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持
刘以鬯是著名的华人现代派文学作家,原名刘同绎,字昌年,1918年12月7日(农历十一月初五日)生于上海,原籍浙江镇海,2018年6月8日在香港去世,终年99岁。他1936年开始创作,作品有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等多种类型,代表作品有小说《酒徒》《对倒》《寺内》《打错了》《岛与半岛》《他有一把锋利的小刀》《模型·邮票·陶瓷》等。刘以鬯先生在创作上非常富于实验精神和创新精神,他在善用象征技巧进行小说创作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象征”一词在希腊文中的原意是指一块木块(或一块陶器)分成两半,主客双方各执其一,再次见面时拼成一块以示友爱的信物,几经演变,其义变成了用一种形式作为一种概念的习惯代表,即引申为任何观念或事物的代表,能够表达某种观念及事物的符号或事物;意象由于带有作家主观思想感情色彩,在某些时候会具有隐喻和象征性,但并非所有意象都有象征性,而象征的意义侧重于通过符号或事物表达出某种观念,除了本身所具有的思想感情外,还常常表达另一种或几种思想感情。
在这里我再进一步举例说明什么是意象和象征及两者的区别。先看意象,举马致远的《越调·天净沙·秋思》为例:“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首诗中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就是经作家主观选择过的注入了主观思想感情的意象。第一句中的“枯”“老”“昏”三字修饰的“藤”“树”“鸦”的意象带有衰颓、灰暗的色彩,表现了压抑、苍凉的旅人心态;“小桥”“流水”“人家”则因他人之团聚而勾起旅人思家的情怀;悠长的“古道”意味着长途的跋涉,萧飒的西风意味着凉意的侵入;嶙峋的“瘦马”意味着不堪驱驰。行路艰难,马犹消瘦,人何以堪?自然地引出了“断肠人在天涯”的游子的悲凉与哀叹。这些意象仍是自己本身被命名的物象,虽带着作者的主观情感,但并未成为其他事物和观念的符号,不具有象征性。
再看象征,如鲁迅《野草》中的第一篇散文诗《秋夜》中写枣树的枝干“直刺蓝天,像一个战士”,这里枣树就是用来表达一种强烈的精神观念,用蓝天象征统治阶级,用枣树象征战士对敌人无所畏惧的勇猛战斗精神,“蓝天”和“枣树”已不是自身被命名的物象本身,而成为另一种事物、另一种观念的代表和符号,因而具有了象征性。因此,意象和象征最本质的区别在于,意象虽常常带有作家的主观色彩,但仍是该物象本身。象征中的物象则不但带有作家主观色彩,而已成为其他一种或几种观念的符号或代表,而不仅是物象本身了。
象征的手法中外文学古已有之,从《诗经》的比兴手法,荷马史诗《奥德修》到《巨人传》《堂吉诃德》《鲁滨逊漂流记》等,都有大量成功的范例;但作为现代派技巧的象征主义手法,则最早是运用在现代诗创作中,1857年法国年轻诗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是象征主义诗歌的开山之作,之后的魏尔伦、兰波、玛拉美等逐渐将其推向高潮。
随着诗歌中象征手法的大量运用,许多现代派小说家也将之引入了小说创作中。刘以鬯曾告诉笔者他受过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等象征派诗歌的影响,因而在他的实验小说中也运用了大量的象征,并且他所运用的象征许多具有寓言性。“寓言是具有讽刺和道德寓意的小故事,同时也是现代人的一种思维方式。”刘以鬯的许多小说如《蛇》《蟑螂》《酒徒》《陶瓷》等都是在这种思维方式下创作写成的带有寓言式的象征的小说。《蛇》是用一个寓言象征“人心理的弱点”;《蟑螂》是用蟑螂的故事寓言“生死与权力”的关系;《酒徒》是用酒徒故事的寓言象征严肃文学在商业社会中的困境;《陶瓷》用不断买陶瓷故事的寓言象征欲望对人的捉弄,这种手法与《变形记》中人变甲虫被抛弃、《橡皮》写弄巧成拙、适得其反的寓言式象征有异曲同工之妙。
