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军辉
1
三天后,狼狈不堪的王海波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躺在殡仪馆的尸柜里,脑袋不知去向。他根据衣着判定这就是他的父亲。走失那天,他和弟弟王海洋刚替父亲洗了澡,他们把父亲按在地上扒了个精光,然后扔进一只大塑料盆里,王海波把一桶井水夹头夹脑浇在了父亲身上,父亲一阵鬼哭狼嚎,拳打脚踢。那天他们给父亲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衫,还有一条黑色的裤子。T恤衫后背印着“治脚气,用XX”,红色。
你确定是你父親?警察问。
是的。王海波掀开尸体的T恤看了看,一条很长的刀疤。这是父亲年轻时和母亲打架留下的纪念。那时母亲和沙地的王海三睡了,父亲和王海三干架,吃了亏,被打掉了一颗门牙,回家又和母亲干架,把母亲往死里打,母亲跑进厨房,操起菜刀砍向父亲,父亲后退一步,菜刀划过了他的肚皮。
父亲的葬礼很潦草,大部分亲戚没来。坟墓是别人转让的,两千块钱,便宜。原墓主生了胰腺癌,不想连累家人,离家出走五年了,肯定已经死在异乡,这个坟也用不着了。王海波把所有亲戚的名单交给了花店,让花店按名单做花圈。他雇了三个在砖瓦厂打工的河南人,让他们把花圈扛上了山。兄弟俩把骨灰盒放进了坟里,封了坟。几个亲戚怕晦气,在山下躲得远远的,这时走上山来,敷衍地拜了几拜,走了。王海波给了河南人每人十块钱,河南人不接,王海波叹了口气,又加了十块,说,买些纸钱烧吧,去去晦气。山风萧瑟,偶尔有山鸟鸣叫,兄弟俩看了看荒草丛中的坟,也拜了拜父亲,走下山。走到山脚,王海波一回头,看见了父亲坟前的墓碑:
李秋田之墓
父亲的名字叫王兔林。
那是1998年的夏天。在王海波逐渐模糊的记忆里,那个夏天平淡无奇。
兄弟俩跑了一趟警局,办案的警察告诉他们,这是个交通肇事案,肇事司机已经逃逸。
你们爹是在一条乡间公路上被发现的,你们也知道,那里平时车辆和来往行人不多,所以,没人看见……当然,后续我们还会努力查找。
他的脑袋去哪了?王海波问。
我们四处都找了,包括出动警犬,可是没找到,也没人来报案,也许,也许让狗给叼走了吧,谁知道呢。警察说。这个警察很年轻,脸上长满粉刺。他显然对这个案子没什么兴趣,一直在敷衍。我说,你们为什么不看着他一点,一个精神有问题的老人,怎么让他一个人到处乱跑呢?
谁有空天天去管着一个疯子呢。王海洋说。
你们等会可以去财务处拿三千块钱,这是我们给你们的慰问金,我们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我父亲的脑袋去哪儿了?王海波又问。
警察看看他,不说话。
让狗叼走了呗。王海洋耸了耸肩,说。
这三千块钱王海波不想去拿,王海洋去拿了。
你确定不要?王海洋右手拿着那叠钱,往左手手掌上拍拍,问。
我总觉得这钱是爹的命,不该拿。
你不要我要。王海洋说。
王海波去了一趟沙地,那是一条他不愿意走却去过多次的路,沙地上是密密麻麻的甘蔗林,沿着林间那条泥路走,在一座木桥边,他蹲了一会儿,抽了一颗烟。木桥下的河边,野草长得过于嚣张了,钻到了桥上。他望了望泥路的尽头,那儿有一座低矮的平房,他的母亲一定呆坐在平房敞开的窗口,双眼凹陷。窗口里面,是少得可怜的货物。他把烟蒂头扔进了河里。看见父亲死去的那一刻,他有过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知道这是可耻的,毕竟这个人是自己的父亲。但是,他知道,现在,他确实解脱了。
你想买点什么吗?母亲站了起来,双手在货物上乱摸,试图摸到些什么。显然,这一整天里,还没有人来打搅她。
是我。王海波说。
哦,是你。你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停顿了一会儿,王海波说。他来这儿,是来尽告知的义务。但此刻,他不知如何开口。
死了就死了吧。母亲说。显然,已经有人告知她父亲的死讯,毕竟,父亲死得过于凄惨奇特了。
我走了。王海波说。
你不买些东西再走吗?
好吧。王海波随手抓了瓶啤酒,这次多少钱?
两百块,不,三百块。母亲说,我已经好久没吃蒋家弄的烤鸭和章镇羊肉了,我得补补。
王海波给了她三百块钱,转身走了。
我不靠你们养活,我靠我自己。母亲说,你们是不孝子。
他居然一时想不起母亲的名字了。母亲应该叫王菊仙吧。在和父亲离婚后,母亲改嫁王海三。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快。他回头看看母亲,母亲坐在一把破竹椅上,落寞、干枯。她得了糖尿病,眼睛瞎了。因为饿,她经常偷吃店里的东西,三天两头被王海三打。
他这三十来年的人生,慌张而惶恐。他想起了梅子结婚前几天,偷偷跑到他的家里,问他,我明天就要出嫁了,你确定我可以嫁给别人?
我的生活一塌糊涂,我自己掉进了烂泥坑里,不想把你也拉进来。你应该过更好的生活。他指了指蹲在屋脚喝酒的父亲,说,你愿意和他生活在一起吗?你不要跟我说你不在乎,总有一天,你会绝望,就像我一样。
梅子泪流满面。
梅子的婚礼,王海波没有出席。他和梅子算是远房亲戚,在农村错综复杂的宗族关系里,这种关系属于边缘,可走动也可不走动。梅子家没向他家发出邀请。这些年来,已经很少有亲戚邀请他家去参加婚丧嫁娶的酒席了。他家已经被亲戚们抛弃了。他的人生疲惫不堪,他没有心情去计较这些,除了偶尔感到沮丧和凄凉。
他走进了破败的小学校。这座小学校有一座三层小楼和一个不大的操场,一个水泥篮球架已经倒塌,操场上荒草遍地,学校已经人去楼空,如同他一样,被这个时代抛弃了。小学校的教室门都被踢破了,他走到教学楼的三楼,走进一间钉着五年级字样的教室,走到了一个窗前。窗口的窗帘还在,破而脏,吊在一根铁丝上。他躲在窗帘后面,拿出了望远镜。这个窗口正好对准了梅子家。他能看见梅子婚礼的整个场面。望远镜是他前几天捡来的,不知是哪个孩子的玩具,遗落在了路边的竹林里。
他早上九点多就站在了窗前。梅子家的院子里,一些帮忙的人在自来水龙头前褪鸡毛,杀鱼,男帮工用三轮车运来从各家借来的大圆桌,凳子,摆放好。十一点左右,王桂林放了几个炮仗,亲友陆续来了,坐上了圆桌。他一直没有看见梅子,他想看一看梅子穿上婚服的样子,看看她脸上有没有笑脸,如果她今天露出笑脸,他这辈子就安心了。他看见新郎出来敬酒,身后跟着笑容可掬的伴郎们。新郎是邻村的,父母做水产批发生意,光彩礼就给了十万,梅子嫁过去,應该能过上好日子。只是据说新郎贪玩,父母急着给他说亲,就是想有人看着他,让他收收心。
迎亲锣鼓队奏响了催促新娘出门的乐曲,第一遍、第二遍、第三遍。梅子走了出来,穿着中式的婚服,大红色。她低着头,王海波只看见她的背影。走到婚车前,梅子忽然抬头向四周张望了一会儿,像在寻找什么。王海波看见了梅子茫然的眼神。
他的梅子今天出嫁了。
王海波在窗口靠了一会儿,抽掉了半包烟。然后靠墙坐在地上,随手捡起地上一本本子,这是一本数学作业本,主人是一个叫王艺凝的女学生。它被主人遗弃在了这个被遗弃了的教室里。
2
父亲死后,王海波觉得自己对生活应该有所希望,那时他在建筑工地打短工。作为一个全镇闻名的酒鬼,父亲生前被酒精烧坏了脑子,他的精力无比旺盛,经常跑得不知去向,王海波只好四处去找。他这种状态,没有一家工厂愿意留他。弟弟王海洋在社会上混,基本不着家,偶尔回家,都带着个形迹可疑的女人,把王海波往屋外赶:哥,今晚你去外面随便找个地方睡。那时他们家只是间小平房,父亲一个房间,兄弟俩一个房间,剩下一个空间,厨房客厅餐厅都是它了。王海波能睡哪里去,住旅馆舍不得那钱,他睡在江边的石凳上。
有一次,王海波两天没找到父亲,他在电话亭呼叫王海洋的BP机,王海洋给他回了电话。
你去找他干嘛,他自己会回来的。王海洋说完挂了。
第二天,王海波正要去报警,BP机响了,他找了个电话亭打电话过去,对方是一家乡村敬老院,说,有一个老头,找不到家了,请他去看看,是不是他父亲。他赶去一看,父亲混在一群老头老太的队伍里,在做广播操,抬手踢腿,不亦乐乎。
我们报了警,派出所说先住在我们这儿,他们会负责查找,后来我们在你父亲衣兜里找到了你的BP机号。敬老院负责人说。
父亲待在这儿已经乐不思蜀,他好说歹说把父亲拖走了。
你看,不是回来了么?王海洋事后说,你不去找,派出所也会给我们找,你急个屁啊。
他这样的家庭,梅子说要嫁给他,共同奋斗,他实在没有信心和勇气。梅子结婚后,他学会了喝酒,开始时一天一瓶啤酒,后来一天两三瓶,再后来,裤兜里插一瓶小卖部卖的劣质烧酒,随时拿出来喝一口。他知道自己在走父亲的老路。父亲酗酒最厉害时,一塑料壶的烧酒挂在腰间,到晚上一滴不剩。
他决定戒酒,找工作。有一份安定的工作,他就可以攒钱,把小平房翻盖成楼房,然后娶一个老婆。以前他打算打一辈子光棍算了,他没资格娶老婆,生理的需要,可以找路边的女人解决一下,反正人生也就一恍惚的事。现在,他改主意了,他不是一个没有上进心的男人。
梅子回娘家时来看他。她挺着个大肚子,站在屋门口,手在肚子上摸来摸去,说,海波,去找个女人过日子吧,别去碰路边的脏女人了。
王海波满脸通红,说,我没有。
梅子看看他,她的目光一如既往,温暖,澄澈,这是他熟悉的,看了三十来年的目光。
好吧,我答应你。他说。他是个堕落的男人,光明正大地花钱找女人,把站街女带回家,村里人议论他,他不在乎,他能在乎什么呢。
他很小的时候,就把父亲的人生当作自己的反向目标。父亲懒惰,自私,没有责任心,整天游手好闲。当年村里办起了轮窑厂,村长让父亲去做泥砖,父亲嫌太辛苦,干了两天就不干了,把这个差使扔给了他,那时他才十二岁,和弟弟两个人放了学就做砖头,晾干,然后拉着手拉车送到窑里,一块砖头挣两分钱。他们挣的钱却全被父亲拿走了,父亲有了钱就去买酒买肉,然后独自喝酒吃肉,全然不顾桌边饿着肚子的两个儿子在眼巴巴地看。从小到大,父亲没管过他们兄弟俩,任他们自生自灭。冬天的时候,兄弟俩没棉衣棉裤穿,冻得上牙磕下牙,父亲不管。母亲也许就是被父亲气走的吧。那时候起,他就发誓,自己决不能做父亲那样的人。
八个月了。梅子摸摸自己的肚子,说,你也应该有自己的孩子,长大了有个依靠。
是的。他说,眼睛望着院子里的枇杷树,枇杷树上已经结了小果,再过一个多月就可以摘了,枇杷很酸,但梅子喜欢。他记得梅子小时候就喜欢骑在他的肩上,摘树上的枇杷吃。
你一直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以前,你一直在为别人负责,现在你要对自己负责了。梅子说完,腆着肚子走了,走了几步,回头冲他笑了笑。
后来,王海波就有了那个女人。王桂林是在菜地里找到的王海波。撤县设市后城区扩张,村里的地都被征收了,还有几块耕地一时没被利用,王海波就去种菜。他白天在水泥厂拉车,傍晚去伺候菜地,一早割了菜去路边叫卖,日子已经上了轨道。他看见王桂林在夕阳下向他走来,背后是一排地平线边沿的房子。王桂林喊,海波,海波,有个女人,你要不要?
