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染

2020-09-10 07:22楚阿房
花火彩版B 2020年11期
关键词:圣旨清江大人

楚阿房

楔子

不染在等俞晋玄。

她身着一袭红衣,已在南水北岸独坐许久,精致的发鬓间金玉交错,如一团烈焰般嵌入寡淡的青山绿水中,成为一抹任谁都无法忽略的存在。

马蹄声渐近,不染抬起头来,俞晋玄不知何时已勒马站定,温润浅笑着望着她,满身风尘仆仆的霜华,脸上竟还挂了彩。

他的狼狈不堪,令不染颇感意外。

她心尖有裂弦微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一时便愣在那里。

“南府的旧人都在,你随时可以回去。”是俞晋玄率先开口打破僵局。

他温和地看着她,仿佛拥有包容天地的胸怀,却不知这一句话骤然勾起不染心底的恨意。

她好笑地看着他:“南府本就是我家,自然是要回去的,更何况有圣旨亲赦,准我回南府承袭父爵。”她被关在天牢三载,历尽生死折辱,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南府祭拜亲人。

心间传来阵阵钝痛,她冷冷地说道:“那便请俞都府即日搬离南府,好走,不送。”

南府祠堂,不染一身素缟站在牌位前,手颤抖着一一拂过那些只刻着姓名的冰冷木头,脑中浮现出鲜活的往事,她的父母、兄妹、往昔仍历历在目,斯人却早已尸骨无存,唯剩她自己苟活于世,生不如死。她泪凝于睫,隐忍着心中的剧痛,上香,祭拜……蓦地,她转身将袖中匕首甩了出去,紧接着,利刃相击,应声而落,俞晋玄出现在门边,欲言又止。

不染侧眸望向他,容颜映衬在祠堂浮动的烛光中,更显幽暗。

“抱歉,不染不知是俞都府,还以为是哪个宵小乱入。”她冷声嘲讽,气势汹汹向外走,疾步如飞,曳地白衣如裹了寒风般飘起,并不将门口的俞晋玄放在眼中。

手腕蓦地一紧,她被俞晋玄一把抓住。她偏头对上他神色认真的俊眸。他不卑不亢地锁着她,郑重地说道:“不染,你当真要宴请南水的豪绅?”

“与你何干?”她反问,神色清冷,一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趁他不备,甩开手大步流星离开,“俞都府并非在邀之列,还请重诺离开南府。”

“大小姐!”

不染匆匆的身影被旧日忠仆掠影唤住,来人就地一跪,立时就要哭出来:“大小姐,对不起,掠影无能!”她怯怯地举起一摞请柬,低泣着。

不染垂眸愣了许久,她抬手接过那摞请柬,幽幽地问道:“一个都不敢来吗?”

掠影将身子伏得更低,不染心尖的拥堵瞬时化作雾气浮上眼眶。为了不被俞晋玄看笑话,她强忍泪水,扶起掠影,淡声道:“去吩咐厨房将饭菜打包,他们不来,我就一家一家地送。”

那一夜,不染仿佛一柄被蛮力强行撑开的弓弩,亲手去敲那些豪府高门,而俞晋玄就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倔犟地敲门。

一家,两家,三家……有些软言婉拒,有些则避她如蛇蝎,根本不开门。

不染的笑容浮起又僵住,到最后只能麻木地牵动嘴角,连她自己都不知那是哭还是笑。她仿佛置身于料峭冰潭中,即将溺亡。

更深露渐重,饭菜凉透,她形影落魄地站在稀薄月光下泪如雨下。

“不染……”

她知他一路相随,已经无所谓难堪和狼狈,状似潇洒地转身,阴阳怪气道:“俞都府看了一路热闹,是想传授我混迹官场的经验吗?”

俞晋玄清俊的眉眼透出哀伤,他无奈地说道:“不染,你和我,只能如此说话了吗?”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道,“不染,你南家的冤案已经平反,斯人已逝,皇上赐还你爵位、俸禄,就是想你一个女孩子可以安乐无忧地过好下半生,希望你能放下,莫再卷入是非之中,你能明白吗?”

不染倏地抬头,泪凝于睫,她压抑着满腔悲愤,哽咽着反问他:“俞晋玄,我若杀你全家在先,赐你金银在后,你会感恩戴德吗?一个在天牢关了三年的人,还可能再无忧无虑吗?”