刘以鬯的很多小说都是通过描写人物反复不断的行动来做寓言式的象征,如《陶瓷》《邮票在邮海里游来游去》《他有一把锋利的小刀》《酒徒》,等等。
《陶瓷》是“写香港陶瓷市场……所引起的波动”,小说的故事发生在1967年至1972年之间,这段时间大陆不再生产传统的陶瓷工艺品,导致香港和海外大陆产陶瓷的价格迅速上涨,使一些人开始为了赚钱而搜购陶瓷,主人公丁士甫就是其中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小说反复地描写他一有空便在港岛九龙的各条街道、各个角落不厌其烦地去寻购陶瓷,欲望使他对陶瓷越来越入迷,行动越来越锲而不舍,逐渐陷落在欲望的追逐中不能自拔,即使一次次上当受骗也在所不惜。陶瓷甚至主宰了他在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当买到想要的陶瓷时,他喜不自胜,就是在梦中买到也高兴得大声狂叫;当受骗上当或水浸湿纸箱使陶瓷碎裂时,他的心也跟着碎了……他自己认为,搜购陶瓷不仅仅是为了赚钱,而是“追求某种欲望的满足”,欲望使他“得不到片刻的安宁”,“身体仿佛有火球滚来滚去”。小说不仅通过他一次又一次反复不断的行动象征了欲望对人的捉弄,象征了“欲望,像电兔戏弄格列狗,也将人类当作玩具”的深刻含义,也揭示了人类的欲望永远无法满足的悲剧性命题。《邮票在邮海里游来游去》也是通过反复描写岑恕在欲望的驱使下不断搜集珍邮的行动,来象征与《陶瓷》相似的主题,即欲望对人类的无情捉弄。《酒徒》则以主人公反复不断地饮酒醉酒的行动来表现在环境的重压下他对社会黑暗的不满而又无可奈何的情绪;他反复撰写文字垃圾的机械行动象征着艺术家的创作被残酷无情的物欲世界商品化的可悲现状。
莎士比亚的名剧《哈姆莱特》中有一句名言:“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自有人类历史几千年来,生存困境与生死之谜是人类心灵上永远挥拂不去的阴影,因而成为从古到今无数文学艺术作品探讨的主题。从老子、庄子、亚里士多德到曹雪芹、莎士比亚、但丁、萨特、尼采,许多思想家、文学家都对此命题有过不懈的探寻。
随着现代文明的发展,物质世界给人类带来越来越沉重的压力,人类战争的规模不断扩大,科技发展产生了原子弹、氢弹,其威力可以使几百万、几千万人丧生,甚至毁灭整个人类。在残酷的生存现实面前,许多现代派作家用各种手法来表现对此问题的忧虑,并常常用象征的手法来表达这个严峻的主题。
刘以鬯的小说同许多现代派作家一样,通过对事物和人物的描写来象征人类的生存困境、生与死的永恒之谜,如《蟑螂》《镜子里的镜子》《酒徒》《春雨》《打错了》,等等。我个人认为刘以鬯最好的作品是《蟑螂》,小说在描写主人公一次次打死,打伤蟑螂到结尾将蟑螂放生的过程中,不仅写了蟑螂的生存与死亡,还由此联想到自身与人类的生死问题。小说中断腿蟑螂和祖母的描写象征着人类求生的本能;几次死亡事件的描写则象征着人类对生死问题的永远的迷惑。
在小说中,作者穿插了几个人物的死亡故事,一是他自己的朋友周全财自杀;二是他的断腿祖母在生死边缘挣扎和去世;三是在澳门见到一个豪赌的妇女输光所有的钱后跳海自杀;四是同屋王姓夫妇的儿子占美的撞车,在描写这一系列的死亡故事时,刘以鬯将他对生存与死亡问题的探讨逐层地展示给读者,例如他写主人公的思考:
要是整个宇宙完全没有生命,这个宇宙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宇宙的主宰是谁,上帝,人类,抑或宇宙本身?
上帝创造生命的目的,是不是为了证明死亡?
