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怡然
【摘要】 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在其代表作《苔丝》中,对作为全书悲剧基础的亚雷诱奸苔丝的情节并未展开正面的细致的描写,而是通过诱奸前大量的环境铺垫与诱奸后苔丝的境遇的直接拼接来为那个过程留白,却起到了惊心动魄的效果,给读者留下了极大的想象空间。
【关键词】 高潮;留白;沉默;意义的召唤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15-0004-02
当读者怀着紧张的心情,用颤抖的手指翻向下一页,做好了陪主人公一同面对灾难的准备时,却惊奇地发现:《苔丝》中的高潮成了一段空白,叙事在此处戛然而止。这实在是作者的有意设置。这段诱奸过程实则被安排在第一章节《处女》的末尾,而紧接着第二章节的题目被命名为“失贞”。那么仅凭这点,那些从未耳闻本书且首次阅读的读者到这里也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在第一章的末尾,亚雷借着夜色与薄雾的遮掩将苔丝诱致猎苑的密林中,直到苔丝因太过疲倦而入睡。在第二章的开端,苔丝已经不得不离开这个给她造成严重心灵创伤的地方,且抱着一种既知道自己“犯下”世俗大忌却又仍对未来抱有一丝希望的单纯又惹人怜爱的心态。但说作者在此没有留下任何文字又是完全不准确的。他摒弃正面描写而用旁观者抒发哲思的客观口吻,平和地向读者评论这一过程的实质和结果。他写道:“这片美丽的女性织品,就像游丝一样敏感,又实在像白雪一样洁白,为什么就像她命中注定要接受的那样,一定要在上面画上粗鄙的图案……”苍白无力的“子孙偿罪”与“宿命论”,不过是作者的一种无奈,且反映了本书的时代主题,即农民阶级在社会伦理道德的深重影响与社会演变的洪流的双重夹击下被迫改造自身。
哈代省略高潮部分具体情节的做法,可以看作文学创作中的“留白”。留白最主要的效果应当是给读者想象与思考的空间,但在这里绝不仅仅于此—它引发的想象不过是一个开端,为接下来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亲手揭开生活血淋淋的面纱时获得循序渐进的痛感,并最终陪着苔丝一起彻悟做铺垫。由最初的旁观者,到角色的参与者,再到彻悟后从角色中升华以俯视社会,读者真正经历了这一完整的过程。倘若作者按部就班地将诱奸的全过程展现出来,尽管读者可以较早地得到完整的信息,那份本能的恐惧和代入感就会流失,难以使读者与主人公苔丝的情感认知同步发展,也无法达到心理随着情节推进产生的阶梯式落差。1979年电影版《苔丝》即为一例。由于体裁自身的差异及受众需求的不同,电影选择将诱奸过程直接展现。于是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观众像早已预知一切的一样做出评论与感叹,却难以全身心地投入。这样对特殊过程的直白处理与原著中的留白处理相对比,极大地降低了作品的深刻性与艺术性。
对留白片段的起点与收束点的设置也是一个值得探讨的地方。所谓“留白片段的起点”其实也就是其上文的结尾。《苔丝》选择了议论式的哲理的抒发,从风格上来说,哈代通过直接议论的方式,使用平静如宗教语言的文字来推进情节,一方面是欧洲本土文化特色与叙事传统的表现,另一方面则满足了同时代同地域读者的心理接受需求,同时有助于作品主旨层次的上升:作为现实主义小说本应起到地对社會现象的充分解读和评述,以带给时代一些提示。
读者在留白的空间中通过想象,与苔丝一同度过了那个罪恶的夜晚。等到与苔丝再次相遇,她已稍稍平复了心情,为亚雷诞下了孩子,在特兰里奇又过了一段时间后决心要永远离开这里。显然,这里省略的不仅是一个时间的跨越,更是主人公心理状态的跌宕回转以及精神上的饱受折磨。在对全书的反复及仔细阅读后会发现,这种类似于电影中蒙太奇效果的大跨度不仅没有让读者不知所措而难以接受,反而起到了两点作用:一是有助于读者带着疑惑和兴趣继续阅读,并在接下来的重重暗示、渲染、揭发、议论中逐渐深入主题,将浮于表面的可能性降至最低。二是当情节出现的空白超乎寻常时,本文之前所提及的那段来自作者的带有宗教怜悯与宿命意味的议论在读者的心中显得更加重要,在全书中的地位也才真正凸显出来。
无论在美术、电影还是文学等多个领域,留白手法的体现都不过是整个作品中一个部分的空白,但绝不是孤立的。它需要前文埋下充足的伏笔,使情节尽管有所空缺也能顺理成章,再加上后文不断地予以补充,使读者得以真正体悟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美感。