什么?女人?
对,王麻子的老婆从河南带来的,想在这儿找个婆家。
我又不缺女人。
你缺一个老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我让王麻子先留着,来问问你要不要?不要,就便宜隔村的瘸子王斌了。
王海波正犹豫着,王桂林推着他说,走吧,先去看看。王麻子老婆也是觉得你人品可靠,优先考虑你。
到了王麻子家,只见一个女的坐在堂前,磕着瓜子看电视,王麻子老婆陪着。女人白净,长长的直发,口红有些刺眼,穿着红色的长裙和尖后跟的高跟鞋。很时髦的一个女人。
女人抬头看见了王海波,站了起来,她的个子很高挑。
你们俩挺般配的。王麻子老婆说。
是的是的。王桂林说。
她叫王素芬,是我老家张村出来的,这个具体情况,你们自己谈,我就不多嘴了,你家情况呢,我刚才跟她介绍过了,她没意见,能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行,要不,你们先试试住在一起?不合适可以再分开嘛。
对对对,现在时兴试婚,你们可以试一下。王桂林说。
她这个样子,能过日子么?王海波把王桂林拉到一边说。
试一下么?你又不吃亏。王桂林说,有了这个女人,你以后可别再去骚扰我妹了。
我没骚扰你妹,是梅子自己来找我的。
她没意见的话,我更没意见了。王海波对王麻子老婆说。他手插在裤兜里,破旧的脏衬衣在风中飘扬,一路晃晃悠悠地走着,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女人拉着拉杆箱,跟在他身后,高跟鞋的“嘚嘚”声洒了一路,引得路人侧目。
这是我家。王海波指了指那间小平房说。我家是村里唯一还在住平房的人家,这村里,我家最穷。
有些事情,你迟早会听说,我们先说清楚。女人说,我以前在洗浴中心做过,你懂的。我被警察抓过。我现在不想再做那种事了,你说从良也可以。我想找个男人过日子。
哦。
我没那种病,不信我们可以上医院。
信。
你什么态度?不愿意我另找。
为什么不回家?
回不去了。
进来吧。王海波打开房门说。
女人一愣,进了屋,她在屋子里四处看看,说,你去买菜,我收拾一下。菜市场已经关门,王海波跑到了城区的超市里,买了一袋真空包裝的熟牛肉,一把青菜,一刀猪肉和一条鱼,又买了一瓶黄酒。回到家时,女人正在擦桌子。
你们的桌子已经几年没擦了?我打了两次洗衣粉,擦了三次了。还有你们的灶台和碗,亏你们能把饭吃下去!女人说。她已经换掉了裙子,穿了身牛仔服。
女人烧菜时,王海波说,我去给我弟弟打个电话,我给他找了个嫂子,让他来认识一下,一起吃顿饭。女人停了手中烧菜的铲子,看看他。王海波跑出去找电话亭。
我在河南。那边王海洋说。
哦。王海波说。
他们说得对,我们确实挺般配的。王海波说。他们面对面坐在小方桌前,王海波给女人倒了杯酒。他内心不由地涌起一阵酸楚。他以这样的方式选择了自己的婚姻。眼前的女人,一切都是未知的。他一脚踩进了未知里,不知前路是什么。在他三十来年的人生里,他从来没有奢想过自己的婚姻,当婚姻来临时,他感到慌张、不知所措。
我们可以试着过过。女人说。不合适我就走。
其实我以前是个嫖客。
我以前是个小姐。
所以他们说,我们很般配。
这是我的身份证,你看一下。女人从包里拿出身份证递给他。
我去找找,我的身份证应该在枕头底下。王海波说。
明天我把你的床单和衣服都洗一洗,太脏了,家里也要打扫打扫。穷没什么,但一定要干净,干净了,再破旧的屋子,住着也舒服。
嗯。
你的床太脏了,我不习惯,我今晚不想睡你的床。
我也还不习惯。
我们坐一晚吧。
嗯。
3
村长知道王海波有了老婆,特意跑到他家,对他说,海波,娶了老婆,家里就是不一样,好好过日子。你以后会有孩子,这屋子就住不下了,村里原来的晒谷场上有两间平房,我跟支书商量了一下,五千块钱卖给你。五千块你有吗?没有我借给你。
谢谢王叔,钱我有。王海波知道,五千块钱买那两间房,等于和白送差不多,村里这是在照顾他。王海波于是把家搬到了晒谷场。离开小平房时,他有些不舍。他以前耻于这间破旧的墙壁用黄泥垒成的小平房。读初中时,有同学来村里找他玩,一路问到了他家,同学站在门口喊他的名字,他无地自容,假装不在家。他从小就是个自卑的人,先是父母让他自卑,接着是这破旧的屋子让他难堪,后来原以为一切都无所谓了,却发现自卑已经种在了他的内心深处,只是被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草。但自卑是尖锐有力的,它随时会刺穿覆盖物冒出来,闪着粼粼的光。这也是他拒绝梅子的原因。
村长告诉他,等有钱了,就在晒谷场边给他批地基,他可以造楼房。王海波觉得,生活还是有希望的。
女人没什么不好,勤快,安静。住下来后还去超市找了份工作。王海波把自己的工资交给她保存,她有些感动,第二天就给王海波买了身新衣服。王海波为自己当初龌龊的想法感到惭愧。他当初接受这个女人时,想,就当是批发了一次嫖娼。
梅子呼他的BP机,他跑出去打了个电话,梅子说,海波,我住院了,你来看看我。梅子产后身体一直不好,三天两头跑医院,这回住院了。
王海波赶到医院,梅子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很孤单的样子。她是借了医院的电话打给他的。梅子说,海波我还没吃过饭,你去给我买点吃的,我今天没有订饭,我老公也没给我送饭。
于是王海波跑出去,买了一份快餐,又买了些水果。
你老公呢?
不知道。他昨晚也没来陪床。
你公婆呢?
忙生意。梅子狼吞虎咽地吃着。
你不会连早饭都没吃吧。
没吃。
梅子吃完饭,抱起旁边摇篮里的孩子,喂奶。
梅子的家事,王海波听说过一些。梅子怀孕时,她老公三天两头跑娱乐场所鬼混,后来又和一个开理发店的姑娘好上了,还把梅子的结婚戒指送给了那个女的。那个姑娘也怀孕了,找上门要梅子老公负责,还把“定情信物”给梅子和她的公婆看。她的公婆怪梅子没看好老公,现在惹出这么大的麻烦。
跟你说过的,我儿子贪玩,你就是不长记性。婆婆说。
后来,梅子的公婆出了笔钱,让那女的把孩子打掉了。但梅子老公和那女的也没断。公婆对梅子说,他就是贪玩,等他玩够了,就乖乖回家了。
你父母没来看你?
