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
姚辉在《诗意之外的断想》中如是说:“一个洁净的诗写者可以成为某种独立的‘他者’。”从他的这本以《另外的人》命名的诗集,也能管窥出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他者”的观念和用心。他不仅是一个洁净的诗写者,同时也是一个独立的“他者”,洁净和独立既是他的人格特质,也是诗歌特质。借用伯恩斯坦的说法:“我从不认为我用的词语表现一个既定的世界;我用每一个词去创新作品。诗歌既是错觉也是启示的产品,既是幻想也是现实。”姚辉的诗歌也有这样的错觉幻想和启示现实的功效,他不是表现既定的世界,而是描述一个动态的变化着的世界和动态的心灵世界。除此之外,姚辉还处理另外的人和另外的时代的关系,如果这个时代不甚美好,那处于这个时代的就不是自己,而是一个“他者”;如果这个时代不甚理想,那他就是一个“另外的人”。换言之,在诗歌里他有了辗转腾挪的时间和空间,他用自己的分身去感受不同的经验。他对这个时代有深切的感受,他的诗歌里有这个时代的脉搏和自己的心跳,作为一个他者的自我,他已经跑到了时代的尽头,而这个“时代的尽头”即另一个时代的前端。
一、洁净的诗写者或独立的“他者”
洁净的诗写者,意味着姚辉蚌一样的生命存在,咀嚼人世的苦难、荷担现实的重负、承受精神的试炼,体现了他把痛苦转化为美和含沙孕珠的诗学净化观。
每一个词语都经过了诗人的擦拭和浸润,因此,每一个词都是洁净的。这些由洁净之词汇聚成的诗篇,就如莲叶上的晶莹泛光的水珠。洁净的诗写者,写出洁净之诗,实属必然。“一滴水确立了整部涛声的流向。”(《开始》)洁净的诗写是从“一滴水”开始的,“一滴水”和“整部涛声”构成了一个单独者和整体的一致性,“一滴水”不是一种从众心理,恰恰相反它遵从的是自己的内心。我们从一滴水里感受到一种左右“流向”的意志,一滴水的微小之中潜藏着“涛声”的启示性的力量和“殷红的辽阔”,一滴水也可以照见大海。
马里奥·J·瓦尔德斯在《诗意的诠释学》中写道:“自我的恒久性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生活的总和,如是,一个人的他者才能认识并承认作为个体的这个人。”独立的“他者”,使姚辉获得了“反观自照”的他者视角,对我进行审视和省察,“另外的人”对这一个人进行诗意的纠正。“另外的人”对这一个人形成镜子式的洞见和灯一样的烛照,“另外的人”成为这一个人的倾诉的对象,“另外的人”消解这一个人的孤独,“另外的人”增添这一个人抵制虚无的侵蚀的积极力量,自我和他者的双重身份在对话和理解下,达成诗意的和解。
正如保罗·利科在《解释的冲突》一书中说:“对于一个存在而言,理解便是想象自己置身于另一生命之中。”姚辉成为了一个作为他者的自我或作为自我的他者的复合体,洁净的自我理解了独立的他者,独立的他者也理解了洁净的自我。作为一个“他者”,姚辉得以跳出肉身对心灵的约束,得以逃脱社会秩序、自然秩序和心灵秩序对个体的规约和束缚,从而可以从感受力的约束走向想象力的解放。
姚輝在《另外的人》一诗中塑造了一个“他者”,诗中有“隐入苍翠的石头”“多变的棱角”等句子,好像是作为自我的他者和作为他者的自我在自我把脉和诊治。“他说出那些命定的水势与忧郁”,从诗中出现的“忧郁”一词,就判定姚辉是一个有忧郁气质的诗人,未免有些武断。但忧郁在诗中出现,焉知不是那把心中之忧“放置”在诗中的举动呢?况且诗人的“放置”行为还有“他把歧路放置在浪潮中 雨滴漫长”。“另外的人”约等于“诗人”,得出这个结论也很恰当。“将鸟影捏制成雨滴”“他有云的疼痛 或者萤火之远”等句,非诗人之魔术手不能为也。“他在风的缄默里 写下我们不变的质询”,他不仅是有忧郁气质的诗人,也是一位“从‘无人祈祷’的尘世质询美学的天空”(耿占春语)的质询式的诗人。姚辉在《乌鸦》一诗中也写到:“难以放弃的梦境坠入泥泞/质疑的人 为值得质疑的时辰活着”。
“另外的人”是更为理想化的自我,是一个“闪射光亮”的自我。“他让那块无辜的石头/再次拥有 艰辛的勇气”,或许,这也就是另外的人存在的意义吧。
二、另外的人和另外的时代
