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蒙·迪亚斯·埃特罗维奇[智利]
拉蒙·迪亚斯·埃特罗维奇,一九五六年出生于智利蓬塔阿雷纳斯。曾任智利作家协会主席,诗歌杂志《纯水珠》主编,出版诗集、短篇小说集、系列侦探长篇小说,以及儿童文学作品等。拉蒙·迪亚斯获得过三十多个文学奖项,主要有三届智利国家图书与阅读委员会小说奖、三届圣地亚哥政府小说奖等多项奖,其作品被改编成电视剧在智利国家电视台播放。其代表作《往昔的黑暗回响》中文版即将由译林出版社在大陆地区出版发行。
从孩提时起,我就认识哈维尔的爷爷了。但除了微笑和问好以外,我们几乎没有过更多的交流。我知道他曾经在巴塔哥尼亚的农场做过小商贩,而且在扑克牌局中声名远播——那里的人总爱把剪了一季羊毛或出海捕鱼满载而归得到的所有收入整个押上牌桌。故事被我的发小们口耳相传,已经成为了人们饭后谈资的一部分,每次聊起村里出名的人物时必会被提起。在乡亲们的口中,我们的村子地方不大,八卦不少,隐匿在浑浑噩噩的街巷背后,面朝着深蓝色的海湾,整日里总有一群又一群的海鸥从空中掠过。加斯帕尔先生——就是哈维尔的爷爷,人们这样尊称他——和那些以他为主角的故事都聪慧机灵、令人捧腹却并无恶意,倾听的时候我像其他人一样微笑着,但内心深处却认为这些故事一定有被夸大的成分,因为村民们自然愿意相信自己的家乡发生过不同凡响的事情。无论如何,那个老爷子不过是个瘦巴巴的老头,整天在哈维尔帮忙干活的店柜台后面打着瞌睡,直到身体撑不住不得不关门休息。
他做手术是在我负责蓬塔阿雷纳斯地区医院采购工作的时候,那里距离纳塔莱斯港两个小时左右。我每个周末都会回去看爸妈,也跟哈维尔以及其他朋友们聚聚。周一到周五我在一间墙壁洁白的窄小办公室里埋头工作,偶尔能听到养老区病号们之间的谈话。那份工作不难,只要每天应付好院长阿尔瓦拉多先生的视察就行了,他在的几个小时总是由叠加数不清的数字和偷瞄一部又一部悬疑小说组成。我把工作完成得不错,但没想到有一天会被指派负责全院的行政工作四个星期,因为阿尔瓦拉多先生放假去了,而顶替他的副院長又突发了肠胃炎。我当时的责任包括监督医院所有行政人员的工作、确认不缺任何物资、还有每天早晨跟为病人们运送药品和其他用品的供应商们打交道。这也是一份波澜不惊的工作,我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还有时间每天去病房转上两圈。就是那段日子中的一天,我接到了哈维尔的电话,跟我说加斯帕尔爷爷生病了,给他诊断的医生建议他尽快手术,而手术有一定的危险性。“我知道医院有医院的规矩,也知道老爷子的鬼主意比年龄还多。”——哈维尔先是这么说,才拜托我在加斯帕尔爷爷住院期间让他尽量舒服一点。第二天,我在医院大门口迎来了他们两个。哈维尔看上去有些担心,他爷爷一声不响低着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病情。老爷子看上去跟平时一样健康,办住院手续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工作人员登记了他的信息,一个护士过来量了血压,老爷子乖乖地躺在了安排给他的病床上,周围的十来个病号都默默观察着这个新住进来的人。
“明天我会打给你,看看爷爷怎么样。我给他留了几套干净衣服和四万比索,以防他需要什么。”哈维尔跟我告别时这样说。
下午下班之前,我去了老爷子的病房,他挺安静的样子,注视着其他几个正窃窃私语的同屋,那几个人看上去很怕又被护士训斥不守规矩。
“您需要什么吗?”我问他。
“我的裤子和夹克。我要回纳塔莱斯港去。”
“别的什么都可以,但这件事不成爷爷。”
