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骄
内容提要 罗曼·加里将自身的移民经历和身份意识投放于小说《来日方长》,它直面弱势群体的苦难,引发巨大的社会反响。从叙述符号学的视角分析这部作品,对小说所蕴涵的陈述、形象和叙述三类符号进行全方位的探讨,在此基础上深刻领会作者于文字间流露出的感情倾向,理解作家对弱小人物必将走向自由和幸福的坚定信念。小说所构建的符号系统将作者亲身经历的世界编织于文本,读者从中感触到的不再是虚构和文字,而是隐匿其后的现实生活。
《来日方长》(La Vie devant soi)是俄裔法国作家罗曼·加里(Romain Gary,下文简称加里)于1975年用笔名埃米尔·阿雅尔(Émile Ajar)发表的小说,是体现作者移民身份意识的重要著作,带有浓厚的自传色彩。“书中充满了隐喻与意象的交织、理性与疯狂的痉挛、梦想与现实的渗透、图像与文字的辉映”①游晓航.《〈娜嘉〉中的叙事艺术与诗学魅力》.法国研究.2016(2):78-84.,为读者开启一扇理解底层移民生存境况的窗口,也被誉为法国“当代的《悲惨世界》”②罗曼·加里.《来日方长》.郭安定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参见译者前言。。作者以符号编码为手段,对现实世界进行深刻的美学思考:作为文本骨架的陈述符号、作为文本基石的形象符号和作为文本“神韵”③张新木.《法国小说符号学分析》.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24.的叙述符号共同构筑起一座宏伟的符号大厦。有鉴于此,本文借用巴黎符号学派代表人物格雷马斯(A.J.Greimas)的叙述符号学(sémiotique)理论,对小说中蕴涵的符号系统进行梳理和分析,以进一步了解加里的创作意识和精神实质。
陈述活动(énonciation)构成言语活动的一个根本性方面,它可以规定言语活动开展的背景。人们在说话时,往往把最基本的语言符号组合成陈述语段(énoncé),以表达经验事实。作家在创作时,也通过陈述语段的累加来创造文本,因此,文学作品可以看作是陈述活动的结果,陈述符号为文学文本的生成提供框架性支持。另一方面,陈述活动还使言语活动转化为一种交际模式,因为陈述活动的参与者不可能完全外在于其产生的陈述性结果,“陈述活动便是在言语活动中代表我们的东西”④安娜·埃诺.《符号学问题》.怀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472.。《来日方长》的第一句话是:“我起头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们住在七层楼上,上楼下楼都得爬楼梯。”(p.1)⑤本文对小说原文的引用均来自于“罗曼·加里.《来日方长》.郭安定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下文只标明页码,不再单独说明。“我”是一个重要的符号,意味着陈述活动的开启,同时把小说转变为一个交际体系。“我”是陈述发送者(énonciateur),即通过第一人称的一个代词来表达的主体。与之对应的自然是陈述接收者(énonciataire),小说的结尾暗示出这一点:“就这么点事,你们俩都来了,还把我接到你们乡下的房子去住”(p.181),句中的“你们”同样是一个关键性符号,如果说开篇的“我”标志着陈述活动开端的话,那么“你们”则预示着陈述活动的结束。
