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彬
一
来人叫张旂。
我想起来了,上个月,陈博士说,有一个收藏家托他介绍,想见我,当时,我拒绝了,看来就是他了。
不知为什么,别人当鉴宝师,朋友越来越多,我当鉴宝师,朋友越来越少,几近孤家寡人。妻子能体会到我内心的寂寥和失落,说:“别人是把古董当钱盒子研究的,您是把古董当历史研究的。在历史里走得太深了,人就会较真。”妻说得对,在这行干久了,人便会显得很敏感,很刻薄,甚至有点挑剔。但是,今天,客人已经来了,总不好往外撵,我让妻摆上了茶水。
面前的这个张旂大约有四十多岁,个子高,清瘦,穿一身乳白色的麻布唐装,来前分明熨过,干净整洁。头发长而浓密,风一吹,潮水一般向后退。眼神温和,眸子里透着谦和隐忍。手指细长平缓,指缝间氤氲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神秘的气息。说话时,嘴角带着笑意。
总体印象不错,不过,我的心还是端着。
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收藏家找鉴宝师,大致有两个意图,一为套取学问,让他的宝贝有个学籍,二是免费估堆儿。说确切些就是利用你的眼力,提前为他手里的东西定个身份和价位,好在未来的拍卖场和赛宝会上拥有主动权。所以,彼此介绍和寒暄一番后,我就等他怎么入题。我都准备好了,若是咨询收藏知识,我敷衍几句便可以送客,若赤裸裸地持物论价,我即刻离席。可是,整个下午,我们把五大铁壶的水都过了一遍,也没有谈到收藏和鉴宝的事。张旂是苏州人,那里曾是吴国的都城,我俩谈的是吴越的几个人物。
张旂的语调非常轻柔,普通话里常羼有苏州口音。语气肯定真诚,不疾不徐,不慌不忙,从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如刚被细心擦拭过的一般,吴侬软语之中,那些远古的人和事就显得极为从容和易于分辨了。
我曾经去过胥江和太湖的胥口,这两地是伍子胥沉江和其尸体浮现的地方。谈到伍子胥,我有几点感慨,第一,此人对吴国的贡献很大。第二,此人对吴国的仇恨也很大。司马迁曾用伍子胥本人的口吻写道:(我若死后,)要在我的坟上种上梓树。等树长大了,就用来做吴国的棺材。再挖掉我的眼睛,把它悬在城门,我要看到越国的军队从这里打进来,灭掉吴国。你看,此人在矛与盾之间的站姿多奇特。第三,伍子胥曾经有一句灭越的咒语:有越则无吴,有吴则无越。但越人的后世,也就是今天的浙江人却把伍子胥供奉为广陵潮神和江海涛神,这是一个人的集大成,了不得,可惜他投错了主子,死得也很冤。
对于我的定论,张旂先是严肃了一下,然后露出了微笑,继而把话题转到了吴国的另外两个人身上,即:吴王夫差和西楚霸王項羽。
“夫差多恨越国,多有抱负。”张旂说,“夫差继位后,他让侍从站在门口,见到夫差就问,夫差,你忘记了越王的杀父之仇了吗?夫差总是神色肃然地说,不!不敢忘。”
这个典故都臭了大半个街了,张旂说起来时,却显得那么兴致勃勃,好像是出自他的原创,好像夫差说这些话时,他就站在旁边。“但是,在情与法面前,你看人家怎么做。”这时,他似乎总结说,“夫椒之战后,吴国的军队把越王勾践围在了会稽山,只要夫差一声令下,就可以灭越。但是,夫差放过了勾践。”
这段历史我当然熟悉,我笑了笑说:“那是夫差为历史放水嘛。”
张旂微微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摇头时,忽然发现我胸襟上有一片茶叶的残渣,便伸过手来,然后捉蜻蜓似的将那茶叶小心翼翼地捏走了。
张旂的这个举动并没有干扰到我,我继续说:“后世史书有这样的记载,夫差之所以放过勾践,是因为吴国的太宰伯嚭帮助越国做了游说。夫差完全是鬼迷心窍,为自己备坑。”
张旂又微笑着摇了摇头。
“还有。可别忘了,夫差这个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我说,“有一个解释是靠谱的,当时,他根本就没把越国放在眼里,他的野心在中原。”
这会儿,张旂笑出声来了,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否定,接着他说:“在春秋时期,如果一个国家已经向你臣服了,你是不能把人家灭掉的。夫差遵循的就是这个军礼,说到底是义,是情。”
我正准备纠正,他又摊开薄薄的手掌说:“一个人为了守则和情怀而丢失了国家,是不是大丈夫?当然是。项羽也是,在灞上,他是可以杀掉刘邦的,结果,他把人放了,然后在乌江为自己留了一个自刎的位置。后人耻笑他是妇人之仁,不是啊!如果他杀了刘邦,历史就会骂他项羽是小人,这怎么得了,项羽说什么也做不出来。这都是千古不朽的……”说到这,张旂眼圈红了,嘴唇还颤抖了一下。
张旂的这个样子让我十分意外,甚至有些心疼。
或许彼此都太过投入,我和张旂谈到这里时,四处已是晚上的光景,墙外,灯火如花,绚烂而妖冶,它们把天空向四处抻着,那天看上去便薄薄的。这时,妻从楼上款款而下,满面带笑地提醒我们晚餐。
平时,家里来的“名家”太多,妻子一般是不留客的,今天不仅悄悄地备了一大桌菜,还亲自来请,我很欣喜。于是,我表达了留张旂共进晚餐的意思。我的态度极为诚恳,唯恐第一次见面,张旂会有所顾忌。出乎意料的是,张旂并没有拒绝,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有。落座时,见到桌子上的“盛景”,脸上也不见惊讶之色,更没有半句赞誉之词。只是待晚宴开始后,他的话匣子又打开了。此时,他说话的声音相比先前更小,更绵柔;说话时,不大怎么动筷子,常常是说到三五分钟才夹一下菜,结果,两个多小时都下去了,桌子上的那些碗碟油盏儿,一点不乱,有的菜如同刚端上来的一般,鲜亮亮的。
张旂回宾馆后,我对妻说:“这个人绝对不可做收藏。做这行的,最忌讳感情用事。”
妻说:“如果都像你这么理性,那些假东西还怎么出手。”
见我在想着她的话,妻子又说:“我会看相的,这个人你要好好交他的。”
这已经是四月了,家里的白丁香一瓣不让一瓣,用力地开,妻的话在这一簇一簇的丁香里是馥郁的,张旂的那些话也慢慢地香着。
二
时间很快,叮当之间,三个月就过去了。
在这三个月里,我主动和张旂通过几次电话。费解的是,从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他从来就不跟我谈及古董方面的话题,这让我有些迷惑,甚至有点莫名的沮丧和失落。
八号那天,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又想到了他,然后邀请他来合肥琥珀山庄坐坐,我说我藏了两瓶黄酒,没有标签,但有岁数,见到故人便会自生芬芳。听我这么说,张旂笑着问:“真有这种酒呀?”然后没等我回答,自己就笑了,我也笑了。
当天下午四点,张旂到了合肥,我原先是想为他在香格里拉或者威斯汀预定房间的,结果,打他手机时,他说他已经在芜湖路上的安港大酒店住下了。在合肥,这个酒店可不咋地,充其量够三星吧。我请他来家做客,说妻已有所准备。他想了想说:“去外面吧,我想多说说话。”又说,“不白说,我买单。”我笑了。
我们是在包河边上的一家叫南宫的餐馆相聚的。这家饭店沿着包河边的一段缓坡布局,张旂所选的包厢刚好濒临湖水。时令已是盛夏,河面上聚集着一团一团的热浪,略显烦躁和膨胀,风不大,惨白的水面上漂浮着几片叫不出名字的新鲜的树叶,想走又不走的样子,彼此都在互相耗着。
屋里冷气的度数是张旂要求的,不高也不低,菜也是张旂点的,很精致,犹如他的人,但数量太少:一道素炒藕盒,两条小黄鱼,还有两道看上去有点不三不四的冷盘,算是凑够了四道菜。这样的饭局让我有点不适应,因为,我是北方人,平时在家吃饭就喜欢复杂,喜欢在桌子上搞“山山水水”。见我沉默,张旂郑重其事地问:“菜是不是多了点?”我忙伸出一只手,盖住我面前的一道菜说:“先吃吃看。”张旂看着那些菜,满脸忧郁地说:“多就多吧。”接着,他喊来女服务生,让她灭了几盏亮得最嚣张的灯,再拉上窗帘,这样,四处便暗淡下来。此时,屋里的景致全靠屋角的那只壁灯的光支撑着才不至于消散,一种感觉渐渐朦胧起来,并在屋里慢慢地浮现,这种感觉在两个男人之间显得有点怪异。但是,张旂却显得很有安全感,他关掉手机,开始和我说话。
半个小时过去后,我们聊的多是天气、网上八卦和各自最近的生活状况。话题和我俩的身份也太不挨着了,我感到了一种尴尬和不甘,于是,跟他说了一件事。
三年前,也即二〇一六年的秋天,我应邀参加了香港秋季古董拍卖会,第二天下午,主办方又在中西区荷李活道167号古玩大街安排了一个活动,即:参观大陆为本次活动布置的“春秋之秋展馆”。在参观该展馆时,有两把青铜剑引起了我的兴趣。这两把剑一把赤裸无字,一把带有“王”字。据主办方介绍,二〇〇二年春天,山东考古学家在新泰市周永庄挖开了一片战国时期齐国人的古墓群,出土了三百多件兵器,这两把剑或者说这两种剑均出自于这片齐国的墓葬。
毋庸置疑,那把無字剑工艺粗糙,外形丑陋,符合当时齐国的工艺,那把带“王”字的剑造型精美,而且由于含锡量高,硬度很强,属于两千五百年前的吴国造无疑,那么,这两把剑怎么会同时出现在齐国的墓葬中呢?
