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同友
我听到吉祥鸟叫了。
走——哟哟哟——
走——哟哟哟——
带着一股湖北佬腔,这么多年,它只叫了两次,离上一次叫已经过去七十多年了,现在,它终于又叫了,我就知道,我要走了,我很快就要歇气了。
歇气就歇气,没什么可怕的,不哄你,我活了九十多岁了,从我刚到九十岁的那年起,每到过年,镇养老院里总要迎来几拨慰问的干部,院长老胡总是把我往前推,看,这是我们院里的老寿星,再过几年就差不多一百岁了,身体还壮实着呢。那些或大或小的干部就拉着我的手说,幸福的日子要多活些年哪,老人家,你活过一百岁绝对没问题,有没有信心?我看着老胡,我得给他面子,我总是憋着笑,张开空洞无牙的嘴巴,假装激动地连连点头说:有信心,有信心!于是,那些人拍的拍照片,塞的塞红包,笑声惊飞了窗外的一群群麻雀。
活一百岁其实并不难,只要我想活,但我不觉得活过一百岁有什么好,我随时都可以走,只要吉祥鸟叫我走,我听它的。
我扭头去看吉祥鸟。
它就蹲在我的床头柜上,离我的枕头一尺远,这样我看它时,它也睁着一双黑眼睛看着我,这么多年了,我的一只眼睛里早就起了一层白雾了,它还是睁着两只黑豆子眼,它一直没变,黑头,黄胸,绿翅膀,灰色的尖嘴上钩着一道黑边,灰白的尾巴向上翘起后再向两边伸开,像一把剪刀,翅膀上有五片羽毛是展开的,两只脚弓一样弯曲,脚趾轻微地蜷起,这让它随时可以起飞。那个湖北佬对我说过,一只好的鸟,翅膀上是自己带风的,所以,它能飞得很高很远,一点也不费力气。
走——哟哟哟——
走——哟哟哟——
它又叫了两声,翅膀往里缩了缩,作势要飞的样子,我伸出手,颤抖着去捧它。我的手有好几年都拿不住东西了,它也好像鸟一样自带一股風,只要我想去拿住东西,它就自己摆动起来,而且摆动得毫无规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我的手虽然起了皱,长了斑,像一块枯树皮,但它没有变小,还是当年的那样一双大手,它在风中抖索了好久,才终于捉住了吉祥鸟,捉到了枕头边。
我抚摸着它,我张开了空洞的嘴巴笑了。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吉祥鸟时,我也张开嘴巴笑了,那次我笑出了声,笑出了很大声。
那天早上我扛着板锄走到槠树坡时,日头就很烈了,我后背的衣服都湿了一片,我没戴草帽,反正我也不怕晒,我无所谓晒不晒黑,我的脸本来就是黑的,不,不光是黑,应该是,焦黑,或者是,炭黑,还可以说是,焦炭黑。
那些小孩子们也不再害怕我了,他们和大人们一样,远远地见我来了,便叫着黑女来了黑女来了。
路过槠树坡山谷里的抛儿潭时,我从水潭里照了一下自己,我看见我脸的一大半,从额头到脖子,像被兜头泼洒了一层黑漆,黑漆在我脸上流淌,边缘弯弯曲曲,这样,我的一大半脸像埋在了浓浓的黑夜里,而另一小半脸则像白天一样白亮。
我脸上的这些黑是一场火泼上去的。
我三岁那一年的冬天,落了一场大雪,大雪压倒了山上的松树,于是,瓦庄的人被雇到山上去砍雪压材,我父亲、母亲,那时候他们都还活着,我大伯、婶娘,连着我大哥都上山去了,家里只留下我奶奶看家做饭。奶奶将我放在火桶里(什么?火桶你不懂?现在是不多见了,那时家家都要有火桶的,一到冬天就要用火桶,就是用木头箍起来的圆型的桶,底下放着一个火盆,火盆是土陶的,里面放上炭灰和木炭,木炭烧得红红的,埋在炭灰里,火盆上方再放一个木折子,整个人就蹲在木折子上,火盆里木炭的热气就烘烤着坐在上面的人),她就拎着一篮子菜到河里洗菜去了,等她回来时,看见我蹲坐的火桶翻倒了,我的两只脚卡在木折子的隔挡上,火盆里的木炭跑了出来,燃烧着杉木板的木桶,干燥后的杉木很好烧,烧起来啪啪直响,火苗往上舔着,舔着我的脸,我趴在地上,不停地打滚,屋里浓烟一股股地往外蹿。
