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记

2020-09-10 07:22楚灰
特区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老陈小琳

楚灰

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

—白居易《读禅经》

老陈的新长篇卡壳的时候,是六年前的一个上午,南方的雨季。

按照习惯,当时肯定是合上了笔记本,起身到窗户边,伸了伸腰。这雨季,仿佛一场日益严重的病害,让人觉得整个身子都是局外的,尤其坐的时间一长,越发明显。如果不是间歇的风吹过,估计身子都可能长出木耳。看着院中的时花很恣意,沉浸在和雨水的博弈中。

老陈觉得胸口闷得慌,索性在窗边的躺椅上歇着。未写完的部分,以后再说吧。对于写作,老陈是这样子的:提笔磨蹭不断,总算有了满意的开篇,中间总会出现各种岔子而停笔。

拳头砸上玻璃的瞬间,老陈注意到疼痛—其实当时并无疼痛感,医学上称这个足够短暂的碰撞過程为“肌体的休眠期”—这种假象的疼痛让他迅速收回拳头。老陈咬着腮帮子,面色泛红,呼吸有些浊重。玻璃并未碎开。以着力点为中心,无数细腻的纹路四散。是的,哪怕再用一点点力,窗玻璃便会破碎。这些将碎未碎的玻璃,让老陈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挪。就在他意识到自己要掉下楼的时候,他醒了过来。浑身酸疼。最近确实有点反常,每一次午觉醒来,都大费周章,貌似一段睡眠,是一种身不由己的体力活。想到这里,老陈就开始苦笑。

老陈没想过这一次停笔会长达六年。这六年,老陈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这六年,老陈在躺椅上的时间比在床上多。这六年,老陈将这座城中村的院落生活过成了山谷里的日子。这六年,现在想起来,仿佛就是在舒一口气。他看到案头的一本名叫《花朵的变形》的书。书是一位客户从废品收购人那里换回来的,那天,客户过来取花,忘了带走。老陈问了几次要怎么归还,客户开始说下次取,后又说送给老陈了。想着不过一本书,老陈也就没再坚持,不过预选了一盆花作为回礼。

老陈粗粗翻了几页,便觉出了其中趣味。老陈仔细翻阅,发现这本编印的书找不到任何外在信息,唯有一个经查实为杜撰的“余湖花卉研究所”。老陈对这种猫鼠游戏,素来喜爱,好比一场猎奇,前前后后读了无数遍。

对此,老陈的女朋友小琳有过观察。观察老陈看书,是小琳的一件趣事。小琳往往比划着手势,跟朋友说,是这个姿势,你若有幸撞见了他,你会迷上这个姿势的风采。

小琳不会知道,等到老陈足够老的年纪,她所观察到的这些,在关于“大器晚成、独步百年的思想家”老陈的研究文章(据不完全统计,约有700万字。从新闻出版的角度来看,学术图书常用16开、60克平版双胶纸,常见印数是2000册,每1个页码700字,则共需要625个印张、1252令纸……用纸量在2吨左右)多有提及——它们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放大;每一个时间点,后来都被赋予神圣性;每一个冲突,后来都被巧妙地放置在戏剧中了。

这本书俨然是老陈的文艺事业的活水井。老陈在很多次面对媒体的公开场合坦诚过这本书之于自己的意义,希望编印者能积极主动与他联系,强调他们有义务和责任将这本书的价值深挖到底。老陈想,如果小琳还在,一定会提醒自己,“意义”和“价值”是非常虚伪的词眼。

这六年,老陈守着满院落的奇花异草,仿佛守着一场爱情。小琳其实很少来,而且来前比一般客人都要客气,比如会电话约个时间。小琳是当地教会的义工,年纪不大,但在义工团体里是“老人”。有一阵子,教会活动频繁,拿花卉盆栽去做布景装饰的工作特别多。相当长的时间里,他们用不着盆栽,而是取散枝,说是一帮家庭主妇们需要学插花。老陈会跟不同的取花人闲聊,从他们的闲谈中,大致摸清了小琳的生活轮廓。

“我了解你,比你了解我深。”见的次数多了,老陈开始放松。

小琳笑而不语,指着一株开得最灿烂的风铃木,好似很认真地说:“如果能用图谱表现出来,该是很好的花课课件。”

