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四宏[杭州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杭州 311121]
林纾不识外文,却被奉为“译界大师”;“林译小说”由口述者和他共同完成,口述者作为真正的译者却常被隐身;“林译小说”已成为“意译”风格的范本,然而这“意译”笔法究竟由谁造成亦众说纷纭。本文拟从林纾及“林译小说”的若干疑问入手,分析其被学术界忽略的原因,揭示特定历史时期下译者主体性的表现形式、翻译行为与社会意识形态的紧密联系,反观“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下的中华文化外译。
林纾(1852—1924),字琴南,号畏庐,自号冷红生,福建闽县(今福州)人,我国近代著名的文学翻译家,一生以独特的方式在译坛上辛勤耕耘。“林译小说”成为中国翻译史上一个专有名词。
1899年,林纾与王寿昌合作,以“板藏畏庐”刊印《巴黎茶花女遗事》揭开了宏伟翻译事业的序幕。此后长达25年间,他与合作者译介了多达11个国家、98位作家的179种作品,总字数逾千万,即平均每年6—7部译作问世。其翻译速度也为业界称颂,“限一时许就千言”,“运笔如风落霓转”(薛绥之、张俊才,2010),日译4小时,文字达6000余字,脱手成稿。
但林纾和“林译小说”现象存在不少疑问,学界或避而不谈,或视而不见。
不懂外文的林纾听他人口授,靠自己深厚的中国文字功夫将小说记录下来。翻译涉及语言转换,通晓双语是译者的必备条件。不懂源语只通汉语的林纾算不上是真正的译者,因而,林纾的翻译充其量只能算“语内翻译”(高查清,2015),只是对合作者的口述汉语再加工,充当编辑与润笔的角色。
然而学界似乎有意掩盖这一事实。“译才并世数严、林”(陈福康,2000),王佐良(1981)也将林纾誉为“我国近代翻译界的两个先驱”之一。当代学者亦认为林纾是“当之无愧的译界泰斗”(袁进,1993),“开始了翻译世界的文学作品的风气”(陈子展,1982),在译介域外小说中的“贡献是难以估量的”(陆建德,2016)。人们实在难以将杰出的翻译家与不懂外语的林纾联系起来。
林译小说离不开口译者的功劳。与林合作的口译者有近20人。在双语转换过程中,口译者功不可没,却被群体性忽略。《巴黎茶花女遗事》与魏易合译,林纾以“冷红生”署名自行刊印,后大多译作均交由商务印书馆发行。商务的封面往往用红色字体醒目地印着“林译小说丛书”,而合作者的名字只出现在最后一页,且位列林纾之后。直至现代,林纾与合作者译介的小说,仍以“林译小说”冠名,而非更客观的“林某合译小说”。
历史上不乏口述者与笔录者合作的作品。《大唐西域记》就是玄奘根据旅途亲身经历和见闻口述,由门人辩机笔录并整理而成。在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本中,著作者一栏只有玄奘一人。现代有些版本,有些仍是“玄奘著”,也有些版本,如广西师大版、商务印书馆版、中华书局版,均改为“玄奘述、辩机撰”,还了笔录者应有的地位。师哲的《我的一生:师哲自述》,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也注明了“师哲口述、师秋朗笔录”。上述作品在处理口述者和笔录者排名时,正好与“林译小说”相反。林译小说口译者在作品中的重要位置被隐身,置于无关紧要的地位,实属异常。
林译小说也因改动和增减较多遭到许多质疑,但学界常将赞美送给林纾,却把错译和删改的过失算在口译者身上,颇失公允。林纾本人也竭力推脱责任,称:“鄙人不审西文,但能笔达,即有讹错,均出不知。”(陈平原、夏晓虹,1997)寒光、郑振铎认为“讹误”都是“口述者的过失”,林纾“吃人的亏不浅”。钱钟书也帮林纾推诿:“助手们事后显然也没有校核过林纾的写稿。”咨实则把译文质量归咎为口述者的作品选择。(薛绥之、张俊才,2010)林纾对于林译小说中的不忠现象真的是无辜的吗?