三年前,南家莫名背负叛国罪名,一夜之间满门被屠,她夜上青岭躲过一劫,回来后被俞晋玄亲手送进了大牢。

而她夜上青岭,只为帮他收集一盏他最爱的青岭晨露。

彼时,她爱他。

“俞晋玄,”不染别过脸去隐忍痛苦,“无论你当初有什么苦衷,我都不怪你,我只希望,你我今生,不再有任何瓜葛。”

三年前,南不染和俞晋玄相遇在南水的游船画舫上。

彼时不染着一身男装,带着一队官兵突袭了夜色下笙歌曼舞的南水畫舫。

她因头脑伶俐,书读得多,很早便跟着父亲出入衙门处理事务。

眠花宿柳之地,聚众赌博场所,自南大人上任以来便明令禁止开设。眼下钦差不日将莅临南水视察,那些被父亲阻了财路的豪商大户们便明里暗里地使绊子,到处营造秦楼赌馆的假象。

不染气势汹汹地站定,右手一挥:“无论男女,全部拿下!”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南水民风清泰,青年男儿熟读圣贤书,闺阁秀女安分守己,加之南水地方法典有明令,本地儿郎断不会被轻易利诱。那些男客女娼不过是些托儿,大都是些外来者贪些蝇头小利,只吵吵嚷嚷着借酒耍赖,自然不会以命相博。倒是一位俊眉星目的华服贵公子,闻声优雅起身,不卑不亢地质问不染:“敢问……这位官爷,饮酒可有错?”

身后随即有人起哄:“就是,我们饮酒有什么错?”

不同于那些粗鄙之人,眼前这位一看就是腹有诗书,自有一种不凡的气度。不染水眸微眯,将他打量了一番,不客气道:“饮酒本无错,可在此处饮酒易犯错。”她心道,任你如何倜傥风流也用错了地方,不值得另眼相看。

男子俊眉微皱:“此处本就是风月场所,花钱取乐,何错之有?”

不染冷笑一声,义正词严道:“想必公子非我南水之人。你可知我南水禁止开设秦楼楚馆与赌场吗?”她明眸皓齿,一身正气,颇为自豪地说道,“南水人杰地灵,每逢科举高中之人最多,你可知为何?因为生活在南水的年轻人都只读圣贤书,不染污浊。喝南水的水,耕南水的田,眼里便不能只有私欲,所有人都有责任为后世子孙保持清泰民风,这是被纳入南水地方法典了的。”

“而且,”不染顿了顿,脸上突然多了几分俏皮神色,“公子你若不是与他们一起营造了一个假的风月场所,就是真的来了一个假的风月场所。”

说着,她走到一个女子面前,假装伸手去扯她的衣服,那女子立时被吓得花容失色。不染淡淡地说:“看到了吗?良家妇女。整个画舫上也没几个真的花娘。”她又临时教育起这女子来,“姑娘,南大人的济贫之策并非空谈,有困难都可以去衙门汇报,若情况属实,必定会得到扶助,切莫再为小利中了坏人圈套。”

男子饶有兴致地望着不染,仿佛明白了什么,神情微妙,垂眸微忖片刻,拱手道:“在下明白了,多有打扰,告辞。”

他转身欲走,却被不染拦了下来:“留步。这里所有的人都需要一一清查。”

男子一愣,下意识问道:“如何清查?”

不染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丢下四个字:“押入大牢!”

不染与父亲分头行动,肃清各类伪青楼、赌馆,准备迎接钦差大人。然而,已过了计划到达时日两天,仍不见钦差大人的踪影。南大人一拍脑袋,赶紧命人取来被关押的人的名单,看到名单上的“俞晋玄”三个字,顿时五雷轰顶。他反复确认后问不染:“这个人是何时抓的?”

不染不假思索地说道:“七日前。”

“我的小姑奶奶!”南大人脚下生风,直奔大牢而去。

这是不染第二次见俞晋玄。他虽入狱七日,锦袍与乌发都有些脏乱,可坐姿依旧挺拔,气度沉静,仿佛不是处在阴暗简陋的牢房,而是坐在青岭之巅,天广地阔。

他抬眸看了南大人一眼,笑道:“南大人,您的女儿可谓巾帼不让须眉,当真是您的好帮手。”

南大人赶紧作揖赔礼:“俞大人……”

俞晋玄一把扶住对方。他俊颜温润,语气真诚:“南大人无须多言,这几日我已同那些人聊过,果真是有人想趁本官来南水之际给南大人抹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清廉圣贤之路向来魔障重重,南大人不会退缩吧?”

