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光明
曾在宁夏沙湖领略塞上秋色,在兰州黄河边膜拜左公柳,抚摸过几片秋风,但当我在唐诗里读到盛唐之秋,还是情难自抑。一千多年前的雄美瑰丽、磅礴大气,依然飘散不去。
说中华历史,必言“雄汉盛唐”,盛唐之为“盛”,蕴涵着丰满、飘逸、浑厚和雄壮。在睥睨万世的一代伟人毛泽东眼里,也是“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个“略輸”、一个“稍逊”,就为盛唐之盛作了别致的注解,充满了历史辩证的智慧。
所谓盛唐,是公元8世纪上半叶,唐玄宗在位的开元、天宝时期,前后50年。它承继了贞观之治的精神,经过对唐中宗、唐睿宗两朝韦后乱政和太平公主篡政的拨乱反正,此时达到了国家统一、经济繁荣、政治开明、社会安定、人口增加、文化发达、国力强盛、疆域广袤,对外交往频繁、社会充满自信,成为了唐朝乃至我国封建社会的鼎盛时期。杜甫的诗被称为“诗史”,他曾描绘:“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忆昔二首》)。如此火热的生活、繁荣的经济、开阔的视野、包容的思想,形成了自信、自豪、开放、开拓、创造的“盛唐精神”,谱出一篇浑厚、雄壮的“盛唐气象”。
盛唐精神催熟了盛唐的秋天,收获了盛唐气象,盛唐气象是盛唐之秋的主旋律。盛唐之秋燃烧着家国春秋祈愿,萃取了冬夏春秋气韵精华。读盛唐,可圈可点处甚多,唯觉得那秋天尤其边塞的秋天是最动人心魄的。
秋天虽不是盛唐的专宠,它是大自然的最爱,历代文人的生死冤家,但盛唐之秋有风骨又丰腴,是历史秋天的凝结。看看,秋风所至,风过之处,万物皆染了秋色,山是秋山,水是秋水,树是秋林,叶是秋叶,秋叶红了成了秋红,篱外黄花尽是秋菊,水边芦花飞唱秋苇,树上寒蝉少了秋籁,秋窗剪贴一轮秋月,秋扇摇动几许秋风,秋野上渐浓了秋霜,秋夜里洒一场秋雨,便洇湿了千百年来来往往的诗情。这诗歌里的秋天,萌于诗经,就惊艳了世人,经汉乐府沐浴,南北朝梳妆,到了盛唐,已是千姿百态了。因此,它撩起过宋代女词人李清照“莲子已成荷叶老”的幽幽秋叹,牵动元曲大家马致远“古道西风瘦马”的百般秋思,也掀起了晚清诗人龚自珍“秋心如海复如潮”的浩荡秋怀。
《说文解字》把“愁”字归在形声字里,因为它从心从秋,又以秋为声。还解释说,秋字表示“成熟的庄稼”,秋放在心上,即心里牵挂着成熟的庄稼。这原本是一个表心情的中性字,细细咀嚼,却咽不下去,怎么都觉得它应是会意字,心上秋来,如何不愁。不是吗?“愁”之所以为愁,是因为秋天乃四季中最撩人情思的。秋天不仅有天高云淡,碧水红叶,桂香菊艳,更有瑟瑟西风,草木凋零,雁断云天。古人大多因气爽秋高而感发,“我言秋日胜春朝”,也有被萧瑟秋风所袭扰,“秋风秋雨愁煞人”,不论他是“为赋新诗强说愁”的作态,还是“自古逢秋多寂寞”的真愁,总是“愁”在美学江湖的桨声灯影。
盛唐诗人一定是感动于当年秋天的旖旎之美,那一行行散发着旖旎之美的诗篇,就是盛唐诗人写给秋天的情书。而我,是沉溺于唐诗旖旎之美的诱惑。读盛唐诗歌里的秋天,甚至美过了生机萌动的早春二月,莺飞草长的阳春三月和浪漫温婉的人间四月。清代诗人江弢叔有诗云:我去寻诗定是痴,诗来寻我却难辞;今朝又被诗寻着,满眼溪山独去时。这首诗我喜欢。只因我思古吊贤痴过,寻诗索句痴过,在如画江山大美秋色与诗情相遇痴迷过,激动过,共鸣过,更何况邂逅唐诗中旖旎壮美的盛唐秋色呢?
