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慧
摘 要:汶川大地震后,在权力意志的指导及艺术家的设计操作下,汶川县水磨镇由震前的工业聚集区改建成了多民族风情的现代化旅游小镇,不仅完成了对基础设施的重建,还通过“锅庄”这种集体舞蹈进行艺术实践,实现因地震而产生断裂的地方文化、社会关系及民众心理创伤的修复。本文通过对水磨镇开展的“锅庄”活动进行深描,分析“锅庄”作为一种集体舞蹈形式,是如何发挥其社会功能并作用于灾后民众日常生活的,继而探讨艺术对灾后地方社会重建的意义及各种可能。
关键词:锅庄;集体舞蹈;灾后生活;社区融入
汶川大地震已过去逾十年。位于汶川县的水磨镇,当年作为受灾重镇,得到对口支援城市广东省佛山市的支持进行恢复重建。现如今,该镇已由震前的工业聚集区摇身一变,成了带有浓重羌族元素的现代化特色旅游小镇。这期间,水磨镇经历了城镇功能调整及地方文化的变迁与重构,那几年对水磨镇而言,既是一个历史机遇,也可以说是其整个社会变迁的转折点。但对于水磨镇居民来说,地震首先使他们遭受到了灾难所带来的身体和心理上创伤,进而又陷入原生空间破碎、生活和生计方式突然中断的困境;而重建后,新条件输送给他们的崭新的生活方式,也曾让当地民众感到长久的陌生和不安。
新建的水磨镇,不仅是精心设计的景观地,还是人们生活的地方。要想让灾后重建的水磨镇得以再造及持续性发展,受灾民众可以快速融入新的生活空间,唯有将地方文化嵌入其中。故而,在国家重建计划的指导以及社会各界、媒体的强势关注和参与下,水磨镇灾后的文化建设成为了地域社会修复及当地民众自信恢复的关键。基于此,“锅庄”这种作为阿坝州藏族羌族地区具有广泛民族基础的艺术形式,成为了水磨镇政府用于促进民众融入新环境的首选。这也满足当地政府希望借助某种艺术形态,让民众早点融入灾后新社区生活的策略。
“锅庄舞”作为植根于生活中的艺术形式,实际上就是在与社会发展的应对与适应中生成的。在本研究中,笔者将其视作生存逻辑和文化实践的集体性艺术活动进行整体性考察。通过对水磨镇的田野调查发现,在政府及地方精英的引导和规训下,跳“锅庄”现在早已成为水磨人必不可少的日常生活形态。水磨民众在学跳“锅庄”期间,亦经历了从不理解和抵触心理到现在全民参与的过程。在地方文艺骨干和民众自身的共同努力下,才逐渐走出陌生,由疏离的状态到融入社区,重建社交网络,最终建构了新的社区共同体。
一、锅庄在水磨镇的嵌入过程
(一)陌生与疏离:地震后的水磨镇
水磨镇虽然在地理位置上处于藏羌民族聚集的地区,实际上却是一个以汉族人居住为主的城镇,因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导致整个镇与羌藏各地区的交流不多。可以说,封闭的环境让整个水磨镇的社会文化发展相对滞后,缺失在地文化存在的语境。而早在地震之前,水磨镇又经历了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转型,农民转型为工人,农业文化转型为工业文化,原本薄弱的地方文化生活的再次缺失,使得当地民众呈现出“脱嵌”的状态。而此时,汶川大地震作为一个时空契机,使得因地震而受到冲击和破坏的地域社会,在政治、经济和文化方面不得不进行调整。与其他汶川大地震灾后重建的受灾地区相比,水磨镇是唯一被整体改造成特色旅游小镇的城镇。因此,地震后的水磨镇从灾后基础设施、生活空间、地方文化到当地人生计方式都进行了重塑。