“无聊死了。而且我从来都不相信药罐和庸医。”
“您耐心些吧。”
“能给我两根烟吗?我惯了临睡前抽两口。”
“医院有医院的规矩要遵守。”
“别逗了孩子。就是昨天,我的邻居带了一整只烤鸡进来。每天午饭之前都有个大妈过来卖烧饼夹火腿。”
“不可能的,爷爷。”
“我老爷子求你了,别那么狠啊孩子。”
我用目光飞快地扫视了一圈旁边的病床,然后上前假装给他掖好被子,偷偷把自己的烟盒塞在了老爷子的枕头底下。
“还剩两三支。”
“今天晚上是够了。明天别忘了多带点来啊。要是钱不够,就说。”
第二天早晨,跟哈维尔通话的时候,我告诉他爷爷一整夜平安无事,今天白天会进行断食,为体检做准备。我省略了有关香烟的细节,也没提办公桌上给老爷子买好的那盒贝尔蒙特烟。之后我就投入了日常工作中,时钟指向午饭时间的时候,我过去看老爷子,发现他的双眼直直地盯住一盘清汤,左手臂缠着膏药,右手抓着一只勺子,正犹豫着要不要舀下去。
“德古拉来看了我三次,”他指着手臂对我说:“吸走了我好多血。”
“别夸大其词。”
“至少给我喝一小杯红酒补血吧。”
“别做梦了,加斯帕尔先生。”
“告诉我,孩子,你跟谁站一边?”
“跟您一边啊爷爷。”
“那就别太过分了。村里的兄弟们知道你对我不好的话,不会高兴的。发生在胖子梅里诺身上的事可能也会轮到你呢。还记得吗?”
“记不太清楚了。”
“艾拉迪奥·塞斯佩德斯,在加油站工作的。他媳妇那时候刚刚在这家医院生了孩子,胖子正好要去蓬塔阿雷纳斯,就托他带一盒巧克力过去给她。胖子半路上把巧克力给吃掉了,这个消息传回纳塔莱斯港以后,艾拉迪奥的朋友们一年没理他,胖子惹上大麻烦了。”
“那我看看有什么办法吧,爷爷。”我说,赶快从外套里掏出了给加斯帕尔先生买的那盒烟。
后面一天,我给老爷子搞了一瓶葡萄酒,接下来连着三天我都没有去看他。体检结果已经出来了,老头需要进行胆囊摘除手术。加斯帕尔先生已经接到了通知,却似乎比刚来的几天更活跃了,护士们给我的消息也印证了这一点。她们说老爷子这几天在各个病房满场飞,跟每个病号都聊得火热,说不完的笑话和故事让所到之处都充满了欢声笑语。
“孩子,我想麻烦你再帮个忙。”他刚看到我出现,就迫不及待地说。
“可不能再帮忙了爷爷。现在您的手术已经定了,不能再走后门了。”
“这回不是跟你要东西,是想让你帮我看好这些钱。”加斯帕尔先生一边说,一边从枕头底下拽出一大叠厚厚的钞票。
我惊呆了,接过那一大堆钱,自然而然地做了个要数的姿势。
“十万。”老头说道:“我可不想被那帮医生切开的时候把它们自己留在那儿。“
“这是哪儿来的?!哈维尔说您只带了四万啊!”
“哈维尔没必要知道这些。”
我一回到办公室,就把所有的钞票都锁进了办公桌的一个抽屉里,然后马上打给哈维尔告诉了他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爷爷肯定是拿了他藏在床垫底下的钱。”哈维尔如此下了定论,并没有当成什么大事。
加斯帕尔先生是在一个周一进行手术的,术后一星期他恢复得不错,看上去比刚住院的时候精神多了。我每次去看他的时候,都会鼓励他很快就能回家了,他却一直说自己不急。我也跟哈维尔在电话中说了老爷子的回答,我的朋友对那些钱的兴趣不大,只问了我加斯帕尔先生有没有要过扑克牌。我说没有,很快就把这事忘了。后来院长回来了,隔天我提交了一份他缺席期间的报告,一丝不苟地记录了院里发生的各种事件和数据,当然也省略了加斯帕尔先生的小要求,还有三天前又让我替他保管更厚的一大叠钱的事。两天后,当我正在统计一大堆采买手术用品的费用时,忽然接到了阿尔瓦拉多先生的电话,让我立刻去他办公室报到。从语气就能听出来,毫无疑问,电话那头的他正火冒三丈呢。
“看起来,有些我不在时发生的事你没写进报告里啊。”院长说。
“您是指什么呢,先生?”