盛唐与雄汉相比,和亲已成为过去,没有出塞的昭君,文成公主已成贞观记忆,疆域广袤稳固,文治武功极盛。边塞的雄关漫道,大漠的烽火黄沙,总是朝廷和诗人不竭的话题。
几年前的八月,我在青海湖边遥望祁连山的秋色,任黄昏海风吹面,静听羌笛呜咽声声,大片的油菜花海,缀着少许紫艳的格桑花,不知是否当年文成公主翻过日月山路经青海湖遗落的胭脂。目之所及,远眺不到玉门关的烽火遗迹,却觅着了一千二百多年前王昌龄从军行的一串串脚印,似乎还在随着马蹄声声作响。
王昌龄是盛唐诗人中的七绝圣手,人称诗家天子,名望很高。进士登第之前,他没有想要与孟浩然、李白一样,隐居山林,浪迹江湖,以隐博名,而是选择游河溯闯边关,从军入幕的道路。虽然没有博取功名,但收获了可观的边塞诗。与王之涣、高适、岑参并称盛唐四大边塞诗人,他是出道最早的。“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从军行》其一、其二),他的《从军行》虽被《出塞》压在诗卷中,但将“秦时明月汉时关”的秋思秋绪,铺排得风生云起,既苍凉豪迈,又含蓄深沉,使人动情惊心。
王昌龄开元十二年(724年)27岁开始西北之行。这年春天,他先在长安参加科举考试但未及第。当时,唐玄宗采纳张说建议,改府兵制为募兵制,激起了寒门学子的从军热,以建边功求仕进。这一年岑参才11岁,正在读书习文。高适21岁,还在长安、梁宋一带穷游。王之涣呢,虽然36岁了,但此刻正在冀州衡水县当主簿,写着与县令家三小姐的罗曼史。
王昌龄这次出塞,恰遇西北边陲相对安定,并无大的战事。这一年唐玄宗和宰相张说在干什么呢?他们正忙着筹备次年(开元十三年)冬封禅泰山。中国古代祭礼,封为祭天,禅为祭地,是帝王在太平盛世祭祀天地的大型典礼。古人认为泰山为众山最高,是天下第一山,帝王应到泰山祭过天地,才算受命于天。唐玄宗也许总结了武则天封禅嵩山的经验,不再循祖母旧例办事,而是合于古礼,承袭正统。封禅泰山是和平盛世之举,是朝廷大事,举国之力,四海瞩目,自然不能有边塞战事的干扰。
开元天宝年间,唐玄宗设置十大节度使,赋予军事统领、财政支配及监察管内州县的权力,分别镇抚防御奚、契丹、突厥、吐蕃等游牧民族部落及西域、渤海、岭南各藩国。兵力最多的是范阳节度使,也就是天宝末发动“安史之乱”的安禄山所据的地方。河西和陇右节度使实力也较强,兵力还超过地处天山南北的安西和北庭节度使,这两地后来成为唐肃宗反击安史叛军的主力军,当时主要任务是防御阻隔吐蕃和突厥的侵扰。王昌龄诗眼里,存储了很多河陇、玉门关一带瑰丽雄奇的典型情景:“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云沙古战场”“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从军行》其三、其四、其五);诗行里激荡着戍边将士昂扬激奋的铁血精神:“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从军行》其四、其五)“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出塞》)。
青海湖边的金银滩大草原,是歌王王洛宾当年来过的“遥远的地方”。站在高坡,远处散布着梦幻般的毡房,飘动的牛羊,皮鞭未响,歌儿在唱。在这里读王昌龄的《从军行》,还是觉得缺乏现场感和历史感,但总算是离现场离历史最近的了。王昌龄已经远去,成了历史,历史也已远去,成了远方。他绝对想不到,后人会络绎不绝来这里凭吊古战场,寻找边塞的盛唐,任思绪挥鞭,放牧绵绵诗意去往远方。
王昌齡的诗不是盛唐秋的开篇,也不是结尾。没等太久,岑参和高适就来了,王之涣也默默地来了又离去,只留下那首《凉州曲》打了卡。
天宝八年(749年),时任右内率府兵曹参军的岑参被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延为右威卫录事参军,具体干幕府掌书记的事。安西都护府在天山南,治所龟兹城(今新疆库车),统辖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镇。于是31岁的岑参第一次出塞,赴安西担任高仙芝幕府掌书记,前后约三年,天宝十年初秋才回到长安。天宝十三年(754年)岑参再应封常清之辟入其幕府,第二次出塞,走得更远,是赴北庭任安西北庭节度判官。北庭都护府在天山北麓,治庭州(今新疆吉木萨尔),统辖瀚海军、天山军、伊吾军。这两个地方都是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封常清是继高仙芝之后同时兼任安西北庭节度使的。岑参这次又待了三年,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才从北庭到唐肃宗行在凤翔。岑参在西域前后六年,赶上了几次大的征战,亲历了唐军将士铁马冰河、浴血奋战的战争场面。