当时在现场,没有人解答这个问题,于是,我把这个问题就带了回来,一直放到现在。
听我发出这种疑问,张旂想了想,说:“要想说清楚吴国与齐国的关系,最重要的事件莫过于发生在公元前484年的艾陵之战。这场战争几乎让齐国的精锐部队全部丧失。而在大战之前,发生了一件非常蹊跷的事。夫差让伍子胥代表吴国出使齐国。出发时,伍子胥带上了自己的儿子。到了齐国后,伍子胥竟然把儿子托付给了齐国的贵族鲍氏。他对儿子说,我已经看到了吴国的亡国之日,我怎么能让你为吴国殉葬,最后,伍子胥让儿子改姓为王孙。”
这段历史,我还真没有涉猎,我听得很认真,也在等张旂下面的话。张旂忽然看着窗外,表情极为严肃地说:“伍子胥托孤后,齐国的鲍氏就让伍子胥的儿子为齐国打造兵器。古人铸造兵器,往往会在兵器上铸上名字或者铸上监造者的名字,这个王字就是伍子胥的儿子王孙的王。”
我恍然大悟。忽然想起了三个月前,我和张旂在我家小院里的那次聊天,当我表达了自己对伍子胥的敬重和崇拜时,张旂的脸上竟然严肃了一下。不用说,那天,我在赞美伍子胥时,张旂的心里早装满了狡诈、背叛、失范等词了……
忽然见我发呆,张旂便笑了笑说:“包公这个人厚道啊……”于是,他从开封起步,谈起他心中的包公来。
这次小聚,我们用了三个多小时,和上次在我家不同,这一次,张旂喝了不少酒。等买单时,他有些醉了。
从南宫出来时,包河两岸已经完全沉浸在浓郁的夜色之中,此时,暑气似乎都被路两边葳蕤的树木收了去,四处清风习习。我站在环城路口,准备拦车,张旂却扯了我一下,说:“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我看了看手表,“不早了。”又说,“很晚了。”
他又扯了我一下说:“不早不晚,这时候,我们刚好和他们见面。”
“他们?”我感到很纳闷,我还想问“他们”是“哪们”时,他已经在前面走了。期间,他踉跄了一下,踉跄时,人颠簸了一次,身段也飘然了一番,像是跳舞。
十分钟后,我们走到了一座桥上,我环顾四周,问:“人哪?”
他挥了挥手说:“都在,琵琶女,古筝女,还有姜夔。”
我恍然大悟。
我们所在的这座桥叫赤阑桥,与一则爱情故事有“染”。故事中的主人公叫姜夔,此人为宋代的布衣词人,南宋时期,由于宋金对峙,合肥成了边城,年轻的姜夔多次漂泊到此,遂与一对柳氏姐妹相爱,可惜没有结果,后来那姐妹俩不愿受辱于金兵,双双自杀了,也算是历史中的伤心人。
此时,桥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一条蜿蜒而细长的环城河从桥下悄无声息地流过,对于我们的窥视,也不惊讶,也不矜持。这时,张旂依在桥栏上,望着前方的那些落在河面上细碎的灯火,久久地不说话。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我问。我确实很好奇。
张旂不回答我的话,却反过来问我:“读过姜夔的诗吗?”
我一时发蒙,因为姜夔不在古董范围内。张旂忽然吟诵道:“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我问:“这是姜夔的?”张旂点了点头,然后默默地看着远方的一座红色的亭子。此时风贴着桥的栏杆吹了过来,他的头发在额前跳动着,像是一团被抚动的火苗。我欣赏着一个苏州男人的侧影,这侧影在这夜里显得婉约而飘逸。
这时,张旂又说话了:“姜夔是无奈的,柳氏姐妹呢?”
我是知道姜夔和女子的故事的,我说:“她们理解姜夔的无奈,否则怎么会双双赴死呢?”
张旂对我的话没有反应,再次默默地看着前方。
这时,我凭空抓了几把,说:“气温下来了。”
张旂仍然不说话,过了几分钟,他忽然自言自语地说:“爱情总归是不能收藏的。都可惜了。”说到这,他脸色暗淡,眼睛里有一些异样的光亮,犹如桥下那水的波纹。过了一会,显然觉察到我看他了,忽然笑了笑说:“今天是我老婆的忌日。”
“哦!”我恍然大悟,心里也一沉,便上前一步,这样刚好来到他的身旁,然后拍了拍他的肩头。我拍他肩头时用力很轻,更像是抚摸。
接下来,他点上一支烟,跟我说他妻子的故事。
那是五年前的今天,在昆山的他,正准备回苏州,陈博士为他提供了一个可靠消息,说有人在余杭山挖到一包玉器,正在打听买家。这个消息立刻让张旂敏感起来。因为,他研究过这段历史,公元前473年,吴国被勾践灭。据《越绝书》记载,当吴国被围时,吴王夫差跑到了余杭山,然后在那里自杀。这些玉器显然是吴王从宫中带出来后,趁乱埋在那里的。如果挖宝人手里的玉器果真是吴王自杀前埋藏的,这就值大钱了。但是,已经离家多日的张旂,还是想先回家看妻子,然后再去余杭,而陈博士说,这个事值钱了,一秒钟都耽误不得,据说苏州博物馆有动静了,正委托地方文化馆,四处寻找那个挖宝者,你快一步就摔在金缸里,慢一步就摔在稀泥里。张旂只好改票去了余杭。
但是,到了余杭后,他还是迟了一步,苏州博物馆的人已经将人和物都拦截下来了。张旂很沮丧,妻子知道张旂偏偏在这种事上脆弱,不顾张旂的坚决制止,亲自开车到余杭来接张旂,结果,车子开到京华时,和一辆大货车磕上了,妻子惨死,如天女散花。
这真是一则令人心碎的事。
听完这个故事,我半天都没说话。我为身边的这个男人伤心。四处,树上的那些细碎的叶子忽然喧哗了起来,天上仿佛有众多的水在翻滚和摇摆。
“合肥真好啊。”这时,张旂突然这么说,并拍了拍桥的栏杆。我不想去深究张旂怎么会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难道还是一个人?”我问。
“是啊!”他叹了口气说,“再也装不下别的了。”
“是没有碰到动心的吧?”
