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抚生
作为儒家的代表人物,孔孟对中国人的思想有着久远而重大的影响,研究孔孟的民族观对于当今社会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目前,学界对孔子民族观的研究较多,而有关孟子民族观的研究则较少。因此,笔者试图对孔子民族观中倾向于少数民族的部分进行更深入的探讨,这是前人很少涉及的;同时,笔者会对孟子的民族观进行初步总结,并在此基础上,分析孔孟民族观的异同,论述孔孟民族观的影响及其当今价值。
一、孔子的民族观
孔子对以周文化为代表的华夏文明非常推崇,明确表示:“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以下所引《论语》仅注篇名)然而,孔子并没有因此而歧视少数民族,而是有着较为健康、平等的民族观。学者大多认为,孔子的民族观有如下两个特征。
第一,少数民族和华夏族有区别,这种区别主要是习俗、文化上的,是后天造成的。管仲最主要的贡献是在“中国不绝若线”的情况下,拯救了华夏文明。孔子对此评价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宪问》)孔子指出,少数民族和汉族的区别主要体现在衣着打扮方面:少数民族披发,汉族束发;少数民族左衽,汉族右衽。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阳货》)不同人的本性是相近的,并没有本质区别,是后天的习惯让人们有了不同的样子,少数民族与华夏族的区别也是如此。孔子的文化本位是华夏文化,尤其是以礼乐文化为基本特征的周文化,所以虽然孔子的祖先是商代人,但他还是坚持“吾从周”。
第二,孔子反对民族和国家之间的战争,主张通过文化和制度建设来解决纠纷。反战是孔子一贯的主张。卫灵公曾向孔子询问战争方面的事情,孔子很不高兴地说,“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卫灵公》),第二天就离开了卫国。一次,季氏要攻打属于东夷系统的小国颛臾,对此孔子强烈反对,还把帮助季氏攻打颛臾的弟子子路和冉有狠狠批评了一顿。“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季氏》)在孔子看来,首先要秉持“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的原则,将自己的国家治理好,让老百姓都过上公平、幸福的生活,这样自然就会让别人对自己有好感,对别人产生吸引力,也就可以和别国、别的民族搞好关系了。其次,仅有物质文明还不行,还要“修文德以来之”,在物质文明之上,要建设高度发达的精神文明,尤其是礼乐制度。国家的强大、民族的兴盛,一定不是通过武力和压迫别人来获得的,而是通过加强自身建设来实现的。
笔者认为,学者们的这些总结是准确的,但过于强调华夏族在文化上的优越性会给人造成一种孔子不重视少数民族文化的错觉。实际上,孔子对少数民族的文化有相当程度的肯定,这是值得引起我们高度重视的。具体说来,主要包括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少数民族和华夏族有某些共同的道德要求。“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子路》)孔子认为,有三件事情到了少数民族地区也是要坚持的,即日常居家有礼貌,做事情兢兢业业,与人交往讲求忠心,这是不同人类文明所共同遵守的道德准则,并不是华夏族所独有的。很多“大华夏主义”的人认为,只有华夏族才有礼仪道德,进而歧视少数民族,并以此来解释《论语》,这是极端错误的,而且不符合孔子的本意。
第二,孔子对少数民族有一定的好感,多次想要到少数民族地区定居。“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子罕》)孔子想去少数民族地区定居,有人说那里文化水平不高,孔子说这根本就不是问题。“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公冶长》)孔子的“道”得不到施展,想要坐着小木筏子流浪于沿海地区,大概也是指去少数民族地区,他甚至连跟随自己的人都选好了。倘若孔子对少数民族没有好感,倘若孔子认为少数民族不懂礼仪道德,孔子会想去少数民族地区吗?