由此可见,“我”、“你们”这两个陈述符号把整部小说打造成一种对话体系。“我”是指小说的男主人公,十四岁的阿拉伯少年穆罕默德,他是千千万万移民大军中的一员,作者创造出这个符号来为整个移民群体代言。以部分代整体正是提喻的典型特征,提喻在本质上是语义的一种提炼和浓缩。具体来说,以“我”的视角来承担陈述,这种话语编码(code discursif)揭示出下面四种语义关系:一、作为个体经验的“我”(je),即我在故我思,“我”把个人的经历和情感诉说出来,主人公穆罕默德首先陈述的是他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感受;二、一种包含性的“我们”(nous),即主体的陈述活动可以让某种确定性的主体显露出来。穆罕默德和整个移民群体具有对等的关系,他个人的陈述也就意味着移民整体在述说;三、言语活动行为在运用过程中的“我”,即主体以现在时进行陈述的过程中,其对面存在有个人或集体的对话者。“你们”作为对话者,首先指小说中的另外两个人物:纳迪娜夫妇,他们来自于主流社会。因此,根据“提喻”的原则,他们是代表主流社会的符号。穆罕默德的陈述活动既然面向纳迪娜夫妇,也就针对整个主流社会,即通过诉说自身的境况来引发主流人士对下层移民的关注和同情;四、大众意义上的“人们”,也就是特定知识和事物状态的接收者。在这部小说的语境下,穆罕默德的陈述对象是纳迪娜夫妇,这对夫妇作为一种符号而承载着自己的语义外延,即对应于千千万万的小说读者。从共时的角度讲,这些读者可以来自世界各地,而从历时的角度看,读者们也可以来自各个时代。因此,这部作品是在邀请各个地区、任何时代的“我们大家”都去了解下层移民的生存境况。
穆罕默德和加里是否存在某种关系?从表层结构(structure de surface)看,小说作者似乎在实施一种“脱离”(débrayage)操作,“它可以包括行为脱离(débrayage actantiel)和空间脱离(débrayage spatial)两大层次”⑥Greimas A.J.et Courtés J.Sémiotique-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 la théorie du langage.Paris:Hachette livre,1993.p.79.。行为脱离就是不参与陈述活动的进程,使陈述活动客观地向前发展。加里创造穆罕默德这个陈述符号,努力营造出一种“非我”(non-je),即试图以旁观者的视角,客观地描述他者的故事,刻画移民的悲惨生活。另一方面,空间脱离是指与陈述活动发生的场所脱离接触。从小说看,主要人物的活动场所,事件发生的地点等都与作者毫无关系,因此也形成了一种“非此”(non-ici),即在陈述活动中,作者是“缺位”(absence)的。
然而,加里真的是陈述活动的“局外人”吗?作者原本出生在俄国统治下的立陶宛,身上流着犹太人和鞑靼人的血,十四岁时跟随母亲辗转流亡到法国尼斯。因此,加里并非来自于法国的主流社会,而是移民大军中的一份子,在另一部极具自传性质的小说《童年的许诺》(La Promesse de l’aube)中,作者描述了母亲和自己从立陶宛途径波兰,最后辗转至法国的经历。而在《来日方长》中,作者把主人公穆罕默德的年龄也定格在十四岁,这正是作者一家移居至法国的时刻。作品的中文译者郭安定先生曾指出:“《来日方长》里的一对主人公——充当叙述者的男孩毛毛(即穆罕默德),与抚养他的罗莎太太——使人想到《童年的许诺》中罗曼和他的母亲尼娜”⑦罗曼·加里,前揭书,译者前言。。“《来日方长》是《童年的许诺》的反写,是后者小说化的进一步发挥”⑧同上。。可见,如果透过表面来考察作品的深层结构(structure profonde),就不难看出,在“脱离”操作之后,作者紧接着又实施了“接合”(embrayage)操作,不论是在步骤方面还是意识方面都与前文的“脱离”操作截然相反。借助于“穆罕默德”这个陈述符号,作者实施的是返回陈述活动的一系列程序,将第一人称“我”、作为空间的“此在”(ici)和作为时间的“此时”(maintenant)三种话语要素组合起来。“如果陈述发送者以第一人称和现在时说话,那么,他就进入了对话”⑨安娜·埃诺,前揭书,第473 页。,作者因此和陈述发送者达到合二为一的意义效果。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拉斐尔(Raffaello Santi)在创作名画《雅典学院》(The School of Athens)时,让代表古希腊文明的文化巨人会聚一堂,同时没有忘记在画面的右下方为自己留下一个位置。加里在刻画移民画廊的同时,也借用穆罕默德这个符号将自身纳入其中,取得与《雅典学院》较为类似的艺术效果,二者之间籍以产生一种微妙的互文关系。
