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枣树的故事

刘奔海

一

我的脑海里，常常会浮现出老家那棵枣树高大苍老的身影。前些天，父亲打来电话，一开口便说到了家里的枣树，说那棵枣树今年还结了一篮子红枣。我可以听出，话筒那边父亲孩子般的高兴。可话音刚落，他的语调又变得伤感起来：“枣树真老了，看来难捱过这个冬天了……”说着，父亲长叹了一口气，似乎陷入了无尽的惆怅。

父亲说，那棵枣树是他小时候奶奶栽植的，他现在还能想起当年栽树的情景。我总是由奶奶想起枣树，由枣树想起奶奶。奶奶出身于书香之家，曾读过不少书，小时候，常听奶奶说，那时的学堂里就她一个女孩子。一说起这些，奶奶总是满脸的笑容，显得很幸福。旧社会，能进学堂读书的女孩子可真是少之又少，一群男生围着一个女生，可以想象，奶奶在学堂里一定是被众人关爱的对象。一个受过关爱的人，一定会把这种爱加倍地付出。

二

我几乎搜索不到奶奶生气时的印记，她任何时候对人都是慈祥地微笑着。记得我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童时，奶奶就坐在老屋的土炕上教我读：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一边读，一边一字一句地给我讲解，奶奶讲得很细致、很生动，现在，我仍能回想起奶奶讲解时的语调和神态，我相信，奶奶要是教书，一定是最好的老师。可我一个小孩子的兴趣不在那儿，我最喜欢的是听奶奶讲故事，奶奶讲的都是些鬼怪狐仙之类的故事，在她的故事里，那些鬼怪狐仙都是善良的、温情的，有些像蒲松龄老先生写的《聊斋志异》里的鬼狐故事。所以，年幼的我，并不觉得可怕和恐惧。每天晚上，我都是躺在奶奶的土炕上被这些奇异温暖的故事陪伴着入眠……

我在奶奶講的故事里无拘无束地一天天长大，上了学，便受到学校和老师们的约束，但我接触的世界逐渐地开阔起来，每次回到家里，我便把学校里大事小事讲给奶奶听，有几次奶奶还让我给她讲学校里学到的知识，我便拿起课本一本正经仔仔细细地讲给她听，奶奶听着，笑着，讲到最后，我问她：“奶奶，你听懂了吗？”奶奶便不住地点头：“听懂了，听懂了，孙儿讲得真好。”

奶奶给我讲过那棵枣树还是小苗时被她发现并移栽到院中的情景。那时，她还很年轻，一个秋日的午后，她带着只有几岁的父亲下地干活，偶然间在路边发现了一棵枣树苗。当时它只有一尺来高，弯弯着头，紧抱着身子，灰头土脸的样子。在我们家乡，枣树是很普通的树，肯定谁也不会在意它的存在。可奶奶在意了，她看到多少人在它身上踩踏，甚至多少次被车轮碾过，可它依然坚强地活着，便停下来怜惜地看了它一眼，然而，走过时它却挂住了奶奶的裤脚，奶奶一下子被它感动了，她觉得这棵小枣树一定是想跟她走，不再受践踏。于是，她决定把它移栽到家里。奶奶小心地一点一点刨挖，尽可能多地挖出它的根须，挖好后，又不敢有丝毫耽搁，快步把它带回家里，栽在老屋后院的墙脚。没想到这棵枣树长得很快，第三年竟结了几颗枣儿。奶奶说，这棵枣树一定是带着一颗感恩的心在生长结果。

三

在我的脑海里已无法想象这棵枣树是怎样由一个弱小的身子变成了庞然大物：只见它树皮裂开一条条沟壑，粗壮的树身上是两只伸展的臂膀，有一种直插云霄的气概！其中一枝还高高地伸向院外，像是在向路人招手示意。

每年秋季，那红艳欲滴的枣儿高悬枝头，引得每位路人都要驻足观望。特别是那一群群孩童，整天仰起小脸对着那累累的枣儿叽叽喳喳，还有些大点儿的孩子常会捡起土块对着树梢使劲抛去，更有些胆子大的会爬上墙头，去采摘那一颗颗珍珠玛瑙般的红枣。而奶奶只是坐在枣树下担心地对爬到墙头和树上的孩子们喊：“快下来，快下来，别摔着了！”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满载而归……