我没跟他们说。他们拿我换了十万彩礼,给我弟弟讨老婆用,他们怕我离婚,男方把彩礼要回去。
话不能这么说。
也是。他们都以为我嫁了户好人家。
王海波出医院后呼了王海洋。王海洋回了电话,王海波让他带几个朋友过来,他有事需要他们帮忙。
哥,你要多少人你说。你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那个女人跟人跑了?我帮你追回来,打断她和那个狗男人的腿。王海洋说。
你别胡说,那是你嫂子,你对她尊重点。我就是要找几个人,去吓唬吓唬一个女人,把她赶走,你别闯祸。
王海洋带来了三个大块头的男子,一个头顶正中染着一条红发,像公鸡的鸡冠,还有两个,光头,嘴里叼着香烟。王海波有些后悔了,他担心事情到时失控。
你们把她赶走就行,决不能动手打人。王海波反复叮嘱王海洋。
知道了,知道了,跟一个娘们似的。王海洋不耐烦地说。
王海波把这些人带到了梅子老公的那个女人开的理发店附近。王海波说,就是那个女人,把她赶走,赶得越远越好。
后来几天,王海波经常跑医院,手里拎着饭桶。每次王素芬做好菜,王海波就挑好的装进饭桶,有时还吩咐王素芬买这买那。装好饭,自己连饭都不吃,对王素芬说一声我去医院给一个朋友送饭就跑去医院。梅子的病房在一楼,站在医院院子的一棵大槐树下,他能望见病房里的情景,他会看一看,病房里没有其他人时,他会把饭送进去。梅子的公婆或老公在,他就在外面坐着等,等他们走了再进去,有时他们一直不走,他就自己把饭吃了,拎着空饭桶回家。好多时候,他把饭给梅子送去时,梅子已經吃过了,但她会尽量把饭菜吃完,实在吃不下,就让王海波兜底。
别吃撑了。王海波对梅子说。
我担心如果我不吃完,你以后就不会来给我送了。
住院的是谁?一个女人吗?有一天王素芬问。
你怎么知道?
能让一个男人神魂颠倒的只能是女人。
我一个一块儿长大的朋友。
青梅竹马?
她都有孩子了。
你拿我做的饭菜去讨好一个女人?你连跟我说一声都不说,你把我当什么?我才是你的女人。王素芬说。
王海波一愣,他知道,王素芬对这段婚姻认真了。
我带你去看看她。王海波说。
王素芬一愣。王海波带着王素芬去了医院。路上,王素芬买了一个水果篮,一束鲜花。到了医院门口,王素芬不想进去了。王素芬说,海波,我去,梅子会尴尬,会难堪的,就当我不知道这件事好了,你一个人进去,我在外面等。王海波看了看她,说,你放心吧。他拎着水果篮,捧着鲜花进病房时,梅子在给孩子喂奶。梅子看看他手里的东西,一脸疑惑。
梅子,素芬让我来看看你。梅子,我现在有了素芬,我要好好过日子。
海波,你好好过日子吧。我明天就要出院了。
王海波回到家时接到了弟弟的传呼。电话回过去,王海洋告诉他,那个女人关了店门跑了,据说回湖北老家了。
你没伤害她吧。王海波问,王海洋已经把电话挂了。
晚上吃饭时,王素芬对王海波说,明天你有空吗?陪我去一趟医院。
怎么啦?你也生病了吗?
你别紧张,我只是去把上的环拿掉。
那一刻,王海波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真的可以安定了。这是一种让人放松,舒适,憧憬的安定。在以前,他觉得自己的未来是飘忽的,不确定的,没有目标,没有动力,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得过且过。现在,他知道了,他将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和身边其他男人一样,他会有自己的妻子,孩子,会有和其他男人一样的家庭。
他泪流满面。
4
一年后,王海波有了一个女儿。王素芬被推进产房时,护士对他喊,你也进来。他跟了进去,站在老婆的旁边,喊,加油加油。医生骂他,你以为这是拔河比赛啊。于是他握住王素芬的手,咬着牙用力。当一声“哇”清脆地响起时,他感到世界是如此的敞亮,他握着王素芬的手,摇了又摇。
那时的王海波,已经成了一个踏三轮的车夫。水泥厂已经倒闭了,他花了五千块钱,申请了三轮车牌照,买了辆三轮车,起早摸黑,走街串巷蹬三轮拉客。然后把挣的每一分钱交给王素芬。
他对王素芬说,我们要造房子,三层楼,两间。然后傻笑。
王素芬也跟着傻笑。他们的女儿也跟着傻笑。
只是在夜深人静时,他会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的突然去世,使他的人生出现转机,这使他对父亲有着深深的愧疚,好像他现在的一切,是拿父亲的命换来的。他偶尔会去看父亲,烧一些纸钱,把几壶烧酒洒在父亲坟前。他还替父亲重新立了一块墓碑。他也会想起父亲那个不知所终的脑袋,也许,他应该再努力一把,说不定父亲就全尸了。他想起了很小的时候,那是清明节,按习俗,清明节每家每户要做麦果。小朋友们都有麦果吃,他们兄弟俩没有。父亲在地里插秧,他拉着弟弟找到父亲,说,爹,我也要吃麦果。那天,父亲四处去借米粉,父亲在邻里面前形象和人缘都不好,他也不是那种会低头的人,但那天,父亲跑遍了半个生产队,借来了小半脸盆米粉,然后,用碗底给他们敲了两碗麦果。
不知为什么,父亲活着的时候,王海波的记忆里,全是父亲负面的事情,粗暴,自私,有些无耻,烂泥糊不上墙。父亲糟糕的形象使他兄弟俩在小朋友那里备受歧视,那时候,谁都可以骂他们,谁都可以欺负他们。王海波的书包,好几次被同学扔进了茅坑。班里同学干的所有坏事,都被栽赃在了他头上,老师也深信不疑。王海洋在很小的时候,就树立了自己的理想:哥,我长大了,要做一个流氓,那时谁都不敢欺负我们。但当父亲离世,父亲生前那些温暖的事情逐渐浮现,让他常常梦到父亲,并且在半夜醒来时泪流满面。
他带着老婆和女儿,去了一趟沙地。母亲依然待在那个没什么生意的小店里,静坐着,形容枯槁。她灰色的衣服上满是油渍,灰白的头发稀稀拉拉的,她耷拉着脑袋,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抬起了头。
是海波吧。母亲问。
妈。
他听人说,母亲脑子出了问题,只要听到人声,都会问,是海波吗,是海洋吗?为此,王海三好几次要把她赶走:滚,找你的儿子去。
王素芬怀里的女儿发出了几声嘤嘤声。老太太忽然激动起来,站起身,循着声摸了过去,她摸到了王素芬的手,然后摸到了婴儿的脸。王素芬闻到了老太太身上浓重的气味,她后退了一步,但一犹豫,又走上一步,把女儿递给了老太太。
男孩?女孩?老太太抱着孙女,鼻子凑近婴儿的脸。孩子忽然大哭起来,老太太连忙轻轻用手拍打,嘴里哼起了小曲。
女孩。王海波说。
好,好。
王海波接过孩子,王素芬把老太太扶进屋,坐下。老太太在抽屉里摸来摸去,抓出了几张零碎的钞票,说,我得给孙女买点东西。
王素芬连忙按住老太太的手,说,不用不用,您是长辈,应该我们孝敬您。三个人在小店里,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好。王海波和王素芬干坐了一会儿,告辞。走出店门,王素芬忽然转过身走了回去,在抽屉里放了几百块钱。
王海波回头,发现母亲站在小店门口,似乎在望着他们。
女儿四岁的时候,王素芬忽然走了,不知去向。那天中午王海波蹬着三轮回家吃饭,他心情不错,连着拉了三个长途,挣了八十多块钱。而且,他的房子马上要拆迁了,拆迁办已经来丈量和评估过了,根据补偿协议,他可以分得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的房子,还有三十多万现金,一想到这他就乐。他把原来住的小平房全给了王海洋,王海洋可以拿一套八十多平方的房子和二十来万现金,有了房,有了钱,王海洋就可以娶妻生子,安安分分过日子,再也不会去打打杀杀了。男人么,只要有了家小,就安生了。而他,也可以安心了。
门锁着。他打开门,桌子上没有像往常那样摆着饭菜,却留着一张纸条:
海波,我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好好把我们的女儿养大,别忘了去幼儿园接女儿。
王海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蒙了。王素芬有一只小灵通,王海波一次次地打,都是关机。他又跑到王素芬工作过的超市,向她的同事打听王素芬可能的去向,她们也说不知道。他找到王麻子老婆打听,王麻子老婆告诉他,其实她和王素芬只是同一个县的,她也不清楚王素芬去了哪里,只知道王素芬已经好几年没有与家里联系了。
王素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关于王素芬的失踪,村里人有好几种传说,有的说,王素芬以前做小姐的时候,被一个老变态虐待,反抗时失手杀了人,一直畏罪潜逃,隐藏在了这里,现在被公安发现了。有的说,王素芬以前是个毒贩,这次被抓,死罪难逃。也有人说,王素芬是黑帮老大的女人,后来得罪了黑帮老大,跑了出来,现在被黑帮老大发现了行踪,让她乖乖回去,否则做了她老公和女儿。王素芬没办法,只好回去了。她现在十有八九被黑帮做掉了。
王海波努力回想王素芬这段日子的表现,似乎也没什么异样,除了三天前的中午。那天王素芬忽然脸色苍白慌慌张张地跑回家,把门关得死死的。他正在吃中饭,忙问她怎么啦?她说身体不舒服,休息一会就好了。他帮她请了半天假。
王海波觉得很沮丧。生活刚向他展示了美好的笑脸,一转眼,这一切就被剥夺了。从此,他将与女儿相依为命了。他很担心王素芬的命运,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他想,如果她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想要离开他,他会放手。他的拆迁安置费即将发下来,那三十多万现金,王素芬可以拿走,一个女人,孤身在外,手里有一笔钱,生活就有依靠。
王海波喝得酩酊大醉,有人拉拉他的衣服,他睁开睡眼,是他的女儿。女儿名字叫王开心,他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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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波有一个朋友叫李洪明,是王海波蹬三轮时认识的。李洪明起先也是蹬三轮的,他们几个经常聚在一号桥附近等客人,没客人时,他们就谈女人,或者“小搞搞”,玩梭哈,輸赢很小,找个乐子。李洪明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他对一辈子蹬三轮感到绝望。他经常对王海波说的一句话是,王海波,你信不信,总有一天我要自己当老板。他之所以只对王海波说这句话,是因为其他人都只会挖苦他:当然,当然,我们相信有一天你还会当皇帝,不就换一身龙袍吗?只有王海波认同他。王海波很真诚地说,我信,你到时拉兄弟一把。
王海波有时也会想,我的理想是什么?很多时候,他也会梦想自己是一个有钱人,住豪华的别墅,有漂亮的女秘书随身伺候,还有,家里有漂亮的老婆,家外有漂亮风骚的情人,几个?一个显然太少,总得弄几个吧?王海波想,是不是每个男人的内心深处都有这些龌龊的想法。只是一个蹬三轮的与一个情人一大堆的有钱人之间的距离,基本上相当于月亮与地球之间的距离。他还是老老实实去幼儿园把女儿接回来,给女儿做饭要紧。
王海波后来就没见李洪明来蹬三轮车了。与他同村的刘全有说是跟着一个什么老板一起做生意去了。李洪明与王海波年纪相仿,也有老婆孩子,前段日子还在闹离婚,他老婆嫌他好高骛远好吃懒做。婚有没有离成不知道,但李洪明却受了刺激,加快了争取成为老板的步伐。
王海波再次见到李洪明是在几个月后。那天王海波正在第一百货大厦门口招徕客人,一辆奥迪停在了他的三轮车边。车里人摇下车窗,一个戴着墨镜的家伙探出了脑袋。
海波,还在蹬三轮哪。
王海波打量了他一会儿,那个人染着一头红发,靠在车窗上的手臂上纹着一条青色的龙。那个人摘下墨镜,王海波一瞅,李洪明。
这么快发财了?都驾上奥迪了!给兄弟指条道呗!