在当地人眼中,政府灾后重建的规划和建设策略让水磨镇整个场镇空间彻底地改头换面。所谓的灾后重建不只是房倒修房、路坏修路,而是重新建了一座城,曾经熟悉的地方如今都是新的面貌。全新的生活空间对曾经住在依山而建的房屋中的水磨人而言,惊喜之余还充满了对陌生的恐惧。个人居住空间和旅游观光区融为一体,实际上就意味着他们曾经熟悉的生活状态被打破。原来相邻的一排民居基本上就是关起来门来各家过各家的日子,现在由于整个水磨镇按照旅游区规划,一出门到处都是旅游设施和观光的游客,当地民众在自己私人领域活动的同时,他们的房屋及房屋内外的日常生活也成了游客观看的对象。住在羌城的李女士说,“原来家门口还有后面山头还有地,天天都得浇地,现在一住进小楼房,地也没了,出门都是来旅游的,每天在家也不知道干什么。”令水磨人苦恼的不仅是他们熟悉的生活空间被修改,新建广场空间的扩大,让民众休息娱乐的空间被城市化的景观替代,曾经聚集在村头聊天等民众日常行为也因此被割裂。据家住水磨羌城的余先生讲,“广场上的人也不多,有时候想去聊两句,想着又都不认识,坐一会就走,就算了”。
我们说民众对于新环境及人疏离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对陌生的恐惧,正如许多水磨民众所焦虑的那样,突发的灾难对日常生活的中断,让他们无法快速从过去的生活秩序中完全走出来,对新生活的无序和迷茫,亦导致他们不知道怎么与新生活相处,故而就会选择逃避新社区空间,不接触新朋友,而是经常通过和熟悉的人相处来获得安全感。为了消除水磨人与地方之间的疏离,恢复地域社会人地之间的关系,水磨镇政府意识到想修复受灾民众的心灵,重建社区文化,应该先对当地民众的日常生活进行关照,特别是在地震后受灾难影响最深的中老年女性群体。结合现在许多城市社区成功发展的案例,政府决定从大众普遍喜欢又容易参与的爱好——舞蹈出发,将“征用”而来的羌族文化嵌入到原本薄弱的地方文化之中,发挥艺术的协同性和与生俱来的亲和功能,鼓励妇女走出家门,继而带动全镇民众一起走进社区,通过跳舞参与共建社区的共同经历。
(二)借来的锅庄舞
“锅庄”是水磨镇在汶川大地震后面向地方民众推行的一种带有民族性的集体舞蹈。追溯“锅庄”的歷史,其实它一开始就不仅指一种乐舞,还兼有商业中转运输机构之意。故而杨曦帆认为,“锅庄舞”是在土司势力与商业中转中引发的民俗型娱乐形式。这种娱乐形式的主要表达方式,就是圆圈舞,即跳舞的行动路线是围成圆圈,一边歌唱一边跳舞。圆圈舞常见于西部少数民族,是极具特色的一种歌舞形式。万建中提出围圈而舞的乐舞行为与西部地区的历史文化背景有着紧密联系,西部先民以篝火为圆心,通过手拉手围成一个圆跳舞可以让每个个体感受到群体共向圆心时的团结和包容,以及群体之间的凝聚力和归属感。正如德国艺术社会学家格罗塞所说:“原始舞蹈的社会意义全在于统一社会的感应力。”虽然现在“锅庄”其自身的仪式舞蹈属性和历史意涵逐渐弱化,但舞蹈本身所具有的交往意义和社会功能性在阿坝州文化建设的过程中依旧发挥了重要作用。
作为藏族和羌族互为交融的地区,汶川县境内一直都有“藏族锅庄”和“羌族锅庄”这两种直接区别藏族和羌族“锅庄”的表述名称,在现在的羌族地区,地方政府更推行用“萨朗舞”一词来取代“羌族锅庄”。20世纪80年代左右,就有人直接用“藏羌锅庄”来统称两族锅庄。尽管现在许多学者对于“锅庄”和“萨朗”的历史释义和表述方式仍存有不同的意见,但当地民众所理解的“萨朗”和“锅庄”是同一种舞蹈,就是他们每天在广场上跳的这种舞蹈,两者并没有什么差别。如今在水磨镇上,我们所称之为“锅庄”的舞蹈更像是一个代称,主要就是指群众自娱性的集体舞蹈。与传统的锅庄不同,现在水磨镇民众跳的这种锅庄,在形态、功能方面都发生了改变,已经不再具有传统民族舞蹈的属性,本质更近似于现在流行于广场上的一种大众集体性的民间体育舞蹈。
