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201203)
傅 锟 张如青△
20世纪以来大量简帛文献出土,文献的时间范围上起战国下迄魏晋,其中有数量可观的医学文献。近年来简帛医学文献的研究几成显学,大量研究成果得以发表。本文拟对其中涉及中医内科的文献进行综述。所谓中医内科包括内伤杂病和部分外感病。
1.肺系病证
咳逆 即咳嗽。敦煌汉简中有较完整内科方剂一首——“治久欬(咳)逆匈(胸)痹痿痹止泄心腹久积伤寒方”,罗振玉的录释可谓开简帛文献中医研究之先河[1]。
喘(吹) 刘金华认为周家台秦简中“人所恒炊(吹)者”中“吹”为哮喘[6]。
2.心腹病证
中医古有“心痛”与“真心痛”之辨,心疾未必是心脏疾病,往往泛指腹腔胃肠道疾病,在出土简帛文献中也是如此,故在此心腹病证列为一类。
心痛、心疾 张光裕、陈伟武谓战国楚简中“心疾”即心脏疾病,亦称“心病”,指心烦、心悗、心痛之类;认为楚简中记载墓主人背部、胸膺部和肩胛部症候均与心脏疾病有关[2]。北大汉简有:“曰:死病及心痛、心痺。此皆在腹心肺肝之间,不可别名也,人猥谓之心腹病。”[7]石泉也认为《包山楚简》所记“心疾”并不一定专指心脏病,也可能是指胸或上腹部其他器官的疾病[8]。宋华强辨析了新蔡葛陵楚简“伓(背)疾”“肨胀”“瘙”等疾病,认为“疾”即“胁疾”,平夜君成所患之病为冠心病之类的心脏疾病,此疾常伴有两胁胀满症状[9]。曾宪通根据《包山楚简》“下心而疾”“心疾”“既腹心疾”推断墓主生前患有严重的心脏病[5]。
暴心痛 《里耶秦简(壹)》“暴心痛”病方“病暴心痛灼灼者,治之,析蓂實冶二,枯橿(薑)、菌桂冶各一,凡三物,并和,取三指冣(撮)到节二,温醇酒”。于越认为其中菌桂即肉桂,肉桂与姜配伍是治疗寒凝胸痹之心痛的常用药物组合,以方测症,认为是暴心痛与卒心痛相类,指突发性的心痛病[10]。
烦心 方懿林、周祖亮释《里耶秦简(壹)》“烦心”为心烦[11]。
心悗、心闷 望山楚简中有“悗心”,原释文疑读为“骇”字[12]。孔仲温将“悗”解释为“悸”,“塞”解释为“气滞”[13]。程燕比较了各家对“悗”字的解释和隶定,释为心悸或心闷[14]。陈伟则将“悗”释为“内心烦乱”[15]。李家浩在《九店楚简》考释补正中吸取了《郭店楚简》的研究成果,认为“悗”通“闷”[16]。
瘚 刘朴将引《引书》中“瘚”解释为“心脏痛”[17]。
3.脑系病证
精神疾病 根据周祖亮对《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壹][贰][叁]的统计,其中有狂病等精神病14例[19]。放马滩日书中“人有思哀也弗忘,取丘下之莠,完掇其叶二七,东北向茹之乃卧,则止矣”,又“女子不狂痴,歌以生商,是阳鬼乐从之,以北向□之辨二七,燔,以灰□食食之,鬼去”。张炜认为治疗此类忧虑症等精神类疾病的巫祝方可以看作是中国古代心理疗法[20]。
癫痫 孙启明认为马王堆帛书《五十二病方》“人病马不痫”中“不”字为衍词或发声助词,无意义[21];刘瑞明认为“不”为“丕”的通假字,“人病马不痫”应是“人病马丕痫”[22];而罗宝珍认为“人病马不痫”之“不”当读“踣”,义同“仆”“颠”,指突然倒地,此为秦汉癫疾之典型症状[23]。
健忘、失眠 陈力根据阜阳双古堆汉简《万物》所载“为毋忘”“令人垂卧”的药效,反推《万物》已经记载了健忘症和失眠症[24]。
4.脾胃系病证
下心疾 李家浩认为《包山楚简》“下心疾”中“下心”是“心下”的倒文[25](按,心下,传世古医书中多见,一般指胃)。