阿尔瓦拉多抄起桌面上的两张纸扔到我面前。
“自己看吧。”他命令,“是男病房两个病人家属写来的信。两封信里都说自己的家人在医院里丢了钱。你有什么说的吗?”
“是被偷走的?”
“并非如此,你自己看吧。”
“这个,需要调查一下。”我读完了信,小心翼翼地说。
“那就给我快点。我会先想办法稳住这件事。如果这些信里有一封被媒体曝了光,我们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们管理的是家医院,可不是游乐场。”
“是,先生。”我飞快地回答,赶在院长提出更多问题之前,站起来夺门而出。
走出院长办公室以后,我突然想起了哈维尔的问题,那一刻我就断定,这调查的过程一定跟老板要求的一样短。随后,我等了几个小时,打电话给我住的旅店通知他们别等我吃晚饭了,确定全部病房里都熄了灯,就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加斯帕尔爷爷睡觉的病房外。我躲在他的视线之外,观察了好一会儿之后就离开了医院。我的微笑都克制不住,就像是刻在了脸上一样。
“今天您可以出院了。”第二天早晨,我这样跟老爷子说。我的声音有点沙哑,应该是前一天晚上抽烟太多又失眠了。
加斯帕尔先生脸上浮现出了一种严峻的表情,我不由自主地把他此时的表情跟昨晚对比,那个时候他笑逐颜开充满活力,对着一张病床上铺开的纸牌来去自如指点江山。
“所以,来住院其实是个不错的生意吧,加斯帕尔先生?”
老爷子笑了,就像个犯错被抓了现行的小孩。
“医院的夜晚太长太无聊了,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我心里想着即将写给院长的文件里该用的词,对他说:“我是来送你提前出院的。”
“这么急干啥呀?”老爷子问,不太乐意的样子。
我什么都没有回答,只顾着保持嘴角的微笑。我看到老爷子从睡衣的胸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破旧的黑桃A。
“本来我还想请你再帮两个小忙的。第一是给我搞一幅新的扑克牌,第二是用你职位的方便,通融一下让病房里的灯再多亮两个小时。孩子,黑灯瞎火的,可玩不好牌呀。”
家族传统
“是时候杀掉奥索里奥了!”阿莫尔多姑父说,把牛骨柄的猎刀放在桌上——每当有大事或是要做出重要决定时,这把刀都会作为护身符出现。
我们一家人都聚在餐廳里,等着妈妈端上每星期天都会做的土豆面疙瘩。妈妈的番茄李子酱面疙瘩是全家人的幸运,她会从清晨开始准备,早餐之后,喂过了狗,妈妈就在院子里早早动手给刚挖出来的土豆削皮。爸爸和阿默尔多姑父收听他们最喜欢的墨西哥音乐频道时,妈妈开始煮土豆,等到它们差不多变软了,就跟面粉、鸡蛋和盐搅在一起,捣成浓稠的土豆泥。这时候她会叫我的姐姐们来帮忙捏面疙瘩,面疙瘩一沾上面粉,就会被扔进滚开的锅,锅里是掺了几滴油的水。伴随着一家人闲聊婚宴、洗礼、买卖牲口和孩子们在学校的成绩,我妈妈的面疙瘩是每个星期天餐桌上无比重要的仪式。
“是时候杀掉奥索里奥了!”姑父又坚持说了一次。我发现,他的脸色有点发紫,好像高声说话要费好大的力气似的。