“唉!心越来越小了,实在没有缝隙了。”
“一个人生活也并不是你亡妻的意愿,你该好好对自己的。”
他再也没有说话。待我俩从桥北向桥南走时,他忽然说:“她走后的第二年,我遇到过一个。”
三
三年前,夏季,江南雨意黏稠,在绵绵的烟雨中,那些青砖白墙或沉或浮,主意不定。如蔓的雨丝中,打着油纸伞的张旂在木渎镇的大街小巷里已经转悠了三天。
这些年,由于心系着一个古人,张旂研究过一段史料。史料上说,吴国的国都叫阖闾大城,外围周长六十八公里,内城四十七公里,核心宫城十二公里,相当于当下地市级城市的规模。可是,这个庞然大物也没有护住一颗侠义的心,公元473年,夫差就是在这座城里被勾践围堵,以至于国破家亡,颜面丧尽。古代战争的焦点大多是城池的攻防,此后,越被楚灭,秦又灭楚,汉再取代秦,如此两三百年,吴都在战争的碾压下面目全非。从唐代开始,苏州地区的所有方志都认定,吴都的地址就是现在的老城区,张旂查阅宋代地方志后,也看到这一结论。二〇一〇年春,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在苏州郊外的木渎发现了大量的陶片,经分析,这些陶片就是春秋晚期的,而且和吴国灭亡的时间相吻合,这样就推翻了吴都就是苏州老城的结论。
这个发现引起了张旂極大的怀古思幽之心,那几日,他专捡木渎镇的老巷子走,特别希望能与三千一百年前的吴人邂逅,尤其是希望能与夫差撞个满怀。那时,夫差和西施款款而来,西施的脸上映着一个男人的刚毅和雄心大略,眼中满满的都是一个男人的缠绵情怀。
美好的东西会给你带错路——张旂语。
那天下午,张旂从馆娃宫转到西塘巷时感到很累了,走进了一个叫“小剪子”的发屋。
店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材很好,可以用曼妙比喻。眼睑处能见得到些许的鱼尾纹和法令纹,但姿色不俗。此时,她正在给一个小伙子理发;情势像是在炒一锅豆子,一边不停地翻动着小伙子的头发,一边嘁哩咔嚓地剪。见张旂进来,也不冷漠,也见不到热情,只是淡淡地说:“坐吧。”屋里的暗如一钵子水,她的声音刚发出就被淹没了。
店面不大,整体布置和摆设和其他的发屋大致相同:一面大镜子占据了半面墙。镜子旁贴着一张招贴画,上面全是青年男女的肖像,一种肖像则代表着一种发型。镜子下,一条破旧而沉闷的长案子上,堆满了各种洗发水和理发用具。整个理发室分为两间,里面的那间门虚掩着,门楣上装着一只白色的摄像头。
摄像头引起了张旂的好奇心,他正准备展开想象,里屋的门忽然被谁拧开了,接着从屋里走出一个老者来。老者白发苍苍,拄着拐杖,出门后没和任何人说话,只是默默地走,不一会就出了发廊。再有一会,又从里面走出一个女孩来,二十多岁的样子,想必是那老者的孙女了。女孩打屋里出来时也不说话,甚至连屋里的人也不看一眼,只是往沙发上一歪,然后撩水一般去撩放在沙发上那些杂志,最后,将一本杂志撩在了手上。张旂看了一下,那是一本兵器杂志,被翻得太辛苦了,前面几页都卷页了,脏兮兮的,如同生了一层铁锈。
女老板手上的活很快,手里的剪子如同一只要开口说话的鸭子,嘎嘎嘎地叫,不一会,就把那个小伙子的头剪完了。张旂刻意地瞄了一眼。头型剪得还不错,只是有点粗糙,感觉像只史前的陶器。还有,一般来说,理发接近尾声时,理发师大多会在客人的后颈处动几次小刀,“嚓嚓”几下,让头发和皮肤之间露出分界线来,也如同为文章加了个句号。女老板手上没有这环节,只是用小拇指在小伙子的后脖颈上漫不经心地轻轻划了一下,不知是什么意思。
今天陈羽西也在,看到张旂时,她笑了笑。张旂问:“我带的书好看吗?”
陈羽西叹了口气说:“谢谢。”
毛梅一边为张旂围毛巾,一边郑重其事地教训说:“一个人说话要有水平。张老师问你书好看不好看,你要么说受益匪浅,举一反三,要么说如饥似渴,如鱼得水什么的,你说谢谢是来自哪个星座呢?冥语吗?”
陈羽西好像一点也不生气,低着头翻着手里的书,显得很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嗯嗯嗯。”
毛梅不满地看了陈羽西一眼,又冲着镜子里的张旂说:“人家可珍惜了,把所有的书都包上了。还做了那么多笔记。嘁!”
“呀呀呀呀!”这时,陈羽西这么说,明显是在阻止毛梅说话。张旂便笑了。
就在这时,进来一个男人,六十多岁的样子,干瘦,脸上刻意打扮了,光溜的。手里捧着一只巨大的咖啡色茶杯。进门后,看了看毛梅,问:“有时间?”
毛梅“嗯”了一声,那男人就向里屋走去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男人走进里屋时,外面的空气一下子就紧张了许多。有一分鈡,毛梅不说话了,陈羽西也不说话了。整个发屋像只冰冷的果冻。
过了一会,屋里有人说话了:“我没带表,你们看看几点了?”
听声音,是刚才进去的那个男人。
毛梅瞟了陈羽西一眼,淡淡地说:“羽西,你看看。”
张旂的手机就放在镜子下面,那上面有时间显示,张旂刚要去拿,毛梅说:“别动啊。当心把你这个博美头给剔花了。”这么说时,左手在张旂的肩上拔了一下。
这时,陈羽西忽然站了起来,然后快步走出了发廊。毛梅问:“耶!去哪?”
陈羽西说:“去看看大钟。”
毛梅不满地看了陈羽西一眼,开始为张旂剪发。
又过了七八分钟,里屋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门开了,先前进去的那个男人一边向外走,一边淡淡地说:“你忙。”
毛梅没有理这个男人,嘴里好像“哼”了一声。不是表示不满和愤恨,是一种回答。
说是去看大钟,直到毛梅把张旂的头发剪完了,陈羽西也没回来。张旂在付钱时,毛梅忽然冷着脸说:“今天你应该付我三百一十元的。”
张旂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心里说,我倒是应该收你三百一十元的——这头发理得真叫离题万里,和自己的想象太不搭了。但是,他还是把钱夹子拿了出来。因为有厚厚的一打钱,钱夹子有点变形,看上去像只河蚌。
当张旂将“河蚌”伸到毛梅面前时,毛梅并没有伸手,而是轻轻地打了一下“河蚌”,叹了口气说:“算了吧你。”
五
两天后,张旂将一只战国时期的青铜盉的合同签完后,忽然想到了那天的事情。于是,他打了毛梅的手机。
张旂选的时间很好,这个时候是夜里九点左右,生意应该很淡了,毛梅完全有时间来好好聊这件事情。
从毛梅嘴里得知,陈羽西是杭州人,来自一个叫罗源的乡村,上过大学,因为挂科过多,大一时退学了。陈羽西是自己找上门学艺的,那天,毛梅说:“肠子直吃不下弯镰刀。明说了吧,到我这里,你只能陪客人。”陈羽西脸上红了红,但没有拒绝。
陈羽西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反倒让毛梅感到了一种不忍与可怜,于是,她换了一种语气对陈羽西说:“这些来店里的男人,大都外地的,有做生意的,也有打工的,常年离家,可怜。”
从此,陈羽西便在小剪子发屋做了按摩女。
听毛梅这么说,张旂不能理解,他不断地叹息,不断地摇头。摇头叹息时,陈羽西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就浮现在自己的眼前。那双眼睛是那么的美丽啊!清澈而无邪……
“你们……没有风险吗?”张旂明明是想同情陈羽西的,嘴上却这么说。好像自己这么说,就能吓住毛梅,然后让毛梅放走陈羽西似的。
毛梅叹了口气说:“我也是文化人是不是?怎么办呢。木渎镇你也走了几十遍了,这条街不到五百米,就有十几家发廊。天天都在互相撕肉,你觉得靠剪头能活下去吗?”
张旂不能接受这个理由,他问:“我第一次来,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是什么人?羽西的爷爷?”
毛梅斜眼看了下张旂,说:“什么爷爷。是客人啊。”
好像有一把刀子在张旂的心上划了一下,他忍住了问:“前天,那个男的也是……客人?肯定是的。”
“算了吧。”毛梅怪怨说,“你没来之前,我的生意多好,别看陈羽西表面上文雅,那是扮相,可会来事了,我这里每天都要预约的。对面工地上的那些工人因为往这跑,都群殴过好几次了,咬得满嘴都是狗毛。自从你来后,陈羽西变了,在那件事上懒洋洋的不说,还挑嘴了。尤其是你送书给她后,她变化更大了,有时,客人连碰一下都不可以了。”
毛梅在唠叨时,张旂感到自己的脑子里嗡嗡的。这时,他忽然听毛梅说:“哎哎,她一定是喜欢上你了。”他看到,毛梅说这句话时,眼睛又斜了。
这句话也让张旂很意外,就在这时,毛梅又不无嘲讽地说:“嘻嘻,她真不捡嘴,真没见过世面。”
“什么意思?”张旂微笑着问。
毛梅叹了口气,瞥了张旂一眼说:“天天在我面前念叨你呀。天天看日历,算你的头发。你送给她的书,她一字不拉地都看完了。对了,她好神经,她还订了好几本收藏方面的书。她也真自不量力……”
这个消息让张旂很宽慰。
这时,毛梅忽然说:“在商言商,我亏损这么大,到了你应该表示的时候了。”
张旂说:“什么意思?该不会让我干这个吧?”
毛梅笑了,她说:“你行吗?车况那么差哦。这样,既然她那么喜欢你,你就包了她吧。”
张旂叹了口气,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你的建议蛮好的。”
毛梅马上说:“你敢。这么老,这么丑。”又说,“我是最不能容忍你堕落的。”
那天,当听说毛梅容留陈羽西卖淫,张旂真想狠狠地扇毛梅一记耳光,然后再也不去小剪子发屋,但是,自从知道了陈羽西的情况后,他反而去得更勤了。每次去,不是带书,就是带零食。每次去发屋前,他的心里都充满了渴望和疼爱,像是有个婴儿等着他去哺乳似的。當然,张旂也能感到,对于他的到来,陈羽西很高兴,人也一天天活泼了,整天笑呵呵的。
那天,发屋没人,毛梅的下巴几乎抵着张旂的脸问:“你三天两头往这跑,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她?”张旂说:“你要觉得碍事,我可以不来。”毛梅说:“你敢。这么老,这么丑。”又说,“无论是为了谁,你来我就高兴。老妖!”