宇宙是无限大的,一个无限大的东西,只有人类的理想才可以包容,根据这一点,人类的思虑机构当然比宇宙更大了,如果这个假定没有错,宇宙仍有极限,这极限应该存于所有生命的内心中,基于此,宇宙就不止一个人了,宇宙有无数个,每一个生命占有一个宇宙,当一个生命死亡时,一个宇宙便随之结束。只要宇宙间还有一个生命存在,宇宙是不会消失的,反之,宇宙间要是一个生命死亡时,一个宇宙便随之结束,对于任何一个生命,死亡是最重要的,人类的历史完全依靠死亡而持续……
丁甫的思想,犹如断线的风筝,越飞越远。
作品的思想一是代表了一种客观唯心主义的思想,这是西方哲学思想之一种,一方面认为生命非常伟大,可以包容到整个宇宙;认为世界客观存在,但存在于人的心中,从而推崇人的价值。另一方面又认为人是可怜而渺小的,像蟑螂一样,不能支配自己的命运,在残暴的强权下随时可能丧生;二是谴责权力的残暴,对生命和人性的扼杀;三是表现存在主义赞美死亡的思想。这里体现了作家的两种死亡观,对暴力摧残生命是反对的,要求尊重生命;对自然死亡则是赞美的,认为“死亡时最重要的,人类的历史完全是依靠死亡而持续的”,这是一种发展进化的观点,认为旧的死亡,新的才能产生,是符合自然规律的观点。
这些哲理性的思考促使读者思索生命的价值和死亡的意义。其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写被他打断了腿的蟑螂和他断了腿的祖母两者同样顽强求生的欲望和行为,她们虽然痛苦地挣扎在生死的边缘,却仍然珍视自己的生命,不愿死去。丁甫在小说开始时是一个一见到蟑螂就毫不留情地打死蟑螂的人,认为这样可以体现自己对于蟑螂的“上帝一般的权力”,可以决定蟑螂的生死命运;当他在梦中见到比自己大无数倍的蟑螂随时可以杀死自己时,他意识到就像人类可以随便杀死蟑螂一样,总会有比人类更强大的力量,可以随时置人于死地;之后在回忆和看到几个死亡故事之后,他改变了以往的观念,将他以前一直想打死的那只断了一条腿的蟑螂放到纸盒里,还用糨糊当食粮喂养,认为自己应该“拯救生命”,并把杀虫水也扔掉了。这种“拯救生命”的描写象征着生命的伟大,同时也体现了作者的人道主义思想,以及他既赞美又反对存在主义的死亡哲学,即赞美自然的死亡,而反对暴力作用下的死亡。
笔者认为这篇小说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点:一是主题深刻,思想内容博大精深,包含了作者的生命观、政治观、哲学思想,并且是用日常生活中的普通故事来逐渐深入地展开思考,从而揭示了对生命价值、强权意识、生死观念的思索的人类命题;二是情节丰富,以丁甫与蟑螂的关系为主线,又穿插了几个旁人的生死故事作为副线来烘托和突出主线,增强了小说的故事性和对读者的吸引力;三是较自然地通过一系列事件的发展描写了主人公思想观念、行为方式的转变,使丁甫从一个见蟑螂就打的人变成一个爱蟑螂生命的人,完成了他对生命价值的领悟,对以往刘氏小说中人物性格往往从头到尾一成不变的写作手法,如《酒徒》《他有一把锋利的小刀》《岛与半岛》《邮票在邮海里游来游去》等小说中的人物塑造是一个很大的突破,在这里有了人物性格的不断发展的过程。
刘以鬯的其他许多小说如《春雨》《打错了》也是用自然现象引起的联想或车祸发生时死者死亡的偶然性和必然性的描写来探寻人类的死亡之谜。《打错了》是根据1983年4月22日那天报纸上刊载的香港太古城巴士站发生死亡车祸的真实的素材创作而成的小说,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陈熙出门前没有接打错的电话,结果在公交车站遭遇车祸而死;第二部分因为陈熙出门前接了一个打错的电话,耽误了一点出门的时间而幸运地躲过了这场车祸。两部分因为一个打错的电话造成的不同的生死的结局,象征了死亡的偶然性和必然性,正是很多偶然性和必然性造成了人们生和死的不同结局。
《镜子里的镜子》则通过“镜子里的镜子”的物象来象征人类孤独无助、与他人隔膜的困境。林澄虽有妻子和三个子女,但妻子整日忙着打牌,子女各自做各自的事,他没有一个了解自己、愿意与自己谈心的朋友,这使他常常感到自己身处在四面都是镜子的小屋子里,四面看到的都是孤立无助的自己,心中永远是寂寞、孤单的情绪。“镜子里的镜子”的意象象征了“人类从生到死都是孤独一人”的命题,象征了商业社会中人与人之间毫无亲情、人情味的冷漠关系。
