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军老战士刘德胜十日千里救战友的故事

安永香 麻琨

编者按：习近平总书记在参观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纪念馆时指出，西路军历史和牺牲的将士展现了我们党的革命精神、奋斗精神，体现了红军精神、长征精神，我们要讲好党的故事、红军的故事、西路军的故事，把红色基因一代代传承下去。本文作者、甘肃省委党史研究室副主任安永香，长期从事红西路军历史研究，被党史学界誉为“红西路军历史的活字典”。文中，她回忆了30多年前采访西路军老战士刘德胜的情景，讲述了老战士刘德胜在极其危险的情况下，建立地下党组织，历尽艰险营救被关押的西路军干部的故事，展现了西路军将士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对党、对国家、对人民无限忠诚的崇高精神。

我大学毕业即与红西路军历史结缘，采访过许多的老战士。其中就有刘德胜。当年采访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记得那时军人出身的刘德胜身穿一套旧军服，风纪扣扣得整整齐齐。快70岁的人了，思维清晰，精神抖擞。不大的住房，简洁、素朴。桌上放的是用药盒子戳几个洞做的笔筒，写字和装订照片等资料用的纸，是用旧挂历做的，手稿是用毛笔写的，字很大……他用略带江西口音的普通话，向我们讲述他的故事。在他的描述中，我仿佛看见江西的红土地，和很遥远的祁连山的白雪和戈壁……

刘德胜，江西宁都县人。1915年出生，少年时在江西宁都中央苏区参加了革命，1929年加入共青团，1932年转为中共党员。1934年参加长征，在红一方面军九军团二十二师六十六团任团党委委员兼青年干事。1936年10月，一、二、四方面军在甘肃会宁会师后，调入四方面军三十军政治部任青年干事。红四方面军的三十军、九军、五军等部队奉中革军委命令，执行“宁夏战役计划”，打通国际路线。部队从甘肃靖远县渡过黄河西征后，他任西路军总部组织部巡视员，是总指挥部的党总支委员兼青年干事，并和战友们一起踏上了悲壮的历程。

1937年3月，西路军接连失利，撤入祁连山中。组织上把骑兵师剩下的一个排与三十军、九军部分人员约70余人（大部分是干部）编成一个连，番号是三十军八十八师二六五团九连。政治保卫局局长曾传六同志宣布：刘德胜任九连连长。就这样，刘德胜由机关下到连队，临危受命，率领不足额的九连，和敌人在祁连山中进行了最后的战斗。

为便于分散行动，保存革命力量，西路军总部决定，将所剩的队伍分为三个支队，到山中打游击。刘德胜的九连编人李卓然、李先念支队。在李先念等同志率领下，支队急速脱离危险，向左翼大山转移。一天拂晓，马匪的骑兵旅包围了转移中的左支队。刘德胜奉命带领九连阻击敌人，掩护支队突围。他指挥队伍占领了一个山头，与敌人展开了恶战。九连的战士们用血肉之躯，牢牢控制住阵地，为掩护首长和支队的转移赢得了时问。最后，九连只剩下刘德胜与两名战士。在敌人的包围下，他们将枪卸开抛下悬崖。刘德胜抱着一敌军官，跳下悬崖，滚进冰河，晕死过去……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左腿和腰部受了枪伤。同跳崖的戰士，一名已牺牲，还有一名活着。于是，他和战友互相搀扶向东走去。走了两天，却碰见搜山的马匪骑兵，被抓到敌马禄旅部花寨子。

在花寨子的俘虏营里，刘德胜遇见了三十军参谋长黄鹄显同志。黄鹄显轻声叮嘱他：“要提高警惕，有叛徒。”并告诉他“党中央派刘伯承率领的援西军到了黄河西岸，你年纪轻，敌人不大注意你，想办法逃出去找援西军。报告西路军失败和被俘干部的情况，请中央营救”。

刘德胜因在山上吃多了雪而拉肚子。他索性就拉在炕上。黄鹄显就说刘是“拉痢疾，有传染”。敌人只得将刘安排在后院的马房隔离。刘德胜终于有了单独活动的机会。他伺机逃跑，却碰上搜捕红军的敌人，再次被捕。敌人将红军俘虏押到张掖县城北街的骆驼店关押起来。刘德胜明白，先要活下去，才能逃出去。当敌人到骆驼店挑选俘虏到敌“补充营”当壮丁时，他挺起胸，显得很强壮的样子，于是他被挑选进了“补充营”。

敌“补充营”里，除了军官，几乎全是被俘的红军。敌人利用“补充营”补充兵员。刘德胜被编到一连一排一班。不久，他枪伤复发，关节严重疼痛起来。同班的红军战友多次向“补充营”的连、营军官说情。刘德胜终于被送到伤兵医院治疗。伤兵医院是敌人临时拼凑起来的，占用的是高金城先牛早年创办的福音堂旧址。除院长外，医务人员基本是红五军的被俘同志。住伤兵医院，使刘德胜活动范围又大了一步。这个杵着双拐，身穿匪服的年轻军人，脑海思索着，在人流中穿梭。