“卸枣”是我们家最盛大的节日，一般是在天气晴好的中午时分进行。在我小的时候，都是哥哥爬上枣树摇枣，我在树下拾枣。拾枣我都是要先拾院外的，因为只要哥哥一爬到树上，院子外面一下子就会聚拢来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我怕跌落在院外的红枣都被他们捡去，只要哥哥在树上奋力一摇，“唰啦”一声，枣儿便雨点般砸落在地上，我们一群孩子像一群小猴子般欢叫着、捡拾着，这个时候，一个比一个眼疾手快，那是最令我兴奋和紧张的时刻，我觉得我有十只手都不够用！每次“卸枣”我总要埋怨：为啥要把枣树栽在墙根，害得我要在院外和小伙伴抢拾！

等到哥哥从树上安全地下来，我们便开始在院子里捡拾那一地的红枣，每个角落都要翻找一遍。看着那一大筐红艳艳的枣儿，全家人都乐得合不拢嘴……这个时候，奶奶总会笑着说，给邻居们都送上些吧，妈妈便会盛上一碗，让哥哥送去;又盛上一碗，让我送去……

每年都要经过几次“卸枣”才能卸完一树的枣子，但每年的最后一次“卸枣”奶奶总要让我们留一些枣子在树上。奶奶说，冬天，那些寒风中的麻雀无处觅食，给它们留几颗枣子过冬吧，给麻雀留红枣吃？我那时觉得很可笑。其实那些枣儿都被我悄悄地一天一两个打下来吃掉了。

四

可有一年深秋时节，树上那零星的十来个红枣却让一个和我同龄的孩子十多年来不忘它的甜蜜。小的时候，人们的生活还很贫困，秋冬季节，村子里常会看到一些衣衫褴褛、背着一个破口袋拄着一根木棒挨家乞讨的人，我们称之为“要饭的”。大人小孩只要一看到他们上门乞讨，往往是慌忙关上屋门，“要饭的”吃了个闭门羹，便只好悻悻地去另一家碰碰运气。但奶奶却从不让我们那样做。

每次，只要“要饭的”走到家门外，哪怕他们穿得再脏再破，奶奶也一定会出门把他们迎进家里，让他们喝口水，家里只要有吃的东西，一定要给他们带上一点;如果正赶上我们吃饭，奶奶便一定要留住他们，让他们也能吃碗热饭。

村子里，“要饭的”最爱光顾的便是我们家，我觉得也是院子里那棵枣树在招引着他们，好多次，我都看到“要饭的”眼望着枣树一步一步踅摸到了家门口。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天阴沉沉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来到了家门口。这是一对“要饭”的母子，奶奶立即把母子俩迎进了家门，把家里的火炉烧得通红，母子俩烤着火，冻僵的手脚一下子有了活色。这时奶奶发现小男孩已冻得发起了高烧，便赶忙找了点药给孩子喂下，又让母亲给母子俩做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年轻的妈妈流着泪不住地感谢。吃了饭，那位母亲便要带着儿子离开，奶奶忙说：“外面这么冷，这样不能走，等孩子病好了再走。”硬是把母子俩留下，一留便是三个日夜，直到小男孩病完全好了。临走的那天早上，奶奶在屋子里这儿找找那儿看看，我知道，她是在找可以给他们带的吃的东西，可翻来翻去，却没什么东西可带。忽然，奶奶对我说：“孙儿，你去看看院子里的枣树上还有没有红枣。”我知道，奶奶是要给他们带，我很不情愿地走到院子里枣树下，仰头望了望，便对奶奶喊：“奶奶，现在枣树上哪还有红枣呀！”奶奶笑着说：“你再仔细看看，我知道孙儿的眼睛最尖！”小孩子是最经受不住夸奖的，于是，我又扬起脸来，在树梢上仔细地搜索：“这儿有一个，那儿还有一个……”边喊边准备爬树。自从哥哥离家读书后，爬树便成了我的专利，奶奶蹒跚着也赶到树下，看着我爬树，一再地叮嘱：“慢点爬，小心着……”我竟摇下了十几颗红艳欲滴的枣子，我们把红枣捡拾聚拢在一起，谁也不舍得吃一颗。奶奶从中取出一颗，看看我贪婪的眼神，似乎做了很大决定般又取出一颗，便赶忙包好，给那个小孩带上。