张旂乘机提了一个条件,他说:“你千万不要告诉她,我知道她在这里做小姐。”毛梅一愣,然后笑了,她说:“她也是跟我这么说的,哈哈哈……”
“她怎么说?”毛梅的话,张旂一定是懂的,但是,他还是想问。
毛梅咬着嘴唇,用手指点了点张旂说:“她说,一定不能让张老师知道我做了这个。她说这句话时,就像是求我,眼里还有这个,呵呵……你看你可害人。”
毛梅笑时,张旂也笑了笑。其实心里很难受,一勺子油浇在皮肉上似的,继而无比烦乱和莫名地气愤起来,觉得这个女孩太不检点;又觉得很无聊很无奈:不过是熟悉罢了,其他皆是八竿子也打不上的。一脚船一脚岸地乱搭了一番,最后,他发誓再也不来这个龌龊的地方,好落一个眼不见心不烦。但是,仅仅坚持了一个多礼拜,他便不断地看手机,找猫女和糊瓜子的微信号。前者是毛梅的微信昵称,后者是陈羽西的微信昵称。
那天上午,张旂终于接到了毛梅的信息,毛梅问他近期可来发屋,她说你的头发太假了,显得骚气,她能帮助改变一下。张旂告诉她,这几天他去河北参加一个收藏研讨会,估计好几天才能过去。很显然,陈羽西就站在毛梅旁边,而且看到了张旂的信息,她转身给张旂发了一条信息:从河北回来时一定一定要告诉我哦。
看到这个信息,张旂的心里怦怦跳,站在那,愣了半天才回信息:为什么?
对方也回信息:为什么?
张旂的眼睛一热,再也无法嫌弃这个女孩。
收藏研讨会有身份限制,张旂没有去成,那天,他买了一斤板栗几块袜底酥,悄悄地去了发屋。在去发屋的路上,他一直在想着陈羽西的样子,想着陈羽西看到自己买的食品后是如何惊喜和开心大笑的。
就这样,下午两点多钟,张旂突然出现在了“小剪子”。此时,毛梅正在手机上看书,抬头看到张旂,激动得不能行,但是,她只是斜着眼睛看了看张旂,小声地嘴角上带着坏坏的笑说:“真丑,嘻嘻。”张旂则问:“人呢?”
毛梅坏坏地笑了笑说:“上班呢。”
张旂向里屋看了一眼,就不说话了,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
毛梅伸手将张旂拉了过来,然后往转椅上一按,小声地笑着问:“怎么这么坏?不是说几天吗?突然回来,突然回来……”她轻轻地掐着张旂的胳膊,“惊喜过度会死人的,可知道?”
张旂不说话,只感到心里越来越空,越来越苍茫,任凭毛梅把他带来的食品袋一一打开,再放到旁边的抽屉里。
不一会,里面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很胖,喝酒了,眼睛里都冒着酒气。出门后,看都不看毛梅和张旂就晃晃悠悠地走了。
这时,毛梅向屋里看了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
大约过了几分钟,那个醉汉又回来了。这次,毛梅有些紧张了,她问:“帽子,丢东西啦?”
醉汉晃了一下说:“你让小陈出来。必须的。”
毛梅忙向外面看了看,然后走过去,先是将玻璃门推上,然后又轻轻地撞了一下醉汉,低声说:“帽子,你想死呀,什么事?”
“事情不大的,小陈你出来。”醉汉说,声音高了许多。
张旂忽然感到了什么,他连忙转动了一下椅子,背对着里屋的那扇门。
这时,陈羽西从里屋出来了,出来后,便向醉汉不停地摇手,由于紧张,脸部表情非常难看。醉汉可不管这些,说:“我想起来了。你家老板说过,如果身体不好,收半价……”
听醉汉这么说,毛梅猛地拉开抽屉,然后抓出一把票子,顺着醉汉的脖子,往醉汉的上衣里一塞说:“走走走,回家慢慢数去。”
醉汉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感觉一下分量,便向外走了,走时,嘴里发出了一串“哼哼”声,像是一头刚吃过食的心满意足的猪猡。
醉汉走后,陈羽西似乎想回到里屋,但脚上踌躇了一下,还是坐在了沙发上。她是斜坐在沙发上的,这样可以背对着张旂。此时,她的额头上全是汗,整张脸都红透了。手上在一页一页地翻着杂志。分明要遮挡什么,翻阅杂志的声音很大,带着风。先前,张旂的心里充满了鄙弃,甚至是诅咒,现在,他忽然感到了陈羽西的尴尬和弱小。他开始挑逗毛梅,说着和他的身份不相符的话,并大声地笑。他的说话声和笑声大到越来越夸张,以至于毛梅都感受到了什么,毛梅冷冷地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过分了吧。你真以为我是老中医。”张旂便冷静多了,这当口,他看了一下镜子。
镜子里,陈羽西还在一页一页地翻着画报,只是背弯曲得更狠了,头几乎低到了沙发上,眼泪一把一把地往下掉。过了一会,她突然站了起来,然后疯了似的跑出了发屋。
一个月后,毛梅告诉张旂,陈羽西当天就离开了“小剪子”,此后再也没回来。“走得急,射箭的样,刚买的皮箱都没拿。”毛梅撇着嘴说,“这种女人是不讲情义的。知道吗?她把你送给她的书都撕了。哈哈……渔夫,你的鱼饵撒了一地,丑不丑?”
这以后,张旂也再没看到过陈羽西,他的手机号和微信号也都被陈羽西一一拉黑了。
六
那天晚上,我和张旂在赤阑桥上待了很久,张旂妻子的故事和陈羽西的故事,使我改变了主意。我没有回家,而是又陪着张旂回到了他住的安港大酒店。在宾馆房间,他让我看了一件东西。
记得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我说:“老弟,你是不是把我当外人了?”他听我这么说,感慨地回我:“杨兄,我的故事可没有说给第二个人听过啊。”
我摇了摇头。
他笑着说:“要不,我再说一个,密级更高。”
我再次摇了摇头。我充满感慨真诚地说:“你我已经是兄弟了,为什么从来就不跟我谈收藏方面的事。你怕我认错你的宝贝?”
我这么说是有背景的,正如我开篇所说,藏家、鉴宝人之间往往是要拼智慧的。藏家和鉴宝人在一起,是或偷或盗,或防或守的关系。在圈内,无良之人无处不在,就那些利欲熏心的鉴宝人来说,一般会对找上門的宝贝给一个带着三到五层皮的虚价,然后再在“水花”里抽取几个百分点,正可谓空手套白狼。
听我这么一说,张旂好像明白了许多,他摁灭了手里的香烟,说:“大哥不要见怪,看来是我小气了,您稍等。”说着,打开皮箱的密码,拿出一只瓶子来。
看到这只瓶子,我先是感到头皮发麻,然后感到自己的头发在一一直立,眼前也如同点燃了好几盏灯。
佳士得拍卖行是世界上十大著名的拍卖行之一,二〇〇三年春节,该拍卖行在布拉格举办拍卖活动时,我有幸随中国保利拍卖有限公司赴会。在这次拍卖会上,我看到了三件来自中国的宝贝,一件是仿永乐、宣德年间的铜红釉。一件是用鱼子纹绿釉做的菊瓣壶。第三件是鸠耳尊。因为清代喜欢仿五大名窑,这尊又叫清乾隆仿官窑釉鸠耳尊。在拍卖会上我还得知,该尊由清代著名的督陶官唐英监造,属官窑中的套尊,另外三款还有凤耳尊、鹤嘴尊和鸳鸯尊。今晚,张旂给我看的就是鸳鸯尊。
无论是收藏还是鉴宝,虽然要杂学、厚学,还是分主业的,我的主业就是瓷器,所以,今天张旂把这只尊端在了我面前,必定是天意的引导。糟糕的是,今天我竟然没有戴老花镜,正在遗憾,张旂把一把金色的放大镜交到了我的手里。于是,眼前的历史立刻就鲜艳夺目了。
首先能定下来的是,这确实是一件真品,出于官窑。在清代,官窑专门仿制五大名窑的东西,雍正和乾隆都好这一口,二位对瓷器的要求也很高,为此,这尊上的款式就落得很有讲究,是标准的乾隆官款:大清乾隆年制。再就是鸳鸯耳和口沿自然垂釉之后,微微地有点泛黑色,这种黑色看上去厚薄不均,恰是真品的特点。
看到这里,我身子向后微微一仰,深深地叹了口气。
张旂为我续水,然后笑眯眯意味深长地说:“老兄,你不说也罢。”
“不说不快啊!”我笑着说。
张旂也笑了。我问:“老弟的心理价位是多少?”我在那尊上抚摸了一下,忽然感受到了尊的心跳,又说,“说多少都可以。”
此时,张旂默默地静静凝视着眼前的尊,目光中有一种迷人的柔和,又像是一种软弱。
见张旂半天无语,我说:“这样的东西,要去拍卖场就俗气了,你得永世收藏。”
张旂笑了笑。
接下来,我俩凝视着这尊都不说话,很久很久都没说话,但是,我却感到那尊一直在说,在等待。