合译者毛文钟(观庆)提到:“林氏……十分固执,中文稿一经写定,口译的人如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要求他修改,就难如登天,纵然以不符合原书本意为理由,向他力争,他老先生的倔脾气一发,往往也会置之不理。”(秦瘦鸥,1986)魏易之子魏惟仪提到:“林先生不太了解译书必须忠于原文,不可随意篡改,往往要把自己的意思加进去,自然不免有时会与父亲发生争执。”(魏惟仪,1987:73)
双方当事人及其拥护者都在为自己一方辩解,以求与“不忠”标签脱开干系。事实仍有待深入探究,但学界可能有意模棱两可,因而也就不去追求孰是孰非了。
为何面对林纾与林译小说诸多疑问时,学界似有掩耳盗铃之嫌呢?笔者尝试挖掘这一现象存在的原因。
林纾博学强记,古文造诣颇深,创作为桐城派大师吴汝纶所推重,名气越来越大,并由此得以入职京师大学堂,因而在当时晚清社会的学界也算得上重要人物。
林纾的合作者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据郭杨(2008)统计,从关系上来看,口译者多为林纾的老乡、晚辈或学生。笔者发现,论社会地位和文学造诣,合译者虽精通外语,且绝大多数都有留学经历,但文学功力大多不佳,对欧美作家作品的文学地位和艺术价值不甚熟悉。仅有少数能舞文弄墨,但仍难敌林纾。因此,出版社从商业利益出发,为尽可能地吸引更多的读者而大打林纾的招牌,难免会牺牲合作者应有的译者地位了。
林纾每译一书,都会撰写译序、跋尾,或评介内容,或补充翻译心得,或阐述译书原因,或告诫读者,体现其翻译救国的良苦用心,对原作的尊重和对读者的负责,也充分展示了他在原作选择、翻译策略、翻译动机等方面的主体性。因此,林纾在翻译过程中自觉承担译者的责任,超越了“润笔加工”的角色。
“《黑奴吁天录》跋”中,林纾有言:“吾书虽俚浅,亦足为振作志气,爱国保种之一助……”(薛绥之、张俊才,2010)其爱国保种的翻译动机跃然于纸上。同时,他还解释了删改原文的原因:“是书为美人著,美人信教至,语多以教为宗。故译者非教中人,特不能不为传述,识者谅之”。他认为宣扬基督教不是中国传统文学的题材内容,不符合当时的主流诗学,因而采用了归化策略。林纾在引导读者方面同样彰显着强烈的译者主体性。《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序中,他提醒读者关注原作语言之巧妙:“此书亦然,述英雄语,肖英雄也;述盗贼语,肖盗贼也;述顽固语,肖顽固也。虽每人出语,恒至千数百言,人亦无病其累复者,此又一妙也。”(薛绥之、张俊才,2010)
“译者的主体性不仅体现在译者对作品的理解、阐释和语言层面上的艺术再创造,也体现在对翻译文本的选择、翻译的文化目的、翻译策略和在译本序跋中对译作预期文化效应的操控等方面。”(查明建、田雨,2003)林纾虽无法直接参与双语转换,但对作品的理解、译语文本的形成等方面都进行了再创造,他有意识的文本选择、强烈的译介动机、用心良苦的书写策略以及对作品接受效果的关注都彰显着“不是译者胜似译者”的强烈主体性。
如果说《巴黎茶花女遗事》是出于个人情感原因,那么林纾后来浩瀚译介事业的直接动力,则要归因于时代对小说的召唤了。晚清社会,内忧外患,中华民族危在旦夕。1902年,梁启超正式提出以启蒙国民、挽救民族为目的的“小说界革命”,并指出:“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中国群治腐败的总根源“惟小说之故”,因而,“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只有“新小说”才能有“吾国前途”。