在补充营里，刘德胜惊喜地遇见了在敌旅司令部电台当兵的邱均品和蔡文良。他们原都是红一方面军的，后调红四方面军电台工作。三人早就熟悉。因此，三人常去张掖城边的芦苇荡里谈心。在敌匪巢中有这么多被俘红军，在特殊环境中，三战友相遇，刘德胜心中萌发了一个念头。他将黄鹄显的嘱托告诉了战友。他说：“张掖有不少我们的同志。光补充营就有好几百。只要敌人敢发枪，我们就搞暴动，我们有的是经验。关键是要把同志们先组织起来。我想建党组织，逐步开展工作。”邱均品、蔡文良也很同意。刘德胜嘱咐说：“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千万慎重，保守秘密。”

1937年6月的一天，刘德胜、邱均品、蔡文良三人在芦苇荡成立了中共张掖地下党支部。刘德胜是书记，邱均品任组织委员，蔡文良任宣传委员。支部的任务是：联络同志，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党支部责成邱均品、蔡文良利用掌握敌电台的有利条件，广泛搜集情报。他们曾试图秘密与陕北延安党中央取得联系。电波飞越长空。陕北的党中央电台意外搜到了他们的电讯。但陕北中央电台的同志好奇怪，怕是敌人的圈套，没有回电联络。（这个情况是刘德胜后来脱离虎口到了兰州八办，向谢觉哉汇报时，谢老告诉他的）。

地下党支部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又吸收了在敌旅司令部内部的原红军剧团王定国同志和原三十军的武杰等同志参加了支部。支部明确，邱均品负责对敌电台的监视，刘德胜负责联络城里街上做小贩小生意和要饭的红西路军党员。从同情我红西路军的张掖县县长马鹤年处，支部了解到张掖县敌看守所里关着一些红西路军干部。为择机武力暴动打开监狱看守所营救被俘的红军干部，关在敌看守所内的我党同志，则由王定国设法联络。联系方式，一律单线。地下党支部积极物色对象，吸收可靠同志参加对敌斗争，使敌“补充营”的四个连队，每个连队都有两三个党员在秘密活动。就连敌韩起功司令部电台和邮局，都有我们的党员同志。就这样，地下党支部逐渐与隐藏在群众里，流落在山乡、街头，甚至关押在敌监狱看守所里的红军干部同志组成的秘密支部，都建立了联系。他们迅速扩大组织，紧密团结同志，利用各自特点，为营救红西路军将士，宣传群众，鼓舞斗志，打击敌人嚣张气焰，做了大量工作。

1937年8月上旬，党的忠诚朋友、爱国宗教人士高金城先生接受八路军兰州办事处谢觉哉的重托，重返张掖，营救红西路军将士。地下党支部的斗争工作有了新的转机。

遵照谢老的嘱咐，高金城在张掖福音堂医院，在对伤员治病时，特别留意碰到的每个被俘红军人员，设法寻找党的秘密组织，以便接上关系。刘德胜架着双拐，穿着敌军的军服，活动在“补充营”和福音堂医院之问，街头之中。他对伤兵医院温院长随意责骂训斥伤兵的言行敢顶撞;他将自己已经很少的口粮省下来，给街头要饭的流落红军。他那略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引起了高金城的注意。高金城两次叫徒弟付从俭约刘德胜晚上到医院后院给他治腿伤，在治伤中多次试探他。刘德胜小心谨慎，机灵应答。高金城重返张掖城，开办福音堂医院，早引起了地下党支部的注意。刘德胜进出医院也在观察、了解着高金城。经过反复了解和考察，地下党支部终于和高金城先生接上了头。

从此，地下党支部修改了原定计划。在高金城的掩护下，有计划有组织地开展了行之有效的秘密营救工作。高金城的福音堂医院成了地下党支部的秘密联络点，成了红西路军伤员疗伤的地下医院。高金城与马鹤年约定，持高金城名片的人可允许探监。一天，刘德胜拿着高金城的名片，提着高先生准备的点心代表支部去监狱看望被关押的刘瑞龙、魏传统等八位红军干部，并把党派人营救情况一一告知。狱中党支部书记刘瑞龙把八名干部名单交给刘德胜，并写上“我们身体很好，请家里放心”。正当地下党支部策划如何营救狱中八名干部时，邱均品获悉：马步芳电令韩起功将八名红西路军干部押送青海处置。

在福音堂二楼的密室里，地下支部在开会。支部决定给兰州办事处的谢觉哉写密信，报告八名干部的名字和情况，请党中央设法营救。高金城在楼下看病掩护。已借到医院当护士的王定国熬好写密信的米汤后，在楼口放哨。密信写在高金城给的纸上。刘德胜口述，邱均品笔录。除八名干部的情况外，还把西路军失败后的各种情况以及西临关押的组织部长张琴秋，武威关押的三十军参谋长黄鹄显等同志，还有徐明山等人叛变的情况都写上了，共写了十二张纸。信写好晾干后，高金城在信上开出购买药品的清单，让蔡光波以买药为名，去兰州。刘德胜拿着高金城的名片再次设法到监狱通知刘瑞龙，敌人即将把他们押往青海，并告诉他们已将此情况报告兰州八办。“党一定会设法营救同志们的，请提高警惕坚持斗争。”