“我试过,没那么简单。”老陈放下手中的活,走到小琳跟前,“画到最后无疑是一种极致的病态”。

“当然,也有可能你头一天画得很好,等到第二天,不知道要画什么了。”小琳随手指了指地上,又指了指天上,仿佛风吹花叶。

每一天,晨光照进来,老陈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床单改成的窗帘被拉开了。前天夜里的雨水到了现在,不急不慢地变成了新水滴—被盆子接住,清脆而利落。他一直没有弄懂:这些水滴为何每一滴都一样大,为何落下前后的时间间隔一样长,最后一滴落下的时刻这个世界究竟有了怎样的变化。灶间有动静,叮叮哐哐的,夹杂着不够干燥的柴禾燃烧时的颤音。老陈闻到了一股并不浓重的烟熏火燎的味道。再过一会儿,新制的扫帚与地面开始尖锐摩擦。老陈总是这样,每天早晨似乎都等着它们依次出现。再过一会儿,大门一震,屋子里便彻底安静了。那水滴还在断断续续地落,清脆而利落。

这个过程中,老陈躺在床上,始终没有换过姿势。老陈总是这样。即使侥幸活下来的夜蚊子反扑到他脸上(有几次是王梅梅给他拍死的),他也没有换过姿势。形容他“浓鼻涕到了嘴皮子上,也懒得吹吹”的王梅梅,每次进屋,都会叫嚷:“死尸都会蹦跶几下的!”对此,他悻悻地起床,一边穿衣,一边回道:“会蹦跶的死尸是僵尸。僵尸见光死。滋滋冒烟。”几乎每一天,怒不可遏的王梅梅都会被老陈提裤子时故意做出来的僵尸模样逗乐。

有一天,面对王梅梅的怒不可遏,老陈默默地起床,默默地穿衣,默默地吃早饭,默默地出门,默默地回来。直到雾霭笼罩住夕阳,王梅梅将饭菜端上放在院子里的饭桌后,嘟着嘴问:“今天究竟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老陈迟疑了片刻,说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必须保守秘密。”

王梅梅凝神看了看老陈—他的额头饱满而锃亮,他的目光深邃,在漫天薄雾中有着言语无法表述的魅力—嘴角咬着筷子尖,点了点头。

对于这句话,王梅梅一直隐藏在心中,像对待他们的爱情(当时,是难得一见的指腹为婚)那样忠贞。对于这句话,王梅梅在临终时仍旧记忆犹新,转述给了致其难产,就要夺了她命的还在胎中的儿子。话是这么说的:“这个姿势,也就是从睁开眼到起床之间在床上逗留的姿势,是一个人从梦中走来的姿势,不是不肯换,是不能换,必须等充分适应了阳光,才能换。”

听着王梅梅完全虚脱的声音,老陈想说:“王梅梅,你,唯一能把握好那个从梦中走来的人是不是充分适应了阳光!”但是,话到嘴边,他忍住了。他怕自己的声音惊扰了面色惨白的王梅梅。看着王梅梅下体不断涌出浓稠的块状的血。最后血停住了,一阵腥味的热气萦绕着,在那一刻,老陈认定了王梅梅的死是因为那个所谓的秘密纠结于胸,造成气血不顺,继而凝成血栓,血栓如刀块冲破身体所致。整个过程,老陈一直呆若木鸡。你能想象得到木鸡的状态,不会说话,不会动。

在王梅梅死去后的一年时间里,老陈常常在起床之前的姿势里,脑中反复出现那一天的血栓,尤其是经久不散的热气,并且更加认定了当初自己对王梅梅的死的看法。

对于上一段婚姻生活,老陈起初并不会跟小琳多说,尤其在细节层面。现在无所避讳,真正是熟络了的缘故。有时候,老陈讲完一个冗长的故事,冷不防地问小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变得有些话痨了。对此,小琳往往笑着摇头。老陈喜欢这种笑容,老陈在一些作品中称之为“笑容的标本”。

“笑容的标本?好像挺有意思的。你说,这个标本,跟把胶卷冲洗出来的照片有什么区别?”小琳捧着书,若有所思。

老陈想过很久,发现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在小琳随团队外出交流而彻底独居的日子里,老陈还发现自己是不是遇到了新的爱情。为了检验疑问的真实性,老陈给小琳去了一封信,内容很简短:标本是文献的,对物体本身的记录;照片是现实的,往往有意义衍生的可能。

