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书生的悲欢离合

2020-09-10 07:22张东晓
阅读时代 2020年1期
关键词:长安

张东晓

烟花三月别扬州

唐咸通十二年(公元871年)春夏之交,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有一位中年人悄然立在岸边。

他的袍子,大概是反复洗过的缘故,已经很是泛白,但还算干净。他的脸上,大概是经历了无数故事,已经有些沧桑,但仍然年轻。他站在江岸边,从江上吹来的风,很是不安分地掀起他的长袍,发出咧咧的声响……

他叫郑谷,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此时,距挖下唐帝国坟墓第一锹土的裘甫、庞勋起义尽管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他还是如惊魂甫定的废池乔木,不敢言兵。

郑兄!听到有人喊他,郑谷忙收回心神,转过身,却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的身后。他微微一笑,脸上的沧桑也顿时减少了几分。这可能就是朋友的温情吧。

他们给了彼此一个拥抱,然后就沿着江边,慢慢地向渡口走去……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他们应该读过;“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他们也一定说过。朋友的船还是融入到了那一叶叶扁舟之中。风正一帆悬,是啊,风平浪静才好。

此时笛声响起,悠悠的,幽幽的,是谁为谁而奏?一夜征人尽望乡,也是这样的笛声吗?

郑谷站在岸边凝望,“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郑谷的眼泪没有绷住,流了下来,滴在风里、吹在江里,随着朋友的船,天涯海角。

从渡口到客栈的路也不长,但已经足够他吟出一首诗来。

扬子江头杨柳春,

杨花愁杀渡江人。

数声风笛离亭晚,

君向潇湘我向秦。

你去潇湘,我向长安,天南地北双飞客。长安啊,那个让自己伤心的地方,自己又要回去了。

也许这一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畅游曲江池,题名大雁塔,我郑谷难道就没有那个命吗?

粉黛临窗懒,蝴蝶宿深枝

他暂时也的确没有那个命。尽管如此,他的小日子过得应该还不错。司空图所谓的“一代风骚主”,在前半生大多把精力用在了吟风弄月上面。

陶渊明爱菊,菊花诗写了一麻袋。白居易爱牡丹,也有不少佳作。但这些人更多的是闲情逸致,唯独郑谷不是。他非常爱小动物、小植物。竹子、柳树、莲花、燕子,当然还有为他赢得雅号的鹧鸪……他的诗更有一股童话的意味,宛如一个童话世界,根本看不到时代的动乱与悲苦。这真是唐代诗坛一道独特的风采。

世人都喜欢郑谷笔下的鹧鸪,我却独爱他写的这首《雁》。

八月悲风九月霜,

蓼花红淡苇条黄。

石头城下波摇影,

星子湾西云间行。

惊散渔家吹短笛,

失群征戍锁残阳。

故乡闻尔亦惆怅,

何况扁舟非故乡?

郑谷是江西宜春人,离诗中的石头城(南京)已经不算太远了。但一个远行归家的人,在秋天看见孤雁南飞,听到阵阵哀鸣,他心里的酸楚恐怕不亚于那位渔家。

诗中有一个“戍”字,特别值得深思。郑谷生活的年代已经是战乱不断,再加上各种水灾蝗灾,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唐王朝随时都可能大厦倾倒、烟消云散。这孤雁何尝不是无家可归的百姓?雁为秋风所困,人呢?战争与天灾远比秋风更可怕。末世人不如雁,雁还能去南方躲一躲寒冬,而人却只能苦苦的等着不知道什么样的未来。

扁舟非故乡,哪里还有什么故乡?诗人站在船头南望,望尽天涯不见家!

末世雁,有南方。末世人,无家。

人到中年事事悲

郑谷是考上了进士,但这已经是唐光启三年(公元887年)的事情了,与扬子江畔的杨花不经意间已经分别了十五年的光景,此时的郑谷也早过而立。

原本以为这次可以安定下来了,可惜长安城里仍然兵戎相见。唐僖宗,这位钟爱马球与斗鸡的皇帝,也在奔波与荒淫中度过他颇为荒唐且短暂的一生,但他總算是死在了长安。他死之后,他的弟弟李晔继位,为唐昭宗。

唐昭宗景福二年(893年),郑谷终于步入仕途。此时他已是不惑之年,标准的中年人了,但也总算在长安安定下来。

中年人是最怕过春节的。自己年长了一岁,父母老了一岁。一切都是不可阻挡的,所有的恋恋不舍或者豪情壮志,都会在中年之后消磨殆尽,而不得不接受命运的摆布。

漠漠秦云淡淡天,

新年景象入中年。

情多最恨花无语,

愁破方知酒有权。

苔色满墙寻故第,

雨声一夜忆春田。

衰迟自喜添诗学,

更把前题改数联。

春节前夕,郑谷写了这首《中年》。他想得最多的,是老家的宅子和老家的地,这种对家的依恋在年月的增长中最为明显。尽管唐昭宗是有大志的,尽管郑谷也是有大志的,但他已经40岁了,唐帝国也已经摇摇欲坠病入膏肓,根本不是一两个人就能改变的。不如归去,可能这就是郑谷在新年之际的心愿。