从安港大酒店回到琥珀山庄,我辗转反侧,再难入眠。妻定是感觉到了我的躁动,便过来看我。此时,窗外正好有一块月亮,既不贫瘠也不奢侈,平平淡淡地悬挂在屋檐。于是,我面向着这块月亮,向妻说了这尊,我给的价位是二百六十万。妻笑了笑说:“就是两千六百万,也是人家的,你为什么睡不着觉?”我说:“张旂在这件尊上表现出来的低调和平静又何止两千六百万呢。”接着,我又说了张旂的妻子和那个陈羽西的故事。妻子听后,半天才叹了口气说:“都是无价的。”随即,我俩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叹息,这叹息过于清淡,刚发出,便被后半夜的深沉吸附了。
我何尝不懂妻的话意。此刻,在我心里,张旂已经成了一块无暇之玉,万万求之不得的。
七
第二天上午,刚把张旂送到合肥南站,陈博士打我手机了。他告诉我,他人在昆山,闯了祸:在一家拍卖行里,失手打碎了一件藏品。元代的。对方开出了赔偿价:一百六十八万。这分明是讹诈,想让我过去帮他“除皮”。
陈博士原名陈闹,我最初的藏友。文化不高,高中也仅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爱浮夸,略油滑,私生活有点花哨。玩收藏带有强烈的投机心理,目的倒也明确:一、一夜暴富,二、收藏界不乏大家,和大家在一起,就等于和文化人在一起,说出去好听。
在这个圈内,是靠眼力吃饭的,轮到他,那是看一件赔一件,慢慢地就败了家,随即老婆也跑了,然后在湖北被人捡了漏,真算是失去了最大的宝贝。尽管如此,还不“退场”,照样在收藏界里盘,又盘不出什么名堂,倒有点死乞白赖、赔掉祖坟的味道。圈子里要戏谑他,暗地里就喊他为墙倒屋塌的陈瞎闹,明里就喊他陈博士。
按理,这算是一个烂人了,这么多年,我之所以还能接受他,只为一条,这个人率真,不爱带皮说话,源于情商不够也好,还是智商不济也罢,在我心里,率真之人就是一座四门大开的城。
平时,他还属于那种“艺高胆大”型的,无论碰到多大的事,哪怕是大火上了自家的屋脊,都不带急的。一百六十八万的赔付不算小,就算是抽干他家三代人的血也赔不起,但是,他跟我谈到这个事时,语气平静得如同别人打碎了他的宝贝。
我想到了张旂,他也是陈博士的藏友,主要是苏州离昆山不远,抬腿上马的工夫,我说:“你赶紧给张旂联系,他上午九点多就能到苏州。”
陈博士没吭声,想必是在考虑我的话,仅仅过了一会,他说:“你来吧。那东西真值不了几个钱,我可不能出什么事。”见我疑惑,又说:“你还能不知道,藏家和藏家不好谈过手宝贝的。还有,他最近也很烦,有人盯着他呢。”
是說张旂吗?我在心里想,就问:“你说谁,谁盯谁?”
陈博士说:“见面说吧。我没流量了,你带点现金过来,我先把欠条打好。”
我说:“你把那东西的照片发来。我得先看看里外,到时候好说话。”
陈博士很不耐烦地说:“来了再说吧。刚开始随便看。真妈的滴沥滑(滑得要死),现在不行了,说是证据链,包得可严实了,每块都恨不得加把锁了。”
下午四点,我赶到了昆山敬德轩拍卖行。
没有陈博士描述的那么粗俗,接待我的魏经理(藏主)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举止和谈吐都很斯文,说话时嗑瓜子一般,一响一个字,满面和善。鉴宝厅非常豪华,待引着我在一张紫檀木椅子上落座后,他先是让人撤掉了刚泡成形的上等龙井,换上了黑罐老茶根,然后亲自煮茶、洗茶,细心地为我和在座的另外两个人(包括被“扣留”到现在的陈博士)沏茶。
宾主品茶期间,他先是介绍了一番他的拍卖行,估计对我也做了许多功课,接着又对我说了一些表示敬佩的话,再有几分钟便说到了这件事上。
这时,两个穿着制服的年轻男女将一只大盒子“抬”了过来。当盒子打开后,我看到了一堆打碎的东西。是瓷器,而且我一眼就认出,这是一只古代的瓷碗,属于耀州窑产品。
接着,魏经理把收藏证递给了我,“您过目。”他说,显得极为恭敬。我接过收藏证看了一下,上面写着如下的内容:
藏品名:元代耀州窑金光釉印花大碗
藏品规格:高8.5厘米口径18.5厘米底径5厘米
建议价:212万
成交价:148万
关于为什么成交价是一百四十八万,却要赔付一百六十八万,魏经理说:“向您汇报一下,这个碗是十年前山西高勋拍卖行从德国纳高拍卖公司拍来的。我们于二〇一三年又托关系从高勋拍卖行拿到手的,加上这些年的公证费、保护费、运费以及本身的升职空间,再加上个二十万,这么要价就等于白送客人了。”
我点了点头。
见我点头,陈博士的脸色马上变了,他连连看了我好几眼,屁股也连连扭动了好几次。坐在我对面的魏经理却有些兴奋了,他先给我沏茶,然后指着一块碎片说:“杨大师您看,这是一只撇口碗,里面印的是花卉,外面刻的是折扇纹,它的胎体外面的痕迹是元代耀州窑修胎的标准手法。您再看,它的底足部分粘砂非常明显,底足的釉子因为很薄,泛出了铁锈癍的颜色,这种现象是元代耀州窑产品的典型特征。还有,这只碗不仅里面印了纹饰,外面还有刻花,像这种里外兼修的工艺太少见了……”
在魏经理滔滔不绝地向我普及他的元代耀州窑知识时,我打通了我朋友的手机,他在德国纳高拍卖公司北京分公司造价部工作。
手机接通后,我按下了免提键,我说:“老铲子,我正在昆山看一件藏品。是宋代耀州窑青釉印花大碗。”朋友马上笑着说:“哇,这傻货怎么配得上杨大师的眼睛。在估价吧?那东西多糙,完整器和存世量也大,报不出像样价的。要是单色的,三万到五万就结了。”我说:“要复杂得多。”朋友马上说:“那也不过八万。”我说:“打碎了。”朋友说:“那一分钱都不值了,哈哈哈……”
放下手机,我对魏经理说:“魏先生,打碎东西必须陪,但是,一定要让双方都顺心对不对?这样,明天就在这场子,我把上海、苏州、西安、北京的几个专家都喊来,同时,我把你们昆山市收藏协会会长也请来,首先界定一下这个碗的年代……”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陈博士陪了十万走人。
对于这个结局,陈博士愤愤不平,他说:“我耳朵可不瞎。你朋友在电话里大头大脸地说,打碎了一分钱都不值的。”
我说:“是啊,那东西打碎了,对藏家来说一分钱不值,对于你来说还是钱啊。”
晚上,陈博士良心发现,说什么要破罐子破摔,在昆山费尔蒙大酒店请我吃大餐,我说你请一次客也不容易,把张旂喊上吧。陈博士的脸色立刻变了,并连连摇手。陈博士的样子让我很迷惑。当年,他介绍到张旂时,可不是这个样子。
“我是后悔的。”当我们开始喝酒时,陈博士说,“我把他介绍给你,就等于把一团泥巴塞在你的裤裆里。”
八
那天,陈博士被困昆山后,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张旂,但是,张旂说,在江南这地界,收藏界都是一锅熟,这种事一插手就失去了公允,很为难。他建议陈博士找一个能仗义执言的江北佬,把话说透。其实就是暗示陈博士来找我。
看来这件事让陈博士很恼火,也成了导火线,七月二十四号晚上,陈博士又跟我说了两件事。
那年,的确有人在苏州北的严山上挖到了玉器,陈博士还见过挖宝者,也看过那些玉器。在收藏界,陈博士虽然只有三成熟,又是一块出了名的五花肉(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多),但是,平时为了能够得到一件东西,也会给自己找“梯子”——没少看这方面的书。他通过查阅资料得知,春秋晚期的玉器有两个明显的特点,一,主要纹饰为蟠螭纹,如小蛇。二,吴国的玉器纹饰中间最多的纹饰是鸟类。这一批货都具备这两个特点,显然是春秋晚期吴国的东西,为此,他才打电话给张旂,希望他能来拿。
当天大雨,有些地方很快就发了洪水。时间也是傍晚时分,陈博士一再跟张旂说,他已经把挖宝者稳住,可以等到明天再过来。但是,张旂提出了一个问题:这是多媒体时代,藏宝者也不愁在一棵树上吊死,如果当地文管所的人知道了怎么办?如果被其他收藏者知道了又怎么办?如果第二天藏宝者改变了想法或者抬价了怎么办?于是,他不顾妻子的反对,坚决要在当晚赶到严山。因为不会开车,就要妻子开车送他,结果出了大事。
关于张旂的妻子出车祸一事,陈博士说的和张旂说的出入很大,让我有点难过,忽然,我想到了先前陈博士说的话,我问:“你那天说,张旂正被什么纠缠,什么意思?”