综上所述,陈述符号的创造为的是“自我”得到言说和解读,“交际的所有阶段、主体、他们之间的关系与他们各自的态度以及他们与信息之间的关系……在句子的表现过程之中成为再现性的”⑩同上,第472-473 页。。《来日方长》引入的是双重对话结构:作品中穆罕默德和纳迪娜夫妇进行了面对面的直接交流,而作品之外,作者加里和不同时空下的读者也展开了间接的互动。
如果说陈述符号为文本提供框架结构的话,那么形象符号则为这种结构带来最基本的建筑材料。形象(figure)⑪我国知名符号学研究者、原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法语教授张智庭先生把“figure”一词翻译为“外在形象”,本文简称“形象”。“是一种特殊的语义单位,它拥有恒定的语义内核,其潜在语义特征可以根据不同的语境体现出来”⑫Groupe d’Entrevernes.Analyse sémiotique des textes,Lyon: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Lyon,1979.p.91.。《来日方长》刻画的人物形象主要有两个:犹太老妪罗莎太太和小穆斯林穆罕默德。这两个形象是两个意指系统,由下位的区别性要素(élément distinctif)构成。首先来看罗莎太太:“那一身肉”(p.1)、“两条可怜的腿”、“快撑不住了”(p.4)、“花白的头发直往下掉”、“老的待不住了”、“物质的损耗”(p.8)等。这些语词展示了女主人公欠佳的身体及生活境况,而这一聚合轴反复暗示一个“弱”字,成为作品中的一个恒定“义素”(sème),构成罗莎太太精神气质的主旋律,为老太太最终不幸病逝埋下了伏笔。作为最小的意义单位,义素可以暗示作家意识的深层结构,在加里的观念中,罗莎太太是一个里里外外都散发着“孱弱气息”的实体。
“义素并非一种原子的和独立的要素,它只能从与其他义素对立起来的差异中获得存在”⑬Greimas A.J.et Courtés J.Op.cit.p.332.。文本中的“弱”只有与“强”对比才能凸显出它的真正价值。与老罗莎的“弱”相映衬的是小穆罕默德的“强”:“我可是很硬气的”、“出现了早熟的麻烦”(p.9)、“猛一下子拔腿就跑,像箭一样飞出店门”、“撒丫子狂奔”(p.11)。“弱不禁风”的犹太老妇和“身强体壮”的穆斯林孤儿走到一起,在巴黎贫民窟相依为命,这是小说戏剧性的一幕。一方面,幼小的穆罕默德在感情上十分依赖罗莎太太,把她视为唯一的亲人。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一天天长大,变得越来越活泼好动。他所蜗居的那个狭小、沉闷的空间给他的生理及个性带来压抑,使之想要逃离这种忧郁的氛围。穆罕默德经常跑到楼下和他的“精神导师”哈米勒老先生聊天,在街上或集市中闲逛,还不时做出些小偷小摸的举动。种种行为反映出小穆罕默德对自身“狭隘空间”的反感和拒斥,亦使读者感受到他身上旺盛的生命力,小说正是借助这种“弱”与“强”的对应,揭示了“垂垂老矣”的罗莎太太和旺盛、炽热的少年之间那鲜明的对比。
义素之间的联系不是扁平的,而是形成网状的立体结构。因为在组合轴上,义素间具有联想关系。在小说中,“弱”与“强”这组对立不仅体现在人物关系之中,还表现在两位主人公与环境的冲突中。作者把罗莎太太置于一个狭小、破旧、阴暗、压抑和肮脏的环境中,似乎与外界隔绝,且散发出悲惨的气氛:“在罗莎太太家,到处都是悲伤凄惨。即使你住惯了,也免不了愁容满面”(p.12)。老太太甚至为自己准备了一处藏身的地下室,称作“犹太窝”。那儿能“闻到一股呛鼻子的尿臊味”(p.21),“四面的墙壁,全是石头垒的,有的地方凸出来,像是露出一颗颗牙齿,张嘴大笑呢”(p.21)。不难看出,不论是楼上的公寓,还是地下室,其共同点就是缺乏光线。从这些环境所提取的义素就是一个“暗”字。“暗”象征着不幸,预示死亡和悲剧。而小说中所刻画的“暗”并不仅仅停留在表面,还深入到了主人公的内心。换言之,罗莎太太的内心空间也是“暗”的,充满绝望和焦虑。在文学文本中,要特别注意每个符号所体现出的功能意义。加里在刻画罗莎太太的肖像时,多次强调她的眼泪:“眼泪也流个不停”“她把脸埋进双手里面,不停地抽泣”(p.8)。“罗莎太太哭了整整一上午”“她哭个没完没了”“哭鼻子成了她最好的时光”(p.31)。作者是善于埋伏笔的,“眼泪”这个符号显示出罗莎夫人内心无穷无尽的绝望和无助,也预示了老太太最终的不幸结局。
