兴、又担忧的事情。十岁以前,家里穷,母亲往往将芋头切成块,埋在雪白的大米下面,充当主食。寒冬季节,饥肠辘辘、满心欢喜、急不可待,用锅铲去盛米饭,却翻出下面的块块芋头,我心情一下子灰暗下来,嘟着嘴,极不情愿去盛芋头饭。在旁的父母看在眼里,也只能叹口气说:填饱肚子就可以啦,冬天不干活,吃那么好干嘛。
南宋美食家林洪的《山家清供》中云:“煮芋云生钵,烧茅雪上眉”,煮芋头时冒出的蒸汽,被他形容为天上的云朵,真是无限的浪漫美妙啊。小时,煮芋头饭时升腾的蒸汽在我看来肯定并不富有诗意。其实,最美的我倒认为是“小芋崽”,刚从泥土里挖出来时,嘟着湿润的、粉红色的小嘴巴,十分性感可爱。煮熟之后,剥除皮,里面白白嫩嫩、滑腻如凝,玉脂如肪,讓人不忍心咬她。
现在想来,为什么南宁的芋没有江西老家的芋粉嫩、柔滑、爽口,可能除了品种原因之外,还与水土有关。芋喜欢在肥沃湿润的泥土里安家落户、生儿育女。最好是平坦如砥的良畴,最好是竹林旁的阴凉地带。当微风吹来,芋梗举着蒲扇大的叶子,优雅地摇摆起来。当油绿色的风旗慢慢垂下腰身,当芋梗慢慢萎缩枯黄,当整个露在泥土之外的部分倒伏在泥土之上,便是收获芋的时候了。
往往在中秋前后,父亲便挑着箩筐走向菜地。他脱下外套,朝手掌里啐一口唾沫,高高抡起锄头,深深吃到泥土里,然后,重重地一扯,再借着扯动的松软的泥土,将芋梗使劲拔起来。一株脑袋大的芋头,连同周边粘附着的五六个“小崽子”,便同时轰轰烈烈地冒出了地面。母亲和我在一旁忙着将芋头与芋梗扳开,将“芋娘”(芋头)与“芋崽”(小芋)剥离开来,两者各归一个箩筐,装起,挑回来,放在晒场上晒干。待附在芋头与小芋身上的泥土晾干后,我们便将它们身上的泥土潇洒爽利地擦干净。
擦干净的芋头和小芋,其身上附着纤纤的绒毛,这时,如果你以为她很温柔可人,那就错了。如果你用镰刀刮掉她的皮,不慎沾上她流出的黏液,你的手会奇痒难忍。
其实,倒不是广西没有好的芋头,桂林便有美味的“荔浦芋”。民间传说中的“荔浦芋”,将桂林山水、王母娘娘与嫦娥结合了起来,神乎其神,而又不失温情浪漫;而现实历史中的“荔浦芋”,则是清代时就作为广西珍稀的“皇室贡品”,年年要进献朝廷的。
在南宁的酒楼、饭店,还经常能吃到一道叫“芋头扣肉”的菜。“芋头扣肉”,顾名思义,食材当然是以芋头和扣肉为主。芋头,一定是一整块的,巴掌大;扣肉,如果要讲究,就一定要五花肉,而且要选三层肉,肉质紧实,呈四方形更佳。芋头和扣肉均要先炸过,油炸过后的五花肉还要扎孔,让油流出。然后将肉夹在芋头之间,加入酱油、食盐、蜂蜜和水淀粉,蒸半个小时以上,端出,趁热,夹一片芋头,粉嘟嘟的;夹一片扣肉,肥而不腻,口感绵软清香。
在古城路民族文物苑内,有一家河池人开的酒楼,小“芋崽”煮糊,熬成浓汤,加几片腊肉。腊肉是肥肉,薄且咸。此道菜,既可作汤,又可作菜,只可惜,不是我们家乡的“芋崽”,吃起来,香是香,但少了些柔软,惜哉!