二、孟子的民族观
相比之下,孟子的民族观更加系统,影响也更大,我们将孟子的民族观总结如下。
第一,和孔子一样,孟子也认为少数民族和华夏族有区别,这些区别主要受地理环境的影响;不同族群的文化都和其所处的环境相适应,因此不能把一个族群的文化盲目照搬到另一个族群。孟子在和白圭讨论税收时曾经提过貉族的情況,认为他们的社会组织没有华夏地区复杂:“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无百官有司。”(《孟子·告子下》)没有可以定居生活的城池,没有大型宫殿等土木建筑,没有祭祀祖先的宗庙,也没有华夏族那么繁琐的祭祀祖先的礼节;不像华夏族的国家那样定期往来,互送礼物,举行宴会;统治阶层人数少,机构简单,不像华夏族那样有复杂的官僚系统。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当地的生产力水平和生计方式与华夏族不同:“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 (《孟子·告子下》)貉族所在的北方地区降水量稀少,天气寒冷,不适合发展农业,只能从事畜牧业,唯一的农作物是黍。在这种经济水平之上,只能发展相对平等、简略的社会组织,也只能收取二十分之一的少量赋税。孟子认为,不同族群的社会组织方式和他们所处的环境是相适应的,因此统治者不能把华夏族的情况盲目照搬到貉族,那样会加重貉族的负担;也不能把貉族的情况盲目照搬到华夏族,那样会让华夏族的礼乐文明无以为继,进而造成“去人伦,无君子”的严峻局面。
第二,判断一个人属于哪个民族,不应该看血缘和地缘,而应该看文化。孟子说,从地缘和血缘来看,舜和周文王都是少数民族。舜的活动范围在东方少数民族地区,只能算是东夷,周文王的活动范围在西方少数民族地区,只能算是西夷,他们都不是华夏族的人。然而他们“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受到广泛的爱戴,他们走的都是以仁义统治天下的大道。孟子又说,有一个叫陈良的人,从血缘和地缘来看,他是楚国人,不能算作华夏族的人,然而他喜欢“周公、仲尼之道”,来到华夏地区学习,而且学得特别好,很多儒家学者都不如他。孟子对陈良的评价很高,认可他是儒家学者,并认为他是“豪杰之士”。以上都说明,孟子并没有以血缘和地缘来划分族群,而是通过道德和文化来划分。
第三,反对暴君、暴政是所有民族的共同心声,向往仁心、仁政是所有民族的共同追求。孟子说,商汤时,葛国国君残害百姓,商汤虽然只有方圆七十里的土地,却敢于反抗,这在当时引起了非常大的反响,所有遭受暴君、暴政残害的民众都盼望着商汤去解救他们。“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孟子·梁惠王下》)商汤解救东面的少数民族,西面的少数民族就会有怨言;商汤解救南面的少数民族,北面的少数民族就会有怨言。大家都说:“为什么不先解救我?为什么要把我放在后面?”老百姓盼望商汤,就像大旱时节盼望乌云。最终的结果是,商汤“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商汤铲除了残害百姓的暴君,慰问了饱受摧残的百姓,就像一场及时雨一样,受到了百姓的爱戴,从而成为天下共主。我们认为,孟子讲的这个故事不一定是真的,但故事背后却反映了孟子的真实想法——所有的民族都反对暴君、暴政,都向往仁心、仁政。
第四,和孔子一样,孟子也反对战争,主张以谦让作为解决民族和国家之间问题的基本手段,并主张为了维护天下太平,在暴行出现后,可以通过武力来消灭暴行。齐宣王曾经向孟子询问与邻国交往的方法,孟子说,无非是大国让着小国,小国让着大国。大国让着小国,就叫做仁者,仁者不以大欺小,从而会得到别人的爱戴,成为天下共主;小国让着大国,就叫做智者,智者不自取灭亡,从而保有自己的国家。这个设想当然很美好,但也有几个问题需要考虑。首先,万一出现了某些残暴的国家破坏和平该怎么办?对此,孟子主张以暴制暴,通过暴力手段来消灭暴力。孟子以莒国遭受攻击为例,赞扬周文王通过武力来保存莒国。其次,孟子主张谦让、和平,这是否意味着孟子认为就不需要武力了?答案是否定的,即便爱好和平,还是要“凿斯池也,筑斯城也”,认真修理城池,加强武备,用足以自保的武力来作为不同民族和国家之间和平相处的保障。
第五,孟子对华夏文化有强烈的自信与崇敬,主张在必要的时候,可以用华夏文化来影响少数民族的文化,这就是“用夏变夷”,而反对用少数民族的文化来改造华夏文化。需要注意的是,孟子所说的“华夏文化”是指儒家思想,他对属于南方少数民族思想的神农学派固然有所批评,但对同为华夏文化的墨家、道家的批评更为激烈,称墨子、杨朱“是邪说诬民”,甚至“是禽兽也”,认为信奉他们的学说会导致“率兽食人,人将相食”的严峻局面。
三、孔孟民族观的异同