唐朝在西域的战略布局,主要是依托安西、北庭所辖各军镇,镇抚号令当地土著部落,或攻或守,不断巩固和扩大控制区域。争夺的对手开始是吐蕃,后为逐渐东扩的大食。站在盛唐看世界,当时的欧洲拜占庭帝国尚在苟延残喘,300多年以后发生的“十字军东征”挑头举旗的法兰克人才开始崛起,而印度的历史依旧混乱且缺乏记载。起于北非和西亚的阿拉伯帝国虽经历了改朝换代和分裂的创痛,但也在高速扩张。我国古籍把阿拉伯帝国称为大食,又先后有“白衣”、“黑衣”之分。公元8世纪,唐朝的丝绸之路通过中亚,连接南亚、西亚,抵达地中海的同时,大食的触角也已从西、南亚伸至中亚地区,对繁华富足的东亚虎视眈眈,与大唐的安西、北庭都护府形成对峙之势。
高仙芝和封常清都是唐朝名将,从小跟着父祖辈在西域生活征战,名震中亚,人称“帝国双壁”。据《资治通鉴》,天宝初年,吐蕃以公主联姻为手段,占领小勃律(今克什米尔西北部吉尔吉特),唐军三次出兵不捷,天宝六年(747年)三月,时任安西副都护的高仙芝为行营节度使,千里奔袭,智取小勃律。天宝九年(750年)二月,升为安西节度使的他又远征亲附吐蕃的朅师(今巴基斯坦北部奇特拉尔),俘虏了朅师王勃特没。两次远征都要跋涉葱岭山地,高仙芝也因此被誉为“山地之王”,他的声望和唐朝军威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但由于他好大喜功,处置与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一带)和突骑施(西突厥的一部,今新疆伊犁河流域)的关系失措,导致唐朝在西域的威信大大下降,“由是西域不服”。由此导致了天宝十年(751年)石国王子联合诸胡引来大食军队,唐军大败的怛罗斯(今哈萨克斯坦共和国东南部江布尔城)之战。这一战,改变了中亚地区的战略格局,改写了唐朝主导西域的态势,加速了中亚地区的穆斯林化进程,也改写了一代名将的历史。封常清最早是高仙芝的侍从,因才干被选为判官,曾跟随高仙芝击败小勃律,为高仙芝所倚重,每出征辄以其为留后使。天宝十一年(752年),封常清任安西副大都护,知节度事。第二年,率军攻破大勃律(今克什米尔巴勒提斯坦)。
岑参的诗从侧面反映了这段历史,对西域的秋天自有别样的情绪。他到安西的第一个秋天,住在军帐,风雨袭来,难免心绪飘摇,希望任期的三年和平无战事:“异域阴山外,孤城雪海边。秋来唯有雁,夏尽不闻蝉。雨拂毡墙湿,风摇毳幕羶。轮台万里地,无事历三年”(《首秋轮台》)。轮台是丝绸之路北道的经济、军事重镇,应该是岑参常驻之地,其诗中有16处提到这里。跟随名将征战,熏染边塞秋色,热情怎能不被点燃,本是一介文弱书生,竟然“近来能走马,不弱幽并儿”(《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军献上》),他感慨名将的熏陶和自身的变化,“何幸一书生,忽蒙国士知。侧身佐戎幕,敛衽事边陲。自逐定远侯,亦著短后衣”(同前)。他眼中的塞上风光气势雄浑,格调悲壮,笔下的征战场景大气磅礴,意境高扬,“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碛中作》),“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我在唐诗中见到的最奇崛瑰丽的秋天,是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的千古名句,“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八月在中原地区还是仲秋之际,而西域却已经北风卷地,飞雪满天了,诗人产生了错觉,忽如一夜春风,催开了千万梨花。多么奇绝的想象,似在情理之中,却全出乎意外,读者无不为天山的八月惊叹。瀚海奇寒,边关苦寒,在岑参诗句里,我却读到了新奇的意境,奇峭的风格,奇丽的词采,如沐一面春风,拢一堆篝火。