我老板的,让兄弟我开出来到熟人那儿晃晃眼,第一个就是你。
跟电视上学的吧?没啥创意呀。王海波指指李洪明臂上那条龙,说。
李洪明靠着车,王海波坐在三轮车上,两人点了烟聊了会儿。原来李洪明已经离婚了,老婆带着孩子走了。我现在无牵无挂。他说。他现在在一家金融公司做事。
我现在是公司的副总裁,他说,房子卖了一百多万,入股公司,每年的利息有十万多,比蹬三轮强多了。还没算上工资和奖金。
你没房子了,住哪儿?
住酒店啊,百把块钱一天,住得起。你要换换脑子了,干嘛要有自己的房子啊,住酒店多好,不用自己收拾。还有,单身多好,我现在随时可以换女人。
你这车不错。王海波没话找话,他望了望天空,天空一片蓝,没有内容。
你别蹬三轮了,跟我吧。李洪明说。他给了王海洋一张名片,有兴趣给我打电话。
王海波想到了他的拆迁补偿款,那三十多万现金,简单地装修那套一百二十平方的房子花了十万左右,还剩二十来万存在银行里。存银行保险是保险,就是利息太低。老实说,没有了王素芬,王海波的生活就有些随性,一日三餐也不定时,王素芬在的时候,管着他,他已经很少喝酒,现在没人管了,又喝上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客人也不敢上他的车,再加上现在王开心幼儿园放学后要他带了,晚上他不能去踏三轮,所以挣的钱比以前少很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王海波家的附房被他租掉了。租他附房的是一个外地女人,平时在菜市场一角摆摊,卖一些纽扣、拉链、发卡等小商品,也修理各种衣服拉链、皮鞋。当初谈好的,房租每月三百。但有一次王海波去收房租时,那个女的穿了很短的上衣,露出了白花花的一截腰,女人屁股很大,裤子也是紧身的,王海波没忍住,先摸了她的腰,又拨了她的下巴,她都没拒绝,然后他就不客气了,把她按到床上去了。他把女人睡了,那房租自然也收不到了,反而那女人三天两头来找他帮忙,不但要出力,还要出钱。王海波怀疑自己被勾引了,上当了。但这怨谁。于是他有空的时候就去女人那里,他得把自己的房租值回来。这么一来,他的房租就更收不到了。
王海波觉得,父亲的遗传基因就在自己体内,他不知能否抗拒遗传基因的力量,也许,一切都是命数。只是可怜了自己的女儿,她会不会重复他的人生?有一天傍晚,他就着花生米,喝着老酒——现在,他恢复了每天早中晚三餐酒的状态。女儿跑过来,对他说,爹,我饿。那一刻,他才忽然想到,他光顾着自己喝酒,忘了给女儿做饭了。女儿一直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他喝酒吃花生米。他想起了自己小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遭遇。他一把抱住女儿,说,爹这就去做饭。他倒掉了酒,把酒瓶子扔进了垃圾桶。但没过几天,他又喝上了。他实在想不出来,除了喝一口,他还能去干什么。他这辈子,也就喝一口这个念想了。
王海波去幼儿园接回王开心。今天幼儿园的亲子活动王海波没去参加,他怕自己去了给女儿丢脸,王开心很不开心,别的孩子一家人参加各种活动时,她孤单地坐在一边。王开心说,爸,你嫌蹬三轮丢人,那你去找个长脸的工作呀。王海波有些愧疚,说,你爹我一定好好努力,找一个给你长脸的工作。到家时,在小区门口遇见了王海洋,王海洋这段时间日子有些不好过。
又来要钱?
是借。
你还过吗?
以后会还。
这次要多少?
借一千。
又是一千!我自己日子不用过了?
五百也行。
不准去赌钱,去赌钱我不给。
不会。就是没钱吃饭了,跟哥要点援助。
王海波给了他五百块钱,说,开发区化工厂在招人,你去试一下,找个工作吧。王海洋没理他。他还想啰嗦几句,王海洋已经骑上电瓶车一溜烟开走了。
王海洋拆迁后获得了二十多万补偿款和一套八十多平米的房子。有了钱的王海洋迷上了赌博,没多久,二十多万补偿款就输了个精光。他有过一个同居的女人,每次输了钱,他就回家打女人,把那个女人打跑了。后来他卖掉了房子,继续赌,想扳回老本后就戒赌,哪知没多久,卖房子的钱也输光了。王海波那段日子经常向三轮车同行打听哪里有地下赌场,蹬三轮的各个村的都有,总会有些这方面的信息,打听到了就找上门去,想把他从赌桌上拉出来。王海洋已经赌红了眼,哪里肯离开赌桌。有一次王海波死活要拉他走,他掏出刀子,指着王海波,说,你再動手,老子捅了你。王海波被赌场里的人赶了出来。赌场里的人警告他,如果有警察来抓赌,就是你告的,你的弟弟会没命。王海波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心情极其沮丧。他点了一根烟,看着一柱烟雾缭绕上升,渐次散开。他觉得生活于他,真是越来越糟心了,他想,如果不是因为女儿,他也会沉沦下去。夕阳西下时,王海洋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等在屋外的王海波,没说话。王海波走上去,和他并肩走。
别赌了,趁手头还剩些钱,找个工作吧。
滚开,都是你的缘故,你个扫帚星,坏了我的手气。
那些人都是设局在骗你的钱,好几个拆迁户都被他们设局害得身无分文了。
你有完没完,不继续赌,我以前的钱不是白白输掉了吗?你脑残啊!王海洋凶神恶煞般地说。
王海洋耐着性子劝说,王海洋被惹毛了,说,你再啰嗦,我就去撞车,我被撞死了,是你害的。说着就要往一辆开来的工程车上幢,王海波一把拉住他,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王海波钱输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以前他跟人斗凶斗狠,帮人出头,所以屁股后头跟着几个小弟,现在,他要跟那几个小弟借钱过日子,那几个小弟也就弃他而去。以前他得罪过的人,见他没了势力,就找上门来寻仇,把他追得四处逃窜。风头躲过去了,身上多了几块疤,没钱吃饭了,就找王海波借,得过且过。
老子现在是龙入泥池被泥鳅欺负。他说。好在他没家小,没什么拖累。
6
王海波告诉梅子,自己打算赌一把命,想让李洪明介绍,认识一下李洪明的老板,跟李洪明的老板干。
我年纪不小了,赌一把吧,五年,干五年就金盆洗手,我运气没那么差吧,五年应该不会出事。
出了事,我来给你收尸。梅子恶狠狠地说。
不会吧。
你女儿这么小,难道让她来给你收尸?
我得振作一下。王海波说,我找不到其他人商量,只好来找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相信命,命是什么?命是我家屋前的那条曹娥江,就那么一直流着,挡也挡不住,我就在命里漂着,漂到哪儿是哪儿。现在我打算和命抗一回,趁着还不算太老,为自己争一回。我不相信自己运气会这么差。
他记得他们见面后的第二天,王素芬就跑去窗帘店,扯了几块布,让王海波往窗口钉铁钉,系铅丝,把所有窗户都用窗帘遮起来。然后,她洗衣服洗床单被单,王海波往墙壁上的缝里抹黄泥,堵住一条条裂缝。家里那几扇破门,平时总是不关的,反正连贼都不愿意进来。现在,家真的要变成家了,门就很重要了。王海波买了几块木板,把门都修了。这就是他们的新房。他们第一次同床时,王素芬好几次推开他。
好像外面有声音,是不是有人在偷听?
没有,是狗。
你确定那些缝都堵上了?
堵上了。
我怎么感觉有人在偷看?
不可能,他们又不是火眼金睛,能穿透墙壁。
他们的新婚之夜过得很狼狈,战战兢兢。
婚后他们也吵。为了钱。王素芬花钱有些大手大脚,他们两人挣的那几个钱根本积攒不下来。吵一吵,王素芬就会收敛些。王素芬的钱大多花在买化妆品上。王海波说,你都有老公了,打扮得花里花俏给谁看?王素芬说,给我自己看,我乐意。村里有不少人知道王素芬的过往,这些人就说闲话,说王素芬还想招惹男人。这些话传到王海波的耳朵里,王海波就积了一肚子郁闷,他本来就对王素芬的过去心存芥蒂。
有一次,王海波喝多了没忍住气,骂王素芬,你整天花枝招展的,是不是还想去做……做过去的事?