心腹疾 又称心腹病、腹心病、病心腹、心腹痛等。张光裕、陈伟武认为《包山楚简》中腹心疾是腹疾与心疾合称,指心脏与腹部疾病[2][按,此说非,心腹、腹心、下心、心下均指胸腹腔的中心(当中)部位,即上腹部]。以肩水金关汉简为例,有“心腹不耐(能)饮食”“心腹寒炅(热)”的记载,饮食非心之功能,寒热亦非心之温度,故心腹病痛当是上腹部消化系统疾病。根据周祖亮对《长沙走马楼三国吴简》[壹][贰][叁]的统计[19],其中出现腹心病131例,是当时最常见的内科病证名。
心腹久积 孙其斌认为《敦煌汉简》的“心腹久积”非为食积心腹,实为“心下有水气”之症[26](按,此说误,当是胃肠道积滞)。
疛 高大伦训张家山汉简的《脉书》中“肘”字为“疛”[3],《说文·疒部》言“疛”为小腹病。李海峰认为张家山汉简《脉书》中“疛”当释为“跳动,心腹疾”;《足臂十一脉灸经》中的“疛”无法排除腹疾,其是否为心疾,具体为何病犹当存疑[27]。
鬲中 连劭名认为《脉书》中“胃管”即胃脘,“鬲中”为病名,即胃脘痛[28]。
善欠 舒之梅、刘信芳将望山楚简中“善欠”释读为“善便”,即指腹泻之重症[29]。
肠澼 北京大学藏秦简中以米汁治疗肠辟(澼)[30]。于豪亮认为《居延汉简甲》中“肠辟”即是痢疾[31]。孙其斌分析了《敦煌汉简》中“雍种匈丈满不耐食”和“肠澼”的病因,认为病由饥饱不均、暴饮暴食、饮食卫生恶劣、冷热不定所致[26]。
塞中 张家山《脉书》中有“塞中”,高大伦以为:塞,雍也;中,腹中,塞中即便秘[3]。
5.癥瘕积聚类病证
伏梁 伏梁指脘腹部痞满肿块一类疾患。《武威医简》有“治伏梁裹脓有胃肠外方”。李应存认为伏梁病包括脘腹部脓肿、脐周以下为主的水肿、心下积块三方面的疾病[32]。张怡以方测症,推测伏梁的病机为湿热内盛、正气虚衰、邪气久羁、化毒成脓[33]。
支满 裘锡圭引《素问》《韩诗外传》证《居延汉简》中“支满”为病名[34]。由于古文字“支”“丈”字形相近,谢桂华等在《居延汉简甲编》中将“心腹支满”释读为“心腹丈满”,解为“心腹胀满”。徐海荣以谢说为非,认为“心腹支满”似为胃溃疡或慢性胃炎[35],刘娇对此作了补证[36]。
瘕 马继兴认为张家山汉简《脉书》中“唐叚”为“溏瘕”[37],杜勇认为“唐”应释为“大”,“唐叚”即“大瘕”[38]。张怡认为简帛文献中瘕症状多见痛、腹胀或肤胀、腹大、二便异常,部分瘕病机为有积。其中“血瘕”是一种少腹部有积块的瘕病;“气瘕”是脾的运化失常、气滞肠胃而导致腹胀、善噫、矢气等症;“水瘕”主要特点是腰腹水肿、胀大,肠鸣有音,有疼痛感;“它瘕”是“蛇瘕”;“牡瘕”很可能是肠覃病;“膏瘕”的病机与肠中寒、皮肤分肉间卫气与寒气相搏相关;“心腹瘕”的病机为逆乱的血气停留于心腹部,久而成积;“承瘕”病位在胸胁,上至颈领面颊,表现为辅胁交胀、振寒汗出、呕吐物臭秽等症,类似胸厥;“蚀瘕”具有胸背部各处疼痛、类似喉痹的症状,可能是一种外感疾病;“腹瘕”的病机或为腹中有寒;“肌瘕”的症状为腹皮厚而明亮,腹中有青蛙的鸣叫声,或有似虫蠕动的症状,可引起呕吐;“涌瘕”的症状为脐周气机烦闷不舒,按之卒然涌动,类似于“里水”;“字瘕”可能是发生于妇人产后的,以腹痛、恶露排出不畅,或伴有小便疼痛或轻微水肿症状的一种瘕病[33]。袁开惠将老官山汉简之《六十病方》中“它瘕”释为“虫瘕”,认为“承瘕”即“心腹瘕”,并认为此即“心承伏梁”病[39]。王一童则认为“承瘕”是“贲豚”病,“字瘕”或为小便病或水肿不甚[40]。周祖亮认为“牡瘕”即凸瘕,指腹中凸起的积块[4]。