南大人如遇故知,感激地再次作揖,而后郑重摇头。

不染早已原地石化——原来她将钦差大人关进了大牢!

所幸,他同父亲一般正直。

便是这份正直,也足以让人另眼相看。

那晚决裂后,不染想不到俞晋玄还会登门拜访。他的府邸已造好,一切物用都是新置的,他却不肯舍弃留在南府的旧物,亲自来取。

南府正在翻新装饰,四处悬挂着红色的锦缎,一派喜庆。不染着一袭青色襦裙站在堂前,神情淡漠,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受。她本想回避,俞晋玄却迈步过来,站在她身边,指着堂中堆积如山的礼盒问道:“这是何意?”

不染望了他一眼,漠然道:“男婚女嫁,俞都府看不出来吗?”

她转身想走,他却欺身追问:“你要嫁给谁?”

不染定住了身姿,倾城面容上樱唇浅笑道:“苏清江。”见俞晋玄的脸色像是下了霜,她的笑意愈深,“我与他本就有婚约,虽迟了三载,但他对我一往情深,仍痴心等候,还入京帮我南家接下平反的圣旨,接我出狱,我又怎能再负他?”

“当真是他?”

不染听出了他话中的怒气,眼角余光瞥见了他骤然握紧的拳头。明明本意便是气他,此时她的心却蓦地传来一阵钝疼,再也说不出更狠的话来。

她看着他决绝离开的背影,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來。

这世上,哪有什么旧情难忘、痴心等候?当初成婚之日,她让苏清江颜面扫地,他岂能不恨她?

那晚,苏清江拿着平反的圣旨,三年来第一次去大牢看她。

他是南水出名的锦绣公子,南大人看中了苏家是书香门第,才将掌上明珠许给了他。

然而,这位殿前进士冷漠地念完圣旨后,当不染匍匐在地举手等着接旨时,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久久没有将圣旨交给她。

不染等了许久才鼓起勇气抬头去看他,她狼狈的样子她自己都有些无地自容,偏她此时又无处遁形。苏清江蹲了下来,立时有人会意奉上灯烛,他便就着烛光把玩圣旨,若无其事地说道:“南不染,你说这天高皇帝远的,我若烧了这圣旨,让你老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大牢里,可会有人怪罪?”

不染心下一惊,还来不及开口,他突然用力捏住她的下巴,嫌弃道:“昔日的南府千金落得这步田地,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是啊,落得这步田地,面对嘲辱最是应当面不改色的。不染的神情冷漠下来,用力甩开他的手,随意地坐在了地上,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鄙夷道:“你若想我死,又何必来这一遭?直接烧了圣旨即可。有话就直说,若再敢威胁烧圣旨,我帮你烧。”

苏清江一愣,随即讪笑道:“南大小姐还是那般聪慧过人。”是他大意了,她遭此巨变,即便没死,也是九死一生,寻常的威胁又岂能吓住她?

苏清江正在思忖措辞,却听不染淡淡地说道:“你是想我帮你打压俞晋玄吗?若不是因为他,你该是南水的首府吧?”她虽人在狱中,却将南水的时局分析得十分透彻。

不待苏清江回答,她从地上一跃而起,如浸寒冰般的眸光射向他,一字一句道:“若我出去,必将俞晋玄拉下马。南水原本一片清泰,他来了之后,我父亲就成了叛国之人。是他下令屠杀南家人,是他手下人拿着他的令牌杀的人!若非他和我有仇,你也不会选我,这不正是你想告诉我的吗?我可以帮你,但我要你遵守婚约,再娶我一次。”

苏清江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为何?”他们之间的情缘还有再续的可能吗?

不染转头望着牢外,幽幽地说道:“我不想只做一枚棋子了,我要报仇,亦要安泰。”她的生可以自己舍弃,死可以自己选择,却不能被他人随意利用,最后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不再轻信,是她这三年历经磨难了悟的答案。

不日,不染和苏清江的婚礼如期举行。她凤冠霞帔坐在轿中,喜帕遮盖住倾世容颜,目光比青石珠玉更冷。

苏清江见风使舵,与南水那些唯利是图的商贾大户走得很近,南府众人的死与他不无关系。

唢呐突然没了声息,迎亲队伍也跟着停滞不前。接着,不染听到苏清江高声道:“俞大人这是何意?又想抢亲不成?”