我奶奶冲进屋子里把我抱出来时,我的脸上被火舔过的地方鼓起了一个巨大的水泡,水泡把我整个脸包住了,随着我的呼吸,那个水泡一弹一动,我成了一个怪物,我的样子吓坏了我奶奶,她在大雪里哭了起来。瓦庄山里人家,本来就住得分散,我们家又是瓦庄最偏僻的一家,但我奶奶的哭声还是惊动了山上砍柴的人,他们以为我被狼吃了,纷纷往山下跑。我的母亲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往下一瘫说,这孩子找不到婆家了。
我在被灌下了三个月的药水,又涂了三个月的獾子油后,脸上的脓水泡才渐渐收缩,干瘪,结痂。那些被火苗舔过的部分先是紫红,然后暗红,最后就彻底变黑了,焦炭样的黑,我埋在炭黑的脸上的整个鼻子、一只眼睛、半边嘴,全都皱了起来,而我没有被火舔上的其他地方,却白嫩鲜亮,怎么晒也晒不黑。这不是什么好事,这反而加重了我脸上的狰狞,我十足地就是一个下过油锅的鬼,这个鬼没有死透,她从阴间又活到了阳间。
我没想到,我这个活鬼在阳间活了这么多年,而且活得十分健壮。也没有人管我,我自生自灭,我很能吃,我一直长,一直长,我长得像一个男人,虎背熊腰,大手大脚。我的力气也大得惊人,我上山抬树,大哥抬一头,我也抬一头,他累得直喘气,我却心平气和。等我长大了,我父亲、我母亲都先后走了,他们走得很放心,至少我有一把大力气,他们知道,只要会干活,我就不会饿死了。
那年头,瓦庄的兄弟之间是不分家的,爷爷奶奶走了,父亲母亲走了,大伯就带着我和大哥过,秋冬伐树砍柴,筑窑烧炭,春夏挖地种菜,挑水劈柴,我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我喜欢在山里干活,干活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只要你有力气,你就可以做好。而且,我的胆子也大,有一次,天快黑了,我在菜园地里摘菜,突然闻到了一股怪味道,凭经验,我知道是土腹蛇,它可是剧毒蛇,天变之前,它就盘在地里,咕咕地叫着,吐着蛇信子,发出一股臭味。我扒开辣椒棵子,看到它了,可是手里又没有刀和锄,我捞起一根豆角插,上前就是一棍,我的力气太大了,竹子做的豆角插断成两截,那蛇头也愣生生被打断了,掉在一边,信子还吐着,那蛇身子因为没了头,在地上拼命地扭动着,绞成一条麻绳,我一点也不怕。还有一次,我在山上捡毛栗,忽然山上的树哗哗响,我以为是一阵山风刮来了,抬头看,是过野猪。一大群野猪,它们呼啸而过,其中有一头小野猪,身上的毛还是嫩黄色,估计才一两个月大吧,它跑得踉踉跄跄,落后于大部队,它跑过我的身边,我眼明手快,伸手一捞,捉住了小野猪的一只后腿,拎着它回家了,我大伯绑了它,送到吴大善人家去了,因为他家的厨师会做烤乳猪,吴大善人当时回送了大伯两张狗皮膏药。
我低下头,慢慢转过身来,抖落了一身的水珠,我走到了他的身边,我无师自通地抱住了他,让他埋伏在我的胸前。在最初的惊慌过去后,我们倒在了抛儿潭边一处光滑的大石头上。日头将要落山了,晒了一天的石头像一张暖床,有一点发烫,我们的身子也发烫,我听见我倒下去的时候,身上的水珠被石头刺啦一下吸收了。我们拥抱着,抚摸着,笨拙地试探着,最后,我们像两滴水珠,相互吸收着。