阿莫尔多姑夫又高又胖,留着黑黑的络腮胡子,他右边的脸颊有一道伤疤,我到现在看到还会害怕。姑父说,伤疤是在火地岛时的一次搏斗中留下的,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到那里去打过工,每个夏天都去做剪羊毛的助手,很多人都会因此到遥远的巴塔哥尼亚去。“是为了一个女人的荣誉。”——每次有人问起他这件事的时候,姑父都会如此宣称,随后,他又会用浑厚的男中音背上几句埃瓦里斯托·卡列戈的诗,毫无疑问,他觉得这几句很适合自己:“邻里都对他无比钦佩,勇气的源泉,天长日久,声名远播。”
我的爸爸对于自己疼爱有加的妹妹嫁给了这么个傻大个一直愤愤不平,听他讲述的时候总是似笑非笑,再用一次接一次的插科打诨,把那壮举贬低成一段醉汉之间毫无意义的争执,且并不涉及什么女人的荣誉。
“我们就不能再等等吗?”我爸爸问道——与其说真这么想,更像是为了反驳姑父而反驳。
姑父做了个轻视的表情,爸爸则侧目看着我。他知道这个话题会让我很不安,希望最好换个时间讨论,我听不着的时候。
“时间我们都改了两次了,怎么回事啊哥?”阿莫尔多姑父问:“是没胆了吗?”
“我是想等一个特别的日子。”
“你的妈妈,也是我丈母娘,过九十岁生日啊!这还不够特别吗?”
“我打算买些生蚝、蛤蜊、羊肉汤和一块猪肉。”爸爸反驳道,目光并未从我脸上移开。“我妈最喜欢吃古兰多大锅炖菜,配土豆煎饼和饺子。”
“我觉得老太太根本注意不到细节。九十大寿是多大的福气呀,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你说得对,妹夫。我们快要淹死在水杯里了。我们太小题大做了。”看到妈妈端着第一盘土豆面疙瘩越走越近,爸爸让步了。
“简直像珍珠一样啊。”阿莫尔多姑父一边对妈妈说,一边把自己的盘子在桌上摆好,紧靠着盛奶酪丝的碗和面包篮。
“确实不太容易明白,但关于奥索里奥,你叔叔说的有道理。总有些事情没商量。”爸爸一边对我说,一边点燃手里难闻的黑烟卷,是在希腊人维列塔科开的铺子里买的,妈妈只允许他星期天抽,配午餐后的那杯白兰地。
“你们杀加林多的时候说过,那是最后一次。你说你年龄已经大了,没力气了,也见够流血了。”
“我是说过,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我爸爸这样说,灌了一口酒,又补充道,“你长大就明白了。”
“我受够了所有这些长大就得明白的东西!”我大叫,“也许那时候我就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像阿莫尔多姑父一样带刀、或者看他藏在床头柜里的裸体女人杂志了。”
“跟大人说话不许这么大声。”爸爸训斥我,同时咬着嘴里的烟。
“挺厉害呀!小家伙这么能说。以后要当市长或者唠叨的律师呢!”阿莫尔多姑父说,脸上的微笑都有胡子那么宽了。
“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别人家一样啊?”我压低声音问道。
“街区里所有的邻居都维持着一样的传统呢。”
“不是所有的。”我坚持,“佩雷斯家和巴里恩托家就有别的传统。”
“那都是有钱人家,他们可以按自己的喜好做事。”
“一年只有一两次啊。”
“够了!”爸爸低吼一声,“我不会浪费时间跟一个十岁的小东西瞎吵吵。家族传统绝对不能忘!”