投进邮筒的瞬间,老陈仿佛有了一场旅途的错觉。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老陈几乎是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己曾经在一篇谈论广场的小说里,专门描写过。那是一趟由北而南的旅程,在一个连路灯都年久失修的小车站,他去接一个人。旅行者仿佛一封远方来信。

老陈的记忆力非常好,他给小琳复述过这个情境,当然,将小说人物的名字换成了他俩。故事是这么说的:

这个南方小城似乎骨子里有冷清与寂寥的品质。笔直的路灯映着三两行人,以及香樟木凌乱的倒影。老陈对这样的场景已经司空见惯,甚至说感到某种莫名的亲切。但是小琳不是。小琳比较自豪的一件事是,第一次去一个遥远且完全陌生的城市,就有人接站。接站的那个人是老陈。老陈欣喜小琳的“自豪”,但是他肯定不会告诉小琳,其实那天客栈里没有一个人乐意在细雨淅沥的深更半夜去接站,而他之所以去,纯粹是“石头、剪子、布”选择的结果。为此,他在出站口连续抽了三支烟以振奋精神。老陈常说他第一次接站的人,正是小琳。他说的是真的。现在,他也可以说—小琳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接过站的人。

也许是轻装出行的惬意,也许是子夜的冷空气更叫人精神抖擞,小琳拉着老陈往灯火虽暖犹冷的街区慢跑。在一处稍显空旷的广场附近,小琳停下来,老陈急忙跟着停下来。

在许多日子过去后,老陈猛然发现,其实他们两个人的日子在那个叫“琴音”的广场边沿,就已经携手向前了。也就是说,他們已经徜徉而过琴音广场。琴音广场俨然一场风暴中心的真空地带,使得老陈始终处于缺氧状态。

人们在广场坐成了巨大而密实的同心圆。每一个圈的线条形同锯齿,将皎洁的月光切割得零碎却不失质感,仿佛嵌入地面的花岗岩。

他们一直不相信这样的场景是真的。

他们手牵手,小心翼翼地往广场走去,但是在一个月形花坛旁边,同时停住脚步。步态如此整齐,好像一个冷颤。他们蹲在花坛的凹处,抖空背包才翻出来的包括借书证等各种证件仍旧不能证明两人连夜赶(出站后,一路慢跑是事实)到此地并非一场预谋。小琳放弃了解释,坐在地上,怀抱双膝开始抽泣。至于老陈呢,猛然直起身子想要再解释什么,却被一股外力扑倒在地上。

老陈有很多次说起这一刻,都将自己比喻成蝉蜕。他说,其实他的灵魂当时已经飞出去,只剩下了一副皮囊。小琳往往会追问当时怎么不带着她一起飞走。

“灵魂轻盈,无拾羽之力”,老陈经常会引用马鸣的这句诗。这个反复出现在老陈笔下的诗人,听得次数多了,小琳甚至认为他就是老陈了。如果哪次小琳记起来它是被引用的,那么他俩会深入某种哀伤的情绪。这种哀伤的情绪,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不分昼夜地出现。那时,老陈在跑出租,两班倒。房,筑起来的空间;车,铁皮折起来的空间,共同构成了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大学生、老板、公务员、小白领、购物狂、酒鬼、同性恋、夜店客、谈判高手等等都叫他欣喜。在这个世界里,他能遇到三教九流。他坚信那些突然消失的家伙们会在不经意的瞬间走出来。他常常跟小琳说:“必须做好迎接惊喜出现的准备,叫那惊喜不能变成惊喜。”

对此,小琳则不以为然,甚至觉得这是一种讽刺,“对于他们,当然我指的不是别人,你本身就是突然消失的。”

“你知道啥叫兄弟吗?”

“招呼都没打,直接就走了,叫兄弟吗?”

“你信不信,我们最终会聚在这里,你信不信?”

“你急躁什么呀,我信不信,跟他们会不会出现,有关系吗?”