你,你他妈的也是一个不要脸的嫖客。王素芬忽然翻了脸,骂道。然后跑出了家。那天王海波找遍了附近所有地方,都没找到王素芬。后来总算在曹娥江边的芦苇荡里找到了她,她坐在芦苇丛里,望着江上发呆,江风吹拂着她的长发,让人觉得她很忧伤。
我是个混蛋。王海波说,你跟我回家吧。
王海波拉着王素芬的手,回了家。从此他们之间再也没提那些敏感的内容。
怀孕后的王素芬变得异常抠门。每天早上出门,王海波的口袋里只有几个找零用的硬币,常常受蹬三轮的同伴讥笑。她还让他把烟酒都戒掉,搞得他很长一段日子常常如坐针毡。但他知道,王素芬这是想好好当家了。
王素芬和王海洋关系不好,王海洋总是告诫王海波,要当心这个女人,别把家里的钱都交给她,防止她到时卷了钱跑路。这样的事还少么?他说。他还怀疑王素芬来路不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总之,王海洋就是看不上这位大嫂,尤其是她的过往。王素芬也不喜欢王海洋,背后说他,一个大男人,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总是伸手向哥哥要钱,毫无羞耻之心。
这都是我们的血汗钱,再说,我们也不富裕。她说,很愤怒的样子。她是心疼那些钱。
王海波无可奈何,只好装聋作哑。好在王海洋很少进他家门。
王海波想,要是王素芬知道他现在的工作,是不是会觉得比以前有面子。毕竟,他现在进进出出,邻里们都对他客气多了,尽管这种客气里,更多的是一种畏惧。让别人怕你,也没什么不好。他想。
王海波在管库房时接到了李洪明的一个电话,李洪明说,海波,快点,叫上马柳他们几个,快来上尚夜总会支援,人越多越好。
怎么啦?
别废话,快点。
王海波于是叫上马柳等几个,开着车直奔上尚夜总会。上尚夜总会在金茂大厦四楼,几个人跑楼梯,到了四楼,只见里面光线暗淡。大白天,包房里没什么客人,走廊也没开灯。有人向他们招招手,并喊,我们的人来啦。几个人向着那个人的方向跑去,只见一个包房里,李洪明等几个人坐在沙发上,对面也坐着一伙人,都绷着脸,气氛很紧张。双方显然在谈判。王海波等几个站在了李洪明的后面。王海波心里发怵,想,这是打群架的架势。公司给保安队搞过培训,练的是格斗,除了拳脚,还有棍棒使用,那可是要人命的啊。
王海波不怕死,但他怕女儿没人养。王海波发现,由于出来匆忙,他带的这些人都忘了带铁棍。说是铁棍,其实是一截自来水管。李洪明看了看他们的手,有些不满。
你看,我们的援兵来了,但都没带武器,我们不是怕你们,相反,这说明我们不怕你们,也说明,我们谈判有诚意。
对方领头的是个大胡子胖子,整个人瘫在皮沙发上,不屑地看看李洪明。
让你们老板来,我不跟你这个小喽啰啰嗦。
两边的几个人要动手,旁边夜总会的老板急了,说,两位大哥,你们千万别在我这儿打架,我是小本生意,我一家人还靠这家夜总会吃饭呢,我在公安局当刑侦队长的小舅子对我叮嘱过,让我老老实实做生意,出了事情,他一定收拾我。请两位大哥帮帮忙。
胖子和李洪明对视一眼,胖子说,大白天打群架,怕伤到无辜,咱们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怎样?
可以,里木桥那边有块空地,晚上七点,不见不散。李洪明说。
不见不散。胖子说。李洪明张张嘴。
一伙人坐上车,四散。王海波坐在车上,听几个人七嘴八舌一说,才知道,事情的起因是马总抢了那个大胖子的女人。马总去这家夜总会唱歌,让一位“公主”来陪唱,马总认为“公主”国色天香,马总说,你别在这儿干了,跟了我吧。马总出手阔绰,“公主”就答应了。那个大胖子是“公主”的老相好,来夜总会找不到这位“公主”,一问,知道“公主”被融通典当的马总带走了,当即爆发了。我的女人也敢碰,让我以后怎么混!他骂道。派人到融通典当找马总,要求归还女人,当面道歉。马总说,连这种臭虾烂蟹都想见我,我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吗?他让李洪明带人去摆平。
四点多钟时,李洪明请一班保安吃饭,在聚仙楼,这是他们聚会的窝点。一桌,十一个人。还有一个没来,李洪明就大骂那个人胆小鬼,不讲义气,不值得深交,以后那个人有事,他不会管,谁都不许管。王海波从未见过李洪明发这么大的火。
王海波给梅子打电话,让她帮忙去学校接一下王开心。你帮我带几个小时,我可能迟点回家。王海波说。
我不接,你自己去接。梅子说,我帮你接了,你就安心干坏事了。
我和朋友吃飯。
哦。我去接。你别干犯浑的事。梅子说。
吃饭时,李洪明一个劲地向在座保安们敬酒。大家都是兄弟,要讲义气,够哥们,大家以后有事,来找兄弟我,我一定尽心尽力。他说。王海波发觉酒桌上气氛很沉闷。李洪明似乎也很紧张,喝酒的时候,手在发抖。
来来来,大家放开喝,不就打一架么,又不会死人。李洪明给大家鼓气。
会死人的。有人嘀咕。李洪明瞪了那个人一眼。
李洪明敬酒敬到王海波时,王海波端起酒杯,说,我女儿一个人在家里,没人照顾……他还没把“我去不了了”说出口,李洪明把杯子往地上一摔,说,这个时候,你说这种话,你他妈的一带头,别人也都不去了,难道让我一个人去送死。
但是,我已经让我的一个朋友去接我女儿了,我今天是舍了命,也要陪李总去。王海波说。心里却盘算着,等会儿打起了群架,都是金属自来水管,要保命的话,该怎么办呢。
李洪明一愣,抱住王海波说,谢谢,谢谢,关键时刻还是自家兄弟。
七点钟的约会,一桌人吃到六点四十多分还没有想出发的意思,都坐着抽烟,挨到六点五十分,李洪明低沉着声音,说,走吧。一帮人走下楼,坐上面包车,慢吞吞地向里木桥方向开去。里木桥离聚仙楼大约二十多分钟的路程。车开到里木桥时,已经七点二十多分。大家透过车玻璃四处望,空旷的地面上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都没来。李洪明说,似乎舒了一口气。
车里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这群胆小鬼,想想他们也不会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一伙人下了车,在空地上走来走去,抽烟。等了十几分钟,李洪明说,他们不敢来了,回吧。
王海波坐在车上,暗自想,这要是真打起来,轻则受伤,重则丢命。伤了谁来照顾我?死了,女儿怎么办。他后悔当初考虑不周,以为现在法治社会,这种黑社会的打打杀杀只是港片里才有,现实中不会有,现在好了,身不由己,卷进去了。他认为即使混社会,他也可以混得有底线,现在看来,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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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洪明找王海波喝酒,喝多了,说,海波,其实人都是怕死的,我也一样,你让我去拿着铁棍打群架,我得估算值不值。我就是为了一口饭吃得好点,为这去卖命,值得吗?我有个三长两短,马总会养我后半生?做梦吧。干这行,一要保命,二不要去坐牢。眼睛要活络些。
我也这么想。那个胖子后来找马总了吗?
没。他也怕事,嘴上犟一犟,给自己找点面子,见好就收呗。现实里,哪里有那么多港台电视里放的那些群殴场面。那个马总,之所以让我去解决这件事,还不是他也怕死,让我们去顶。海波,你这人我知道,忠心,厚道。但你要看准人。
谢老弟。
去纹个身吧,越江湖气越好,胡子也留起来,你这长相,留了胡子有一股天生的凶相。这些,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有了这些,别人会怕你,顾忌你。这是自我保护的手段。李洪明喝得脸红脖子粗,说。
两人喝完酒从聚仙楼出来时,王海波坐上电瓶车,李洪明忽然走过来说,海波,你老婆王素芬我以前见过,我上次跟马哥去见一个湖北人时,看见一个女人,叫露丝,我怎么看都觉得长得像你老婆。当然也有可能我看走眼了。
王海波一惊。问李洪明是哪里见到的。李洪明说,山东德州,他们也是从别处赶来的。王海波想,但愿那个女人就是王素芬,这至少说明她还活着,活着就好。王海波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觉得生活让人无法把握,一切都是那么虚无无力。每一次女儿问她,妈妈在哪儿,他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告诉她,妈妈去了一个很美的地方,她在那里活得很好。但她暂时不能回来。这样问了几次后,女儿就不再问了,可能她也预感到了什么。
王海波不敢去纹身,怕以后洗不掉。他买了一条青龙和一骷髅头的贴纸,青龙贴在左手臂上,骷髅头贴在胸口,然后兴致勃勃地去梅子家接女儿。
你总是把女儿扔给我们家梅子,你把她当什么人,要是她老公知道了产生误会怎么办。梅子母亲见了他,说。一低头看见了他的纹身,一张嘴,又闭上了。
梅子领着王开心出来,见了王海波身上的纹身,说,你还真当上流氓了。说着,拿起扫帚就往他身上打。把王海波打得抱头鼠窜。王开心在一边,惊恐地看了她的父亲一会儿,跑进了屋。
我没有纹身,这是我贴着玩玩的,这是我贴着玩玩的。王海波喊,边喊边撕掉了那两张纹身。
你个不要好的东西。梅子骂道。
王海波讨好地笑笑。
有一次马总带着他的女秘书,也就是那个夜总会“公主”视察库房,出门时,马总站住了,问守在外面的王海波,我看你管库房也管了几个月了,想不想出去办事儿?出去办事是他们的行话,就是去要债。马总手下十多个保安,有的管酒店,有的管夜总会,一旦有人赖账,这些人就会“去办事儿”。去办事有提成,钱要到手,扣除本金,办事的人拿百分之十到十五的提成。钱要不到,实物也可以抵,汽车、房子、黄金都行,老板有出售的渠道。
要。王海波犹豫着说。
他没杀气,干不了。那个女人说。她脖子上多了一条钻石项链,手上多了个铂金手镯。
王海波看了她一眼。
你看他生气了,他脸上有杀气,你可别得罪他。老板说着,挽着女人的胳膊走了。
第二天李洪明老找他,说,老板给我和你、马柳、李利民派了个活,去崧厦要债,一个两百多万的案子,翻了一番多,五百万,做完这个案子,我们提成四十万,我十三万,你们三个每人九万。
九万?王海波眼红了。他以前只知道“去办事很挣钱”,没想到挣那么多。
你能到手的现金只有一万,还有八万算入股,会分红。李洪明说。
一万也好啊。王海波说。他想,出同样的力,凭什么你拿十三万!他没说出口,怕伤了情面。
到了之后,王海波才知道这钱难挣,甚至根本挣不到。借高利贷的是一个开伞厂的老板,以前厂子生意不错,每年也有几百万的利润。几年下来,老板积攒了几千万的家产。据说几年前年老板去了一趟澳门,在赌场输掉了一千多万。老板心有不甘,第二年又去赌,又输了几千万。家产输得差不多了,厂子也没了流动资金,银行听说了他的事,不再贷款给他。他在朋友的介绍下,认识了马总,借了两百多万。这些年经济形势不好,老板也无心经营,企业没挣什么钱,高利贷还不出,利滚利滚到了五百多万。当然这是江湖传说。不过老板欠了马总两百多万是真的。这两百多万的本金,老板已经拿一套三百多平米的别墅抵债了,当年这套别墅,九千多一平米。也就是说,现在马总让他们去要的,是這笔高利贷的利息。
现在,老板的家人住在崧厦的自建房里。这是他们创业前住的地方,属于建造于八十年代的砖混结构房屋,是三间二层楼房。老板的女人很年轻,三十来岁,屋子里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你确定是老婆,不是女儿?王海波问,
当然确定,他的第一个老婆早就和他离婚了,听说他倒霉了,还放了鞭炮。李洪明说。
他人呢?