第一,孔孟都认为少数民族和华夏民族的文化有区别,这种区别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后天造成的。相比之下,孟子对这种区别的表现和原因有着更为具体而详尽的描述。
第二,孔孟都主张文化是区分民族的最重要的因素,而不是血缘和地缘。
第三,孔孟都认为华夏族之外的民族也讲道德,只是不如华夏族那么繁琐。不过,孔孟强调的重点不一样:孔子强调礼貌、敬业和忠诚,较为具体;孟子强调仁义,较为宽泛。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可能是:孔子多次想要去少数民族地区,显然对少数民族地区较为了解,因而所说的是贴近事实的具体描述;孟子为了宣传其仁义思想的普适性,就将其扩展到少数民族身上,实际上未必真正了解少数民族地区。
第四,孔孟都反对民族压迫和民族战争,主张民族之间和平友好交往,并且通过和平友好的方式来解决争端。区别在于:孔子主张统治者应该把精力放在国内事务上,把让国内人民过上幸福生活放在第一位,这样自然就会在国际上产生良好的影响;而孟子更重视维护天下太平,认为任何一个民族和地区遭受暴政和侵略,都应该得到别国的援助,能够维护天下太平的人就是“天吏”,也就是天下共主。
第五,孔孟都有华夏文化本位思想,都对自己民族的文化非常自信和崇敬,但也有所区别。孔子对非儒家思想采取宽容、理解、和而不同的态度。例如,儒家学派主张入世、积极从政,从而改造社会,为人民带来美好的生活,而南方隐士们的观点与之相反,主张出世、脱离政治、独善其身。隐士们对孔子多有讽刺:楚狂接舆讽刺孔子“何德之衰”;子路向隐士长沮、桀溺问路,长沮、桀溺听说是孔子师徒问路,就讽刺孔子“是知津矣”;荷蓧丈人讽刺孔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对于这些讽刺,孔子并无恶言,反而想跟楚狂接舆交谈,解答长沮、桀溺的质疑,还派子路去回访荷蓧丈人。孔子对楚文化的代表人物、道家学派创始人老子更是推崇备至:“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孟子则对非华夏文化、非儒家思想采取批评、打击的态度。这一方面说明孔子心胸宽广,度量超过孟子,正如黄仁宇在《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中所言:“《论语》中所叙述的孔子,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不如孟子凡事紧张。”另一方面,孔子去世后,儒分为八,当时的儒家学派处于劣势,“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滕文公下》),孟子为了凸显儒家学派,就只能着力打击风头最盛的杨朱学派和墨家。
孔孟的民族观有一个重要的区别,就是对少数民族的情感和认知不同:孔子认为,少数民族也讲礼貌、对人忠诚,只是没有华夏民族那么多繁文缛节,因此孔子对少数民族有好感,并多次产生到少数民族地区定居的念头;孟子则坚守华夏民族本位的思想,对少数民族了解不深,没有到少数民族地区定居的念头。
四、孔孟民族观的当今价值
孔孟民族观最核心的内容,是反对民族压迫和民族战争,主张各民族和平友好交往,这在历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是中国能够成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重要思想基础。
孔孟以文化来区分民族,而不是以血缘和地缘,认为人先天没有多大区别,后天的教育可以赋予人不同的面貌,这就为中华民族最终成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奠定了思想基础。倘若自认为本民族是“上天的选民”,或者认为本民族具有先天不可逾越的优越性,就不会有日益壮大的华夏民族。由此,可以看到孔孟民族觀对华夏民族发展壮大的意义。
今天,我们应该批判地继承和发展孔孟的民族观。一方面,我们要坚持和发展其中的合理部分:坚决反对民族压迫和民族战争,坚持各民族和平友好交往,建设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应尊重各民族的文化和习俗,承认这些文化和习俗都是与当地的情况相契合的,各有其价值。另一方面,要扬弃其中的不合理内容:反对“大民族主义”,反对过分强调民族间截然不同、只有一个民族最优秀的思想,而应主张各民族百花齐放、各有特色,这才是我们研究孔孟民族观的现实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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