老陈不再接话,直盯着前方,双手在方向盘上不知所措。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左手在车门背上的格子里扒拉。是在掏烟。老陈很少抽烟。在小琳的记忆里,他抽烟,更多的是在刻意为之。当然,心理学上将此实质解释为转移注意力,是在缓解焦躁的情绪。

老陈再次见到小琳,已经是一年之后的事情了。院子里该开的花、该谢的花,完完整整地走了一轮。对于小琳提到过的画谱,老陈正在埋头进行。

客厅里的挂钟停止响动的时候,老陈才回过神来。他似乎突然对数字变得特别敏感。当然,是凭借记忆:也许是这一次挂钟的响动太长,有10次,还是11次。

“只有足够持久的动作,才能让自己从一种状态走到另一种状态”,老陈随手在信纸的背面写下了这一句话。

同时电话也响了,几乎是和挂钟同步的。

小琳说:“信收到了。等到想好怎么回复的时候,却不太方便回复。”

小琳说了很多。老陈安静地听着,不间断地报以拟声词回应。

老陈在挂断电话之后,毫不犹豫地开始收拾东西。他收拾得非常细致认真,似乎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在许多年后的一个黄昏,老陈跟人谈起平生第一次远行,肯定了这种认真细致,但是强调它是无意识的。他还举例说当时在想什么。一直持续到后半夜,老陈拎着包裹,穿过院落,开门的时候,顿了一下,索性背靠着院门坐在台阶上。

无论暑寒,后半夜的光景都显得凄凉。时常,老陈觉得正是因为要抵抗这种凄凉,所以人们选择睡眠。

风被不远处的无数杉树梢划破,继而在胡同里合一,经过老陈的家门口时,边边角角硬往门缝里挤,声如鹤唳。几乎是下意识的,老陈避开那道门缝,往右侧挪动身子,蜷缩着。

这一晚,老陈始终蜷缩在门角,右手揽住包裹在怀中,左手却不断地捻着从台阶旁的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笔直的三棱草。一根接着一根的,慢慢地捻。

天蒙蒙亮的时候,老陈才注意到邻居楼上有一间房的灯光是亮的。也许亮了一晚上吧?这还真不好说。夜空疏朗,谁还会在意一束本就昏黄的灯光呢?过了一会,他家的院门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极有可能是谁谁谁起早要出门了。其实,注意到他家,老陈是打算立即开门的。但是,他听到他家院门有响动,所以耐着性子再等等。他不想出门时撞到熟人。老陈站起来,右手扶住门栓子,等待着经过自家门口的那一阵脚步声。他心里默默地数着,一直数到100,仍不见动静。索性顾不了那么多了。

拉开门栓子,迈出去的瞬间,老陈甚至觉得接下来会面临一场恶战!

老陈往隔壁瞅了瞅,没有看到人,而他家楼上的灯已经熄了。

一种莫名的失落油然而生。老陈咳了一下,有点故作姿态。随后将包裹挂在左肩,右手插着裤兜,快步离去。

“你知道吗?我在这里,每一天都得为烧饭的柴禾不够而发愁。真是有意思!听说过乡下人,比如说我老家的兄弟姊妹们,会为孩子的学费,会为下一顿的稻米,会为日益破旧的衣服……发愁,有谁会为柴禾发愁?这是事实,我现在就在为柴禾发愁,刚从河里面捞上来的鱼已经淘洗干净,却没有可以生火的柴!

你知道吗?在这里,树的枝桠都被我掰断,整个牧区仿佛被一根根巨大的针扎住了。接下来,我打算把这些针呀刺呀全部拔掉!

我种了稻子与小麦,也种了很多土豆。我喜欢土豆。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土豆吗?最有说服力的例证是,瞧,这张纸条上的落款是‘土豆’!”

小琳在牧区的生活记录,最后都被老陈打包带回去了。小琳所谓的随团队外出交流,其实是在牧区做志愿者。这是一件很神圣,却充满危险的工作。之所以选择去牧区,老陈起初也道听途说了一些,比如余湖的教会由于种种原因而面临解散,其中一部分人坚持要去更边缘的地方寻找新的出路。

老陈说:“你让我过来一趟,那么准备什么时候跟我回去?”