丢下这两位,跑了,也是个无情无义的主。李洪明指指母女俩说。
这哪里有三百多万啊,就一间破房子,要得到钱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他没有,他小老婆也没有,但他有一个儿子,做生意的,家产值个几百万总有吧,尽管断绝了关系,但断不了血缘啊。
那他儿子不就家破人亡了吗?能同意吗?
所以派我们来了呀,让他小老婆打电话给他,让他去求自己的儿子。李洪明说。
这房子不值钱,不过听说这地方要拆迁了,拆迁了就值大价钱了。李洪明看了看屋子说。他压根就没看屋子里吓得簌簌发抖的母女俩。
李洪明、马柳、李利民几个人围住了那个女人,李洪明说,你别想跑,你跑了,你的父母还在,你父母家住崧厦吕家埠,我们找得到。
是王奎欠你们钱,不是我们母女。那个女的说,我们哪里有钱,我现在吃的用的都是我娘家给的。
你是王奎老婆,夫债妻还,天经地义。马柳说。
你娘家有钱?那让你娘家还。李洪明说。
去给你老公打个电话,他那个被他甩了的儿子有钱,让他儿子替他还债。三百万,一个子都不能少。李利民说。
李利民和马柳把女的拉到沙发上,两个人一左一右把她夹在中间,那个女孩哭着跑向妈妈,被李洪明一把拉住。李洪明左手臂夹住那个小姑娘,像夹着一条小狗,对那个女人说,你信不信我把她扔河里。小女孩拼命挣脱。那个女的挣扎着要来抢她的女儿,被马柳和李利民按在了沙发上。
王海波一直在一边不知所措。他现在已经不想挣那个九万了,他只想老老实实做一个管库房的保安。这样的钱,挣了,一辈子良心不安。他一步冲到李洪明面前,说,老李,我们是来要债的,别节外生枝,冤有头债有主,别吓着孩子。说着把孩子从李洪明手里拉了出来,抱着,拍了拍孩子的背。
你以为要债很容易?李洪明瞪了他一眼,说,这些人都是无赖。
王海波把孩子放下。那边,马柳和李利民把那个女的按在沙发上,动手动脚。这马柳和李利民,都是刑满释放人员。马柳以前是个强奸犯,李利民以前是个盗窃犯。马总手下的保安,大多是这样的人。马柳撕开了那个女人的衬衣,那个女人拼命地扭动身子,说,求你们了,放过我们吧,求你们了,我们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李利民说,扒了她。两个人就要动手。王海波急了,走过去拉开他们俩的手,说,孩子在呢,孩子在呢。
女人挣脱了,抱了孩子想跑出屋,李洪明伸出左脚一绊,母女俩摔倒在地。在倒地的一瞬,那女的身子一侧,没把女儿压在身下,自己头撞在了地上。
想跑。李洪明说。
王海波惊恐地看着这一切。这些人现在的表现,与他们去和那个胖子打群架时截然不同。这是一群欺软怕硬的胆小鬼。平时,他和他们一道吃吃喝喝称兄道弟,处得还不错,反正大家都是出来混日子的,但没想到他们今天表现得如此下流凶残。王海波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鸟,猥琐,鼠目寸光,不求上进,但他至少与人无害。
他把那个女人扶起来,拎过来一把竹椅子,让她坐下,自己也搬过来一把椅子,坐在旁边,说,我守着,她们跑不了。边说边笑眯眯地拿自来水管在地上用力敲几下。
你钱不想挣了。李洪明说。
那就不挣了吧。王海波笑嘻嘻地说,别钱没挣到,自己却进了牢房。
9
马柳从车上拎下一桶红油漆,又递给李利民一把刷子,两人在屋外墙和院子的围墙上刷红漆:欠债要还!!!欠债不还,天理难容!!!坚决打击老赖!!!还画了几个杀气腾腾的红叉叉。同村许多人远远地围观。刷完油漆,两人进了屋,又在屋里墙上刷。屋子里充满了油漆味。已经到了吃饭时间。李洪明去厨房冰箱里找吃的,找到了一条鱼,还有一把青菜。李洪明对那个女人说,去,给我们做饭。
女人抹抹眼泪,做饭去了。李洪明对女人说,你也是报应,你抢人家老公时,有没有想过人家结发妻子的处境?你这是自找的,这就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来。我们是替天行道。李洪明使了个眼色,马柳进了厨房,监视去了。
李利民跑了一趟街上,买了些牛肉等熟食。没多久饭菜做好了。四个人凑了一桌,吃了饭。还剩一些饭菜,王海波刚想招呼母女俩来吃,马柳、李利民把菜都倒进了电饭煲,然后,马柳居然向电饭煲了撒了一泡尿。
你有病啊!王海波一把推开马柳,你这泡尿一撒,我们以后吃什么?
马柳也推了他一把,说,早就看出你小子和我们不是一条心。
李洪明连忙过来把他们拉开了。王海波说,我不想坐牢,你们都不准動她们。说完,他跑了一趟街上,买了一袋肉包子,递给母女俩吃。
你老公不要你们了,你们还护着他干什么?他自己跑掉了,让你们母女吃苦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男人。李洪明说。
我给他打过电话,可是他关机了。那个女的说。
这我们不管,你一定有办法。几个人对那个女人展开了心理攻势。
不拿到钱,我们不会走。
要不把你和你女儿卖了还债?
到了傍晚,李洪明让马柳今晚留在屋子里,监视母女俩,防止他们逃走。其他人收工。
不许报警,报警你们俩就会没命。临走前李洪明威胁道。
王海波曾经想赌一把自己的命,他想把命掌握在自己手中,现在看来,事情的走向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原本以为,要债么,顶多耍耍无赖,耍耍流氓,没想到干的是伤天害理的事。其实他早就应该想到,走上这条路,一定会是怎样的结局。只是他天真地以为,他的运气没那么差,一切皆由他自己。
第二天,王海波本不想再去,但他担忧母女俩的命运。所以犹豫再三,还是去了。今天他们还要去吕家埠,那个女人的娘家,吓一吓那个女人的娘家人。他和李利民,李洪明汇合,开车去女人家。路上,王海波买了早点。到了那个女人的家,母女俩和马柳已经坐在客厅。王海波把早点分给了马柳和母女俩。
这女人不错哩。马柳嘿嘿笑着对李利民说,通江路的小姐没法比。
昨晚过瘾吧?李利民吸了口口水说,今晚轮到我值班。
你只要对她女儿动手动脚,她就会很听话。马柳说。
王海波一巴掌甩了过去,把马柳嘴边的馒头打掉,他指着马柳说,你昨晚把她怎么样了?你强奸她。
她自愿的,不信你他娘的问她。马柳说。李利民和马柳两个人一拥而上,把王海波摔倒在地按住。王海波在地上挣扎,李洪明看看他,没说话。王海波说,要债就要债,为什么要强奸她,还当着她女儿的面,这是要坐牢的。
不狠点,要得到钱吗?李洪明说。
王海波挣脱了那两个人。整了整衣服,找了把椅子坐下。
李洪明要带人去吕家埠,王海波赌气不去。李洪明说,那你看好这个女人,我和他们两个去。又对那个女人说,我去骚扰一下你父母,去去就回,说不定你父母那里能要回点儿。那个女人“扑通”跪在李洪明面前,哀求道,别去骚扰我父母,他们年纪那么大了,受不了的,求求你们了。
李洪明说,那行,你给你老公打电话,让他还钱。
我真的打过了,他关机了。
李洪明一脚踢开那个女人,说,走,去她父母那里要点,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女债父还。三个人开着车走了。
女人抱着她的女儿,缩在墙角,小女孩簌簌发抖。王海波抽着烟,不说话。整整一个上午,他们就这么坐着。王海波靠在椅子背上,眯起了眼睛。后来他看见那个女人抱着女儿,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王海波动了动屁股,那个女人一下子又坐下了。王海波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感觉有人从他跟前走过,他微微张开眼睛,他看见那个女人抱着她女儿,飞快地跑了。
王海波想,她们为什么不早几天跑呢。又想,她们身无分文,又能跑到哪里去。
李洪明他们几个回来时,王海波还在打瞌睡。李洪明踹他一脚,说,那个女人呢?王海波惊醒了,跳了起来,问,怎么啦,怎么啦?