作品中的“暗”还表现为罗莎太太心中的“恐惧”,这个符号贯穿整部小说的始终。老太太内心的“恐惧”源于三大方面:首先是沉重的历史包袱。身为犹太女人,她无法回避一段沉痛的过去。虽然战火早已熄灭,可是纳粹的迫害、集中营的恐怖仍像梦魇一般,无时无刻不盘绕在她的脑际,永生难以释怀。“从奥斯威辛出来,我就没有顺心过,总是麻烦事一大堆”(p.10)。“德国人吓破了她的胆”(p.35)。睡梦中的罗莎太太总是被残留在心底的历史记忆惊醒,此时她会惊慌失措地冲向自己的“犹太窝”。战争已经把这位可怜的女性摧残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使之永久性坠入“暗”的记忆深渊。罗莎太太的第二重“恐惧”来自她的现实生活,她谋生的职业是照顾妓女意外生出的“黑孩儿”,不被法国的法律所承认。因此,“地下”托儿所只能秘密开办,她被迫伪造各式各样的假证件,千方百计隐瞒自己的身份,应对执法机构的上门审查。“她从来没有踏实过”(p.14),“活在世上,总是提心吊胆”(p.14)。最后,女主人公还恐惧自己的老年身份,因为与之相连的是体弱多病,“不知哪一天,她就会倒在楼梯上”(p.1)。收入不固定,也得不到政府的补助,这样的晚年生活自然有它的不可承受之重,“她没资格生存,只能毁灭”⑭武海涛.《现代的〈悲惨世界〉——读罗曼·加里的小说〈如此人生〉》.法国研究.1997(1).。
因此,从“眼泪”“恐惧”这两个符号中提取的是罗莎太太内心的“暗”,它与外部环境的“暗”共同组成了“暗”的意指结构。那么,“暗”和前文的“弱”有没有内在联系?答案是肯定的,每况愈下的身体、恶劣的环境都成了催化剂,不仅是她患病的罪魁祸首,更扭曲了罗莎太太的灵魂,使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异化了。应该说,“弱”和“暗”是互为补充、不可分割的。老太太孱“弱”的体质和阴“暗”的外部环境使她的内心出现“暗”无天日的黑洞;反过来,老太太内心的“暗”让她总是无精打采,闷闷不乐,自然也不利于身体的健康长寿,只能疾病缠身,走向灭亡。所以,在罗莎太太身上,“弱”与“暗”两者形成了恶性循环,彰显出移民群体不可逆转的悲剧。从“暗”的义素中还可以提取“内”的义素,因为与罗莎太太紧密相关的位置——公寓、地下密室以及她的内心——都是封闭的内部空间,这样的联想和导向可以把“暗”和“内”两大义素组合起来。事实上,“暗”和“内”是通感的,它们和“弱”也存在通感关系。身子虚“弱”,意味着行动不便,外出活动减少,只能待在狭小的“内”部空间。这样的空间和外界接触不多,光线不充足,自然会阴“暗”下来。时常待在这样的环境中,人内心的“暗”淡也无法避免。所以,“弱”、“暗”和“内”三者的内涵都是相通的,可以说是女主人公与环境互动的结果。
形象符号经由文本的表征,一步步深入内在逻辑当中,从中剥离出区别性的义素。从义素入手,大胆假设它从属的结构,从而演绎或生成其对立面。上文从“弱”联想到“强”,那么从“暗”是否可以跳跃到“明”?答案也是肯定的,只需留意男主人公出现的地点和场所:“我经常拉住巴那尼亚的小手,领着他外出单独活动”(p.9)、“我到加尔夫特街上的购物中心,偷了一只全身卷毛的灰色小狗,抱回家来”(p.11)、“我需要有个小丑,带着他去法国人住的街区去挣点钱”(p.45)、“我到歌剧院那边一家商店去买东西,看到橱窗里有马戏团的表演”(p.56)、“只好下楼到街上闲逛,一整天不回家”(p.87)。小穆罕默德在家里待不住,总想往外跑,向往外面的世界,这和喜欢待在家中的罗莎太太形成反差,“内”和“外”这组对立的义素结构也就映入读者的眼帘。小说展示的外部世界总是拥有充足的光线。大街上自不待说,其他的地点,商店、剧院等,也都是宽敞明亮的。小穆罕默德喜欢向外跑,这是一个重要的隐喻,表明他渴望摆脱家里狭隘和阴暗空间的束缚,走出上一辈的历史阴影,从而能够奔向更加光明的未来。因此,“暗”和“明”的对立结构也就十分明显了。与此同时,男主人公身上所体现的“明”与“强”的义素也构成互文关系。小穆罕默德对美好未来的追求显示出他结实有力的体魄和欣欣向荣的精神面貌,这再一次印证外部环境对人物气质的影响。