张旂嘴里立刻发出“嘁”的一声,说:“他是被无情盯上了。”
我当然以为是“吴琴”或者“吴芹”等。张旂却在旁边說:“这件事我要是不说,你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张旂在木渎镇理发时,和一个小姐好上了。”
我脱口而出:“陈羽西?”
陈博士一脸意外地看着我,然后点了点头,“你也知道?”他有点失望地问。
我说:“那个女孩离开小剪子后,不是再也没跟张旂联系过了吗?”
陈博士摇了摇手,然后喝了一口酒。这会,那酒像是掺了沙子,陈博士喝下去时,显得很艰难。待吃了几口菜,他告诉我:张旂看上陈羽西了。陈羽西离开发屋后,他先是去发屋死等,希望陈羽西能回头。一个月后,他开始四处寻找,最终在杭州的一家餐馆找到了打工的陈羽西,不久,陈羽西就成了他在苏州办事处的文秘。
听到这里,我舒了口气,我对这个结局还是很满意的。我感到生活对那个女孩有点误解了,也有点刻薄了,这样的话,算是张旂把陈羽西拉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他们很快就同居了。”这时,陈博士说。“你把人家睡了,就要像睡的样子对不对?好了,等这个女孩提出结婚,这个老百脚(老东西)玩推手了。”
“他怎么说?”我问。
“他说,我比你大二十六岁哦,可以当你爸爸的。在心理上,我实在过不了这个坎。”
“这也合情合理啊。”我想着张旂的这个理由,说,“按张旂的性格,这件事确实太出格了。张旂可不是那种喜欢大起大落,大操大办的人。”
陈博士笑了笑,又摇了摇头说:“那我就告诉你真实原因吧。”
接着,张旂告诉了我这样一件事。
听完陈博士说的这个事,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外面先是传来“吱哑”的一声,接着突然刮起了台风。顷刻间,对面的马路开始变形、扭曲和塌陷。路两边的树先是剧烈地摇摆,然后纷纷折断。接着,米黄色的、猩红色的、澄蓝的闪电从大地上接二连三地升起,一次又一次地刺穿苍穹。在无数道耀眼的光柱中,巨大的雷声从天而降,随即,倾盆大雨从四面八方迅疾而来。在这种可怕的“洗劫”之下,沿街商埠的玻璃门窗纷纷破裂,那些玻璃跌落在地下时,俨然就是一把把利刃……
我猛然想起了妻。“家里怎么样?”打通妻的手机后,我大聲地问。妻伤心地说:“赶快回来呀,藏宝室塌了,你的宝贝都碎了。”
九
我的这场病一直持续到九月底。
那天下午,我让妻子查了一下七月二十四号的天气预报。查阅结果,当日,整个昆山地区晴空万里,无异象。费尔蒙大酒店对面的街道上也无塌陷、树木折断、玻璃幕墙倒塌等现象。我的那些宝贝也都在,今天,它们又被我妻仔细地擦拭了一番,看上去更显精神和底气。此时,妻平静地看着我,那些宝贝也平静地看着我。妻像猫一样轻轻地挠了一下我的手心,轻柔地说:“你说病就病了,一病就这么长时间,我心里好害怕。”我说:“世界上没有说什么就什么的东西,一切都是有预设的。这才是惊醒我们的地方。”
这两个多月,我整个人一直被埋在病的深处。这期间,我和妻子说了许多话,但是,一直没跟她谈张旂的事。我不忍让她去品尝一种意外和被颠覆的滋味,也不想让她在这件事上看到我的幼稚和局限——她那么迷信我,崇拜我。为此,妻子对我以上说的话有点迷惑。
到了十月份,我已经从那场剧烈的“暴风雨”中走出来了。十月二十二日,山西省高立德拍卖公司给我发了邀请函,约我参加他们和盛通网、地方电视台合办的鉴宝活动,并希望我能做一号专家(主鉴宝师)。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推掉了八家类似这种活动的邀请。不知为什么,那些日子,我突然对自己的鉴赏能力产生了怀疑,有一天晚上,我竟然把二楼藏宝室的九百多件藏品都检查了一遍,最可怕的是,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藏品值得怀疑,生坑和熟坑完全混淆。
所以,拿到这个邀请函,我同样有些犹豫,但是,妻说:“如果你不参加这次鉴宝大会,我就非常焦虑了。我生怕有一天,你连我也不认了。”
妻子比我大五岁,那么爱我,如娘亲。
十月二十八日,我和妻子抵达了西安,晚上进行了简单的彩排,又通过视频材料初步了解了一下这几天的海选情况。第二天下午三点,在工作人员的引领下,我带着我的团队走进了演播大厅。
这个演播大厅是主办方为本次活动特地搭建的,可以用“恢弘”二字来形容,分为三大块。第一块是观众席,大约能容纳三百五十到四百人。观众席的对面是一块巨大的电视屏幕。电视屏幕下有六张(一至六号)珍宝台。电视屏的左边是专家席。右边是三位来抢宝的店主。
按照昨天的彩排,整个鉴宝程序如下:藏宝人介绍藏品,说藏宝的故事,给出自己的心理价位。专家组传看藏品。鉴赏完毕后,我的二号、三号专家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宣布藏品的真伪,决定该藏品有否资格登上珍宝台。对于登上珍宝台的藏品,二号、三号专家会一一点评并给价,然后工作组将他们的给价公布到大屏幕上。为了不影响店主们抢宝,他们的给价只显示为一只尚未打开的信封图形。接下来是抢宝环节。在这个环节,三个店主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给出自己的购买价。随后,二号、三号专家打开信封,展示他们的价格。最后,由我说出主鉴宝师的判断和心理价位。
今天的鉴宝会,虽然只设了六张珍宝台,却有十四位藏宝人参加。这就意味着,这里有八件藏品是残次品或者是赝品。就这个事,我昨天跟主办方谈过,我的想法是,既然是残次品和赝品就应该从活动现场撵出去。让专家看劣质的东西、假的东西,不仅浪费时间,也是一种亵渎。
主办方对我的意见很重视,项目经理和主持人小雅亲自来向我做解释工作。他们说,其实,那八件藏品已在海选中被确定为赝品,之所以让它们出现在鉴宝现场,完全是为了让节目具有埋伏性和冲突性。他们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昨晚,在讨论活动程序时,就专家定论这个环节,我要求简单化,即,我们三位专家合议后,直接派代表宣布真假和定价即可。但是,组委会坚持在专家组里再分为两个层次,就是二号、三号为一组,我为一组,并允许各持己见,现在看来都是局,只为吵得好看,炒得到位,可谓用心良苦。但是,我还是不能接受,妻子在旁边偷偷地挠了一下我的手心说:“没有假的,那些真的就会显得很粗粝,又有多少意义呢?”
我妻当了二十多年的教师,谁能知道她曾是东南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呢,我一直很尊重她。
三点三十分,鉴宝节目正式开始。到了四点四十分,已经有三件藏品登上了珍宝台。接着,主持人小雅宣布六号持宝人上台。当六号持宝人走进大厅时,大厅里先是出奇的宁静,接着爆发出一片片笑声。
因为每次持宝人上台都会带着自己的藏品,六号持宝人却是一个人来的,这看上去多少有点滑稽。我没有笑,因为前面五个持宝人,除了对他们的宝贝能卖多少钱感兴趣,对藏品背后所蕴藏的文化信息关心得很少,整个交流非常枯燥,甚至有些俗气,所以,六号持宝人的上台方式令我很期待。
是一个女孩,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穿着一条天蓝色碎花连衣裙;头发浓密而黑;皮肤白皙,在灯光下泛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妙的光泽;如果穿高跟鞋会更好看,却穿着一双普通的平底皮鞋;五官太漂亮,我不是学中文的,无法做更为美妙的描述,我觉得她本身是可以作为一件宝贝来鉴赏的。
这时,小雅开始和这个女孩讨论为什么不带藏品上台的事,女孩说:“我想先说个故事。”
小雅迟疑了一下,笑着说:“说说藏品的来历是可以的,要说故事……可能没有这个时间给你哦。”
这时,我说话了。我说:“藏品有了故事才是活的。没有故事的藏品不过是一块石头或者烂铜而已。”
我的话音刚落,观众席上立刻传来了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小雅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也鼓掌了,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时,二号专家凭空点着那个女孩,郑重其事地对观众说:“这丫头聪明啊,她是要在故事里为她的藏品找升值空间的。厉害!”
