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 秋

2020-09-06 13:37祁娟
湖南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高粱小鹿祖母

祁娟

秋天在走向季节的深处,我在走向故乡的深处。

丰硕的高粱穗在褐红色的梦中沉甸甸地低下了头,扁豆秧缠绕在高粱秆上,如同前世今生纠缠不解的缘分,紫色的扁豆角亮晶晶的,钻石一般夺目。我靠在一处田埂上,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所及,是熟悉而又陌生的景物,仿若一场怦然心动的遇见,又仿佛一次失而复得的重逢——温暖的秸秆,温暖的野草,正在失去水分,被制成了季节的标本。风过处,原野隐约响起辽远的歌声,浸透着阳光的味道,漫过我有些疲倦的身躯。恍惚间,歌声渐渐远去,天地沉寂,我又睡过去了。

从故乡回首城市,阳光散去余温,雾霾浓墨一般凝重,密不透风,已不见来时的路。到处是冷硬的水泥建筑,急驰而过的同样冷硬的钢铁,假模假式的绿植和花影,表情淡漠且同样假模假式的人们。白天,写字楼里的每一缕光线,都如紧绷的弓弦,总不理想的业绩、同事间的竞争和老板毫无来由的苛责,常常让我如履薄冰,胆战心惊;夜晚,睡眠像纠缠不清的盒式磁带,在一个又一个噩梦处卡顿,在声嘶力竭的叫声里惊醒;常年在起点与终点之间疲于奔命,我会在火车上沉沉睡去,醒不过来而坐过站,随身的电脑被人拿走而不觉察;会乘坐飞机逆地球自转飞行,永远穿不透夜的黑暗;会在异国他乡的旅馆里头昏脑涨地数着窗外的星星,听着隔壁房间女人的尖叫,睡眠一次次搁浅……

我想,我大概是不属于城市的。我不知如何面对重复枯燥的工作,不知如何面对总也上不去的业绩和一次次的失败。我连个恋爱都不会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喜欢的人走出自己的视线。我不会撒娇,不会撒泼,不会拒绝,不会挽留,什么都不会。我开始否定自己——瞧,我有多么失败!

焦虑让失眠变本加厉,失眠为焦虑火上浇油。我感觉正在被抛弃,被别人,被自己,被整个世界。崩溃一触即发。

于是,我从城市逃回到故乡。

当我踏上故乡的那一刻,熟悉的事物、气味立马与内心连接,来自厚重的土地深处的踏实和安全,让我的身心一下子松弛下来,漂泊的灵魂复归宁静。

祖母早已迎在了村口,像一棵在这里等候了千秋万代的老树。老人从岁月的深处走来,浑身都是沧桑留下的疤痕,沟壑纵横的脸上是古铜色的包浆,已经看不出她有多老,也看不出她还将有多老,但她的目光是从容的,坚定的,洞察一切的,仿佛早已知道了我的满怀心事。

我叫了一声“奶奶”,刹那间泪流满面……

祖母什么都没有说,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拉着我的手朝家里走去。

还是那座历经沧桑的老宅,人字形的屋顶,灰色的屋瓦层层叠叠,像看透了世事的老眼。院墙上放着两盆芬豆花,正对着暖洋洋的阳光吹着秋天的曲调。老屋后面有几棵槐树,春天时总会开满挤挤挨挨的槐花,但现在树上结满了槐豆,像一串串充满疑虑的问号。

走进老屋,祖母打了一盆水让我洗脸,一边开始给我做饭。在老辈人的心里,好像只有吃饭才是天大的事,只要有口饭吃,天就塌不下来。在我的记忆中,不管是在外地工作的父母回家,还是来了客人,祖母最隆重、最实惠的迎接仪式就是做饭。阳光从门口照进来,铺在屋地上,那里像放了一扇崭新的门板。我洗了脸,还洗了头,就坐在那片阳光里,用梳子梳着湿漉漉的头發,一边看着祖母生火、烧锅、揉面、擀皮——下马饺子上车面,这庸常的安排,都浸透着祖母对人生的感悟。

正犹豫着是否把自己的心事说给祖母,一碗煮好的饺子已经端到了我的面前。

竟然是高粱面的。眼下早已不是缺吃少喝的年代了,祖母还在吃高粱面吗?祖母说,是啊是啊,这都吃喝不缺的了,高粱面咋这么贵啊,比大米洋面都贵呢……

粉红的、娇小的高粱面饺子,看起来像一朵朵可爱的唇,立刻勾起了我的食欲。我夹起一个,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首先感觉到的,是糯软和热烈,随之,一些粒状物在舌面上铺开,清甜和浓香也瞬间弥漫于唇齿之间——槐花馅的啊!这季节?