天陡然黑了下去,这一晚没有月亮,山林里的虫子叫了起来,草里的虫子,树上的虫子,土里的虫子,都叫了起来。我喜欢这样的黑暗,我扯去了头上的树环,我紧紧地抱着他,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我们一遍遍地做着,直到再也动弹不了。
和我相比,他是一個很瘦弱的男人,他伏在我的身上,像睡在一张宽大的床上。你知道了,这是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男人。
他告诉我,他十七岁了,是从离这里一百里地的英山过来的。
原来你是湖北佬,我说,你是木匠吗?我知道湖北的木匠多。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是木匠,可我不是来做木匠活的,我要去当兵了,是吴大善人买了我,充当你们庄上的壮丁。
我知道,每年拉壮丁时,吴大善人总会想办法,到湖北那边买一些人充数,完成征丁任务。
那你为什么没有走呢?我问他。
他说,上一批壮丁刚拉走了,吴大善人让我就在这里等着,也许过几天就要来人带走我了。
你,是第一次?我抚摸着他的尘根问。
嗯。
我这么丑,你恨我吗?
不,我喜欢,他说,我知道,当了壮丁,就要去上战场,我可能不会活着回来了,是你,你让我知道了女人的味道。
我们躺在渐渐凉爽的石头上,神态自然,像一对结婚了很久的夫妻。松涛起来了,森林深处一种夜鸟在叫着:挑水去烧锅——挑水去烧锅——而山溪里的石鸡也不时叫着:嘚嘚嘚——嘚嘚嘚——它们的嗓音在夜间分外清晰,像人说话一样,这让我觉得一点不孤单,我身底下的石头就是我的婚床,我身上的小木匠就是我的情郎,我正过着和别人一样的正常的日子。我突然像女人一样地哭起来,长大之后,我没有哭过,父亲母亲过世的时候我也没有哭过,因为我知道,我的鬼样子不允许我哭,我的哭毫无意义。我哭着,一种女人的哭。他的手伸出来,在我的脸上抚摸着,擦拭着。
我也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时候回到了瓦庄的,第二天晚上,我们又到了大石头上,那一夜,我们都没有回去,反正,我的大伯、婶娘他们谁也不会关心我每晚睡在什么地方。
天亮时,我们还抱在一起,像树上的两只知了。日头升到树梢时,他爬起来穿上衣服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递到我的眼前。送给你的,他说。
我已经不在他的面前遮掩我的一脸焦炭了。我接过来,是一个木刻的鸟,对,就是我现在手里的这只鸟。
我小心地抱着这只鸟,无声地笑了,笑得眼里流出了泪水,我长这么大了,还从没有人给我送过礼物啊。
他说,带兵的人来了,我今天上午就要走了,昨天我削了这个吉祥鸟,也许我这一走就回不来了。
我说,它的名字就叫吉祥鸟?
他点点头说,是的,我们那里的木匠都会削这个,听老一辈人说,要是有人死了,它就会叫,走——哟哟哟——走——哟哟哟——
我问他,为什么要送我这个呢?
他说,让它陪你,你看,它是我用一段烧焦的木头刻的,可它不也很漂亮吗?它自己能带来风的,它会自己飞的。
小木匠说的这些,我当时以为是胡话。他走了,我没有去吴大善人家送他,我在槠树坡的大石头上坐了一天,怀里捂着这只用一段焦木雕刻的吉祥鸟,我不知道小木匠临走的时候,有没有望向槠树坡这边。
小木匠没有再回来,后来,我经常一个人在夜晚抱着这只吉祥鸟,它一直没有叫,我想,也许那个小木匠也还没有死,也许他从战场上捡回了一条命,现在是不是也躺在一张床上,在想着槠树坡抛儿潭边的那些日子?