从姚辉的诗中,能看到一个诗人的“忧天下”的情怀。“从脂粉到典籍/从暗疾到酒/一个时代揭开了自己的隐痛”,这是属于他的“时代之痛”。他曾经身处一个不甚理想的时代,表现出一种兀立的品格,一如他的诗所表明的“而一朵花兀立/铁铸的芳香/凛冽如刃”。诗人的所见是“我看见巨石挪动了自己的阴影”,在这里岩石和阴影之间是一种隐喻性的关系,那是诗人的一体两面,是一个人身上的自我和身上的他者之间的角力。在《猜测》一诗中诗人说:“你好像来自另一个时代。血滴毛羽遍布/你好像与另一种遗忘密切相关/你/好像只能让无辜的飞翔/不断重复”,通篇都是“你好像”作为起始,符合“猜测”这个题目。作者虽不太肯定,但已经隐隐约约感受到了“另外的时代”的风了。作者笔下写出了“血滴”“毛羽”“无辜的飞翔”“随雨声蜷曲的某种疼痛”“燃烧的尘土”,而这些经历并不是白费,因为“苦难带来启示”。面对着“那样的时代”,渴想着“另一个时代”。作为一个“挺住意味着一切”的诗人,他既能够闻弦歌而知雅意,也能洞悉“泪水中掩映的全部门秘密”。作为“他者”的个人,他既是一个受难者,也是一个施救者。就像他在诗中所写:“歌者自篝火边缘归来/一次歌咏/便是一次牵魂的救赎”,他本身就是那个从篝火边缘归来的歌者,他不仅带回来了“救赎”,也带回来了“篝火”,“他”便具有了歌者与救赎者的双重身份。“格格不入的风”,是他与“那样的时代”的一个错置和错位。
在《守护篝火》中,他写道:“为守护篝火/我已征用了/三种滚烫的身影—”。朗西埃在《词语的肉身》中写道:“彼得潜进湖中以求重返救世主门下,而救世主现身在岸上,使徒们发现岸上有一小堆篝火,这篝火既是烤鱼的炭火,同时又是降入世界的光。”姚辉守护的火,也就是“降入世界的光”或“篝火成为似是而非的启示”。他不再是一个普罗米修斯式的盗火者,而是篝火的守护者。他被篝火所启示,也被它温暖和照亮。守护篝火不是一种远观和守望,而是经历了近距离地“卷过篝火”,以身体为襁褓以篝火为婴儿般的裹紧,再到篝火为襁褓而自身成为进入篝火的襁褓的婴孩—进入篝火“撑起过火焰虚无的往昔”,仿佛他已经过篝火的净化,成为了浴火重生的凤凰。篝火不只是“世界的光”,在诗人这里,“篝火在我们锐利的瞩望里探出身来”,篝火已经成了人格化的篝火,而守护篝火的人,已经胜过了篝火对他的考验和试炼。他是篝火懂得者,“我懂得篝火枯落的理由”。
正如《守护篝火》中所言,第一种是“翠绿的身影”,第二种是“像赤红的眷顾与缄默—这种身影”,第三种是“暗黑的身影”。“三种身影交替出现”,构成了一个多样性的自我。“三种滚烫的身影”也可以看作是诗人的一种自我分化的能力和非同一性主体意识。阿多诺的非同一性概念是这样说的:“从同一性中发展而来的非同一性,并不试图将事物归于一个统一的起点或参照系,也不追求一个最终的确定的归一。非同一性重视同一性中的个别性,强调非连续性、自我改写,意味着主体的自我建构和生成。”耿占春明确地提到“非同一性主体”的问题,“认为纯粹认知领域的自我非同一性对敞开封闭已久的集体心智有着重要的作用”。诗的结局是“像三根吱呀燃烧的骨头/发出 篝火哽咽的回音”,“三个身影”在对篝火的守护中,“我”近乎于完成了自我的构建和生成。生命的意义正如篝火,是一种燃烧与耗尽。“篝火哽咽的回音”,正是“我”完成的自我认知的明证,篝火的回音在某种意义上等同于希尼所说的“黑暗的回声”。希尼说:“我写诗,是为了认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声。”查尔斯·伯恩斯坦在《回音诗学》中说:“回音诗学是美学的星丛中一个母体反弹到另一个母体所产生的非线性的共振。……它是暗指缺席情况下对暗指的感知。换而言之,我所找寻的回音是一个空白—一个缺席的本源的阴影,一个临时替代品组成的网”。姚辉的这首《守护篝火》,无形中契合了伯恩斯坦的回音诗学。姚辉的“篝火哽咽的回音”,昭示出“我”与篝火之间的守护,产生了伯恩斯坦所谓的“非线性的共振”,“我”对篝火的守护,已经让“我”成为了“美学的星丛”中的一颗星。或者也可以这么说,篝火只是一个“缺席的暗指”,它是不存在的,“我”的守护也就是对感知到的暗指的守护。“我”倾听到的篝火哽咽的回音,只不过是“倾听到了自己”。在另一首《火焰之舞》中,篝火有了另外的情状,“篝火在梦境边喘息”,“骨头”也有了不一样的结局,“那堆骨头 沉默够了就会吐露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