“十一岁,下个月我就十一岁了。”
“下个月。在那之前,你就只有十岁。现在去给我把扑克牌找来,我要跟你阿莫尔多姑父玩一局。”
有几秒钟,我装作对父亲的话充耳不闻,在原地一动不动,就跟和姐姐们一起玩木头人的时候一样。我故作镇定地对抗着他们的坏笑。
“我说了让你去!”爸爸强调,快要失去耐心了。
“要记得奥索里奥跟这孩子是好朋友。”妈妈插了话:“奥索里奥总接他放学,天气好的时候还会跟他一起在院子里玩。”
“家里每一个人都清楚奥索里奥最终的命运。”爸爸回到,提高了声调以显示权威。
“对。可是别忘了奥索里奥是在安德莱斯那孩子的事情发生之后才到家里来的。”
一说起安德莱斯,餐厅中的家人们瞬间静了下来,沉默了很长时间。安德莱斯本来要成为我的小弟弟的,但因为某些我的年纪还听不懂的东西,他生下来很快就死了,只留下了这个名字,成为我们的家族生命中一个悲伤的印记。
“把牌拿来。”爸爸命令,直盯着我的眼睛。
连他也难过了起来。我站起身,走进厨房,去找爸爸放在柜子里的扑克牌,是放在一包马黛茶叶和他用来给猎枪上油的滴管旁边的。
“奥索里奥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离开餐厅之前,我听到阿莫尔多姑父这样说。那个时刻,我真想化身为加勒比海盗,用一把铁面无私的大刀把他一劈两半。
奥索里奥被杀掉的那天阳光灿烂。我从厨房的窗户观察着阿莫尔多姑父和爸爸做准备,他们两个都专门穿上了特别的衣服——厚实的灯芯绒裤,白上衣,黑马甲,裤带的一侧挂着刀。一起喝了杯红酒以后,两个人低着头向院子外走去,专心想着他们心中义不容辞的那场血淋淋仪式中的细节。我本来想跟着他们去,又立刻改变主意了。
我决定离家出走,想都没多想,抓起我的挎包就往海的方向跑去,海滩离我家大约有五六条街的距离。海面很平静,远处依稀能看见三条船的轮廓,它们正在横渡麦哲伦海峡。有一刻我好像登上其中一艘,永远地离开爸爸妈妈。大半个上午我都坐在一个沙丘上度过了,望着来来往往的海浪,相信奥索里奥沉默的脸庞会出现在云端。后来,我一边开始往水里扔石子玩,一邊想着爸爸说的那些他号称我长大以后就会懂的鬼话。那时候我想,死亡最可怕的并不是像奶奶害怕的那样去一个黑乎乎的地方,而是孤单一人,再也看不到自己爱的人了。
我已经决定了离开家,但还没想好该往哪边走。除了自己村里的人,我谁也不认识,而兜里只有可怜的两三个硬币,最多能买一块面包或者一个冰激凌甜筒。我想起了奥索里奥,感觉这个时候它的运气应该已经用完了。它会被阿莫尔多姑父和爸爸关进牲口棚,它的血会染红地面。我决定,他们死的时候我绝不会流一滴眼泪,奶奶不再害怕的那天也不会。
我继续坐在沙丘上,直到看见收垃圾的那帮人。他们是五个脏兮兮的男孩子,整天都在海滩上溜达着找废品。村里一大半的垃圾都会被丢在海滩上,他们每天从早到晚捡着瓶子、纸盒、旧鞋子以及任何有点价值的东西。爸爸不许我跟他们在一起,但我有时候还是会加入他们,帮他们一起捡东西。我决定惩罚爸爸,就跑向了那几个孩子。一两个小时之内,我们攒了一大堆空瓶子,后来又发现了四个旧车胎,就决定在上面绑几块纸板做成一个小筏子,坐着它离开海边。尝试登船的时间到了,我自告奋勇第一个上去,也第一个跌进了海,脖子以下都泡在了水里。本该跟我一同冒险的伙伴们都还留在海滩上,像是在兴冲冲地观看表演出了错的小丑。我费了半天力气才回到岸边,沙子黏在湿衣服上,我站在那帮男孩中间,看上去像只刚破壳而出的小鸡。我很想立刻跑回家。我身上很冷,过了一会儿之后,他们的取笑也让我精疲力尽。不过,我现在的样子不太适合在家门口出现然后装什么都没发生,所以我决定再等等,让衣服干掉。那几个男孩子也可怜我的倒霉,一块帮我拾来了干树枝,点燃了一堆火,我们都被火光照亮了,直到夜幕初降于平静的海面。后来他们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我不愿意睡在随便哪堆灌木丛下,就开始往家走去。我的衣服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离家越来越近,我开始在心中盘算该如何应对父母责问。感觉自己的复仇行动收效实在太可怜了,我哭了起来,为自己,也为奥索里奥。
我爸爸和阿莫尔多姑父在院里的角落喝着葡萄酒。他们看上去很累,煤油灯的光照亮了他们,我觉得自己能看出来,他们的靴子上有大大的血滴。我问妈妈奥索里奥呢,她向天空看去,仿佛此刻我的朋友正挂在某颗星星上。
“我的上帝啊!”看清了我的样子以后,妈妈大叫,“你这一整天都跑到哪去了?忘了自己還有个家吗?”