二号专家的话好像吓住了女孩,她愣了愣,脸一下就红了,她说:“我不是为了钱。”
大家都笑了。
我则有点迫不及待了,我微笑着向女孩做了一个“开始”的手势。女孩低下头,想了一下,然后开始了她的叙述。我记得,说第一句话时,她的眼圈就红了。
那年,我二十岁。我父亲说,你能干什么呢?你只配去发廊。你们知道吗?从小到大,我父亲是那么宠爱我,疼我,他怎么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呢?我想报复他,于是,我就去了一家发廊。
那是一个雨季,漫长的雨季,我开始想我的父亲,想我的未来,我的愁绪真的比那个雨季还要绵长。同时,发廊的工作我越来越不喜欢,也在考虑离开,就在这个时候,我碰到了一个男人。
我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太喜欢了。我没办法形容我的心情,我觉得自己一下被风吹走了。那是一种真正飞翔的感觉。
刚才,漂亮的小雅姐姐说,她担心我故事的长度,故事太短怎么能存得下两个人呢。
他那么儒雅,那么安静,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缺乏安全感,我一直在找一个人疼我,看到这个男人,我的心一下子就安稳了,就如把一粒米放在了稻箩里。他的眉宇间有一种忧愁,绝对是忧愁,淡淡的,你抓不到,但确实存在,会让你动心,不,是伤心,不不不,也不是啊,是心疼。
哦!我还没有介绍他的身份,他是一个收藏家。在我印象中,收藏家都是有品味的人,很神秘。是的,他确实很有才学,他一句话就够我学一辈子的。我喜欢这种温和谦逊的人,太喜欢了。我有了一个可怕的目标:我一定要跟他说,我爱你,非常爱,尽管我不配,非常不够格。
我刚才说过,我父亲讽刺我,说我只配去发廊,为此,我感到父亲的话很难听。我说下面的事,你们就理解我了。
我到了发廊后,女老板并不教我怎么理发,她分给我的工作就是当按摩女。她说,这个工作来钱快,又简单。那些找上门按摩的男人要么是闲人,要么是来本地打工的人,无论是哪种人,就两个字,寂寞,所以,对这两种人,你根本就不要真按摩,你往他们身边一坐就可以了。听女老板这么说,我答应了,不过我声明了自己的原则,就是和客人的关系到此为止,再也不能向前一步。女老板说,跟着感觉走。
干了两个月后,女老板忽然跟我说,你为什么要大把大把地撒钱?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女老板说,我在外面都听到了,许多客人是想找你做大事的。做大事嘛当然是大价格,你为什么要拒绝呢?
我懂了。我不懂的是,女老板在感情上是受过重创的人,非常恨那些感情不一的男人,為什么要我去做这种事呢?我当即申明了我的态度,我还说,如果是那样我就走。
那天晚上,女老板跟我谈了很长时间,她显得很伤心地说,她的日子非常难过,两个女儿要养,房租要付,那个已经离婚的丈夫还有一个重病的父亲要她负担,可是,她觉得小店的生意越来越干不下去了。女老板说这句话时,我就明白了,她是想辞退我了。如果是一个月前,我多高兴啊,因为我一直想走,却不好意思开口,但是,现在我感到了恐慌。我想了一下,大致明白了这里的原因,那阶段我也看出来了,女老板也喜欢上了他,我成了她的威胁,不是吗?见我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女老板就说,你要真不想走也可以。我是有要求的。听女老板这么说,我好像看到什么希望,还没等她说什么要求,就连连点了头。女老板说凡事要讲规矩对不对?一个人如果不讲道德和诚信,那叫什么?浅水地里说这里是卖态度的,深水地里说,这里是卖姿态的,经不起干干净净的。还有呀,这个收藏家不是什么好东东,你不要鬼迷心窍的。
那晚,我和女老板成交了,只是不知各自的底价是什么,反正我的底价就是不想离开这里,我怕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
我的决定一定纵容了女老板,不,是让她误解了,不久,她对我做了一件蠢事。
那天,她私下和一个叫“帽子”的男人达成了协议,用三千元买我的身体,而且,她深信我一定会答应,因为,我在这种店里,一次按摩也只能赚四十五元。但是,她想错了。我拒绝了“帽子”。“帽子”很恼火,于是,不仅要女老板还他的押金,还要我退回他的按摩钱。那天,“帽子”的声音很大,非常吓人。
你们想想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难堪的事,因为他就在现场,因为……你们知道吗?我非常怕他知道我做按摩女……我太在乎他了,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这个秘密,每天都提心吊胆,可是,他竟然都看到了。最可怕的是,今天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的是一个嫖客和一个小姐在讨价还价。我无地自容,我无地自容……从此,我就离开了那个店,我无地自容……
女孩说到这里时,观众席里有些小小骚动,有人叹息,也有人发出了一种古怪的声音,那声音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像冷笑,又像喷气。这些,并没有影响到女孩的情绪,她继续说下去。
没想到,两个月后,他还是找到了我。看到他那张憔悴的脸,看到脸上那些疲惫而又略显惊喜的笑,我热泪盈眶。从苏州到杭州,茫茫人海,我实在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实在不知道呀。我感到只有爱你的人,才知道你的灵魂藏在路边的哪根草里。
那时,我在杭州的一家饭店当服务员。找到我后,他两三天就必定来看我一次。我下班很晚,每天晚上,酒店大多在九点以后才能打烊,等我收拾完毕,一般都是十点左右了。他一点也不急,就坐在对面步行街的石椅子上看书,那么安静,就如一盏瓦数有限的灯。
他终于感动了我,让我放下了所有,我很快就辞职到了他的工作室,帮他做一些类似于文秘的事。
其实,从他在饭店找到我的那一天,我一直就在等待着,我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尽管我的内心充满了渴望。
无论多么难捱和纠结,这个时刻终于还是来了。那天,我是说,我在他的工作室工作了三个月后,他指着书架上的书说,你看,每本书都有名字吧。我们呢?我的心一下就跳起来了,我知道,我们的“决战”要开始了。果然,他一下拉住我的手说,我能收藏吗?终身的。
我浑身战栗,我不敢搭话。我感到自己没有资格,我转身跑开了。
我犯了大错,此后的几天里,他一句话也不说,人却一天比一天瘦削,见到我时,他照样装出微笑的样子。他笑时,嘴角的皱纹会特别明显。他这副心力交瘁的样子让我万箭穿心。我哭了,我想告诉他,我非常爱他,非常非常爱他,可是我不敢说,因为,我觉得自己实在配不上这个男人。我嫁给这种男人,和强盗又有什么区别呢?再说……
再说,那天他跟我说,再说我已经和所有人都闹翻了。先是我的女儿,然后是我的岳父母,还有你的父亲。你说你的父亲绝对不会接受我,一定会找我拼命。那又怎么样呢?羽西,如果得不到你,这个命放在这里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再说,我根本就不在乎你的过去,我根本就没去想过,这是我每次都不想让你我去触碰那些话题的原因。再说,我已经把什么都看轻了,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当街砸掉我所有的收藏。知道吗?自从你离开那个发屋后,我觉得一个人的一生,能收藏一件东西就可以了。再说……
我实在受不了他的表白,他的话像风,像雨,像滚滚的车轮,不,像涓涓流淌的小河,我完全身不由己,我完全被淹没了,我实在受不了。
很快,我们就定下了结婚的日子。这里有新娘吗?有热恋中的人吗?我下面说的话,你一定会有同感。订下婚期后,我整个人完全处于梦游状态。是啊,老天,我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幸福是需要笃信的,你怀疑它,它就会出问题。
就是今年春天,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不提我们的婚事了。这让我立刻陷入了一种极度迷茫和不安的状态。那天,我真想说,我们结婚吧。可是,我不敢,他的矜持和沉稳让我的自卑感又上来了。我忽然感到自己一分钱都不值了。
真是祸不单行。
前几天,我的父亲和我见面了,我们互相原谅了对方。因为父亲的肝癌已经到了晚期,父亲对我没有什么要求,只希望我能早日结婚,哪怕早到在他临死的前半个小时都可以。
父亲的要求更像是要挟,我却很感动,甚至很感谢,于是,我找到他,兴冲冲地说了这件事。他半天都没有说话。他不说话时,一直看着地面,眼睛是不动的,这让我很害怕。我感到我打完了手中最后一张牌。
接下来的两天,他一直忙,我也没有再提这件事。我不是不想提,我只是觉得我的内心有一种东西在滋生,还有一块在塌陷。记得是第三天吧,他找到了我,给了我一张支票,只说了一句先把病看好。我跟我闺蜜谈到了这件事,闺蜜说你必须让他在这件事上有个态度,他分明是想拿支票摆平你的青春。
那天,我把他拦在办公室,再次提出了这个问题。他先是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抽烟,熬得时间都糊了。过了很久,他才向我谈到了他的想法,他说知道吗?我比你父亲大两岁。这件事让我很惶惑,我感到自己是在做一件缺德的事,如果娶你就是在作孽,我无法向自己的良心交代。接下来,他还说了一件事,他的岳父母太不讲道理了,听说他要娶一个发廊女,正在和他大闹,认为是对他们女儿的大不敬……
哼!他提到的这些,对于我来说真是没有丝毫的说服力,那天,我终于爆发了,而且说出了许多难听的话,为了这些话,他当场就流泪了,我也哭了一夜。
我说,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怕。一个男人为什么这么霸道,怎么能把自己的话当成别人的锁。想开就开了,想关就关了。你就是在玩弄我!