祖母说,槐花是春天采的,晒干了,一直为你留着。

祖母又说:“从前哪……”

印象里,好像祖母总是这么开口的——“从前哪……”祖母嘴里的“从前”,时间上很难界定,有时候,可能早到她的祖母时代,有时候,可能是她和我爷爷的经历,也可能是我父亲的事情,甚至前几年、前几天,都会成为她的“从前”。记得小时候我曾纠正过她:“奶奶,这是昨天的事啊,怎么就‘从前了呢?”她却反过来纠正我:“昨天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就是从前了。”在祖母的人生经历中,无论大事小事,过去了就翻篇儿了,翻篇儿了就放下了,她好像从来不会纠结于“从前”,最多,也就是说说而已——“从前哪……”

那天,祖母说的“从前”,是我曾经经历过的。上小学的那两年,不知为什么总是缺少吃的。春荒啊……祖母感叹着,一遍一遍扫着见了底的面缸,一边数落我远方的父母。你爸爸也不回来送大米了,忙什么呢?不知道眼下是春荒了吗?面缸里并没有扫出多少面粉,祖母从屋后槐树上捋了半筐槐花,把那点儿面粉拌了进去,上笼蒸了,浇上蒜汁,满世界都是微微辛辣和浓郁的香甜。

“你坐在矮墙边的石凳上,吃得鼻尖冒汗呢。还记得不?”祖母问道。

当然记得。那情景,已经烙印在我的心上;那味道,已经融进了我的血液里了。

我靠在一处田埂上,虚眯着眼睛望向天空。天空辽阔而高远,大雁排成队,飞过村庄,飞过火红的高粱地,飞过云朵一样的棉花地,飞过开满蓝紫色勤娘子的田野,飞向它们的故乡。

记忆里屋后这块地总是种着高粱。那些雄壮茂密的高粱,那神秘而又安详的青纱帐,是我童年的宫殿,对小小的我总是充满着强烈的诱惑。我喜欢把自己淹没在这水一样的绿色里,听风从高粱秆和阔叶间流过,看浪在高粱穗上翻腾,与秋虫为伍,与蚱蜢为伴……傍晚吃饭时,祖母找不到我,就会站在地头大声喊:黄大仙,黄大仙,可别抓走我家小鹿!一听到黄大仙,我就会不顾一切地冲出来,顶着满头大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站到祖母面前。

黄大仙是祖母供奉的众多神仙中的一位。“从前啊……”祖母总是这么开头,给我讲关于黄大仙的各种神奇故事。这些传说,在我的乡村记忆里,从来都没有应验过,所以我一直认为,祖母供奉黄大仙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让我按时回家吃饭、睡觉。慢慢地,那些恐怖的传说就从我心里渐渐淡去了,留下的,是一个聪慧、淘气、善解人意的黄大仙。成年以后,在我信奉的诸神中,黄大仙是带着人间烟火味、最可亲可爱的一位,甚至我觉得黄大仙就是我的祖母。都市生活诡谲莫测,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从噩梦中惊醒,我都会想起祖母和她的黄大仙——想,如果祖母在我身边,我就不会这么孤单了;想,如果祖母的黄大仙显灵,我就不会如此无助了……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在我身边停下。不用睁眼,就知道是祖母来了。

祖母已经八十多岁了,有一双她那代人里少有的天足,下脚很重,走路很快,虎虎生风,而且抽烟、喝酒,这在我们老家的女人中,也是极其少见的。我见过祖母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黛眉星目、脸如皎月的样子,应该说是一个标准的美人。只是不知道如此一个温婉可人的女子,怎么就染上了烟酒?从我记事起,祖母就一天到晚烟不离手,连手指都熏黄了;睡觉前还爱喝两口,喝了酒就痴痴的样子,好像有无限的心事。我父亲对祖母的孝顺,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便是在最艰难的岁月,也从未断过祖母的烟酒。而祖母呢,对烟酒也从不挑剔,好也罢,孬也罢,向来随遇而安。于是,我常常在心里想,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必定也有着与众不同的既往。

祖母在我身边坐下,顺手掏出一支烟,噙在嘴里,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用混浊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而我已不是那个年少顽劣的小鹿,不是那个没事就在高粱地里穿梭跟她捉迷藏的小鹿,小鹿长大了,长大了的小鹿却变得有些脆弱了。

你有多困,在城里整天都睡不好觉吗?祖母说。

你有心事,睡着的时候都皱着眉头。她说。

你脸色晦暗,两眼无神,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她说。

不远处田埂上有几棵白杨树,叶子稀疏,变成明黄或浅褐,而树干却依然笔直挺拔;稍远的地方是成片成片的棉花,洁白如云朵;再远些是收割后的山坡,黄土地裸露在秋阳下,显得虚空而包容;蓝紫色的勤娘子,开满喇叭花,宣扬着生命的张力与满足。秋天的田野浩荡而富有层次感。

自然界的一切都是美的,美得庞大而有型。在它们面前,在祖母面前,我的脆弱已原形毕露。

我望著祖母,告诉她,我太累了。我不想去工作,我想休息,我想一睡不起……

祖母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她猛地摔掉抽了大半的香烟,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晃动着,说,听着,你还年轻,必须学会吃苦。你可以瘦小,但不可以软弱,你可以失败,但不可以趴下!