院长老胡带着医生过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医生,她掀开我的被窝上头,看见了那只吉祥鸟,她要把它拿到一边,我不,我死死攥着。老胡说,这个老太太,就稀罕这个木头鸟,生怕别人夺了它,一天到晚不离身。
女医生只好走到床的另一边,给我量血压和测体温,又听了听心音,然后,她开始给我吊水,一股凉意立即从胳膊上往四肢散开,我没有力气动了,我曾经力大如牛啊,现在,我却挪不开自己的一只脚了,我不想吊水,我知道,这些药根本没有作用,我就要走了,吉祥鸟已经叫了。
我对老胡眨眨眼睛,这个笨蛋根本不懂我的意思,他看了看我,就又走出去了。
我勉强还能看得见吊在床边的药水瓶,我看见药水一滴滴地滴落在我这干枯的身体里。但是,我已经不需要了。不需要了。
药水的冰凉让我有点发抖,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我好像又走在了多年前的那场大雪中,那天的雪真大啊,我走在雪地里,两只脚就像今天一样地冰冷刺骨。
小木匠走后的几年,日子越来越难过了。瓦庄这么偏僻的地方也经常过兵,家家的那一点老本都被村公所征收去了。我们家原来有一头牛、两头猪、十几只鸡,还有八亩山上的冷水田和山脚下的六亩旱地,最后被征的征,抢的抢,卖的卖,只剩下了几只鸡和几亩地了,稻田没了,每天吃的是红芋、北瓜和荞麦。这样的日子难过呀,大伯每天长吁短叹,而我大哥更是愤愤不平,他原先订好的一门亲,结果女方悔婚了,嫁给了窑庄一户殷实的人家,据说,那人家的三头牛被早早拉到了山里藏了起来,没让那些当兵的发现征走。庄稼一枝花,全靠牛当家,有牛就可以开荒耕地,就不怕谷仓里没有粮食,就不怕日子没得过,所以,我大哥的婚事最终败在三头牛身上。
那一年的冬天早早到了,为了再买回来一头牛,重振家业,我大伯决定租山烧炭,山林是吴大善人的,大伯租过来,砍山烧炭,炭卖出去就能变成钱。于是,在霜压压的早晨,我们就肩上扛着扁担,背后拴着砍刀,到槠树坡上去筑窑、砍柴、烧炭,为了多出炭,我们筑了三口窑,每口窑一次要吃下三千多斤柴。
我们在山上砍倒了一片杂树、栎树、槠树和檀树,我们将那些树锯成段,码放好,整齐地塞进窑口里,点火,封窑,只等柴变成了炭,才放心回家,过两天,等窑温降下来了,才出窑,挑炭回家。烧炭就是这样麻烦,一个程序都俭省不得,那些天,我们每个人的脸都是黑黑的,黑炭灰像是长在我们的脸上。
那天,又是我们出窑的日子,炭烧得质量很好,每一根炭都泛着黑漆般的光,敲起来铮铮作响,应该能卖个好价钱,大伯仿佛看见了一头牛的身子正在往我们家走来。可是,就在我们出窑捆炭的时候,山坡上向我们走来了三个人的身子。
三个人,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年纪小,他们的头发全都炸裂开来,像一蓬枯草,衣服也疲疲沓沓,他们就像三捆没有捆扎结实的稻草,歪歪倒倒,其中一个人明显腿部受了伤,一条腿勾起,两只手搭在另两个人的肩头,但他们背着的三枝长枪却是笔挺地直立着。
大伯、婶娘和大哥吓得不轻,他们的手在抖,脚在抖,连嘴唇也在抖,他们顶着一脸的黑炭灰,愣在一堆黑炭中间。
那三个人似乎没想到会遇见几个黑炭灰一样的人,他们也停住了脚步,片刻后,他们又往前走来。
大哥的手抖动得越来越快,上下牙床在打架,他抖索着问,你,你们做什么?