送走了母子俩，奶奶的心仍放不下，念叨着母子俩。

一直以来，父亲对奶奶的善良颇有怨言，但也只是抱怨奶奶两句，只是母子俩走后的第二天早上，父亲突然对奶奶说，家里他放了10元钱，怎么不见了？并一下子提高了嗓音，说一定是被那娘儿俩拿走了，让奶奶以后再不要把“要饭的”带进家里，说我们都快揭不开锅了！听父亲这样说，奶奶不高兴了，她让父亲再好好找找，说不要因为别人穷就胡乱地猜测他们，说人穷志不穷！她责怪父亲不应该把可怜的母子俩当小偷看待。父亲劝告奶奶，说别再可怜别人了，世上那么多需要帮助的人，你可怜得过来吗？奶奶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奶奶似乎没有吸取教训，她总是说，那娘俩不会拿钱的……就算拿了，也不能因此把所有乞讨上门的人关在门外。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父親决定砍断枣树上那伸向墙外的枝干，可奶奶却开始变得郁郁寡欢，整天看着那断臂的枣树发呆。奶奶的年纪越来越大，渐渐地便行动不便了，整日坐在她的土炕上向窗外张望。我不知道奶奶都看到了什么，心里都想些什么……

五

我也一天天地长大了，去离家越来越远的地方求学读书。人常说“离家三步远，另是一重天”，一个人出门在外，我深切地体会到了孤独无依的滋味，但我也遇到了很多好老师、好同学、好朋友，得到了他们以及许许多多陌生人的引导和帮助，更多地感受到了家之外的温暖。我的心里一直记着奶奶教我背的“人之初，性本善”，也一直以“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这句古语来要求自己的一言一行。那年深秋，奶奶度过了她83个风雨岁月后，溘然长逝。临终前，父亲跪在奶奶的床前，泪流满面地说：“妈，请您原谅儿子，那年丢失的10元钱，其实不久后我就找到了，可我一直没给您说……”奶奶笑了，慈祥地闭上了双眼……

当我从学校赶回家里，奶奶已经下葬了，看着凌乱的老屋，想着奶奶慈爱的容颜，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那天黄昏，一阵凄冷的秋风吹来，院中那棵枣树上零星挂在枝头的红枣“噼啪”着掉落下来，像在悲戚，又像在叹息，我一个一个捡拾起红枣，放在一个小篮里，然后，提着这一篮红枣，默默地来到奶奶的坟头……

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中，父亲常常教育我要像奶奶一样做一个善良的人，他说，人这一生，做一两件善事并不难，难就难在一辈子做善事，一辈子用善意的眼光体察这个世界……

六

日子在人与人的相互温暖中一天天消逝，我从没想过当年的那个小男孩会再次走进我们家。

父亲说，几年前的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和我一般年纪的小伙子，小伙子说，十几年前，他曾和妈妈来到我们家乞讨，是奶奶收留了他们，并说如今他已大学毕业并参加工作，但仍念念不忘当年奶奶和我们一家人对他们母子的恩情，这次是特意来表示感谢的。当他得知奶奶已去世多年，也让父亲带他去了奶奶的坟头……

小伙子说小时候和妈妈出门乞讨，每当走到人家家门口，都要做好被人关在门外的心理准备，更令他难过的是，还常常被人呵斥驱赶，虽然受尽了辛酸和屈辱，但妈妈却常常教育他“人穷不能志短”，说他们没有办法生存只能乞讨，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干偷偷摸摸的事……父亲说，听了小伙子那些伤心的往事，他的心里也满含愧疚。

小伙子说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温暖了他的冬天，忘不了奶奶慈祥的笑容，说他和妈妈离开我们家后，每当他累得不愿再走时，妈妈就会从布袋里摸出一个红枣，郑重地递给他，是那一个个红枣鼓励着他一步步走回了家里。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每当遇到困难挫折时，他就想起那一个个饱含着爱的甜蜜的红枣，心中便一下子充满了信心和力量！并说他现在也在尽自己的所能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温暖需要温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