南瓜·冬瓜
单位旁边的空地上,同事们闲着无事,侍弄了些蔬菜。有的栽白菜,但叶子还未长成铜钱大小,各种虫子就抢先来尝鲜了,将它们咬得像蚊帐,小孔密集。只有南瓜叶和冬瓜叶,犹如野草间肆意闯荡的猛将,一路疯长,其毛茸茸的茎叶,像无数尖利的针刺,向一切侵犯它的力量发出无声的宣战。
每天中餐后,我们就去那里看看。我们脚下的砖石路被那些枝叶霸占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天天地往高坡上或者低洼处漫卷。我们甚至开始担心:其硕大而葱郁的叶子会过分地消耗养分,待到开花结果时,其根系无力供给营养。
在乡下,每每这时,母亲便会将一些叶子摘除。在开花时,也会摘掉一些花朵,为的是有足够的营养和水分保证一定数量的南瓜或冬瓜长大。
蓝天朗润,阳光柔和。那些疯长的叶子啊,日夜不停地向四周攀爬,山坡上、棚架上、水沟旁、瓦砾间,甚至土墙上……都被绿色覆盖。直到有一天,冷不防,好像一夜间,黄艳艳的喇叭状花儿,一朵朵,朝着天空张开了性感的嘴巴。
有过四五年,母亲暂住南宁,看到菜市里有南瓜和冬瓜的茎叶和花朵出售,而且,每斤卖到了两三块钱,她吃惊得张开了嘴巴。特别是,当她看到邻居阿婆掐着一根根南瓜、冬瓜的叶蔓,剥去其表面那些毛茸茸的尖刺,说要炒着吃,母亲的表情带着不屑:哧!那些东西,我们村里的猪都不吃。当她看着南宁人还将南瓜花和冬瓜花做成汤,母亲彻底服了:城里人真是会吃!真能吃!
回到老家,村里人问母亲:为什么回来?是不是在城里过不习惯?母亲连连点头,而且,首当其冲说吃不惯。她说:城里人真可怜,吃南瓜花和冬瓜花,活得连我们村里的猪都不如!乡亲们听了,说:如果是真的,那回来是对的。
我们正说着南瓜和冬瓜的叶和花,地里呢,冷不防,仔细一看,一个个小如拇指的南瓜、冬瓜,沿着藤蔓长出来啦!是啊,待到秋天的味道弥漫大地,快来看吧,房前屋后、河边渠岸、墙根坡下,地上躺着、树上挂着、草地躲的,筐里挑的、肩上扛的、车里推的,黄的、青的、黄里带着紫的、青里透着白的……都是南瓜,或者冬瓜。
这几年,有几次,我去南宁市宾阳县思陇镇昆仑村走访慰问,每每都见有贫困户的厅堂里堆满了或椭圆、或修长的南瓜和冬瓜。我指着那些南瓜和冬瓜问:吃得完吗?贫困户笑着摇摇头。接着,苦笑一下,说:我們这里的泥土只适合长这个,不然,我们早富裕了。——言下之意,那些南瓜和冬瓜俨然无用的废物。我认真对他们说:只要人勤快,有销路,栽南瓜和冬瓜也能致富。接着,我以南宁市西乡塘区坛洛镇为例,说:人家不是专门种南瓜和冬瓜吗?如今,那里已形成产销“一条龙”模式,成功地闯出一条致富之路呢。
《菜根谭》里说:“进德修行,如草里冬瓜。”起初,我看了,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后来,我慢慢悟出:就是说,那个冬瓜啊(其实,南瓜亦是如此),它生长的时候,刻意地钻在草叶间,不是长成庞然大物是看不见的。秋天的时候,去收获,往往惊喜连连,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静卧着。有时,你以为摘完了,冷不防,又能发现一个。其实,修行与此类似。真正的精进往往是循序渐进、潜滋暗长、顺其自然而低调内敛的。
我的老家在江西省井冈山,我现在才明白:“红米饭,南瓜汤”是一场伟大的、举世无双的修行。就像碎肉冬瓜汤:熬过了多久才得此心里透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