强健宦途何足谓,

入微章句更难论。

谁知野性真天性,

不扣权门扣道门。

窥砚晚莺临砌树,

迸阶春笋隔篱根。

朝回何处消长日,

紫阁峰南有旧村。

这首《自遣》也应是郑谷寓居长安时所作。他对仕途已经处于无所谓的状态,甚至于开始信道。或许多多少少有些自嘲的意味,但诗人对“叶落归根”的感知却越来越深刻。如果说在《中年》时,郑谷还只是想家,而现在他却是想着回家归隐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公元903年朱全忠引兵杀入长安,郑谷见李唐王朝回天乏术,气数已尽,就毅然南归,回到家乡宜春,过上了隐居的生活。

乱世诗书不值钱

自裘甫、庞勋等拉开唐王朝末世序幕以来,黄巢、秦宗权等人也相继揭竿而起,再加上李唐皇权内乱,事实上从850年开始,大唐帝国就进入了随时死亡的状态。水灾与蝗灾更是火上加油,而百姓就是处于这样的水深火热之中。

民生之多艰,民生之多艰!

在唐僖宗逃亡蜀地时,郑谷是跟着的。百姓的死活他是看在眼里的,作为一名有着热血的书生,他虽然无能为力,但写写诗还是可以的。他毅然拿起自己的笔,记录百姓的生死,让他们的生死显得更有价值一些。

荆州未解围,小县结茅茨。强对官人笑,甘为野鹤欺。江春铺网阔,市晚鬻蔬迟。子美犹如此,翻然不敢悲。

诗中的“子美”就是杜甫。这一刻,他郑谷就是杜甫。江里的鱼,吃光了;地里的野菜,吃过了,日子还能怎么过?希望,有希望吗?

传闻殊不定,銮辂几时还。俗易无常性,江清见老颜。夜船归草市,春步上茶山。寨将来相问,儿童竞启关。

这哪里有希望?!儿童竞启关,为什么?大人早死光了!

长安之外如此,长安城内也是如此。回到长安之后,郑谷去探访亲戚,沿途所见,让他“悲凉不可言”。

访邻多指冢,问路半移原。他想找个问路的,但是遍地的荒坟,哪里还有什么人家?!

苦涩诗盈箧,荒唐酒满尊。好在,他要拜访的人还在,但是也只能以诗煮酒了。战争留下的创伤,还隐约可见。远霭笼樵响,微烟起烧痕。痕迹,战争的痕迹,留在房梁上,刻在人心里。

杜甫说“家书抵万金”,郑谷的感觉也是一样的。在《久不得张乔消息》一诗中,他写道:“天末去程孤,沿淮复向吴。乱离何处甚,安稳到家无?树尽云垂野,樯稀月满湖。伤心绕村落,应少旧耕夫。”可惜他是看不到家书的,只能默默地去想去猜。

云台犹闻鹧鸪声

唐哀帝天佑元年(904年)秋,江西宜春城外來了位老人,他两鬓斑白,风尘仆仆,一身沧桑。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站在家乡外,郑谷老泪纵横。

我回来了!已经诗名满天下的郑谷哭着,跪拜在地。

与其他落叶归根、功成名就的书生一样,他摇身一变,成了教书先生,在自己的读书堂中边读书边教孩子。

好句未停无暇日,旧山归老有东林。一切又回到了他天真一般的诗作中,此前种种犹如黄粱一梦。

郑谷能躲在老家读书教书,但是唐帝国却躲不过去,也无处可躲。公元907年,被唐僖宗赐名朱全忠的朱温逼迫唐哀帝禅让于他,代唐称帝,改国号为梁,改元开平,史称后梁。至此,历时三百余年的大唐帝国画上了句号。

当朱温称帝的消息传到江西宜春的时候,郑谷也已经给自己选定好了坟墓,他是不可能不追随李唐的。

长安没有了,他所依靠的还有回忆。死,其实并不可怕。世人谁不知终有一死,他郑谷死也是为唐而死。

公元909年末,在罗隐去世后不久,郑谷去世。大唐诗坛,我们的唐诗,唐帝国最后的一抹余晖也画上了句号。尽管不够壮美,尽管许多凄凉,但已经足够让我们骄傲。

唐诗是不死的,诗人是不死的。郑谷的灵魂却化作了一只鹧鸪,传唱至今。

暖戏烟芜锦翼齐,

品流应得近山鸡。

雨昏青草湖边过,

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

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应湘江阔,

苦竹丛深日向西。

责编:马京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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