目前,流行在水磨镇的“锅庄”主要有三种表达方式:一是居委会文宣队和阿坝师范学院音乐学院舞蹈队跳的民族舞,以藏羌文化为主题,抽取传统锅庄的元素编排的具有观赏性、表演性的舞蹈节目。这种锅庄节目主要用于文化活动演出、舞台表演等展示性的场合;另一种则像流行在广场上的体育舞蹈,是在传统锅庄舞蹈的基础上进行的改编,动作简单易学,群体参与度高,也是现在水磨镇地方民众及学校学生每天跳的锅庄;还有一种就是一些商家为了吸引游客,在原有基础上自发进行创作的可以与游客进行互动的圆圈舞,其主要形式就是围着篝火转圈或进行游戏。值得注意的是,这种锅庄虽然被符号化了,但它们形成的一个重要的因素也是得益于“广场锅庄”的普及,这也是锅庄被选作推广的原因。
二、锅庄在水磨镇的文化重构
(一)文化精英的推动
在广场上跳“锅庄”,是水磨镇当地民众在地震之后才有集体记忆。而整个过程的主导者就是当地政府,政府就是通过锅庄这种艺术介入的方式鼓励水磨民众参与社区公共生活,并根据水磨镇的文化语境以及民众情况,制定了地方文化精英团队带头、锅庄展示表演、锅庄比赛等多种推行模式进行推广,以此来达到重塑民众个体价值、产生新社会关系的积极效应,实现全民跳锅庄的目标。在地方政府的牵头下,水磨镇组建了一支以水磨社区工作者及各村干部等地方文化精英组成的主力军团。此外,还有因地震介入进来的外部文化力量,包括协助活动策划和开展的社工机构以及震后迁到水磨镇的阿坝师范学院。在震后其他许多乡镇文化建设出现停滞或衰退的情况下,水磨镇依旧保持文化建设的活力,并不断进行创新,除了归因于政府的决策和推动外,事实上也得力于其背后来自内与外的两股不同力量合力创作的机制。
2009年,水磨社区成立了水磨镇第一支文宣队。在灾后重建时期,这支仅有不到十人,而且一半还是社区居委会工作人员的文宣队,承担了所有水磨镇文化重建的工作。他们除了平日里的工作和生活之外,其他的时间都在负责展示和教授水磨民众跳锅庄。因为震前水磨镇缺少文艺活动和表演的语境,当地民众大多都忙于农务,想要快速组建一支队伍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仅文宣队数人的表演又势单力薄,后来政府就决定先召集一批喜欢跳舞的爱好者,组成一支骨干队伍到新建好的社区广场上展示,营造氛围,也让水磨民众对舞蹈有初步了解,然后再由这支核心队伍去教其他民众一起学习。
为了带动水磨镇民众一起参与跳“锅庄”,水磨社区的领导和几位干事联合驻扎在当地的志愿社工一起,制定了带领水磨民众跳锅庄的计划,大致分为教学和展示两部分:社工们以分工的形式,通过开展交流与教授锅庄的方式,組织一部分水磨镇的民众,向他们普及跳锅庄的好处及对身体健康有益的效果,鼓励他们参与学习。为此,文宣队专门将跳舞的地方选在了镇上人流量大的广场上,每天晚上的7点到8点,许多出门散步或路过当地民众以及游客都会驻足观看,文宣队会邀请他们一起加入学习跳舞。刚开始当地民众会有顾虑,但看着跳舞的队伍慢慢壮大,他们就会不自觉的参与进来。于是,水磨民众开始自发形成身体习惯,每天按时来跳锅庄,继而发展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水磨人跳锅庄队伍的壮大,让整个水磨镇政府看到了信心,水磨社区用锅庄舞蹈介入社区文化恢复和建设的方式也得到了认可。2011年,阿坝师范学院搬迁到水磨镇,同时带来的还有音乐学院专业的师生。这对于水磨镇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学习和发展的机会。一方面,音乐学院的学生多,专业性强,可以教整个舞蹈队跳舞以及编舞,与之前文宣队先学习再回来传授相比,节约了许多时间,而且还会源源不断的生产新的作品。另一方面,音乐学院有大型的表演艺术团,可以直接参与镇上活动的表演,有利于社区文艺活动大规模性地开展。阿坝师范学院的到来给水磨镇增加了许多底气,在这个基础上,政府提出以锅庄比赛的方式面向全镇18个村推广锅庄,加上阿坝师范学院舞蹈系的同学来指导和带头参与表演,水磨镇文化队伍的发展堪称迅速。不到一年时间,整个镇就有20余支舞蹈队伍。可以说,锅庄这样的集体性艺术活动为灾后生活受到破坏的水磨民众提供了一个共同的社会空间,水磨民众不仅可以通过舞蹈使身心愉悦,还能在其中恢复社交,获得对新社区的归属感。