“跟捡垃圾的小孩们在一块。”
“可别让你爸听见。”她说完就一把拽住我的一只袖子,把我拖进了浴室一顿大搓。
几分钟以后,我就干净了,头发的分叉恢复到了原来的地方,身上也套了一件刚熨好的衣服。走出浴室的时候,我觉得整个房子都被一种浓郁的烤面包香气占领了。我走进院子,远远地看着姑父和爸爸,并不想靠近。
“火气过去了?”姑父一边问我,一边拔起一瓶新葡萄酒的木塞。
“奥索里奥呢?你们把它怎么了?”我大声问。
“它死得其所了。”我爸爸回答。
“它一声没吭。”姑父附和道:“明天你就会有它的消息了。”
奶奶穿着她最漂亮的裙子,头上戴着花环,坐在一把椅子里,离烤肉的篝火很远。我走过去,亲了亲她满是皱纹的脸颊,在她脚边坐下来,就像一只渴望爱抚的小狗。阿莫尔多姑父打开了一瓶酒,试了试味道之后,就开始准备烤羊肉。羊肉挂在一棵树的树枝上,展示着那雄伟的排骨和圆滚滚的腿。他把整片羊肉拿锯子切成两半,撒上盐,用一种爱抚一般的姿势揉搓着羊身上最肥美的区域。完成这个动作之后,他把羊肉插进两根铁棍,跟爸爸一起抬到了四个戳在地上的Y形树杈上。火焰发出柔软的噼啪声,不一会儿,羊肉开始滴下大滴大滴的油脂。
“要时间,很长时间。”阿莫尔多姑父说,“挂烤羊肉做起来需要三到四个小时。得让火苗好好地施展功力,肉才能烤得又酥又嫩。是不是啊,大哥?”
“时间和好酱汁。”爸爸一边说,一边搅和着手中砂锅里的混合物,有油、醋、一点红酒、蒜末、香叶、盐和几勺辣椒酱。”
“还得有一大罐红酒给厨师们。”姑父补充道,大笑一声,红红的胖脸蛋都抖动了起来。
“还要有足够的耐心,不停地转动羊肉,隔一会儿就转一次,直到把肉烤均匀。”
“大哥,你对这些活计真是有经验啊!”