小说中所描写的物象,一般都是经过作家主观意识所选择后的作家主观思想感情与客观物象相结合的产物,而不仅仅是单纯的客观的表现,这种注入了作家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便叫作意象。并不是所有的意象都具有象征性,但某些意象往往具有一定的隐喻和象征性。
小说中的意象象征有自然意象、社会意象两种。“自然意象是指自然界客观存在的景物景致所形成的象征符号,它常常和自然生活、乡村生活、田园生活联系在一起,构成人物活动的环境。它制造了小说特有的氛围,形成背景式的意象象征模式。”在小说《春雨》中,春雨就是作为一种自然意象的象征物出现的。刘以鬯写作《春雨》时,“目的只在借自然现象象征混乱的思绪,借此把握时代的脉搏”。《春雨》写的是主人公在一个风雨夜看着窗外雷电交加的自然景色而联想到人类的处境、世界的风云、生存与毁灭、战争与和平、现实与虚幻等一系列客观而富有哲理性的命题。阴霾密布、风雨飘摇的自然环境不仅象征着主人公内心的激愤和忧虑,也象征着人类危机四伏、充满苦难与不幸的现实命运。
此外还有《酒徒》中酒和喝酒意象的象征。在西方传统小说拉伯雷的《巨人传》中,喝酒象征着渴望知识,“真理就在酒中”;酒的意象是象征人的生命力,人文主义的理想人物一生下来就喝酒,靠酒获得发育、强大和神力。小说中的酒和喝酒贯穿始终,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五部小说之间许多章节都用“喝”来连接,结尾时庞大固埃等人经过千辛万苦寻到的神瓶上的谕示也是一个字“喝”,这些喝酒的描写象征人类对知识和力量的崇拜。而在刘著的《酒徒》中,酒和喝酒的意象象征的含义则完全不同。酒象征着人类一直的麻醉剂,使人丧失良知和理性,喝酒则是象征对现实的逃避。小说从头到尾和喝酒的意象不断出现,人物始终挣扎在醉与醒的边缘。不断喝酒也象征着他试图改邪归正、从事严肃文学创作努力的一次次失败,象征着在商业化社会中作家被迫堕落的悲惨困境。
社会意象是指人类所创造的人工景象形成的意象,它往往与商业化社会中不断膨胀的金钱、物质欲望、科技的发展有密切的关系。社会意象中最突出的表现是金钱。金钱既是物质文明发展的标志,又是人类欲望的焦点。在物欲横流、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20世纪,金钱对社会、人类灵魂的冲击力是极其巨大的。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就充满了对金钱罪恶的描写。在刘以鬯的小说中,对香港社会中金钱欲望与丑恶的描写比比皆是,象征了人对社会本性对物欲的追求。
如《陶瓷》中主人公越来越疯狂地收购陶瓷公仔,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卖出高几倍的价钱;《他有一把锋利的小刀》中的主人公对抢了手袋、有了钱的不断幻想最终使他在金钱的诱惑下抢劫杀人。关于金钱最成功的象征性描写是小说《天堂与地狱》,作品通过一只拟人化的苍蝇在咖啡馆中飞来飞去的所见所想,来揭示小说的主题。篇中的三千大元,由半老徐娘送给他养的小白脸,再由小白脸转送其情人,再由这位情人上交大胖子,最后又由大胖子交回他害怕的太太——半老徐娘的手中,由此使苍蝇得出了“天堂里的人,外表干净,心里比垃圾还龌龊”的论断。三千大元这种金钱的意象在篇中的循环象征着金钱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的金钱关系,也象征了金钱对人的捉弄。