(二)从“观看”到“融入”:水磨民众的参与情况
大多数水磨民众一开始因为对新环境、对锅庄舞的不熟悉,在参与初期生出了许多的忧虑和顾忌。可以说,在锅庄的展示阶段,虽然吸引了大量水磨民众的注意,但想让他们真正的参与进来,还是经历了一个从“观看”再到在政府介入后真正设下心防,体验锅庄的过程。
由于文宣队成员白天都还有工作,学习和展示的时间都是挤在晚饭后或清晨。是以,每天只要不是阴雨天气,文宣队就开始在水磨镇的和谐广场及万年台广场跳锅庄,以此来吸引当地民众,走出家门到广场上观看。于当地人而言,地震之后,甚至地震前,他们都很少能看到这种欢快热闹的场景,现在每天都可以看到表演,而且随着悠扬的音乐和轻松的舞步,震后一直积郁在水磨人心中的压力放佛消散了许多,平日空荡荡的广场在他们眼中也变得不再冷清。
尽管每天文宣队跳完之后,会试图邀请围观民众一起跳,但是很少有民众参与进来。“我从来都没跳过舞,他们都专门练的经常跳,我肯定不行啊,而且还这么多人看,让人笑话,光看他们跳就挺好的。”退休工人张女士如是说。地震后搬迁到新社区居住的肖女士一开始对社区鼓励他们参加跳舞的举动也心存顾虑,“我们从山上搬下来,对这边都不是很熟悉,人也不认识,他们都是老人村,互相都熟,叫我去吧,又怕跟人玩不到块去。”在水磨人看来,新的生活空间有舞蹈表演是好事,他们可以观赏,但不一定要自己参与跳舞。这其中的主要原因,一是他们对新的社区不熟悉,又刚从地震的悲伤和焦虑中走出来,对新的事物会有抗拒,对跳舞等娱乐项目会也产生不自觉的抵触;另一方面是担心自己不具备跳舞的能力,日常观看就行,如果真的跳起来很怕被熟人耻笑或议论,才不敢参与跳锅庄舞。
水磨镇政府面向全镇18个村举办的锅庄比赛就成为民众开始接受并参与跳舞的一个重要途径。经历过地震的水磨人因灾难带来的种种伤痛、以及灾后重建对生活的焦虑如果无处消解,对身心健康和公共生活的和谐亦是更大的伤害。政府力推让当地民众参加锅庄不仅是为他们提供一个参与和体验锅庄舞蹈的窗口,提升他们参与的积极性,也希望通过集体活动,用具有感染力的艺术行为化解他们压抑心底已久的恐惧和压力,重新恢复表达自我的意识,推动社区建设。
在社区氛围的推动及教学下,起初只有部分年轻人因为兴趣和娱乐开始加入,这些年轻人体验到跳舞不只是对美的展示,还对身心健康都有所帮助,便主动成为鼓励家中长辈参与的宣传者,并亲自劝说和陪同家人一起来学习。水磨镇上的邬女士因为地震家里损失惨重,多位亲人受伤,心情一直很压抑。在女儿的鼓励和陪同下,邬女士开始到广场上跳锅庄而且一跳就坚持了下来,“跳舞不能说让我妈妈忘掉过去吧,但至少她可以放松,然后还能活动一下身体,地震后我妈一直操心,身体也不如以前了,跳舞对这个筋骨也很好,现在很多人都在广场上跳舞的。”参与进来的水磨人在文宣队和社工的引导下,逐渐发现跳锅庄并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复杂,而事实上,民众在参与过程中也深深感触到跳舞对他们心里和生活的变化。锅庄舞蹈围成圆圈而舞的形式,让民众通过转圈跳舞,深感集体活动所带来的温暖与力量;跟着欢快的音乐,他们逐渐放下心防,将地震所带来的创伤记忆及无法言说、压抑在心中的悲伤通过音乐和肢体的表达得以舒展。
灾后的水磨镇以发展旅游为主,因而参加跳舞的民众,还会被组织参加一些表演展示等活动,这让当地民众有了对地方文化认知的意识,他们感受到自己不仅是参与者,也是锅庄的传播者,身份上的变化加深了水磨民众对锅庄及地方文化的认同,对锅庄的身体记忆,同时也增进了民众对社区的紧密性。由于锅庄的公共参与性较强,动作简单且富有美感,不仅深受水磨女性群体的喜爱,还有一些男性和过往的游客都会愿意加入进来跳舞。这也意味着锅庄舞蹈从被赋予的社会群体心理的修复功能转变为具有娱乐性和普适性的公共活动项目,增进了社区文化的建设。