俞晋玄冷哼一声,不屑道:“何须硬抢?我有圣上的赐婚圣旨,此番前来,不过是带回九王妃。”

“你?”苏清江气急败坏地指着他,毕竟他当众驳他的面子也不是第一次了。

“莫非苏大人要抗旨?”俞晋玄目光森冷,这次他有备而来,甚至不惜动用官兵,直接控制了苏清江。

不染有些心浮气躁,一把拽下盖头,掀开轿帘。只见俞晋玄一手拿着圣旨,目不转睛地朝她走来。他英挺的面容上带着忧愁,薄唇抿出刚毅的弧度,分明志在必得。

他走到她面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今日,只能跟我走。”他本想等她心上的冰雪化尽,他再告诉她圣上亲赐他们成婚的事。他想他们欢喜地共度余生,起码要有个好的开端,可她偏这般执拗,逼得他不得不采取强硬措施。

不染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还未来得及反驳,俞晋玄突然伸手揽住她,两人双双坐进花轿里。

“多谢苏大人的轿子,回俞都府。”他气势汹汹道,连呼吸都有些粗重。不染想要挣扎,却被他牢牢禁锢在怀里。

他距她那般近,呼吸可闻,她的心跳有些乱,良久才突然唤了一声:“阿玄……”

俞晋玄蓦然抬首,手上的动作便放松了几分,眸中的惊喜一闪而逝——下一秒,不染将匕首抵在他心口,冷声道:“放我走。”她余生的意义只剩为南家复仇,天家给不了的公平,她要自己拿回来。她倔强地盯着他,眸中渐渐沁出了水意。

俞晋玄紧锁眉心,与她对视,他的痛苦溢于言表,哀声道:“不染,我知道你恨我。”他蓦地倾身吻住她,如获至宝般拥紧了她。随之而来便是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他闷哼一声,无力地趴在她肩头,轻声道,“可我爱你,未曾变过。我素来都想顺你心意,可偏生次次用强,次次……伤你……”他们的心灵差距愈来愈远,连正常交谈都成了奢望,更遑论互诉衷肠了。

不染的心慌成一团,手剧烈地颤抖着。

俞晋玄断断续续道:“我愿……以命相付,就如这赐婚圣旨,便是我拿命换的。”那时,他亲赴京师取回为南家平反的圣旨和许婚圣旨,返回途中遭遇了围堵,他深知对方的意图,舍弃了为南家平反的圣旨,保住了后者。

他因此失去了接她出狱的机会。他们的重逢依旧蹈入了僵冷的覆辙中,令他无比遗憾。

不染的眼泪终于决堤,这一刻,她的心又痛又怕。她恨过他薄情,恨过他明哲保身,却从未想到让他死。他若死了,她该怎么办?

大夫在为俞晋玄诊治,不染坐在厅中有些失神。俞都府满目喜庆,每一处细节都遵了南水的风俗,她想不到与他还会有这一天。

其实,俞晋玄曾抢过她一次婚。

三年前,他前来南水视察,实则是帮新帝考察南大人的政令。天子好学,国家之幸。

他勤勉好学,白日里跟在南大人身边办案,晚上还要挑灯研读过往卷宗。那晚,不染为他送了一碗宵夜,看到他如此孜孜不倦,颇有书呆子的潜质,可惜道:“俞大人,我给您讲讲这个案子的办案过程吧。”

在不染绘声绘色的讲解下,俞晋玄仿佛身临其境,案件的转折,人犯的狡辩,证人的担忧,层层递进,鲜明如画,法令便是在这般用心之下完善的,强弱便是在不卑不亢之间平衡的。不染讲完,俏皮地眨眨眼,问道:“俞大人,比之查卷宗,听故事如何啊?”

她笑容明媚,在烛光下亦有明艳灼目之美,俞晋玄的心湖微漾,爽朗笑道:“更胜一筹。”

之后,俞晋玄便常常请不染重演案件。那日,不染玩心重,把手往身后一背,黛眉随即锁紧,颇不情愿道:“我今晚本是要去青岭听琴的。”青岭有高人隐居,弹得一手好古琴,那琴声犹如行云流水,闻之,仿若身处世外仙境。只是,那琴声不可多得,每月月圆之时才能听闻。

俞晋玄心下一哂,她毕竟还是个小姑娘!便道:“可需护驾?若不慎脚累,下山时可当骡马。”

不染欢喜地点了点头,那一晚有轻云罩月,月色不甚明朗,不染半开玩笑地询问他的鸿鹄之志。

俞晋玄的剑眉星目像是覆了一层雾,他想了很久,突然道:“你可知我皇兄为何要我来南水取经?”