由于《苔丝》中苔丝被亚雷诱奸的片段在第一章的末尾,因而前文所占的篇幅不算大。然而就在这短短的一章里,每一个角色都在推动这一事件的发生。首先是那位冒充德伯家族后裔的亚雷·德伯先生。在与苔丝初次相遇时,他在心里已经种下了情欲和不轨的种子:“真是一个叫人馋涎欲滴的小姑娘啊”,苔丝走后他说道。这是作者的一个“残忍”之处:让读者看清亚雷背后的丑恶面孔,为一无所知的单纯的苔丝干着急。随后亚雷像一个幽灵般仿佛能够随时随地出没在苔丝周围,偷窥她的一举一动,并用假借母亲名义的一封信以及物质回报迷惑苔丝的家人。这样,这张“蓄上了仔细修剪过的黑色胡须,胡须的尖端向上翘着,肤色黝黑,两片后嘴唇红润光滑,双眼滴溜直转”的脸即便没有扮演施暴者的角色,也足以成为年轻的女性读者的噩梦。至于他的奸诈狡猾,亦足以将孩子般纯真的苔丝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他选择制造这场不幸的时间地点都“恰到好处”,如同提前做了巧妙的设计和预算,也是十分合理的。其次,苔丝较于遇见亚雷更为不幸的,莫过于那个顶着祖先的光芒悲惨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又注定悲惨地瓦解的家庭:极度爱慕虚荣的父亲,愚蠢荒唐的母亲以及一群年幼无知的弟妹。重拾祖先荣耀的渴望、对金钱和名誉的极度需要几乎蒙蔽了这个家庭所有成员的双眼,苔丝成了他们换取理想物质生活的工具。哪怕苔丝投奔“亲戚”的心有丝毫动摇,孩子们就“咧嘴大哭”,母亲也在一旁帮腔,认为苔丝不去则成了家里的负担,给苔丝造成不可抗拒的心理压力。父亲为了“庆祝女儿出门”,喝醉了酒而无法前去送行。一切都推动着苔丝“自投罗网”,让人心生凄凉。再次,苔丝自己也有难以推脱的责任:初次体验异性大胆直接的爱慕,在应当果断拒绝或明辨是非之处优柔寡断。她总是后知后觉,在被亚雷的网死死裹住时才做无力的反抗。“她心里想,被玫瑰花刺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这是那天她注意到的第一个预兆”,然而她依旧无法下定决心摘下被亚雷半推半就戴上的那些花儿。
在中国,留白是艺术作品创作中常用的一种手法,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学的典型载体,原指书画艺术创作中为使整个作品画面、章法更为协调精美而有意留下相应的空白,以存想象空间。美术的留白使整幅作品的气韵更为生动,是艺术家们含而不露的情感抒发,也是笔触上自然而然的流露。较为经典的要数马远的《独钓寒江图》:通过大幅度的留白,把江之寒气和钓之独韵表现得淋漓尽致。在音乐中,留白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诠释方式。无论是红极一时的神曲《忐忑》,还是约翰凯奇的《四分三十三秒》,歌词或旋律的留白,可以使人们从听觉到内心深处产生无穷的愉悦快感与审美享受,听众与艺术家也真正做到了心灵上的交流。陶渊明有“但识琴中趣,何劳纸上音”,大概就是音乐留白最古老的佐证了。
相对于“留白”这个饱含中国韵味的名词,许多学者在论及文学作品中类似现象特别是西方文艺作品时,更多地倾向于使用“空白”与“沉默”来表达。西方文论中“空白”观念的提倡者主要是波兰“现象学美学”的权威英珈登和德国“接受反映论”的创始人之一伊瑟尔。在英伽登看来:“文学作品描绘的每一个对象、人物、事件等等,都包含着许多不定点,特别是对人和事物的遭遇的描绘”。对于接受理論而言,文学空白需要读者带入自己的情感体验去不断猜测与增补。这种增补不仅是一种心理上的移情,更是一种身份与价值上的认同。正因为如此,一千个读者,才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有学者将空白分为“哲理性空白”“修辞性空白”“结构性空白” 。其中的“结构性空白”与其被看作一种意义的传达,不如说是意义的召唤,作者的“沉默”意味着读者的解放,文本将解释权赋予了读者,鼓励读者充分参与并积极创造。这样,“空白”作为一种欲擒故纵的引诱,带来的是更加深入的窥探。“这同样是一个隐秘的沉默在诠释与过度诠释中不断去魅的过程。”
文本中的沉默与空白的还原揭示了文本背后人物的无言、语言的隐喻、诗歌的意境、视角的遮蔽;发现了在结构断裂、标点停顿、段落划分中蕴含的深刻意义,拥有穿透语言表象的强大力量。尼采在1883年的遗稿中写道:“最好的沉默者不是把自己的面孔遮掩住,把水搅浑,以致人们看不清底细。相反,最好的沉默者是明白之人,诚实之人,看得透的人。 他深邃,以至于最透明见底的水也不会使之显露。在他们那里,沉默不是以沉默的方式显露的。”哈代将“哲理性暗示”与“大幅度留白”巧妙融合,竭力避开了对最肮脏的场面的正面描写,却丝毫没有淡化事情的严重性,反而使读者从沉默背后的隐喻里感受到内心对文本更高的认同与契合,作者的价值取向、作品的价值基调及创作背后真正的目的,均得到了有力的表达。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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