意念象征则是通过对抽象意念的描写来象征现代生活状况和个人意识。意念是思维和感情的表现方式,由意象发展而成,属于心里意象的范畴,和人的主观意识联系紧密,具有超现实性、抽象性、模糊性和非确定性、虚幻性。卡夫卡是抽象意念象征的代表作家,这种抽象意念包括伦理道德、宗教法律、社会习俗、人的潜意识等,最典型的象征寓意包括权力意志、命运无常等等。如在《审判》中,判约瑟夫死刑的是一种抽象力量,他到死也不知谁判他死罪。《地洞》中的人物也始终在某种抽象意念的压迫下惶惶不可终日。抽象意念是现代社会普遍存在的紧张、焦虑、压迫、失落、不安全、不自信与心理情绪的反映。刘以鬯小说中的《蟑螂》《蛇》《蜘蛛精》可说是抽象意念象征描写的代表作品。
例如刘氏的《蛇》,这篇小说已将原来的神话故事变化为凡人故事,许仙由于小时候曾被蛇咬过,因而患上了恐蛇症,蛇的形象在他心中已不仅是一种动物的物象,而是一种抽象的使他感到恐惧的力量,使他处处疑神疑鬼,杯弓蛇影,整日里胆战心惊,因此才会误信谗言,将贤良的妻子当成蛇精来害怕。他所看到的蛇和法海和尚其实都是在恐惧心理压迫下而产生的幻觉。
在现代派小说的意念象征手法上象征层次有向意念深化的发展趋势,小说越来越重视作品内在意念上的象征。刘以鬯的小说最有成就的也在于他对意念层次象征手法的出色运用从而使小说内在意义不断深化。
刘以鬯的小说还充满寓言的讽刺性,往往采用梦的情节、夸张的想象、跳跃性的联想来影射现实、讽刺社会和人物的心态。如《陶瓷》《春雨》《动乱》《蟑螂》《酒徒》,等等。
在象征的讽刺性方面,如《陶瓷》中写丁甫着魔似的四处搜购陶瓷,有一次在梦中买到了十二寸的何仙姑而高兴得在梦中狂叫,形象地讽刺了人物被欲望左右的可笑心态;在《蟑螂》中人物在梦中梦见自己变得很渺小,蟑螂比自己大无数倍,感到巨大的死亡威胁和强权者对弱者的残酷捉弄,影射了弱肉强食的社会现实;在《酒徒》中,作者更是大胆运用夸张的想象和跳跃性的联想来讽刺社会的黑暗、人心被金钱腐蚀的污浊现实:
我梦见我中了马票/我将钢笔丢掉了然后穿着笔挺的西装走进湾仔一家歌舞厅将全场舞女都叫来坐台/我用金钱购买倨傲/然后我买了一幢六层的新楼/自己住一层/其余的全部租出去/从此不需要再看二房东的嘴脸也不必担心业主加租/然后我坐着汽车去找赵之耀/赵之耀是一个吝啬的家伙/我贫穷时曾经向他恳借二十块钱他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现在我有钱/我将钞票掷在他的脸上/然后我坐着汽车去找张丽丽/张丽丽是一个势力的女人/我贫穷时曾经向她求过爱她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现在我有钱了/我将钞票掷在她的脸上/然后我坐着汽车去找钱上甫/钱上甫是一家出版社的老板/我贫穷时曾经向他求售自己的小说他扁扁嘴将头偏过一边/现在我有钱了/我将钞票掷在他的脸上
作者采用了一系列的排比形象地刻画了社会中种种势利眼的群丑图,通过大量梦想自己有钱后对这些丑类的捉弄表现了作者心中对金钱社会的愤激和不平;这些生动的象征性的描写对金钱至上的商业社会的世态炎凉作了夸张、露骨、入木三分的讽刺,使人叹为观止。
刘以鬯先生在六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用现代主义的手法创作了大量富有创新价值和意义的小说,他在小说的象征技巧的运用方面,在行动的寓言式象征、生存困境与生死之谜的象征、意象与意念象征、多意性与讽刺性的象征等四个方面都取得了很好的成就,对今后的小说创作有积极的指导意义。
① 廖星桥:《外国现代派文学导论》,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
② 笔者在香港采访刘以鬯时刘先生的谈话。
③④⑤⑥⑦ 刘以鬯:《陶瓷》,香港文学研究社1979年版。
⑧⑨ 刘以鬯:《蟑螂》,见《刘以鬯卷》,香港三联书店1991年版。
⑩ 张世君:《欧美小说模式》,广西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⑪ 王晋民:《论刘以鬯的新小说》,《世界之交的世界华文文学》1996年9月。
⑫ 刘以鬯:《天堂与地狱》,广州花城出版社1981年版。
⑬ 刘以鬯:《酒徒》,中国文联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