集体舞蹈这种形式很容易结成以跳舞为中心的圈层文化,由小范围的舞蹈群体表演循序渐进地形成整个镇都参与跳舞的文化氛围。这对于水磨镇文化活动的发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虽然水磨镇开展跳锅庄舞的社区活动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政府行为,但当地民众并没有出现完全的排异和不适的情况,刚刚完成灾后重建的水磨人仅是经历了短暂的认识和调适的过程,最后还是主动地接受,并且从中发现其对生活的积极影响,他们自己通过表演展示地方形象,强化身体记忆,逐渐对水磨社区新生活产生认同。这也是后来水磨镇政府可以顺利让下辖的18个村都组建各村自己舞蹈队的主要原因。
三、断裂与重塑:锅庄对灾后民众新社区生活建构的意义
(一)水磨民众新生活形态的形成
在水磨镇,不仅参与跳舞的民众可以因为舞蹈的联结打破社交区隔,许多未跳舞但是一直参与观看的民众也因对锅庄的关注行为产生了联系。作为潜在参与者身份的观众,他们对表演节目之间的点评和沟通,就有可能潜移默化地让不相熟的人成为固定的观看人群,甚至由此建立生活上的交集,继而产生对社区共同体的归属与认同。从现在水磨镇的公共空间看,目前在广场上跳锅庄舞群体还是以女性为主,多数人的身份可能是已做奶奶或姥姥,他们会在跳舞的过程中分享儿孙的故事,其儿女也会因为观看母亲的锅庄表演,而被介绍给他人认识。如果两家儿女年龄相仿或者同为人父母,会因为共同的话题相识,这也促成了一个新的社区联结的方式。
除了跳舞群体和观众,在广场上跳锅庄的行为,还吸引了其他到广场上活动的当地人,他们有带着孩子到广场上玩的民众,散步路过的行人,还有因为人群的聚集,而借此兜售小玩具或者小吃的商贩。即使他们对于锅庄舞并没有很大的兴趣,但不可置否,围绕着锅庄舞,形成了一个新的社区生活形态,而且这个形态也受到了因地震居住在一起的民众的认可。正如滕尼斯所提出的,社区是生活的共同体,社区中的文化为民众所共享,其本质就形成有开放性和群众性的特点。在灾后重建的过程中,因为传统地域社会共同体被打破,新的社区在必须在原有地域基础上进行恢复与重建。而舞蹈的实践就恰恰促使民众可以参与和创造社区生活,他们因舞蹈而联系在一起,换言之,身处广場中的水磨民众自觉形成了几处稳定的社会空间,继而重塑了灾后新社区的社会形态。
(二)走出社交区隔与获得群体归属
作为一种公共交流的方式,锅庄舞成为了人与人互动继而产生归属的中介。自古以来,民间舞蹈就是以“群”而“聚”的。从审美角度来说,以“圆圈舞”为主要行动路线的锅庄舞蹈,只有民众集体参与才能呈现出“动态美”,达到精神上和感官上的享受。在水磨镇,参与集体的锅庄活动,实现社交的效果也是政府推行锅庄的目的之一。尤尔根·哈贝马斯认为交往是建构社会的基础,实现生活是就是通过交往建构而成,而艺术就是非常重要的一种交往模式。对于水磨镇的地方民众来说,跳锅庄是他们与他人交往的一种方式,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参与者都在活动空间中发生关联,频繁的跳舞行为,有助于让水磨镇民众适应新社区环境并与社区内其他人进行交往,由此可以打破日常生活中新社区邻里间互不认也不打招呼的状态,从而产生逐渐熟络的居民相伴一起买菜、串门等现象。
集体舞蹈活动可以使人产生群体意识。作为集体艺术活动的主要形式,日常的舞蹈训练让他们可以聚集在一起,形成统一的思想情感和动作。早在水磨镇各个村都成立舞蹈队时,在同一个村或社区跳锅庄舞的民众就产生了对自己舞蹈队的归属感,比如在参加水磨镇上举办的锅庄比赛或者进行文艺汇演的时候,作为一个集体,每个舞蹈队的成员都在为自己的集体荣誉贡献力量,有负责排练的、有准备音乐的、有拍照的、有后勤的,他们互相甚至都以姐妹称呼。