高适是天宝十一年(752年)深秋时到凉州的,49岁的他刚辞了封丘县尉,来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幕府任掌书记。掌书记官职不高,但要求会写奏章文檄,精于草隶,是沟通藩镇与朝廷的文职僚佐,多来源于科举出身的低级官员和知名文士,有很多掌书记曾迁转为节度副使、节度判官甚至节度使,是个被人看好的职位。哥舒翰也是唐朝名将,出生在安西龟兹,他在河西陇右地区,多次击败吐蕃,著名的战役有苦拔海之战、积石军伏击、石堡城攻坚、收复九曲等等,到天宝十三年(754年),把唐朝与吐蕃的分界线推进到了青海湖以西。史料记载:“是时中国强盛,自安远门西尽唐境凡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
高适到河西的第二年,跟随哥舒翰参加了收复洪济城(今青海贵德县西)的战斗。回师途中,他登上积石军多福七级浮图,仍然平复不了亲历战斗、得胜归来的心情,“高兴殊未平,凉风飒然至。”还在回味攻城破敌的激烈场景,“拔城阵云合,转旆胡星坠。大将何英灵,官军动天地”(《同吕判官从哥舒大夫破洪济城回,登积石军多福七级浮图》)。哥舒翰破九曲(今青海化隆)一战,高适留守幕府,听到九曲大捷的消息,喜不自禁,“遥传副丞相,昨日破西蕃。作气群山动,扬军大旆翻。”“解围凭庙算,止杀报君恩。唯有关河渺,苍茫空树墩”(《同李员外贺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过后更写下名篇《九曲词》三首,我最喜第三首,对九曲之战胜利的意义作了诗意的概括,“铁骑横行铁岭头,西看逻逤取封侯。青海只今将饮马,黄河不用更防秋。”逻逤是当时吐蕃的都城,也就是今天西藏拉萨。唐时,突厥、吐蕃等游牧民族常在秋季马肥兵壮时入侵,掠夺粮食财物,唐朝必以重兵防守,谓之防秋。哥舒翰收复九曲后,在当地置洮阳郡,建神策军。这首《九曲词》颂扬了哥舒翰的功绩,表达了当地百姓对远离边患、安居乐业的欣喜和欢乐。当时的一首民谣《哥舒歌》广为传唱,与《九曲词》雅俗共享,“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到哥舒翰幕府之前,高适曾两次出塞,去了北边的幽燕。第二次是天宝九年(750年)秋天,“北使青夷军送兵”,青夷军属范阳节度使,驻地在今河北怀来,当时他任封丘县尉,这趟差使属例行公事,所送兵卒后来都成了安禄山麾下的叛军,想起来高适都会后悔不迭。不提它也罢。值得一说的是开元十九年(731年),还是布衣身份的高适第一次出塞,先后想投奔朔方节度副大使信安王李祎、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幕府,都未如愿,但他写了不少边塞诗名篇。“东出卢龙塞,浩然客思孤。亭堠列万里,汉兵犹备胡。边尘涨北溟,虏骑正南驱。转斗岂长策,和亲非远图。惟昔李将军,按节出皇都。总戎扫大漠,一战擒单于。常怀感激心,愿效纵横谟。倚剑欲谁语,关河空郁纡”(《塞上》),卢龙塞属幽州,是今河北喜峰口,这首《塞上》反映了边尘北涨虏骑南侵的边关形势,充分表达了高适支持整军备战,不赞成和亲,扫大漠擒单于的思想,也是渴望效力幕府的一首干谒诗。同一时期写的《蓟门行五首》,以一个近距离旁观者的视角,细致描写了边关将士艰苦戍边的生活,骁勇听命、奋不顾身的斗志,以及战事纷纭、惨烈悲壮的战斗氛围。只读第五首,就恍如亲临战场:“黯黯长城外,日没更烟尘。胡骑虽凭陵,汉兵不顾身。古树满空塞,黄云愁杀人。”开元二十六年(738年),他已回到宋城(今河南商丘)几年,有友人跟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回来,写了首《燕歌行》给他看,高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朋友的原诗未见留传,他的和诗《燕歌行》却成了其“第一大篇”,成为唐代边塞诗中的杰作,千古传诵。这首诗热烈颂扬了士兵们浴血奋战、视死如归的英勇爱国精神,辛辣抨击了边将骄奢淫逸、轻敌冒进、不恤士卒的行为。“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淋漓悲壮的渲染,鲜明直白的对比,雄浑深远的意境,深刻含蓄的主题,金戈铁马的声调,每每读这首诗,我都会气血翻腾,感慨无穷。为盛唐秋色中渐渐暗淡的黄昏喟叹。