“等把刚收到的一批物资分发给河岸沿线的牧民吧。”小琳说话的声音很轻,“用不了十天半個月。”

“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小琳迟疑了片刻,看着老陈说,“你来过了,不会有变故的。”

老陈点头,点了好几次。

现在,老陈已经深陷回忆的囹圄。他的思绪轻轻扫过所有他所经历过的任何一个现场。究竟想要什么呢?他沿着岸线缓慢地踱着步子,然后转到一处积满水的坑洼边,用脚尖挑动着正在缓慢衰老的水葫芦草。偶尔,他将挑起的草踢到远处,致使那些栖居在灌丛间的尖喙江鸟,忽地飞到空中,消失在水面上的薄暮里。这突如其来的飞行,对老陈来说,已是司空见惯,根本无关任何意义上的事。很多时候,他认定这是一场逃亡,是深入骨髓的逃亡的本性。就在不久前,老陈载着粮食去看望老人,顺便帮着做些撒网打渔的活。老人央求他去一趟镇上,换点盐巴等小物件。老人开了口,老陈只有答应。

在镇上,老陈碰到了整装待发去牧区志愿服务的医生。他友好地点头示意。医生愣了一下,很快点头示好。医生转身没走多远,老陈跑上前问,您的医院里有心理医生吗?

有呀。

然后,老陈跟着医生进了医院。在一间稍显简陋的办公室里,老陈安安静静地做完了一套测试题。当医生做出“OK”的手势时,老陈有点想哭的冲动。医生说心理要放轻松,要豁然开朗,别将原本没事的身体给自我糟蹋到有事了,医生强调说那不划算呀。

老陈点头作别。

当他决定带着小琳也来看看的时候,头顶的白云先前密实如胶着的乳液,忽而轻浮如棉絮。在夕阳冒出来的瞬间,他注意到整个天空都燃烧起来了。他在心里说:“老陈,我得跟你好好谈一谈。”

“对。”

“就像去跟一个给你下了毒的人,要解药。”

他察觉到家中有所异常的时候,已到了仲夏的尾声,但是天气仍是闷热难耐。那天正午,他没有像之前一样书中求静,而是来回在屋子晃悠,并且特意在那黑暗密实的阴影上用脚尖轻轻地划着圈。

“屋子突然变大了?”

他喊小琳。没有回应。

他又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他索性上了楼。楼上有两间房,一间是客房;一间是小琳常用的书房。这个布局是小琳设置的。小琳没再去过教会,当然,教会早已解散。小琳除了帮衬莳弄花活,还帮衬老陈整理一些文稿,当然,也自己写写画画打发时间。日子可以说完全闲下来了,也养成了午休的习惯。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眯一会。老陈刚准备推门的时候,他意识到这样的时刻去吵醒他,肯定是不好的。她有这样的习惯,并且是他愿意看到的。伸在半空中的手,在拇指和食指轻轻来回摩擦了几下之后,垂放了下来。房门紧闭着。他最终还是叩响了门。里面没有响应。转动把手,他发现她并不在里面。佛像前的灯盏里只有灯芯烧尽后的黑色印迹。

趴在窗台上,他琢磨着,她可能会去哪里呢。

窗外并不安静,比如杉树上的秋蝉。他趴着,整个脑袋都探到了外面,实在想不出她会去哪里。不过,这并不要紧。每年都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她有自己的交际圈子,说不定又是三五成群去哪里玩去了吧。

“欢快地叫吧,蝉们。”他朝最近的一棵杉树吹了吹口哨。

“每一个午夜都会有露珠形成吗?”小琳是在半夜回的家,发现钥匙丢了后,她坐在门口,趁着月色,看着花圃。

时值秋后,凉风习习。她本想兴奋地敲门,等他开了门的瞬间,钻进他的怀里,把今天遇到的事,全部一股脑地说完。但是,她觉得这样又显得矫情了。今天她陪几位以前的同事去了清水湾,兴奋地迎着风赤足下了水。她感到有种东西在脊骨里横冲直撞,她不由自主地大声尖叫。她觉得很过瘾,眼神也变得明亮而犀利。比如说正有一只啤酒瓶子漂流过来,待到瓶子靠近了,她欠着身子将它够到手中,然后手舞足蹈地往岸上跑。一离开水,那种冰凉更加赤裸。因为手中拿着那啤酒瓶,她顾不上拎鞋子了,嗖的一下,尽快往岸上去,等到心情平复之后,她才端详起那个瓶子。瓶口封得很严实。映着阳光,她隐约看见里面有东西。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了。瓶子里的东西令她们产生了新的创作灵感。

