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素敏
秘鲁诗人聂鲁达这样歌咏故乡:如果我能生一千次,也愿意生在这里;如果我能死一千次,也愿意死在这里。故园情,无以解。
——题记
会客厅
老家门前有块空地,那是全村人的会客厅。
夕阳西沉悄无声息。有树木、小院、麦秸垛、田野手拉手组成的村庄,如同一个心事重重的老人,一声不吭地沉默着。等月亮爬上树梢,宁静的村庄突然像个大戏台,哐当哐当热闹起来。
劳累了一天的男人,端着饭碗陆陆续续走到我家门前。这里背靠老沟,沟里树木遮天蔽日。沟边一排排石凳,早被父亲打扫干净。性急的男人,大脚板扑嗵扑嗵走过来,走两步,停下来呼噜——灌一口汤,含糊不清地接几句话,等人上来,碗里已空去大半。一屁股坐下,扯起大嗓门就加入侃大山队伍。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都是男人们的话题,十里八村的人,透明地如同面对X镜,藏不住任何秘密。
会客厅夜晚属于男人,中午才是女人们的舞台。半条街的女人,端着针线筐,提着小板凳,在会客厅围成半圆,手里缝缝补补,嘴上窃窃私语。风在浓密的桐树间窜来窜去,虫儿躲在角角落落,侧耳偷听,只有那不识趣的狗,突然在某个角落发出一阵狂吠。
在时光汩汩的流淌声中,老家会客厅像村庄的孩子,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
最初会客厅面积很小,后来土坯房被砖房取代,一车车黄土将老沟肚子塞得满满当当。硬化过的会客厅,面积增大了数倍。夜幕还没降临,会客厅已人声鼎沸。东边,大人的地盘,几面大鼓一字排开,男人摇头晃脑,一把槌,咚啪咚啪,把美日子擂得震天响;女人舒臂扭胯,一把扇,呼啦呼啦,把好心情舞得五彩缤纷。那些淘气包呢?在西边穿着滑冰鞋正满场飞呢。
桃花塘
村庄西南角,有个大水塘,四周种满了桃树。村里的老人都叫它桃花塘。
春天,燕子还没来,桃花塘就睡醒了。它慵懒地伸个懒腰,身上覆盖的薄冰走了;它开心地揉揉眼,田野里的植物笑了,它兴奋地翻个身,咕嘟嘟吐出水泡,放学追逐打闹的孩子看见了,舞动着书包,争先恐后跑过来问候它:喂!喂!桃——花——塘!桃——花——塘!
夏天,桃花塘成了孩子们的天堂。只要不上学,他们从早到晚都在塘里泡着,打水仗、扎猛子、采荷花。会扎猛子的男孩是最受追捧的,一个
猛子下去,很长时间,对面才会“噗”地一声露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黑黑的小脸写满了得意。那些站在浅水区的女孩,则把荷花撕成一瓣一瓣,细心别在两个羊角辫上,美美地笑。
秋天,秋风几个喷嚏,满树桃叶被赶进桃花塘里。此时的桃花塘像个慈祥的老人,深情注视着田野上忙碌的孩子。可爱的孩子们,跟在大人后面掰玉米、出花生、刨红薯,累得满头大汗。劳作空隙,他们坐在桃花塘边,轻轻给它唱歌:桃花塘啊桃花塘,桃花梦里桃花香,青幽幽的芦苇荡,带着希望去远方……
一到冬天,桃花塘就清瘦了。寂寞的桃花塘,覆盖了厚厚一层冰。大胆的孩子试着把小脚踩上去,见冰纹丝不动,便飞奔回家拿铁锨,沿着冰面咔嚓咔嚓铲过去,干枯的芦苇哗哗倒地。孩子们用瘦弱的肩把芦苇背回家,那是妈妈生火做饭的好柴火呢!一场大雪,桃花塘睡着了,它和村庄里的孩子们一样,做着来年桃红柳绿、丰衣足食的美梦呢。
如今,桃花塘被填平了,一排排漂亮的楼房拔地而起。村庄的孩子一拨拨长大了,他们揣着桃花梦,离开了桃花塘,但无论走到哪里,桃花塘都会偷偷钻进他们梦里——那美好的童年,形影不离的玩伴,怎能忘记呢?