“从我爷爷那儿学的。”爸爸说着,走向篝火边,拿着一枝薄荷叶往羊肉上抹酱汁。
烟和浓浓的烤肉香飘进了院子。厨师们继续守着烤肉,妈妈在准备生菜番茄沙拉,用来配烤肉和土豆一起吃。我本来想走过去看看篝火,却想起来自己还在生气,就留在原地没动,陪着奶奶,她的呼吸有点急,一直在观察烤肉的进展。后来,大约中午时分,客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到了。有我的教父、两对邻居夫妇、三个跟我差不多大但我决定无视的小孩、两个坐到她身边的奶奶的女朋友、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估计是姑父的朋友或同事。我爸爸打开了一大罐子红酒,男人们围坐在篝火边,品尝着美酒,回忆着过去几次一起烤肉的情景,在他们的话语中,那简直是荷马史诗一般的壮举。
“曼西亚会弹吉他,晚些时候可以给我们来一段。”姑父指着那个陌生人和不知是谁摆在放沙拉的桌子边的一把吉他说。那个人看上去其貌不扬,微弯的罗圈腿,让人一眼看出他曾经是个驯马师。
“那就说定啦。”爸爸说,又给曼西亚递上了一杯葡萄酒。
夜深了,篝火边只剩下了阿莫尔多姑父和曼西亚。爸爸走到我身边,跟我一起看了一会儿那堆让黑夜柔和了许多的余烬。他摸了摸我的头,开始在夜空中寻找很久以前教过我认的那些星星,有猎户座,还有南十字座。他身上散发着烟味,眼中闪着节庆的光芒,是葡萄酒和对烤肉聚会十分满意的结果。客人们分享了马黛茶和妈妈做的面饼之后都很开心,烤肉还剩下小小的一块羊腿,家里的两只猫正又馋又怕地盯着。红酒也剩下了一些,还有一瓶教父带来的白兰地。夜晚很宁静,其中的焦点是一直不肯完全熄灭的篝火,宛如一只红红的眼睛。
“烤肉怎么样?”爸爸兴致勃勃地问道。
“我没吃。”我答道,胸中有一种莫名的悲伤。
“那可太糟了。肉嫩极了,像黄油一样。”
“我吃了黄果酱面饼。”
“火上还剩一块呢。”爸爸又说,还拔出了他的小刀,打算切一片下来。
“我不要。”
“傻瓜。”爸爸说完,倒满了一杯葡萄酒,又说:“你累了,也困了。明天你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我会长大。”我用挖苦的语调说。
“可能吧。听说孩子们会在梦中成长。”
我盯着爸爸把酒杯送到嘴边。
“它死之前很痛苦吗?”我问。
“完全没有。你的阿莫尔多姑父对这些事很有经验。”
“是他杀的?”
“他还是我,都是一样的。这些东西一点都不重要。”
“我觉得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的派对——”我爸爸继续说着,完全没有停下来考虑一下我说的话的意思。“我们的家族、让客人们尽兴、让你奶奶开心……这样的生日是上帝的恩赐啊。她已经过不了几个生日了,日后我们想起今天,会是特别美好的回忆。”
“但我还是希望奥索里奥能继续活着。”
“‘奥索里奥!就不能给它起个不那么像人的名字吗?”
“是你阿莫尔多姑父的主意。他带它回家的时候说,这只羊让他想起了一个跟他一块干活的人。”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人送了三只鸭子给我。它们小小的,黄黄的,可爱极了。它们总是排成一行走路,一个跟着一个,永远都不分开。我给小鸭子们都起了名字,我爷爷跟我一块帮它们挖了一个小池塘,让它们可以在里面戏水。它们慢慢长大,绒毛变成了羽毛。”
“它们变丑了。就像我们人类一样,会渐渐发胖、秃顶、掉牙齿。但我还是一样爱它们,它们也不管去哪儿都跟着我。有一天早上,是我生日的前一天,我走进院里像往常那样找鸭子们,却找不到。我爸爸把它们带去了会宰鸭子的邻居家。我再见到它们,是从烤箱里被端出来,准备送上派对的餐桌时。我心里愤怒极了。”
“你哭了吗?”
“当然,眼泪也能帮我们成长呢。”我爸爸说,又倒满了酒杯,这次把它放进了我的手里。他说:“是时候你该学会品尝好酒了。”
我尝了尝,苦极了,可我还是喝完了一整杯。
“明年夏天我还会去剪羊毛,到时候给你带一只最肥最可爱的小羊羔。”
“家里再养一只羊也挺好的。”我说,感觉葡萄酒开始让我的面颊发热。
“可以用在奶奶之后的生日,或者葬礼。”
“但我不会再跟它玩了,也不会给它起名字。”
“你长大了,孩子!我们得为这干一杯!”爸爸大声喊,倒满了酒杯,又说:“你不想试试烤羊肉吗?奥索里奥剩下的肉可是特别美味呢。”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