不难看出,在《来日方长》中,“罗莎太太”和“穆罕默德”两个形象符号相辅相成,“弱/强”、“暗/明”和“内/外”三组义素构成二元对立的立体结构,进而生成脉络分明的意指网络。读者只需在文本表层打开一扇门,便可置身于作品深层的内核之中,从而领略它的“庐山真面目”。作者能够运用文字的力量为底层人民发声,为弱势群体代言,在此过程中引发读者对移民生存境况的思考。
叙述分析,就是“借助语言学的方法,以文本分析为基础,力图找出分析叙事文本的一整套模式和定律,从而将文学研究变为一门操作性、应用性和技术性极强的科学学科”⑮王铭玉.《符号的结构语义分析和叙事语义分析——Greimas 思想探析》.当代语言学.2013(1):83-93.。叙述性(narrativité)“是一种抽象形式,代表深层次的符号活动,事物的发生都被认作是逻辑和语义性质的转换(transformation)”⑯Greimas.A.J.Interview à la revue Pratiques.1976,n°11-12,p.9.。这里的“转换”并不一定是“形变”(métamorphose),而更加强调事物“状态”(état)的变化。叙述是一种运动,它对认知空间产生影响。符号学尝试建立起一套叙述语法,分离出一系列相互对立的概念组合,来阐明状态的转变过程。其中最基本的是“主体(sujet)/价值对象(objet)”⑰Hénault A.Les enjeux de la sémiotique.Paris:PUF,2012.p.155.,它们是叙述中最主要的行为者,叙述活动的产生、发展和结束都要紧紧围绕这组关系来进行。格雷马斯指出主体和价值对象之间存在的张力(tension),这是前者朝向后者的一种运动,定向运动将二者联系起来,主体是“运动之源”,价值对象是“运动之目标”。在文学文本中,这种模式通常会具体表现为主体对价值对象的追寻。《来日方长》中的两位主人公——罗莎太太和穆罕默德——都可以看作是叙述活动中的主体,二者追求的价值对象是一致的,即生活,或者说正常的社会地位,这是他们不断追寻的目标。
主体和价值对象这两个要素确定之后,就要关注它们之间的附联关系,从而生成不同的语义类型。主体和价值对象之间的关系主要有两种形式:合取(conjonction)和析取(disjonction)。合取可以表现为二者在空间上的毗邻或主体对价值对象的占有,反之,析取是二者在空间上的分离或主体失去价值对象。显然,《来日方长》开篇所展示的是主体和价值对象的析取状态。两位主人公都属于边缘阶层,挣扎在贫困线上,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在别处,这一状态可以用如下的式子来表示:
其中,S表示叙述活动中的主体,O表示价值对象,∪表示析取状态。
主体和价值对象间的状态并不是静态的,而是处在不断的变动之中。罗莎太太一心想和自己的“过去”切割,从而在法国开启新的生活。为此,她进行了诸多努力:开办托儿所以维持生计;伪造假证件来应对法国治安系统的审查;通过照顾孩子,在移民群体中结交大量朋友,来弥补自己内心的情感创伤。穆罕默德也有一系列的行为:他一开始想要寻找自己的母亲;接着不断离家出走,到大街上溜达,希望引起街上妇女的注意;最后遇到满头金发的纳迪娜夫人。从叙述的角度讲,这些具体的做法可以统称为“作为操作”(faire),或“使成为(faire être)”的操作,即促使主体和价值对象之间产生新的状态,使二者从起初的析取状态走向合取状态,用下面的式子来表达:
如图所示,字母F 指作为操作,箭头指状态的转换,整个式子表示主体和价值对象由析取向合取转变。