水 高大伦认为张家山《脉书》中“身、面、足、胻尽盈,为庐张”,“庐张”通“肤张”,主要指全身水肿;“腹盈,身、面、足、胻尽肖,为水”,水即单腹胀大,又名水胀、单鼓、大腹水肿;“身痛,面盈,为风”,风当为风水,为水肿证候类型之一[3]。
6.肝胆系病证
瘅 高大伦认为张家山《脉书》中内瘅即内黄,亦称阳黄,以面皮肤黄色鲜明为主要症状;黄瘅即黄疸,以身黄、目黄、小便黄为主证[3]。刘朴将“内瘅”释为“黄疸”[17]。张雪丹、张如青认为张家山《脉书》中“黄瘅”的“瘅”字通“疸”字,而“内瘅”的“瘅”字则当训为“热”[41]。周波认为里耶秦简(贰)医方中“涓阐”应为“消瘅”,此简是目前所见的“消瘅”病最早的记录[42]。周家台秦简《病方及其它》中“单病”,整理组释读为“惮病”[43],周祖亮、方懿林据以解作“害怕生病”[4],陈伟将“单”读为“瘅”[44],谢娟、沈澍农亦持陈说,并认为此处瘅病是一种湿热之病,应属于后世温疫的范畴[45]。孙占宇考证天水放马滩秦简《日书》中的瘅为劳病[46]。
痎疟 马承源等认为上海博物馆藏楚简中“竞公疟”篇“齐竞(景)公(疥)且疟”中“疥”当释读作“痎”[47],《说文解字》“痎,两日一发之疟也”,属内科范围。
7.肾系病证
闭 高大伦以张家山《脉书》中“不能弱(溺)”的症状判断“闭”为小便不通症,即“小便闭”或“闭癃”[3]。”
8.气血津液病证
热中 章红英认为马王堆帛书《阴阳十一脉灸经》甲乙本中“热中”就是消渴症[51]。
气臾 阜阳双古堆汉简《万物》有“燔牡疠(蛎)止气臾”,整理小组存两说:一说为气郁结不畅而痛;一说疑“臾”为“曳”,读为“泄”,“气臾”为“气泄”[52]。陈力根据《说文解字》“束缚捽抴为臾”释“气臾”为情志郁结不畅[24]。罗宝珍[23]、周祖亮[4]根据《名医别录》牡蛎主治“烦满心痛气结”推测“气臾”指气郁结不畅而痛。
9.肢体经络病证
久脞 孙其斌将居延汉简(旧)中“久脞”释为臀及大腿部经长期损伤后出现痿痹[53]。
10.外感病证
伤寒 陈稳根、张如青分析了居延汉简中7个可以确定的方剂,认为其中4方治疗伤寒,另有1方治疗外感伤中[55]。孙其斌认为“伤寒”类疾病在西汉时期是一种多发常见流行性疾病[53]。居延汉简有“伤汗”,赵宇明“顾名思义”以为是汗出过多所致病症[56];而高大伦认为“伤汗”即“伤寒”[57],裘锡圭[58]、罗宝珍[23]等人亦持高说。
温病 周一谋、萧佐桃注马王堆医书《导引图》中“引温病”,指出“温病”是古今病名,包含在伤寒范畴之内[59]。刘金华认为周家台秦简中“温病”多为发热性疾病,并推论居延汉简中“疾温”即是“温病”[6]。高大伦认为“温”即温病,是对感受四时不同的温邪所引起的多种急性热病之总称[3],方勇、侯娜亦持此说,认为“温病”属于广义伤寒范畴[60]。
寒炅(热) 岳岭认为“寒炅”可能是鼠疫[61]。
臃肿 符友丰认为《武威医简》中的“臃肿”为鼠疫[62]。
综合性研究成果中含有内科文献研究的有。
1.集注集释
有周祖亮《简帛医药文献校释》、张雷《秦汉简牍医方集注》等,虽涉及内科,但缺乏系统性、深入性、综合性的研究。
2.病名考释
3.医理研究
4.病因分析
张炜认为放马滩秦简《日书》中“馀病”是指“饮食无度、饱食致病”[20](按,其说无论据支撑,不足为凭)。丁媛、张如青、汤晓龙将简帛文献中所涉病因归为七大类,其中与内科有关的有六淫致病、药物中毒、鬼神作祟和体质因素等[69]。陈稳根、张如青对居延汉简中的腹痛、腹积、肠辟、泄注等消化系统类疾病进行了病因分析[55]。杜锋认为在清华简《赤鹄之集汤之屋》中所描述的夏桀所患“头晕目眩”“精神混乱而心不舒”的致病原因与治疗方法,体现了当时社会巫医交合的现象[70]。