不染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天家秘闻。原来,新帝的皇位是从一条血路中厮杀出来的,经历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劫后余生,他需要时时明志,不让自己成为一个暴君。

“他有善根,我要好好帮他除去梦魇。”俞晋玄蓦地握住了不染的手,他手掌上有常年握剑磨出的硬茧,有些粗糙。他继续道,“天下人都能在南水一般的盛世下安居乐业,无欺辱践踏,便是我的志向。”

不染望着他,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不禁有些感慨。她自然明白南水来之不易的太平背后,父亲付出的心血。

那一晚奏琴之人爽约,他们空等一宿。不染吃了一夜的糕点,晨光熹微之时,俞晋玄一滴一滴地收集了草叶上的晨露,煮开后递给她:“晨露最是清澈干净,喝一口吧。”

不染愣愣地接过来,边喝边问:“不麻烦吗?”

“给想给的人最好的欢喜都不及,怎会麻烦?”

不染垂下眼帘,心思重了几分。

他们相处日久,她怎会不明俞晋玄的话中之意?而她心中的倾慕之情又何尝骗得过自己?可她是有婚约之人,年初苏家就送了彩礼来,婚期不过是月余以后的事了。

不染不知如何面对他,恰巧南水之南的蛮夷起了骚乱,俞晋玄率军前去镇压。他已在南水待了三个月,无论他是否刻意调离,她总算不必再面对他,心中纠结了。

婚期已至,待蒙了蓋头坐在花轿中,听着唢呐声声时,不染的心境已然恢复如初。她想象着此后余生,莫名有些遗憾,未曾料到心底竟然猝不及防地躁动不安。花轿骤然停下,她听到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不染,我自南水边境赶回,就是想问你,此时心中可有悔?此后余生可有憾?你我之志都是为天下黎民,为何不能为自己活一回?我倾慕你,你心里是知道的。我俞晋玄愿余生与你并肩度过,你愿意吗?”

不染的眼泪落下来,她扯下盖头掀帘而出,站在俞晋玄面前。原来,心意并非压抑就可以消失。原来,她一直心存最后的期待。

他来了,她便降了。

可惜那是一场失败的逃婚。南大人勃然大怒,蛮夷突然反扑,俞晋玄不得已返回军中。

不染跪在厅中,泪如雨下。父亲说起她自幼熟读圣贤书,她在南水的声望,她此举的影响,她听到最后,终于败下阵来,祈求父亲:“只需一晚,明早我就前往苏家请罪,履行婚约。”

那一晚,她独上青岭采集晨露,想亲手为他做一件所爱之事。

分离,也可以是温暖的。

第二日,不染回到家,才到门口,便有血腥之气扑鼻而来。接着,她看到尸横满地,她的双亲、兄妹等全都遭难。

“南府余孽!”

只听见一声大喝,不染被人自身后踹倒。她转头看到一列官兵从后院出来,为首的一个举起令牌道:“奉俞大人手令捉拿南府余孽。”

不染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响,不可置信地问道:“南府余孽?”

“南府通敌叛国之罪确凿,已被连夜就地正法,你既回了,现在就送你上路。”带头的那人冷声道,接着便举起刀,显然是刻意等着不染回府。

不染如遭五雷轰顶般僵在原地,眼泪夺眶而出,她哭着摇头:“通敌叛国,怎么可能?”她突然间想到了什么,急切地问道,“俞大人呢?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她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察觉,直到利器相击之声传来——有什么东西打落了兵官手中的刀。接着,她看到了俞晋玄。

他应当是连夜赶来的,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此时正脸色铁青地坐在高头骏马上,冷冷地说道:“南府余孽,收监候斩即可。”

不染连滚带爬地扑倒在俞晋玄马前,哭着问他:“俞晋玄,是你下令屠杀南家人的?通敌叛国之罪,你当真查清了吗?”她相信某些南水败类會干出通敌叛国的勾当,亦能想到他们合力栽赃给父亲的手段,可她唯独不能接受俞晋玄会这样草率地授权诛杀她的家人。