“我想和几位老朋友一起玩玩实验创作,包括写作。你觉得怎么样?”小琳在构思怎么和老陈说清楚这个奇思妙想。

真是奇怪,都大半夜了,居然有大花蝶在眼前飞,宽阔的翅膀闪着明光,飞得很轻盈,以至于翅膀的每次扑棱都很明显。

“挣扎?”她惊讶自己脑子里怎么蹦出这个词语。

但是随后觉得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正常的。今天,其中一位老同事告诉她,这三四个月来,她每天都会在清水湾里捡到漂流的瓶子,有时是啤酒瓶,有时是玻璃罐,甚至有时是塑料袋、凿了凹的木头……她会将里面的纸条取出来,备一份到自己的笔记本上,然后将原份夹在另一个本子里。那些纸条上的文字,还有图案,天马行空,但并不令人有生疏感。其中有一张,就是写蝴蝶的。它说到一只在飞翔过程中死去的蝴蝶,并且用足够的笔墨在描述蝴蝶濒死时翅膀的运动。那种动态的画面,有种惨烈的唯美的效果。后来,纸条上的文字越来越高深。

“但是不管你怎么高深,都有一个共同的東西,就是你心中有所想,有所愧疚,有所迷茫与混沌。”她想,很高兴,似乎抓到了敌人的致命点。

小琳坐在门槛上,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事。客厅的大门吱呀响动时,她嗖地站了起来。

大门开了。老陈站在她面前。

“忘了带钥匙。”她摩挲着双手。

他将她的背包接过去。然后一边做着手势,一边字正腔圆地说:“您请进!”

她注意到他其实是憋着笑的,故意在整蛊罢了。也便配合着:“给我弄间上房,最好,最好找个识体的小儿伺候着。”

“好嘞。”老陈随手将拎起来的背包扔给了她。

洗漱完毕,小琳坦陈今天的事情,表明了自己的想法。老陈一概应允。理由很简单,想做的事,如果想好了,那就赶紧做,至于结果如何,是另一回事了。

老陈一边说,一边专心剥瓜子。每一颗都很仔细。剥了皮的瓜子仁堆在一起。她边看书,边随手拈几粒往嘴里送。

“对了,你知道不?今天,隔壁老马家很热闹。”

“有啥喜事?”

“谈不上喜事。不过,我觉得对老马来说,是好事。他老家来人找他,等了他几天,都没有见到人影。你知道的,我碰到有人坐在门槛上,就很警觉。问了才知道是他老家的弟兄。后来,他们报案,找警察帮忙找老马。警察来了,撬开了门,发现老马留了一封信,说是要离开这座城市,想回来的时候肯定会主动联系家里弟兄。”

“他那么老实,嘿,看不出来他有点闷狠呀?!”

“你别这么说人家老马。老马不容易啊,你又不是不知道。其实,我觉得老马这次离家,是预谋已久的。”

“那他能干什么呀?我记得他在图书馆工作,不是好好的吗?”

“说不清楚。”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对了,老马留了话,要他弟兄帮忙把他的房子卖了。”

“你想买?”

“看你想不想了。”老陈继续剥着瓜子,每一粒瓜子仁都弄得很干净,堆在一起,“价钱还算便宜,如果我们买了,可以给你造一个花园,造一个小园林。”

“嘿,你要把我困在园林里?”