他们停下来了,一个年纪大些的冲我们笑了笑,老乡,能不能在你们家歇息一晚上?你看,我们这位小兄弟受伤了,走不动了。你们放心,我们是好人。
这个人一说话,我猜出来了,他们也是湖北佬,而且,他们是红军。去年春天发桃花水的时候,我在河沟里洗菜,从上游漂来了几块小小的竹片,上面写着一行字,我交给了大伯看,大伯又交给了吴大善人,后来,大伯说,那是红军的传单,红军约着在鲜花岭那一带造反呢。
我去看那个受伤的人,他那么瘦弱,那么年轻,他大概疼得不轻,他皱着眉,咬着嘴唇,他也看了我一眼,我愣了,脑子一轰,连屁股都吃了一惊,我差点以为他就是那个小木匠了,他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种我熟悉的东西,我想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来,他的眼睛里的那一缕东西就是渴望,他现在一定渴望着好好歇息下来。我不由摸摸我怀里的那只吉祥鸟。我脱口而出,问,你是从湖北英山来的?
那个年轻人眼睛亮了一下,他点点头,是啊。没错,他们果真是一样的湖北佬的腔调。
老乡,帮个忙,让我们到你家住一宿吧。看着我大伯没有说话,那个年长者又说了句。
大伯望望婶娘,又望望大哥,然后望望他们背上的三管枪,摇摇头说,老总,对不住,我们家真没有地方。
那三个人怔住了,他们互相看了看。
怎么没有地方,你们住我房间,我住到偏厦里。我不看大伯、婶娘和大哥,我直接对着那三个人说。
太好了,太好了。那个年纪大些的说。
大伯狠狠地挖了我一眼,无奈地低声嘟囔着说,那好吧,走吧。
我們起身,挑着炭篓子往回走,那三个人默默地跟在我们身后,看见我们家了,他们停下步子,观察了一番,才又继续跟上。那个年纪大的,一边走路,一边不时在路边扯些草药,他对那个受伤的小年轻说,忍着点,马上敷上药就好了。
我不时地瞟着那个小年轻,我老是觉得他就是那个小木匠,说话像,身材像,重要的是眼神像,至于脸,我懊悔起来,我好像忘记了小木匠的脸长什么样子了,我懊悔了一阵后就不懊悔了,我想,那个小木匠的脸应该长得就和这个小年轻一样的,这样想着,我就老是看着他,越看就越像,一路上,我冲着他笑了好几次。
结果是他们在偏厦里住下了,他们点着了一盏小小的油灯,油灯将他们的影子印在四周的墙上,随着人的走动,影子一会大一会小。偏厦里放着一个木头谷仓,谷仓里已经没有稻谷了,只是堆着一些苞谷、荞麦,屋梁上悬挂着一串一串的红芋,偏厦后头接着的是牛栏,牛不在了,牛栏只堆了一些干草。他们一点不讲究,扯了些干草,就靠着谷仓躺下来。他们大概好久没正经吃过一餐了,我端着一盆荞麦糊配上一盆咸白菜送了过去,他们一人一碗,吃得一屋子喉咙响。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吃,当然,我主要看的是那个年轻的伤员,他的鞋脱下来,绑带松开,脚背上已经敷上了草药,肿起的脚像一个蜂子窝。我犹豫着,我从怀里掏出那头吉祥鸟,装着不小心,啪,那只鸟掉了下去。
小伤员吃了一惊,他怔了一下,去看那只鸟,他说,咦,吉祥鸟。
我捡起鸟,我说,你知道它是吉祥鸟?