她泪流满面地等着,等他一个回复。

可他沉默不语,居高临下垂眸看着她,神情如看待陌路人,只是抬手示意手下将她拉下去。

不染气极,痛极,亦悔极。她猛地抓起贴在胸口的装着晨露的小瓷瓶用力砸在他面前。

这一刻,她顿悟了:他的正直,不过是明哲保身,不值得另眼相看。

传闻,不染入狱后便疯了。

传言说,那日蛮夷突然进攻且得胜,是南家通敌叛国的结果,为了以儆效尤,已将他们连夜正法。

面对这般荒谬的说法,不染先是破口大骂,继而用尽各种方法寻死,后来,撕心裂肺的号哭变成了又哭又笑的怪叫。

她这一疯,对她的判决由秋后处决改成了终身监禁。

便是在那几近疯魔的监禁中,不染遭受了南水那些被父亲阻了财路的豪绅贵族们的肆意凌辱。他们丧心病狂地试探她是否真的疯了,日复一日,不染从屈辱中明了了,原来贪念可以滋生出如此骇人的恨意。他们为了除掉父亲,简直穷凶极恶,不惜通敌叛国,嫁祸她父亲,趁俞晋玄身在前线难以脱身,骗取他授权彻查的手令,胆大妄为地先斩了南家满门……

不染从那些恨意中渐渐燃起了生的斗志,她终日独坐,在脑中一个个描摹那些凶手的样貌。

三载后的今日,她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复仇之心。

无论她嫁的是苏清江还是俞晋玄。

不染在俞晋玄床边守着,见他醒来,展颜一笑。那笑从眼底溢出,发自内心,天真可爱,俞晋玄不禁呆住,情不自禁地唤她:“不染。”他想要她余生都能如此微笑。

不染突然抱住他,哽咽着唤他:“阿玄……”

俞晋玄心下一动,激动地问道:“不染,你想通了?”

“是,遵从皇命,嫁给你为妻,还要请那些人都来饮一杯喜酒。”

这一剑能换回她心底的柔情,俞晋玄简直觉得值了。他开心至极,连声道:“好,都听你的。”

他们另择吉日,宴请乡绅,名单是不染亲自拟定的,若有不来者,强行押至。

大婚当日,她没有同那些大家闺秀一样娇羞地等着入洞房,拜了天地、祖宗之后,便一把扯下盖头,拿着一壶酒,一个一个地礼敬来宾。

那些曾在狱中试探、羞辱她,在她出狱后又对她闭门不见的人,那些谋害南家人的真凶,此刻就站在她面前。

不染笑意盈盈地邀人共饮。

“余老板,请!”

“穆叔叔,来!”

“苏员外,同喜!”

她与他们共饮一壶酒,亲眼看着他们喝下去。

直到有人腹痛难忍,倒地不起,不染的视线亦不再清晰。毒死仇人,同归于尽,本是她想在同苏清江的婚礼上筹谋的大事。

如今虽连累了俞晋玄,她相信身为皇亲的他有办法自保。

她这一腔仇恨,终于得以发泄,死而畅快!

好好的婚礼乱作了一团,不染慢慢倒了下去,意识渐渐模糊。她感到一双生茧的大手倏地揽住了她,她本能地握紧了那双手,在意识消弭之际用尽全力道:“阿玄,我爱你,可惜身负滔天仇恨,再也没有力气去将它付诸行动了……”

不染想不到自己还会再醒过来。她躺在临街客栈中,听到楼下人声鼎沸。

她挪到窗边,看到外面就是刑场,地上跪着的,分明是她在婚礼上敬了毒酒的仇人。

俞晋玄走过来,自她身后轻轻拥住了她。他的嗓音低沉温柔:“没错,是我将你手里的毒药换成了迷药。”

三年前,他未曾保护好南府,自己亦耿耿于怀,于是留在南水暗中查找真凶,搜罗证据。

仇要报,却要以正确的方式,通敌叛国者依法当斩!国家绝不会估息卖国贼,更不会埋没真正的英雄。

三年前,他只能送她入狱,借此保她性命,如今,便不会再让她孑然犯险。

她的父亲为一方安定付出了心血乃至生命,他的女儿理当被温柔以待。

“不染,你当明白,所谓干净,不在于是否身在污泥,而在于是否不染污泥。南大人一世清名,虽蒙冤而死,却虽死犹生。”

她是最无辜之人,不该一生都活在仇恨的阴影中。

似被什么扣住了心弦,不染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南家满门的冤屈终于得以洗刷,那些衣冠禽兽终于被正法,她要的公正,终于得偿。不染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所谓干净,不在于是否身在污泥,而在是否不染污泥。

那是父亲自幼教导她的话,大道难行,而她竟然要忘记了。

她偎依进俞晋玄怀中。她想,此后有他提点,定然能不负此生。

(编辑:八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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