(陈平原、夏晓虹,1997)当时,中国文学形式库中的小说处于危机状态,翻译小说便居于小说的中心地位。大量译介域外小说不仅是转型期的必然需求,也肩负起了引进“新小说”“改良群治”的重任,号召国民学习西学,救国保种。彼时林纾思想进步,支持新政,在诸多作品中主张改革儿童教育,兴办女子教育,宣传爱国思想。因而,他的译介实质上也成为参与社会、改造文化、经世济民的实业活动,即他自己所言,“畏庐居士……正欲吾中国严防行劫及灭种者之盗也”。(陈平原、夏晓虹,1997)可见,林纾的翻译活动遵循主流进步意识形态,把握住了翻译在译语文化中的社会和政治功用。
在中国文学多元系统中,小说长期处于边缘地位,是“君子弗为”的“街谈巷语”。林译小说,以引人入胜的情节,异域风情的题材和典雅通透的文笔俘获了晚清读者,改变了国民对西洋小说的偏见和轻视,使翻译小说成为新小说学习的典范,提高了小说在中国文学的地位。“中国人轻视小说及小说家的习俗和陋见,由林氏而革除;小说的价值和小说家的身价,由林氏而提高。”(薛绥之、张俊才,2010)林译小说顺应潮流而生,迎合了转型期人们对新文学的需求,促进了文学的现代转型。
林译小说在语言层面上的贡献也是不可低估的。林纾虽是古文家,古文创作时恪守严格的古文文法,却不排斥白话文创作。他素来对《水浒传》《红楼梦》等白话小说赞不绝口,奉之为“白话之圣”“教科之书”(薛绥之、张俊才,2010)。晚清翻译小说肩负着“开启民智”的政治目的,首先赢取读者,林译小说遵循这一时期的翻译规范,语言风格趋于通俗化,甚至出现不少白话口语。钱钟书指出:“林纾译书所用的文体是他心目中以为较通俗、较随便、富于弹性的文言。它虽然保留着若干‘古文’的成分,但比‘古文’自由得多。”(薛绥之、张俊才,2010)翻开林译小说,读者可以看到许多白话俗语,如“阿姨”“便宜”等,还可发现不少新词和外来词,如“民主”“神经”“咖啡”等。可以说,林译小说半文半白的独特风格,为“五四”前后的白话文改革搭建了一座承前启后的桥梁。
在晚清这一转型期,翻译活动已不是单纯的个人行为,而是与社会政治目的紧密结合,被赋予特定的历史使命,肩负着救国保种、开启民智、改造社会的重任。林纾将满腔的爱国热情和跟随革新的进步思想倾注于译介活动中,与主流翻译规范不谋而合。通过与口译者的合作,他肩负起了不逊于译者的历史使命,表现出了强烈的主体性。因而,林纾的译者身份,既是时代的选择,也是他个人的主动选择。林纾和林译小说现象似乎也在向传统的译者定义提出挑战,即译者应是一个历史概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可以有不同的界定和诠释。
另一方面,林纾不懂外文,本是个缺憾,却获得意外成就:他与合作者创造了中国翻译史上的林译小说神话,译本广为传颂。这种成就应当归功于他们独特的“翻译+创作”的合作模式。创作者不懂外语,可以完全跳出源语束缚,更有利于译语的地道性、流畅性和可读性。由林译小说的成功反观当今的中国文化走出去,似乎可为学界困惑的“由谁译、怎么译”问题略指迷津。中国文化要真正走出去,首先得让中国文化“走进”异国大门,“走进”异国读者的心中,否则便是我们一厢情愿地“走出去”,难免会四处碰壁。我们不妨借鉴林译小说“翻译+创作”的译介模式,先由精通汉语和译语的译者完成跨语际转换,再由不懂汉语的译语文学功底深厚者进行润色和作序,完成整个翻译过程。一旦译作因其地道的译文和本族语作家的影响力获得读者青睐,中国文化就不再是一意孤行的“走出去”了,文化传播的目的也会逐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