他点点头,问我,你也会削吉祥鸟?不等我回答,他伸手要过我的吉祥鸟,他对着油灯,一只手捏着鸟的脚趾,一只手架在鸟的背上,他的手指灵巧地动起来,墙壁上投下了鸟的影子,随着他手指的伸缩,鸟张开了翅膀,一下又一下地飞了起来。
我呵呵笑了,小木匠(我在心里喊他小木匠)也笑了,他说,吉祥鸟的翅膀上有风,它会自己飞起来的。
天,他怎么说得和那个小木匠一样啊。我痴痴地看着他和墙上飞舞的鸟影。
当天晚上,下半夜的时候,北风呼啸,突然下起了一场大雪,白雪覆盖了村庄、道路、田野和山林。
那三个人走不了啦,只要他们走出去,大雪就会暴露他们的行踪。大伯和大哥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恨不得按住我在地上痛打我一顿。他们俩坐在火塘边,抽着旱烟袋,唉声叹气,低声商量着什么,不时地瞄一眼偏厦。那三个人都有枪,既然住了下来,赶是赶不走了,可是住在家里,让民团的人发现了家中窝藏赤匪,那可是个大麻烦,你这个败家精。他们俩见我一眼就骂一回。
也许是大伯和大哥的叹气声太大了,被偏厦的人听到了,那个年长的走过来说,老乡,不要怕,民团的人过不来,我们的部队正在太平畈那边集合整编,民团的人都在那里吓得不敢出来呢,等雪一停,我们就赶去汇合,不带你们麻烦的。
大伯和大哥只好不停地点头表态,没事,没事,不麻烦。
雪一下,别的事也做不了啦,我就在灶下烧水。我找各种借口到偏厦去,我给他们送去火盆,送去开水,送去洗脚水,送去一日三餐吃的,我还偷偷地送了一把毛栗给那个小伤员。
第三天,雪停了,小伤员脚上的肿也消了些。他们出去打探了一番,天黑时分,他们告辞出发了。我看着他们走上了瓦庄村前的山道,身影隐入了山林里,过了好久我才进屋关门。
我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我又走进了偏厦,坐在了原先那个小伤员坐过的草铺上,我好像感受到了他瘦小的身体留下的温暖,我躺了下去,那天晚上,我一直躺在那里,怀里抱着那只吉祥鸟。
天亮了,日头出来了,屋檐上的冰溜开始融化,后山上不时有竹子被大雪压断的声音传来。忽然,我听到了一阵鸟叫声:走——哟哟哟——走——哟哟哟——
我急忙去怀里掏那只吉祥鸟,叫声停了,我将它又塞进了怀里,然而,叫声又起了,走——哟哟哟——走——哟哟哟——
我捧着它,它一连叫了三声。
是小伤员走了吗?还是先前那个睡在我身上的小木匠走了?我那一天,胃里突然扯筋一样,疼得吃不下一点点东西,连水都喝不到喉咙里,一喝就吐。我在床上躺了一天。
晚上,我爬起来,走到偏厦里,我还是躺倒在那堆稻草上,我觉得,那样我会舒服一些。
我刚刚躺下,就听到了一阵马蹄声踏了过来,接着是喊声,喊的是我大伯的名字,听那声音,我知道是吴大善人的管家老丁。老丁在马背上并不下来,递给我大伯一个东西说,奖励的,你拿好了!
大伯迅速地关上了门,招唤大哥,他的嗓音里满是激动,这回他们说话算话了,赏金这么快就送来了,明天我们去牛马市,先买头水牯牛!
我突然打了个寒战,我爬起来,一下子冲到堂前,我说,怎么,那三个人死了?
大伯看着我说,死了!没到太平畈就被撂倒了,听说三个人头被割下来吊在火神庙门口。
我说,是你们告诉吴大善人的?
大哥沉下脸说,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荒年乱世,要小心又小心哪!以后你不要乱答应人来家里借宿,搞不好,我们就都要丢了小命!