集市
通往集市的路,像被人随意丢弃的麻绳,弯弯曲曲。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这个村子的人,碰到那个村子的人,热热呼呼唠着嗑:庄稼收成,老人孩子……
集市设在乡政府附近,每逢集日,人们穿着最好的衣服,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把不宽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集市最靠边是牲畜市场。小时候我经常跟着父亲去那里卖兔子。为避免和别家兔子混淆,母亲会特意用红颜料给每个兔子点个“美人痣”,完了,也顺手给我点一个:“乖乖,真漂亮!”
遇到有人交易,我会紧紧抱着兔子哭得涕泪交流,父亲把我抱在怀里轻声哄着:“快松手,卖了兔子,爸带你去吃水煎包。”一听水煎包,我马上破涕为笑。那时家里很穷,能吃顿白馒头都是奢侈,可父亲每次带我赶集,都会让我放开肚子把水煎包吃个够,然后背着我在集市上东看西逛。十字路口是整个集市最热闹的地方。这里几口大锅一字排开,锅里肉汤咕嘟嘟冒着白泡,旁边一个戴白帽子的老师傅,把一根烩面舞得上下翻飞,如蛟龙入海,似彩带飞舞,吸引得大人小孩赞叹不已。
烩面馆对面是家瓜子店,店主是个美丽的女孩,有着月牙般会笑的眼睛,又黑又粗的大辫子一直垂到腰部。每次去集市,我都要借买瓜子的机会,偷偷摸摸她瓷实实的大辫子,心里羡慕不已。
多年后,我再次回到集市,却恍惚如站在异乡的土地上。烩面师傅不见了,卖瓜子的女孩不见了,偶尔,有几个老人用电动车载着背书包的孩子,急匆匆一晃而过。如今农村大量劳动力涌进城市,曾经热闹的集市就慢慢被冷落了。
在得与失、新与旧的更替中,我们长大了,集市却老了。
老沟
老家就在老沟边上。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当我以最虔诚的姿态扑进老沟怀里,最初她不认得我,但等我双手轻抚它怀里每一棵树木,嗅过每一片花丛,它就知道我是谁了。
每一个从村庄走出来的人,都是在老沟怀抱里长大的,老沟熟悉我们的声音,我们别具一格的爱抚方式。几乎是欢叫一声,它就抓来大把树叶,硬塞进我的衣领里,就像当初我在它怀里滚爬吼叫一样,自然亲切,毫无忌惮。
老沟里的窑洞仍在。平整的地面上依稀还有三十多年前竹席的痕迹,竹席上讲不完的妖魔鬼怪。沟沿上,一串一串酸枣红了,寂寞地在风里摇摆。村庄的孩子对父辈当年的酸枣情节早已不屑一顾,一街两行的店铺,更能让他们的胃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偶尔,三五个孩子,小鸟一般叫着,径直奔向沟尾那颗柿子树,但他们既不会爬树也不懂得带竹竿,围着压弯枝头的硕果,东一坷垃西一坷垃,很快就没有了兴趣。
想起儿时坐在这棵树上,哗哗啦啦往下摇柿子的情景,我忍不住双手抱住树干,做出攀爬之状。孩子们嗤嗤笑着围过来,掏出书包里的甜柿,放在我手里:“阿姨你别逗了,你能上得去吗?”
我笑着摇摇头。我已被城市圈养成了一條能吃不能动的芝麻咕噜。我多想体验一下小时候爬树那种畅快淋漓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我脖子被套上书包送进学校的那天起,就日渐枯萎了。
走出老沟,路上拉砖车一辆接着一辆。听说,老沟开发成旅游区了,用不了几年,老沟又会热热闹闹了。
老沟沉寂二十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低潮时守得住寂寞,未来才能享得起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