主体想要推动自身与价值对象间的合取转变,那最终能否达成这一目标?要寻求这一问题的答案,就必须对新状态进行判断和分析,这是一种认知活动,其语义结构为“状态的状态”(être de l’être),由两个法文单词“être”组合而成。前一个“être”表示的是事物的“存在”,后一个则对应状态的“显现”(paraître),“状态的状态”整个词组可以被理解为“表象的真实性成分”⑱Hénault A.Op.cit.p.165.,换言之:呈现在眼中的事物,其真实性有几分?为回答这一问题,就必须将话语中的“存在”和“显现”两大成分区别开来,这一过程便构成话语的置信模式(véridiction),借用格雷马斯“符号学矩阵”(le carré sémiotique)⑲怀宇.《法国符号学研究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176.将其图示化(schématisation):
如图所示,矩形对角线的两端呈现的是相反的状态,同时,矩形四个端点的状态经过组合,生成不同的意义效果(effet de sens):如果事物既显现,又存在,那么它一定是“真实”(vrai)的;若既不存在,也不显现,便为“虚假”(faux);如果存在,却不显现,那说明事物处于“秘密”(secret)状态之下;最后,若显现,却不存在,则说明该事物是一个“谎言”(mensonge)。
罗莎太太的一系列行为:开办托儿所、办假证、拓展社会关系等,表面上风光无限,令人羡慕,大有跻身主流社会之趋势。可实际上,心中却充满恐惧,深陷往昔之囹圄,生活毫无起色。一言以蔽之,罗莎太太实现的仅为表层之“显现”,并没有触动深层之“存在”。所谓的美好生活只不过是海市蜃楼,沦为不折不扣的“谎言”。另一方面,穆罕默德是否实现“合取”状态?小说结尾可以看出端倪:“既然你们的孩子都要求我到你们家去,那我就去住上一阵子。”(p.181)这暗示出,作为主流社会成员的纳迪娜夫妇已经接纳穆罕默德,孩子也乐意被上层社会所容纳。移民符号和主流符号的融合既“显现”,又“存在”,因此实现货真价实的合取转化。这两位主角,一老一少,其中一位主动谋求主体和价值对象的“合取”,却无法实现,最终还是以“析取”状态结束,另一位几乎是被动的,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而被吸纳进主流社会,达到最终的“合取”状态。
叙述符号的创造,往往能够暗含作品的文脉,揭示作者的创作意识,被认为是文本神韵之所在。加里的作品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在揭示人类社会的衰退和崩塌,他在写作时会对社会的阴暗面加以描绘,譬如对罗莎太太人生遭遇的叙述。然而,上文对叙述符号的分析也体现出加里意识中的其他倾向。男女主人公既相互依存又不乏冲突的关系象征着两代移民之间的互动和演变,移民少年最终被来自法国主流社会的人士所收养,这似乎在暗示,年轻一代并非盲目效仿老一辈人的做法,不再囿于他们原本的生存空间,而是显示出应有的主观能动性,勇于改变自己的命运。罗莎太太的不幸病故预示了老一辈底层人民悲惨命运的终结,而小穆罕默德走出贫民窟表明作者希望年轻一代移民能通过自己的主观努力,积极融入主流社会,敢于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倘若这一切最终能变为现实的话,那也就诚如小说题目所揭示的那样“来日方长”了,因为,对于成千上万的年轻移民来说,未来的幸福日子还长着呢。这或许才是《来日方长》的真正意义之所在,它正是作者对移民群体殷切的希望和祝愿。
综上所述,《来日方长》被一个宏大的符号系统所支撑,它并非现实的空间,而是可感知的意义空间,是供作家和读者共同体验的虚构世界。作者借助符号工具来编织自己的生活经历,重温成长历程,再现移民的生存境况。文本中的符号如路标一般指引着读者的灵魂,去触摸作者的创作意识,它停留在两大问题上:一是指出底层人民的贫弱,从而引发全社会的关注;二是为新一代移民群体加油鼓劲,希望他们能抛开过去,大胆追求美好的未来,耕耘出一片新的园地。《来日方长》是加里献给读者的一份礼物,一份邀请,希望社会大众从中感受生活,认知自我。“他们将不是我的读者,而是他们自己的读者,通过我的书,我向他们提供了一种阅读自己的方法”⑳Marcel Proust.Le Temps retrouvé,chapitre II,NRF en 15 vol.p.1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