四位边塞诗人中,王之涣年龄最大,离场最早。他的生平,史料记载极少,新旧唐书均无传,《唐才子传》所记也特简。虽存诗不多,传世只六首,但仅凭“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登鹳雀楼》),和“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凉州词》)这两首绝句,就足以使他登顶唐诗高峰,极负盛名。大学者章太炎就说《凉州词》为“绝句之最”。叶嘉莹先生的《迦陵说诗》,对王昌龄、高适、岑参花的笔墨都不少,唯独王之涣才三个页码还未写满,其生平行迹寥寥,多为对《登鹳雀楼》和《凉州词》的赏析。但可推断,王之涣应是受人诬陷诽谤辞官后,开元十五年至二十九年间,云游边塞,又流寓蓟门的。他去河陇,当在王昌龄之后。西出阳关,惊异于西北边塞山川特有的雄阔苍凉,触景生情,这位“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的诗人,把个边塞的秋天唱得有声有色,唱出了盛唐之音的主旋律。
后人评论四位边塞诗人,王昌龄情景交融、意境深沉,高适苍茫而不凄凉,岑参雄浑而奇峭,王之涣悲凉而慷慨。高适、岑参的边塞诗以歌行体为多,笔下恣意流淌,洋洋洒洒,景物铺陈,情感纵横,如大河奔流;王昌龄和王之涣则擅长绝句,短小精悍,方寸之间深藏大千,提纯意象,浓缩情绪,言简而意赅。四人长长短短,自成绝唱,各赋千秋。
有戍边有征战便有离别,有离别就有离愁有思念。于是相思便成了盛唐秋天的吊坠,沉甸甸,晃悠悠,在秋阳下刺痛着人们的视线。盛唐的秋天不仅在大漠边关云暗雪山,在长河落日色彩斑斓,也在孤城黄昏呜咽海风,在驿站门前摇影酒盅,马背相逢一揖相托。最撩人的该是王昌龄了,只听了关山月下几声羌笛,便生出那金闺万里愁。岑参也不愧是煽情高手,他告别长安的家人,踏上漫漫西去征途,忽然路遇一位熟悉的入京使,立马便成一章:“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逢入京使》),纸笔难就,书信难托,远行思家的悲辛酸楚早已濡湿了唇齿字句。
说送别,总让人想起王维那首著名的《渭城曲·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多么深挚的惜别感情!这首诗当时就被编入乐府,成为最流行的歌曲。王维写这首诗时,一定还没去过凉州,所以把阳关之外的荒凉放大了,让人有些悲戚戚的,不知元二可是感动于王维的深情,还是喝下一杯对出塞的担忧。把它与高适的《别董大》一起读,却别有兴味。“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董大是盛唐时的著名琴师董庭兰,善弹七弦琴古乐。高适开朗的胸襟,豪迈的语调,不光是董大,读者也会激昂慷慨,信心见长,踏上去远方的路。此时高适还身处贫贱困境,与佛系的王维比,却多了一股蓬勃朝气,难怪他能厚积薄发,大器晚成,46岁才应有道科中第,49岁入哥舒翰幕府掌书记,十余年时间就华丽逆袭,官至刑部侍郎、散骑常侍,书生封侯。他上马杀敌,下马写诗,真正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看舞剧《丝路花雨》,颇为之叫好。一条丝绸之路,沿着河西走廊,穿过戈壁,翻越天山,飘动了千百年,是束在厚厚汉唐历史上的一根书带。这条丝路,何尝不是一条诗路呢?盛唐诗人们行走在这条路上,留下了多少千古绝唱,为后世景仰的盛唐气象托一轮雄关秋月,燃几堆寒秋烽火,画一笔玉门秋色,添几串秋风驼铃,千百年来,与中华文明一样,绵绵不绝,天地不老。
从盛唐回到现代,读作家林语堂。他爱秋林古气磅礴的气象,他说,秋代表成熟,对于春天之明媚娇艳,夏日之茂密浓深,都是过来人,不足为奇。但他爱的不是晚秋,是初秋。理由简单,“那时暄气初消,月正圆,蟹正肥,桂花皎洁,也未陷入凛冽萧瑟气态”,最值得赏乐。于是,他在秋日黄昏,一人独坐,点起已点过三四次的雪茄,看缭绕暗淡的烟霞,想到秋天的意味。还有郁达夫,他念念不忘北方故都的秋。总抱怨在江南十余年,领略不到那名花半开、美酒半醉的状态,看不饱江南秋的味,尝不透秋的色,赏玩不到十足秋的意境和姿态。不由自主地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
两位先生都未生逢盛世,在那个风雨如磐、家国动荡的年代里写作,虽缺了点主流文学的批判力量,却也拓展了现代散文的审美维度,在为自己营造一个小小秋氛的同时,又何不是对和平盛世、国泰民安的神州秋色的祈愿和向往?
责任编辑 胡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