不仅如此,水磨当地民众因为参与跳舞这项艺术活动,还延伸出了更多的集体活动。比如,他们的交往延续到了线上,每个舞蹈队都有共同的微信群,这个群不只是日常通知的空间,每次活动大家都会在群里分享照片和视频,这些分享也是强化集体记忆的一个过程。除了参与表演,舞蹈队的成员还会一起相约去水磨附近的景点等地春游。由此可见,跳舞让水磨人产生集体的凝聚力,使参与民众在自己社区中获得心灵的归属,进行集体舞蹈的表演实际上也促成了地方民众之间的互动与认同,形成了灾后水磨镇的新型社会关系。
四、结 语
通过短短几年的发展,锅庄这样的集体性艺术活动为灾后生活受到破坏的水磨民众提供了一个共同的社会空间,水磨民众不仅可以通过舞蹈使身心愉悦,产生表达自我的意识,事实上也创造出了生活的本身,实现了社会关系重塑和对新社区的归属感。从艺术形式与地域社会的互动过程来看,水磨镇锅庄舞蹈的生产和发展是在灾难事件的处理中形成的。当地政府将锅庄舞蹈纳入灾后地方文化重建,实际上发挥了艺术对社会生活的应用取向,以舞蹈的展示和交往功能,促进对当地社会及文化结构的修复和重塑。尽管水磨镇的文化建构呈现出来是文化“挪用”的现象,与许多现代语境下再造的民族文化的艺术实践方式相比,同质化的倾向明显。但对当地人来说,用舞蹈这种集体参与性高的艺术实践方式可以表达对灾后水磨文化重建的创造力,满足情感与生产生活的需要。阿納德·施耐德通过分析多种语境生产出的一些艺术实践行为后指出,“挪用”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身份建构的策略。灾后民众跳锅庄的实践效用也并非完全将其包装成旅游产品,以展演形式“售卖”出去,而是针对水磨镇的自身文化情况,让民众通过共同参与跳舞来重建新生活形态,获取对地方身份的认同,使社会可以延续,继而推动社会文化的进步。
水磨镇通过“挪用”锅庄舞蹈来实现灾后民众生活重塑,亦体现了国家权力的介入对社区生活建设的影响。水磨当地政府推进锅庄舞蹈在社区发展的行为不仅体现了水磨人对地方文化创造的理解和方向,实际上其背后投射的是水磨政府为消解民众对未来生活的不安情绪和恢复生活共同体所做的实践和努力。此外,水磨镇对锅庄舞的引入到最后得以在民众中进行传播,也离不开其所隐含的集体生活的方式,这就让因地震被迫中断原有生活共同体,搬到新环境的水磨民众欣然接受锅庄舞蹈,并在共同参与跳舞的过程中逐渐融入新社区,最终实现灾后新生活的重建。可以说,地方政府与当地民众在合力学习和展示锅庄的过程中也生产出复数形态的集体意识和集体行为,对地方社会和民众起到了凝聚的作用。
与此同时,水磨镇作为灾后政府打造的“西羌文化古镇”,让生活在当地的百分之八十的汉族人,开始认识和了解藏羌文化,他们在跳锅庄的过程中,学习和展示了锅庄舞蹈这种具有藏羌文化精髓的民间艺术形式,这也意味着他们开始获得身份上的转化,从跳舞的个体成为了地方民族文化的传承者。这种现代城镇对地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推广方式,实则还具有时代意义,不仅是政府为了恢复和重建地域社会共同体的手段,有助于推动地方民众新生活方式的形成,也呈现出新时代地方社会对地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模式。
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灾害记忆传承的跨文化比较研究”(14ASH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