5.诊法研究
刘小梅研究了老官山医简中的诊法,分析了心瘅、隋(髓)瘅、骨单(瘅)的望诊方法;膏瘅、小肠瘅的排出物诊断方法;内瘅多诊合参,与“风”的鉴别诊断及其预后[71]。
6.治法分析
7.医方研究
有对方药组成进行研究,张延昌对《武威汉代医简》治疗痹症的6个方子的组成作了分析,认为所用药物多为温经散寒、祛风除湿之品[77]。有与传世经典比较,如蓝寿梅分析了武威医简中治疗鬲中、血瘀、久咳上气、久泄肠辟、癃闭的医方,认为其合乎《素问》《伤寒论》的辨证原则;认为伤寒遂风方是一张典型的发汗以疗伤寒表证的方剂;辨别“治久咳上气喉中如百虫鸣状丗岁以上方”和“治久咳上气汤方”的药方组成,可知前方所治久咳是寒饮停肺所致而后者是肺内郁热所致[68]。还有不同地域出土文献之间的比较,赵怀舟、和中浚等对老官山《六十病方》与《武威医简》进行比较研究,发现两书皆以内科为主,而后者方剂更为成熟[78]。
8.临床应用研究
在《武威医简》的内科临床应用方面,张延昌运用治伤寒逐风方治疗尪痹、风湿性关节痛、强直性脊柱炎,用鲁氏青行解解腹方治疗痛风[79];田雪梅运用淤方治疗类风湿关节炎[80];王福林运用治伤寒逐风方和治痹手足臃肿方治疗寒湿型痹证[81]、寒湿型坐骨神经痛[82]皆取得了满意疗效。
9.药物研究
万芳、钟赣生结合《五十二病方》《神农本草经》,考证阜阳汉简《万物》所载石韦确有治癃闭、利小便之效;燕矢可“破五窿(癃),利小便”[83]。
10.词典编纂
主要有方成慧、周祖亮的《简帛医药词典》。该书是首部专门整理诠释简帛医药词语的工具书,其中涉及内科病症词语有169条,但释义较浅,多为集释,少有个人发明。
以往学界对出土简帛内科文献进行系统研究较少。其原因一方面是出土简帛中内科疾病界定难、分类难。另一方面是因为虽然涉及内科简帛材料数量众多,但很多文献中都只有一鳞半爪,系统性的材料主要集中在周家台秦简、马王堆汉墓医书、张家山汉代医简、武威汉代医简等,但这些资料里内科文献仍不足。近年来,大量新出土简帛文献如北大秦简、北大汉简、老官山西汉医简等的部分研究成果问世,其中涉及中医内科的文献材料颇为可观,这使得系统性的出土简帛内科文献研究有了新的发展方向。展望今后出土简帛内科文献的研究系统化、深入化,在研究材料、研究方向上有以下重点、难点。
1.新出土材料
即将出版的老官山西汉医简(又称《天回医简》)有大量涉及内科的文献资料。从中期看,里耶秦简、北大秦简、北大汉简等出土简牍中的涉医内容也将按计划陆续出版。从远期看,悬泉置遗址、江西南昌海昏侯墓、湖北荆州胡家草场M12墓出土简牍皆有大量涉医文献,其中一定会有涉及内科的文献。
2.病症名考证
古今病名殊异,出土简帛医学文献与传世古文献之间存在缺失,链接有断裂,要破解出土简帛文献中古病名,就要比较出土简帛文献与传世古文献(包括医学文献和非医学文献),通过对病症名的音形义的辨析考释,力争将其含义隶定解释清楚。出土简帛文献中内科病症名与传世文献中相应的病症名有联系也有脱节,因而可以进一步把病症名内涵外延发展变化的脉络进行梳理,从而对其有更深刻的把握和理解。
3.综合性研究
除病名研究外,还要对简帛内科文献中的医理、治法、医方、本草等各方面内容进行综合研究。导引、祝由、房中等涉及古代方技的内容也应等量齐观,纳入到研究视线中。
总之,研究出土简帛内科文献,可补足战国秦汉医学史研究中的空白,补正以往研究的不足,为重构秦汉医学史奠定基础,也可以正本清源,理清中医内科学术之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