走——哟哟哟——
走——哟哟哟——
我终于知道是早上的那个小伤员走了,可是我觉得,他走了,其实也是先前拥抱过我的那个小木匠走了。
老胡又进来了,他端着一个火盆过来了,火盆里燃烧着幽黑的木炭,蓝色的暗焰在跳动着,我感觉到身上的血管一下子暖和了起来。这就对了,老胡总算知道我想做什么了。先前,他不停地问我,还想要什么?老衣?饺子?石碑?我真是急啊,我说不出话来了,我连眼珠子都挪动不了啦,我的力气全部流走了,一丝半毫也没有了。
但我需要的正是这样一盆木炭火啊,这个让我成了鬼的火盆,我要让它再送走我。
火越来越大,烧红了天边。
火是小伤员死后的第二天烧起来的。
大伯在傍晚的时候,牵回家一头水牯牛,两岁的牙口,正是可以干活的年纪。大哥特意买了一挂爆竹在牛栏前放了。
我木呆呆地看着他们,我一点也不高兴,而更让我吃惊的是,我的力气,我曾经气壮如牛的力气突然消失了,我试着抱一捆柴火去到厨房,可我抱了几次都没有抱起来,我的两手软软的,我已经抱不住任何东西了。
那一夜,我又睡在了偏厦里,油灯照着四壁,我托起吉祥鸟,我好像看见了小伤员的手在鸟身上起落,鸟影在四壁飞舞。吉祥鸟能带风,我想起小木匠说的,果真,起风了,风吹灭了油灯,四周一片黑暗,只有牛栏里的牛在躁动。
我像走在梦里,我爬起来,用竹子夹起了火桶里的一块炭火,我将那粒炭火放在牛栏的干草堆上。
火把黑暗掀开了一个角,把瓦庄掀开了一个角。
那头牛带着火冲了出来,没命地往田地里跑,跑成了一团火,而我的大伯、婶娘和大哥,在哭喊着,手里端着木盆,拼命地泼水。
我抱着吉祥鸟走了,沿着之前小木匠出山的路。雪又落了下来,落在之前还没有化掉的旧雪上,新雪旧雪,一层一层,像要埋住我。
我不知道我要往哪里走,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忽然看见,火神庙门口,拴马柱上,吊着的三个人头。大雪让天空变得瓦蓝,三个人头像三颗星子。我的力气又回到了身体里。
第二天,那三个人的头颅与身体消失在火神庙,被我深深地埋在了槠树坡抛儿潭边的坡地上。
三座坟,我竟然是一夜之间挖出来垒起来的。没有碑,后来一直都没有碑。而我每年清明、冬至都会去那里,我在那里从天亮坐到天黑。
后来,有人来找我打听那三座坟的来历,他们说如果真是在火神庙门口牺牲的那三个人,是可以迁到县里的烈士陵园里去的,可以睡在高高的纪念碑下的。我没有对他们说实话,我什么也没有说。那些来询问的人失望地走了。
那一年,我走不动了,我再也去不了抛儿潭了,清明和冬至,我就派我的吉祥鸟去,它在那里替我看着,清晨出去,夜晚回来。它告诉我,三座坟上长满了草,抛儿潭里的鸳鸯鸟还是那一對,它们好像从没有老。那就对了,我抚摸着吉祥鸟,对它说,鸳鸯鸟是不会老的,就像我和那个小湖北佬,我们也没有老,永远都是:他十七岁,我十八岁。
嗯,这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
后来?后来我的力气又回来了,雪夜之后,那个被烧毁的家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我一个人开荒种地,我再也不怕别人笑我是一个鬼了。我终于知道了,我虽然很丑,但我不是鬼,我其实是一个女人,和别的女人没有两样的女人。因为,我有个男人,我喜欢过他,他也喜欢过我。
我走了。我走了。我的手里还握着那只吉祥鸟,在我最后一口气吐出的时刻,我终于将它伸出了被子之外。我看见老胡轻轻取下了它,放在了火盆里。它在火里飞了起来,它边飞边叫着:
走——哟哟哟——
走——哟哟哟——
火光中,我在吉祥鸟的叫声里远走了。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