“聪明!自己家的山,虽然是假的,但是可以任意构造。自己家的水,肯定是真的。”

她放下书,凝视他片刻,然后淡淡地说:“容我琢磨琢磨。”

这一晚,她睡得很沉,枕在老陈的臂弯里。她梦到有流水,顺着河流的弯道而下,不急不慢,不时有从上游漂来的浮物堆积在浅湾里,越堆越高,她从窗户里甚至能望见它们威风凛凛的气势。风拂动它们的边边角角,像是某个人在翻动书页。对于这个梦,她是在很多日子以后才想起来的。那段时间,她长智齿。说来奇怪,长智齿就尽情长呗,但偏偏是始终突不破牙床肉的那种。她总觉得有种东西让自己的身体憋得慌。每一天,她都会对着镜子把玩一下它,却又不敢太使劲,毕竟牙床肉会被它的尖端给刺痛。有好几次,她试着用牙签,甚至小剔刀,将它给挑出来。

几乎每个周末,小琳都会问老陈要不要一起去清水湾。老陈只应承过一次。当时,老陈主动拉着小琳去郊外,听说那里新建了一座花木场,而且政府可能很快要在那里规划建设一座花卉交易中心。

小琳说,好,如果合适,以后咱们在那里买个小铺位,过过小日子。

路还算好走,不少尚未拆完的旧房子倒也应景,这春末的暖阳依旧透着寒意。小琳在附近踱步,好像在找野菜。老陈倚身在一棵大白杨,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春困,像很多正在发生的故事一样,有所停顿。比如现在—

绕着一棵老榆树转圈圈的那个人突然顺着树干跌坐到草地上,身体弯成了一个完美的逗号。挂满汗珠的光头圆脸,看上去似一只即将爆炸的气球。如果我没有数错,他已经转了七百零七圈半。对,七百零七圈半。

伙计,快起来呀,你的身姿告诉我,这件事情还没有完成啊,快起来呀,凑足一千圈你就会觉得二零二零年和新千年一样振奋人心,伙计,凑足一千零一,你就会回到童话中的夜晚了,快起来呀。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他的身姿仍然是一个逗号,只是换成了枕着肘弯侧卧。快起来呀,伙计,哪怕是再转半圈,对,半圈,就是七百零八圈了,七零八,多么美好的数字啊。

他一动未动,喘气不像刚才那么凌乱了。

是的,七零八,我的生日号码。也就是说,三十几年前的此刻我降临人间了,所以每次碰到这个数字,我都要像遇见佛祖这样的老朋友一样,或者看见新生儿,充满激动,心怀感激稍加些许沧桑,以供抒怀。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仍然一动未动,呼吸显得均匀。

快起来呀,我知道你已经缓过气来了,你应该接着转啊。他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呼吸完全平稳,脸色变得红润。

伙计,你这算怎么回事呢,你怎么可以不顾及观众的感受说停就停呢,换作……这么说吧,你能容忍自己做爱做到一半就撒腿子跑人吗。

微风拂面,我隐约听见他的呼吸浊重,同时身体平躺着,形成一个倒感叹号。

伙计,你怎么能半途而废呢,真不该啊,你体会不到一种登峰造极的愉悦,你就跟你现在的倒感叹号身体一样荒谬令人惋惜。伙计,哦,我该叫你可怜虫,祝你好梦。

我怀着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朝他啐了一口唾沫,当然,力度控制在不能粘到他身上。我得睡一会了。说实话,睡意这东西和刚才弥漫心头的失落感真的很相似。这让我想起那些人们为何管做爱叫做睡觉了。并不是时间的先后顺序而笼统概括,而是它们切实有着本质上的共性。我整个人好像被架空了,飘在半空中。我能想到一些事情,但是这种想法并不足以让我去实施(我内心是迫切要去实施的,就像醉酒的人想到什么做什么,或者无意识地做了什么),准确说,两者在较劲中被第三者干预了,两者越持久,我的身體越软绵绵不得落到实处。合眼之前,我瞥了一眼刚才的那个家伙,他又变换了身姿,侧卧,手掌放在头下,像个孩子,但鼾声(肯定是鼾声)很重。我整个人都要塌下去了,这让我有些轻快的顺畅的感觉。

我是被吵醒的。惺忪之中,我发现有一群小孩子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绕着树干一边唱歌一边蹦跶着转圈圈。那是一首很久以前的儿歌,这个游戏我能记起来,叫“转磨磨”,小时候我也玩过。树下的空气是欢快的,而且泛着陈香,就像一坛稻谷窖藏。所以,我并不恼怒,相反,我提醒自己抖起精神。是的,对于一些能让人有所忆及的东西,我们要表示足够的尊敬,可以的话,要与它们再共呼吸一下。

我起身斜靠到一堵残墙上,右手食指轻缓地敲击地面,试着进入他们的节奏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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