她的手抓得我肩膀生疼,竟让我看她有些陌生了。这个年迈的老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怎么会有这么凌厉的话锋?

好像意识到自己过于激烈,祖母突然停住,枯瘦的手从我肩上慢慢滑落,站起身,抻了抻月白色的偏襟大衫,一口气才缓缓叹出:“从前哪……”

对于祖母的“从前”,全家人一直讳莫如深,我渴望探究祖母的既往,却从来一无所知,只能凭着想象,去猜测她的峥嵘岁月,譬如她异于当地的口音,譬如她虎虎生风的天足,譬如她抽烟、喝酒……

那晚上,我睡得干净而纯粹,一夜无扰无忧。

第二天,祖母把我送到车站。告别时,她只说了一句,去工作,好好活着。车还没有启动,她就转身离开了,没有多看我一眼,抽着烟卷,迈开她的天足,依然走得虎虎生风。

我看着祖母的背影渐渐远去,拐过一段弯路,隐在了那片高粱地后边。起伏翻滚的红色高粱,好像被祖母脚风鼓荡起来的波涛。

我喜欢这样的季节。喜欢她的华丽与萧瑟,喜欢她的冷静与沉着,也喜欢她的陌生与熟络。后来的日子里,我羸弱的生命,好像慢慢地茁壮了许多。虽然还会时不时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惆怅,时不时为一些不痛不痒的事情煎熬,虽然,睡眠时好时坏……

一年后的秋天,父亲打电话给我,说祖母病重,要我速回。

祖母在床上躺着,还穿着那件月白色棉布偏襟大衫,头发还是梳得一丝不乱。当时,她正在数落父亲,说这么久也不回来送大米,忙什么呢?不知道眼下是春荒吗?不知道小鹿正在长身体吗?一边数落着,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地喘气。父亲俯首帖耳地听着祖母的训斥,一边连连做着保证。母亲默默地拿毛巾给她擦脸,不小心蹭到了头发,祖母又是一通发火,说故意要把她弄得难看。母亲赶紧拿梳子重新给她梳了一遍,绾了个圆圆的发髻,祖母方才作罢。

许是苍老的祖母预感自己即将油尽灯枯,拼命地想让她的亲人围着自己,想让她的亲人表现出难过的样子,以此证明自己的存在。祖母曾经顽强地活过,祖母还想顽强地活着。

我站在祖母面前,叫了她。她怔怔地看着我,问,你是谁?

她已经不认得我了。

我蹲下去,握着祖母的手,望着她布满皱纹的脸,告诉她我是小鹿。

祖母盯着我看了好大一会儿,气若游丝地说,小鹿啊……从前哪……

这个八十五岁的老人,终于用尽了她一辈子的气力,回到了她生命的“从前”。

祖母埋在了那块高粱地。周围,高粱依然如火如荼,棉花依然柔白如云,那些繁复的勤娘子依然开得喧嚣……而我的祖母,已经眠在了大地的深处,眠在了秋天的深处。八十五岁,几近米寿,应该说,祖母算是寿终正寝了。

阳光环抱着我,倦意袭遍全身,我真的有些困了。在这美好且忧伤的秋天,我彻底安静下来,彻底安放了自己。空气中充满了未知的芬芳,我仿佛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前哪……”祖母去世后,她的“从前”已无从探究,却也无关紧要了。她从生命的深处走来,蹚过千山万水,走过蹉跎岁月,承担过许多,也放下过许多,今日得闲,眠于深秋,她的梦一定是干净的,纯粹的,了无挂碍的。

忽然想起两句诗,“生如夏花之壮丽,死如秋叶之静美”——祖母的“从前”肯定是壮丽过的,而她的现在,我已见证,美得销魂蚀骨。

一种湿润的悲伤,隐秘而纯净的悲伤,悄悄地弥漫过来。我闭上了眼睛,任凭眼泪倾泻而出……

责任编辑:吴缨

猜你喜欢
高粱小鹿祖母
高粱红了
桂花
小鹿的玫瑰花
野高粱
小鹿跳鞍马
春天
雨后
The Negative Transfer of Shaanxi Dialects on Students’ English Pronunciation
真的不是我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