那个女人呢?
在呢。
在哪呢?
在,在里屋吧。王海波屋里屋外找了一通。没人,他说,难道跑了?我睡着了。
你祸闯大了。李洪明说,马哥心狠手辣,一定不会放过我们的。
這人是你手里跑掉的,所有事情你都一个人担着。马柳和李利民说,别害了我们。
王海波被李洪明他们三个押着,送到了马哥面前。马哥坐在沙发上,手里夹着一支雪茄。见四个人慌里慌张的样子,说,慌什么!一点没出息。说完,笑眯眯地走到李洪明面前,看着李洪明,忽然飞起一脚,踢在李洪明的肚子上。李洪明仰天摔倒,捂着肚子打滚,却不敢喊出声。
他故意放走的。马柳指着王海波说。
我作证。李利民说。
报告马总,那个女人是在我手里跑掉的,但我不是故意的,我昨晚没睡好,所以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都是我的错,跟他们无关。王海波说。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
马总走到王海波面前,点了点头,然后一转身,给了马柳和李利民各一脚,说,看看你们俩的怂样,出卖兄弟,有什么风声,你们还不把我卖了。都是自家兄弟,你们有兄弟的情分吗?看看人家王海波,一人做事一人担,这就是兄弟。
马总坐回沙发,对王海波说,我这里赏罚分明,人,我是找得回来的,但你犯了事,就得受罚。你说,你该受什么罚?
按规矩办。
什么规矩?
留下一根手指,然后滚蛋。
还有,你那二十万的股份,留在我这儿,充公!
王海波张张嘴,二十万,没了!
是!他说。
10
王海波丢了一根手指,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了几天,想通了,他觉得自己所拥有的财富,其实都不是他自己的。村里五千块钱把房子卖给了他,基本等于白送。这五千块钱,由于拆迁,变成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和三十万现金,这属于飞来横财,不是自己挣的,一个人命中有多少钱是有定数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就如同王素芬,本就是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自己命中本不该有这笔钱。想明白了,王海波就出门找活干去了。幸亏听了梅子的话,三轮车没卖掉。他又蹬三轮去了。时代在变,现在大街上,坐三轮车的人越来越少了。王海波生意不是很好,但能养家糊口。
王海波想,我得好好生活,把女儿养大。王开心越来越出落的像她妈妈了,细长,白净。王海波想,幸亏长得不像我。他感谢王素芬,给了他一个女儿,使他的生活有了期盼,有了寄托,使他不至于沉沦。他每天还会喝一口,不多,他给自己的定额是每天一瓶老酒。有口酒喝,生活总不至于那么糟糕,有了酒,干活就有力气,酒能提精神。他告诫自己,不要成为第二个父亲。他不再去招惹租他房子的那个女人,按时收房租。别人都提了房租,他没提,她也不易,起早贪黑的,挣钱不要命,一定也有难言的苦衷。
女儿现在从不问妈妈去了哪里,她和梅子倒是很亲,像母女一样。有一天梅子给她买了条裙子,两个人叽叽呱呱在屋子里聊了半天。梅子要离开时,女儿说,阿姨,你今晚就睡在我们家吧。
好,阿姨今晚陪开心睡。梅子说。
不,阿姨今晚陪爸爸睡。女儿说。
梅子脸都红到脖子根了,她看看王海波,王海波躲开了她的目光。
阿姨得回家了。梅子说着,匆匆走了。
我去送送阿姨。王海波说。他走下楼,在楼梯的暗处,一把拉住梅子的手,轻声说,等开心睡着了,我发短信给你,你过来。
过来干什么!
你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他能在外面有女人,我就不能在外面找男人。梅子说。
王海波搂住了她,拍了拍她的背。
这样过了几年。有一天,王海波回家,看见一辆手拉车停在他住的那幢楼下。手拉车上躺着个人,上面盖着被子,被子捂住了脸。一个老男人坐在手拉车的车把手上,背对着他。他住的小区是开放式小区,没有物业,进进出出没人管。他停下车,这时那个老男人转过了身。王海波瞅着眼熟。
海波,我是你后爹。那个老男人说。他已经太老了,头发掉光了,胡子全是白的,沟沟坎坎的脸,走路似乎有些困难,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车拉到这里的。
王海波一脸迷惑,后来他终于从记忆里寻出了一张模模糊糊的脸,王海三。
这是你妈。那个老男人说,我帮你送回来了。她生了肺癌,一天到晚喊不想死。
她是你老婆,你得给她看医生呀。王海波说。
我没钱,再说了,我这一把年纪,也没有力气照顾她了。你是她儿子,养她是你的义务。她生了你。
你什么意思!
你不管也可以,反正天底下不孝子不少你一个。让她死了就死了吧,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要死也可以死了。老头说完走了,连手拉车都不要了。
王海波掀开被子,王菊仙闭着眼睛哼哼。王海波说,捂着脸干嘛?不怕憋死。
怕被人看见。王菊仙哼哼着说。
你还知道害臊啊。王海波把王菊仙抱上楼。他感觉母亲的身体轻如鸿毛。在他们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和父亲离了婚,改嫁到了沙地里。沙地里离他家也不远,但母亲从来没有来看过他们。他们去看母亲的次数也很少,怕被人嘲笑,怕看王海三的脸色。这么多年来,王海波很少想起自己的母亲,既然恩断义绝,那就了无牵挂。没想到在母亲人生的最后岁月,却回到了他的身边,以一种他无法承受的方式。
王海波把母亲安放在了自己睡的床上。母亲骨瘦如柴,瞎掉了的双眼成了两个很深的洞。王海波又跑下去,从手拉车上拿了母亲的衣物,和病历资料。母亲一世为人,到最后,所有的财产,就是一个不大的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很旧了。
王海波给王海洋打电话,让他来一趟,并告知他母亲的事。
你打算管?她管过我们吗?
不管怎样,她是我们的妈。
要管你管,我不管。王海洋说。
王海洋这几年混出模样来了。他和村干部关系不错,先是承包了村里的围墙工程,挣了一小笔。然后承包村里建筑工地的填渣工程。村里土地被征用后,所有建筑工地的填渣工程都是他在做。后来,拆迁房的水电工程也是他承包。反正混得风生水起,让王海波眼花缭乱。梅子传给他的小道消息是,這些工程的幕后老板其实是村支书,村里其他干部也有股份。王海洋只是一只白手套。当然他挣得也不少。至于王海洋是怎么和村支书扯上关系的,传说很俗套,王海洋在洗浴中心做过所谓的保安,在洗浴中心看见过村支书,两个人心照不宣,成了好朋友。
王海波放下电话,去给母亲熬粥喝。王开心放学回家,看见床上的老太太,吓得跑进了厨房。
是你奶奶。王海波说。
女儿已经读小学,发育良好,个子快赶上他了。她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奶奶。
王海波给母亲喂了点粥。老太太胃口很不好,但求生的欲望很强烈。海波,救我,给我治病。老太太说。晚上,王海波在房间里打了个地铺。他躺着睡不着。老太太悄无声息,让王海波疑心老太太是不是去世了。这么多年来,他头一回跟母亲睡同一房间。黑暗像水一样淹没了一切,他感觉自己的内心是安静的。母亲离家的情景他还有记忆,那天父亲不在家,他在给王海洋洗脚。母亲在收拾东西。他说,妈,我饿了,你烧晚饭吧。母亲没理他。不多久,只见母亲背起一个包袱,没有看他们一眼,走了。他问,妈妈,你去哪儿?母亲还是没理他。他追了出去,母亲也飞快地跑。他追不上,只好回家,看见弟弟王海洋坐在椅子上发呆,他说,弟弟,我们以后可能没有妈妈了。王海洋还是坐着发呆。
王海波想,现在她快要死了,我又有妈妈了。还是想一想她的好吧。王海波绞尽脑汁地搜索,一堆杂乱无章的记忆,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冬天,那时他大概十来岁,他和王海洋没有棉衣棉鞋,冻得受不了了,就去沙地找母亲。他们一路打听,那是一条漫长的路,他们在路上差点冻死了。后来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母亲的住处,他们躲在墙角不敢进去。后来,母亲捧着一捧柴出来了,他哆哆嗦嗦地喊了一声:妈。母亲看见了他们,愣住了。那天母亲给了他们两角钱,她找不出棉衣棉鞋,就给他们穿上了许多衣服,还有袜子。他们用这两角钱,在乡政府旁边的包子店里买了包子和油条,吃了一顿。后来他们听说,母亲给他们穿上的衣服,都是王海三的子女的。为此,王海三还把母亲打了一顿。
王海波想着想着,泪流满面。
第二天一早,王海洋来了,他站在门口,给了王海波一叠钱。
我出一万。只能这么多了。他说。
你不进去看看。王海波问。
不想看见。王海洋说。
好歹是我们的妈。
你还记得当初被我打走的那个女人么?她现在找上门来了,带来了一个男孩,她说是我的儿子。我做过亲子鉴定,确定是我的骨肉。哥,我现在有儿子了。
王海洋说完,匆匆走了。
王海波把母亲送进了医院,交了押金,他当儿子的服伺母亲不方便,就请了个女护工。
母亲在本地医院住了几天,医院就打发他了,说是这么大年纪,动手术意义不大,建议王海波接回家去,给她吃好点用好点。但母亲死活不肯出院,骂王海波不孝子,她活这么大了,从没尽过孝。王海波没办法,答应送她去杭州看一看。他跑了一趟房产中介,告诉房产中介,他想把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换成七十多平米的,房子尽快脱手,买主要先付30%定金。王海波的房子属于实验小学和实验中学双学区房,加上急于脱手价钱不高,当天就有人愿意买。王海波提出条件,能不能卖掉后返租一段时间。买主买这房本来就是为了孩子读书,同意了,但有一个条件,他母亲不能住在这房子了,怕死在这房子里晦气。
可以。王海波说。
王海波去杭州前找到梅子,梅子早知道他母亲的事,什么也没说。梅子和她老公现在完全成了死对头,现在是梅子想离婚,他老公不同意,她老公就是想拖死她。梅子和老公分居两年了,梅子在外面租房住,他老公也找了个女人同居,婚姻名存实亡。王海波说梅子,我又来麻烦你了,你住到我家里去,帮我照顾女儿,帮我守住家,我要去杭州给我母亲看病。
梅子说,你有情有义,我也不能无情无义。
谢谢,我能找的只有你了。王海波说。
海波,我们一起过吧。梅子说。
王海波一愣,说,梅子,你看我现在的情况,你和我一起过,你不是吃苦了吗?