敌人对地下党的活动和营救工作有所察觉。邱均品从司令部获悉韩起功打算抓刘德胜。高金城也从上层人士中探得类似消息，还得知八名关在狱中的干部将提前押往青海。支部决定刘德胜立即撤离去兰州。一为脱险，二要及时将八名干部最新情况向党中央汇报，实施营救。支部决定，刘德胜撤离后，由邱均品担任书记，王定国担任组织委员。

离开张掖前夜，刘德胜与高金城话别。高金城先生叮嘱说：“这次上路可要多加小心，不要怕花钱，有车雇车，有牲口雇牲口，十天以内一定赶到。到了河口，不要走陆路，那里关卡多。你雇羊皮筏子从水路直下兰州保险。”刘德胜感激地说：“谢谢，我都记住了。高院长还有什么嘱咐的吗？”高金城深情地说：“……如果到了延安，见了你们党的领导人，请将我高金城的情况给他们说说。我相信共产党的事业一定会成功的。祝你们一切顺利。”还说，“请转告谢老，到了你们革命成功的那一天，希望还能记起我……”刘德胜激动地握着高金城的手说：“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高院长，能给我张照片做个纪念吗？”高金城立即找出一张照片送给刘德胜。不幸的是，1938年农历正月初四，高金城先生被残暴的马匪韩起功，秘密杀害在张掖。高先生与刘德生的临别之语竟成了永诀之言。（当时刘德胜声音哽咽着说到这里，手中抚摸着珍藏50多年的高金城的照片，眼内含着泪花。）

第二天一早，刘德胜穿着蓝制服，头带礼帽，手摇纸扇，身旁并肩走着的王定国掩护他。二人顺利出了城门。这天是1937年9月8日。告别了战友王定国，刘德胜跋山涉水，日夜兼程向东奔去。他要遵照高金城的嘱托，十天之内赶到兰州。要为营救被关在监狱的八名干部赢得宝贵时间！王定国和武杰等同志继续与敌斗争。

刘德胜走到了平番城。他知道平番城也有“补充营”，想借机打听一下这里被俘同志的情况。见城外有个卖西瓜的瓜棚，他装作想买瓜，和卖瓜人拉起话来。卖瓜人一听刘德胜口音，就将他让进瓜棚。原来，卖瓜人是二十六路军“宁都暴动”时参加红军的郭福海。郭福海在西路军五军当总务科长。高台失守后流落平番。郭福海说：“我一直在寻找党……力争重返革命队伍。”刘德胜把当前国内抗战形势，红军已改名为八路军，党中央正组织营救红西路军失散被俘将士，兰州有八路军办事处等情况都告诉了郭福海，嘱咐郭福海利用卖瓜机会接近补充营的同志，要求上前线抗日，择机返回革命队伍。郭福海高兴地答应了。临别刘德胜给了郭福海一张高金城的名片，说：“今后万一发生什么惰况，你拿这个名片到兰州去找办事处。”郭福海按刘德胜嘱托，秘密接近平番“补充营”，做了很多策反工作，并随“补充营”开拔去河南。途经陕西咸阳时，“补充营”里几百人反正了。郭福海终于和大家一起回到陕北。

刘德胜走到黃河边河口镇，见敌人盘查很严，就按高金城的嘱咐，下到黄河边，用重金雇了一个羊皮筏子，顺水直下兰州，9月18日，终于到达中共八路军兰州办事处。刘德胜将八名干部的新情况向谢觉哉等同志汇报后，9月21日启程去延安。谢觉哉立即电告党中央。党中央以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副总司令彭德怀的名义向国民党政府和马步芳要人。由于情报准确、及时，八名红西路军干部被押送西宁时，马步芳对刘瑞龙等人说：“你们的总司令要你们回去。”9月22日，刘瑞龙、魏传统、徐宏才、惠子明四人被释放，回到兰州八路军办事处，回到了自己家。

在延安三原，刘德胜碰上获释归来的刘瑞龙。刘瑞龙紧握刘德胜的手连说：“感谢党中央，感谢毛主席，感谢兰州办事处和张掖地下党的同志们。没有党和同志们的营救，就不会有我们了……”

这个由红西路军失散和被俘将士组成的张掖地下党支部，在恶劣的环境下，在狼窝虎口，像一只领头雁，带领受伤和掉队的雁群寻路高飞。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智慧！地下党支部在高金城先生和很多爱国人士的帮助下，在高金城福音堂医院掩护下，从1937年6月组建到10月底结束，营救出 300多名红西路军将士回到延安，回到党的怀抱。革命火种，星火燎原。

（责任编辑：聂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