我这么指责他时,有点歇斯底里了,我原以为他会和我辩解一番的,甚至会和我吵一架的。可是,他……无言以对,头一直低着,你们知道我当时想到了什么——残枝败叶。
接着,他生病了。真的生病了,发了高烧,住进了浙大第一附属医院。等出院后,人已经瘦了十几斤。那天,我从小诊所吊水回来时看到了他,当时,他正贴着城墙根慢慢地走,弱不禁风,有好几次我都恍惚了……觉得有人挑着一件衣服在走……
你们说,如果真正爱一个人,你会不在乎他生病吗?你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那天,我悄悄地离开了他,我给他留了一张纸条,我写道:放过你也许就放过我了。
一个星期后,他竟然托人找到了我,给我帶来了一件东西。来人说,这是一件宝贝,价值三十万元……
女孩说到这忽然不说了,可是大家都还在等待着,正如一场戏忽然出来了一个新角色。这时,小雅轻柔地问:“你的故事说完了。”
女孩叹了口气,说:“从那天起,我们再也没有联系了。不……他彻底消失了。”说到这,女孩低下了头,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好像那里掉落了许多东西。这时,小雅又问:“现在可以献上你的宝贝了吗?”女孩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不一会,两个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把一只箱子抬了上来,当六号藏品从盒子里拿出来时,女孩的眼圈再次红了。
这时,小雅问:“这就是他送给你的宝贝?”
自从工作人员抬着藏品走进来,女孩就盯着藏品看,这会,听小雅问她,她点了点头。
“你的目的是什么?”小雅问,“你刚才说,这件宝贝值三十万元,是想让专家为你估价吗?”
“不。”女孩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说,“我只想知道真假。”女孩说这句话时声音很低,又好像很冷,轻轻地抱着自己的胳膊。而当女孩的那件藏品搬到我的面前时,我立刻睁大了眼睛。
十
这件藏品就是清乾隆仿官窑釉鸳鸯尊。
几个月前,这只鸳鸯尊曾经在合肥市安港大酒店的房间出现过,它的主人叫张旂。
“你怎么称呼?”我问。我的声音里有些许的战栗,不知道现场的人能否听出来。
我这么问时,女主持人和二号三号专家几乎同时看了看我。按照规定,藏宝人的信息资料是保密的,更不宜在直播现场公布。
“姓陈。”女孩说。
“耳东陈?”
女孩点了点头。
“后面两个字怎么配?”
“陈书瑶。”
我一愣,然后仔细端详了一番女孩,又问:“是别称?不,你的别称叫陈羽西。”
女孩一脸意外地看着我,“老师,您……”她的声音像是在呢喃。
“我觉得如果叫陈羽西也很好听。”我故作坦然地说。
观众分明觉得我是在开玩笑,都笑了。而女孩仍然一脸意外地看着我,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是啊,我叫过……”我点了点头,说:“真好听。”听我这么说,女孩敷衍地笑了笑,又把自己的目光转到了鞋子上,满脸的疑问。
这时,按照程序,二号专家站了起来。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却很会故弄玄虚和控制节奏,他先是压住了不说,待众人屏住呼吸六七秒后,才高声宣布:六号藏品制作精良,釉光肥厚,外观如玉,内壁清朗,是代表乾隆御窑的精品佳作,可以上珍宝台……
二号专家的声音还没落地,大厅里就传来了雷鸣般的掌声。这边,女孩先是呆了一下,接着两行热泪在脸上迅疾地流淌下来。
而我思绪却飞出了演播大厅。
七月二十四号那天,在费尔蒙大酒店,陈博士给我看了件藏品,不是实物,是几张照片。我看了几眼,便确定这是一件好东西,属上品——一只通体翠绿的古瓶。口径七点八厘米,底径九厘米,高二十五点五厘米。瓶底有款:雍正年制。瓶子的釉色叫鱼子绿釉。形成的过程是:先用中温把釉色烧制成熟,随即,促使釉层表面开出一种特别细腻的片纹。由于该片纹细腻如鱼子,所以叫鱼子细釉。这是颜色,看形状则更让人喜欢。整个器身的支撑感非常强,下宽内窄,呈现出一种向内支撑的效果。而口沿闪出的淡绿色、旋纹线上的淡绿色和花瓣上的淡绿色交相辉映,令人无限遐思。据说,雍正特别喜欢这鬼东西,每每亲自主持制造。如果要我出个名字,这件作品就是雍正鱼子绿釉菊瓣玉壶春瓶。按照目前流通的市场价,在北京可以叫到三百五十万,在广州可以叫到四百万到六百万。在欧洲各大拍卖行,可以叫到一千万到一千八百万。
见我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它,陈博士问:“知道这件东西将会落在什么人手里吗?”我感慨而不无羡慕地说:“这个人一定是贵人啊。”
陈博士说:“可惜,他即将落在小刮撒(小人)之手。”接着,陈博士告诉我,张旂正在跟藏家谈这件东西,基本上谈成了。
我极为震惊。
在木渎镇上,有一个九十二岁的藏宝人。老人在七十岁时,头发突然变黑,人起绰号七十黑。从去年秋天开始,老人忽然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于是,就把自己一生收藏的三百二十四件藏品陆续捐给了政府,最后只留了十件藏品,声称要亲自交给有缘之人。七十黑心里的有缘人是有标准的:品行俱佳,为人忠厚,淡泊名利,干干净净。老人说:“人脏宝贝就脏,人干净宝贝就干净,人有正气宝贝方可活。”
此事惊动了江南数城的藏宝人,一时间,上门拜访者、求宝者纷至沓来,但最后都悻悻而去,而张旂一到,只细声细语地谈了三个小时,就和七十黑成了忘年交。当时,七十黑老泪纵横,他拉着张旂的手,直说自己终于为一生所爱找到了托付。他决定以九十万元的象征价把宝贝交给张旂。张旂大喜,但是,当他把所有的手续都办妥后,七十黑突然变卦了。
张旂知道老人后悔了,又猜到老人身边必定有更多的觊觎者,于是,一个“跨栏”,把价格提到了二百六十万。见七十黑不为所动,张旂细算了一次,一狠心,又把价格加到了三百万,七十黑仍然无动于衷。张旂又急又痛心,当着七十黑的面突然痛哭起来,边哭边像孩子一样地说:“我太爱这件宝贝了!”“我也是呀。”七十黑叹了口气说,说完就拂袖而去了。
随后,张旂花了三万元雇了个中间人,一心要摸出七十黑肚子里的话。很快,中间人回来了,说找到了原因。
原来,就在前几日,七十黑听说张旂在木渎镇时,经常出入小剪子发屋,并和一个小姐混上了。而最令他不能容忍的是,现在,那个小姐正和张旂同居。
那天,张旂再次拜访了七十黑,他先是磕了三个响头,说是押金。然后说:“请您老等我一个月。”
三个星期后,张旂便把自己和陈羽西的关系处理得干干净净,水洗的一般。
十一
在鉴宝节目的录制现场,二号专家和三号专家的报价都出来了。接着,三名竞宝人也开始报价了。第一个竞宝人报了二十九万,理由是,鸳鸯耳上有炸釉,也叫裂釉,破坏了尊的品相。第二个竞宝人说,欣赏杨大师的话:有故事的藏品才会有生命!我为这个爱情故事加一万元。三十一万。第三个竞宝人来自杭州,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刚才,女孩在说故事时,她一直在流眼泪,这时,她说:“自此以后,再也没有第二只了,我给个良心价,二百三十万。”女竞宝人的话音刚落,所有观众都站了起来,并一起鼓掌,有的还吹起了口哨。女孩则热泪盈眶,不断地向竞宝人、观众、专家席、摄像师、工作人员连连鞠躬。一时间,场面明显有点失控,导演见状,忙示意观众坐下。
掌声终于平息了,这时,现场的所有人突然把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女孩也把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
我嘆了口气,问女孩:“您贵姓?”
“姓陈。老师。”女孩说,不断地抹着眼泪。
“后面两个字怎么配?”
“陈书瑶……陈羽西……”女孩有些机械地语无伦次地说,脸上的泪水越来越多。
我说:“羽西,请您先不要流泪。”
女孩便点了点头,一副非常听话、非常信任我的样子,但是,她根本就管不住自己的眼泪,那眼泪如同出山的小溪,在不断地流淌着,一刻也停不下来。
这时,小雅冲着观众大声地说:“凡事都有可能。从二十九万到三十一万不是奇迹吗?是的。从三十一万到二百三十万呢?也是!那么,还有没有更大的奇迹呢……”
我实在不喜欢一个漂亮的女孩为了钱如此煽情,如此炸喉,我毫不客气地打断小雅的话说:“我宣布,这件清乾隆仿官窑釉鸳鸯耳尊是——”
录制大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先前,观众席上有人打嗝,不停地打,现在停了下来。我身后站着一个女孩,是服务员,此时,她的呼吸声非常大,而且越来越急促。突然,观众席上有人站了起来,接着,观众们都接二连三地站了起来。他们都看着我,都把手合在一起,像是祈祷,又像是准备鼓掌,显然,他们想用这种方式来逼我马上表态,以共同为这个女孩见证,然后给她慰藉和信心。
“赝品!”我说。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