你又来了,梅子说,你去吧,有些事,杭州回来再说。
11
王海波租了车,送母亲去杭州,进了肿瘤医院。医院的医生也建议保守治疗,这么大年纪动手术或化疗,身体一定扛不住,但母亲死活不想出院。
我一辈子这么苦,不想这么死了。母亲说,我得在这世上赖几天,出一口恶气。
早就知道你想住医院,我连房子都卖了。王海波说。他想,你在拿我出气。
王海波没办法,给母亲办了住院手续。在医院里找了个女护工,让她做一些男人没法做的事。医生每天给她挂盐水。这回,母亲真的开始了赖在世上出恶气。她躺在床上,不停地哼哼,不住地喊疼,咬牙切齿地骂人,骂王海三,骂王兔林,骂王海波兄弟俩,骂一些王海波不知道的人,声音巨大,毫无顾忌。王海波没想到母亲如此瘦弱的身躯,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旁边床上的病人和家属受不了了,纷纷指责老太太,老太太耍横,我哼哼关你们什么事,有本事你们换房间。病人和家属只好叫护士,护士劝她,她就骂护士,话很难听,把护士骂哭了。王海波一个劲地跟护士和病人、病人家属道歉。后来床位有了空余,病房里的病人都转到了别的病房。有些个病人,宁愿睡走廊,也不愿进这个病房。更要命的是,老太太开始肆无忌惮地把大小便拉在床上。病房里臭气熏天,医生护士一开门,就呕吐着跑了。王海波没有办法,去买了一大堆纸尿裤给她围着。
那个女护工受不了了,不干了,王海波好说歹说,给她加工钱,她总算勉强答应。
医院里的订餐,老太太不想吃,她开始变着法子要王海波给她弄好吃的,每天都有新花样。王海波这几天一直住在医院附近的地下旅馆里,让他到哪里找厨房去烧?他就去附近快餐店买。买来的东西和老太太的要求有出入,老太太就骂他不是真心想照顾她。
你可以走了,把我扔在这儿好了,死了喂狗。老太太说。
有好几次,老太太报出来的菜名稀奇古怪,王海波不知道是什么菜,多问一句,老太太不高興,不理他。他再耐心地低下头,问,妈,要不你告诉我,这菜是用什么东西做的?老太太一转身,不响。王海波于是在街上四处跑,就是找不着这个菜,空手回来。
妈,饭店里没这个菜。
嗯,知道。就是想试试你是不是真心的。
王海波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哭笑不得。然后,他闻到了一股屎臭味。
医生也受不了了,他们决定把老太太打发走。
住在医院,纯属浪费钱。医生对老太太说,回家去吧,家里比医院舒适。
你们让我去等死?你们这些天杀的。老太太骂道,老天爷不会放过你们。王海波找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听着老太太恶毒的咒骂,回去了。
再骂,再骂我把你扔在高速公路上。司机也受不了了。
老太太于是不响了。
王海波把老太太接回家,安置了老太太,又跑了房产中介和便民中心,办好了房子的过户手续,同时在一个老小区买了一套七十多平米的房子。把家搬到了新买的房子里。这么折腾了两个多月。期间梅子一直帮着照顾老太太,老太太以为梅子是儿媳,不敢耍无赖了,倒也安静。
王海波尽心尽力地照顾她。她这年纪,这毛病,没什么胃口了,每天喝一些米汤。王海波搞了一辆手推车,让她斜躺在手推车上,盖上被子,推着她在小区晒太阳,和她说说话。老太太已经不太说得出话了。
有一次,王海波听老太太嘴里发出了声音,凑上耳朵听,模模糊糊:
海洋,海洋。
妈,我这就打电话给海洋。王海波大声说。
王海波曾好几次打电话给王海洋,让他来看看母亲,王海洋都冷冷地拒绝。我不知道自己有母亲。他说。
海洋,妈想见你。王海波说。
没空。那边挂了电话
王海波按掉了手机,说,妈,海洋在深圳,马上会赶来的,他现在出息了,是个大老板了。
老太太不响。
梅子说,你父母好歹夫妻一场,让你妈去见见你父亲吧。于是王海波和梅子带了老太太去了父亲的坟墓,他们把手推车扛到了父亲坟前,梅子买了纸钱,他们把纸钱烧了,王海波说,妈,这是爹的坟。
老太太开始很安静,不一会儿,嘴里发出愤怒的“噢噢”声,身子也扭动起来,仿佛要使出最后的力气摆脱什么。
王海波和梅子慌忙把她扛了下来。到了山下,她才安静下来。
两个月后,老太太死了。王海波没有把她和父亲葬在一起。王海波想,人生一世,不过是一场爱恨情仇,都忘了吧。
母亲的葬礼王海洋没来参加,在母亲去世前一个星期,王海波接到了王海洋一个电话,王海洋说,哥,我犯事了,这回得进去了,我以前做的那些事,也被警察查出来了,哥,我咎由自取,哥,我求你一件事,如果我去坐牢,你把我儿子养大,哥,你要把我儿子养大,那个女人靠不住。还有,你给我请一个律师。
王海波脑袋“嗡”地一声响,忙问,你现在在哪儿?那边挂了电话,只听见嘟嘟声。
王海波跑了一趟公安局,见到了王海洋,他犯的事有点重,黑社会性质的。这次他敲诈勒索,把人打成了重伤。现在是老账新账一起算了。
王海波替王海洋找了个律师,又去找王海洋的女人,问那个女人,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如果带着孩子不方便,孩子我可以替你养。一个男孩子躲在女人的背后,看着王海波。男孩子眼睛乌黑,一闪一闪的,有些胆怯。
我自己的孩子,我想自己养大。女人说,但我没工作,生活成问题。
有困难找我,我不会不管。王海波说,我每个月给你点生活费吧。
王海波伸过手去,摸了摸男孩的脑袋,然后,给了他五百块钱,拿着,大伯给你的,买吃的。
梅子说,海波,我这辈子过得很不好,我们一起过吧。我不是个高尚的人,年轻的时候,我跟你说,我们不怕穷,一起奋斗,其实说这话时,我也没底气,怕你一口答应了,今后日子怎么办。你说你不想连累我,我是舒了一口气。现在,我是真心想和你一起过,你在我身边,我很安心,青菜萝卜的日子,其实挺好。
我的生活糟透了。王海波说。
你觉得我活得好吗?梅子说,还会更糟吗?
梅子,这些年来,我总是想,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这辈子,老老实实做人,与人无害,尽管活得窩囊,但也一直努力想把日子过好,但这日子却一直过得摇摇晃晃的,真不知道哪一天就倒了。现在想来,其实老天对我也不薄,他把你留在了我身边,这就够了。王海波说。
梅子哭了。
梅子,除去给海洋打官司的律师费,我手上现在还有十几万,我把大房子换成小房子时就想好了,如果这笔钱,给我妈看病都用完了,那没办法,如果能剩个十万二十万,我就拿这笔钱去买车,给这里的小企业送货,跑运输。我蹬三轮时,认识了一个小老板,他把包忘在了我的车上,我给他送去了。他跟我说,让我给他们送货,那一带的小企业主,都需要人送货,专门雇人送成本不划算,他可以给我介绍生意。我们的生活还是有希望的。他说。
我们会过得越来越好。梅子说。
王海波在一家棋牌室找到梅子老公,他正在打麻将。王海波把他叫了出来,说,你和梅子好合好散,离了吧。她现在是我的女人,你不离,等于是戴了顶绿帽子,离了,你就不用戴绿帽子了。你有什么条件你说,我以前是混社会的,丢过一根手指,要不,我给你也留一根手指?王海波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半截手指。
离就离呗。那个男的说,离了,我也可以结婚了,我那个女人,天天吵着要我给她一个交代。
这就对了,这叫双赢。王海波说。
一天,梅子和王海波正在搬运货物,这是一家塑料小厂的产品,他们要去送货,这时,两个警察来找他,让他去警局配合调查。
没事,梅子,我没干过坏事。王海波安慰脸色苍白的梅子。
到了警察局,才知道调查的是融通典当行和金融公司的事情,马总和李洪明他们已经被抓起来了,那个马总,其实是个河南人。因为王海波也在金融公司做过,所以找来问问。王海波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说了,然后警察就让他回去了。
有一个女人跟我们说,你是个好人。办事的警察是个瘦高个,长着一双丹凤眼。
王海波回头笑了笑。你得泡点消火的东西吃,你有口臭。王海波说。
王海波出了警局,回到自己的小区,却看见楼下站着个女人,高个,脸上捂着一块黑布。
王海波一愣。只见那个女人走了过来,摘掉了那块黑布。女人半边脸已经被毁掉了,凹凸不平,呈紫红色。
王素芬!
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