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鸽

2020-09-06 13:37王清海
湖南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莉莉姑姑魔术

王清海

这些年,我一直努力克制口腹之欲,从来都不敢大快朵颐,因为怕发胖,稍微一胖,我的袍子里就没办法藏得下七只鸽子。我的表演需要用到七个,报纸点火和翻转空帽子各变出两个,在高潮的时候要在一片掌声中抖动彩绸再变出三个。这三个里面就有我最喜欢的白莉莉,它会离开我绕场飞行一周半回到我的肩上,展开翅膀冲观众咕咕叫,我会对它轻轻飞吻,打个响指,手中报纸摇晃成火焰,它在火光中瞬间消失。

我的魔术表演就结束了。

七只鸽子里也只有白莉莉有名字。其余的随便从鸽袋中扯出哪只在观众面前,都是一样的效果。白莉莉不一样,它能回鸽——我的压轴绝活,它飞回又钻回袋中完全不需要引线,这是我和它的默契。在浙江的一场表演中,一不留神拿了一张有点潮湿的报纸,火焰刚起便又熄灭。对于魔术师来说,失去了遮蔽观众目光的火焰,便如赤裸在观众面前。虽然我经常健身,体型自认完美,每次洗澡或是独处的时候,总洋洋自得地看着镜中裸露的自己。但在舞台上,那一刻我近乎崩溃绝望,因为别人可以清楚地看到白莉莉如何快速地钻回我袍子里的鸽袋。

白莉莉自己改变了表演方式,在我的头顶抖翅轻舞,等我再次将报纸点燃,它才借着火光迅速消失在舞台。舞台就是我的生活,也是我的生活来源。我也想过更大更精彩的舞台,但那只是梦想,梦想又怎么能离开生活,就像白莉莉要吃饱要生存,它离不了我,它离了我就算能吃饱生存,它还能做什么?它就是只回鸽。

我赚得的酬劳要留着买房娶媳妇,虽然我不想娶了媳妇是为了生孩子,生了孩子让他学魔术,学会魔术了再买房娶媳妇,但是除了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我娶媳妇可以干什么。爱情?早死了。我只爱白莉莉一个人,从高一我坐在她后面我就开始喜欢她,上课的时候喜欢看着她的背影,刻入我眼睛的发饰会经常更换,有时是蝴蝶有时是小兔有时是小猫,对了,高三那年,她还经常戴着一只灰绒鸽子,虽然只戴了三天,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她戴了三天。我给她打过开水买过学习资料,为她扔过一个女生的课本,因为那个女生给我说白莉莉风骚得像个婊子,而我觉得那个女生更像,她总喜欢站在我身边,长发时不时拂过我的胳膊。

高三结束了,白莉莉考上了大学,我连大专都没有考上,又复习了一年仍然没考上,便跟着姑夫学魔术。姑夫说他没有儿子,要我好好学,将来像他亲儿子一样对待他。他让我做他的托,不给我工钱,在晚上为了和别的女演员睡在一起还将我撵出帐篷。这让我很高兴,觉得这样真的像一个儿子。等到他和别的女人亲嘴都不避开我的时候,他已经决定和姑姑离婚了。我已经成了别人,怎么能像亲儿子一样待他呢?我连他的侄子都不是了。

我就离开了他。姑姑让我回去,回去又能干什么?我已经入了行,就该继续下去。继续下去会得到什么?我不知道。可是人总得活着,活着就总有事情要继续,对于我来说,只能是自觉得已经入了行的魔术。

跟前姑夫表演的时候经常会遇到这样那样的班子,离开了他,我就自己找班子,还开始有了工钱。今天跟着这个魔术师学一手,明天跟着那个魔术师学两手,不过在学之前,所有的人都会告诉我,千万不要自砸饭碗,魔术的秘密要烂在肚子里,不要告诉任何人。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魔术,他们为自己的这个魔术准备了苦练、道具和紧闭的嘴巴。

世上人都是为了生存,魔术要活下去,就必须让魔术成为秘密,才能勾起观看的欲望。明知道那些魔术是假的,可我学来的一手两手魔术让人粗看一眼都知道是假的,怎不让我伤心绝望。还好我的姑姑在短暂的伤心之后,又给我找了一个新姑夫,在前姑夫被他甜蜜蜜的小情人关在门外多天,又在昔日旧家门外徘徊的时候,姑姑领着新姑夫开始拜会我的爷爷奶奶。前姑夫竟还想让我去说和,我只能轻声说,叔叔,谁娶了我的姑姑,都是我的姑夫,我的姑夫才是我的亲戚。

我姑姑有让人迷恋的嗓子,歌声一起,全场就只剩下她的歌声,新姑夫长得很帅气,瘦长的个子,一飘一飘的眼神,他们挽着手走进我家的时候,爷爷奶奶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新姑夫也是表演魔术的,他有自己的独门绝技幻影飞鸽,他不让我喊他姑夫,他刺破我的手指滴血在酒里,还得让我自己喝下去,然后给他磕了三个头,叫他师父。后来才知道这个仪式里,他也需要滴血的,我们两个的血要滴在一起喝下去,象征师徒同心。不知道算哪门子规矩?师父不太赞同这个,就只滴了我的,算是走走过场。我在心里觉得,他更应该只滴他自己的让我喝下去,象征血脉相传。他肯定是怕疼才不这样干。

也就在拜师以后,我才知道魔术鸽子不是鸽子,是白斑鸠,如同白莉莉不是我想象中的白莉莉,它只是白斑鸠。眼睛看到的都是骗你的,耳朵听到也是骗你的,花了钱去看表演其实就是去感受一下被骗的过程,这个过程里如果露出真实,那就是个失败的魔术师,如果将人骗得满场掌声大作流连忘返彻底忘记了真实,那就是个成功的魔术师。

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自己就是虚假的制造者,我讨厌真实,讨厌我还真实地知道白莉莉不是白莉莉,是只白斑鸠。

我从它孵化出来就将它捧在手心里,嘴对嘴喂它吃东西,给它洗澡修剪羽毛,看着它一天天长大飞起来,它的眼睛望着我的时候,那两颗黑色的小豆豆就在我的心里一眨一眨。我能聽得懂它鸟喙温情的低语,能接受它羽翼间拥抱我的温度,能感受到它飞出后再返回时的坚定。有人出过高价钱想从我手里买走它,我知道我不会卖,我知道白莉莉也不会走,这种感情不是钱的事情。

直到我遇到了白莉莉。

我跟的班子很多场表演都是为了给房产项目助兴,这些年风生水起过得最如意的,大概就是这些做房地产的了。他们也是我的金主,我费尽辛苦赚钱,也还是为了从他们手里买房子。魔术师在舞台上变来变去,都是在舞台上,走不出舞台更走不出房子,也变不出房子,房子是最真实的。

他们一般都很忙,不屑于看我们这种草台班子的魔术表演。偏就这个老板例外,谢总,我这样叫他,他连看了我三场表演,第四场的时候,白莉莉出现了,我的高中同学,那个美丽的女神。她穿着红色的旗袍,微露出辣眼睛的大腿,就站在谢总的身边,直盯盯地看着直盯盯看着舞台的谢总。我向舞台下看的时候,我们有过四目相对,她没有认出我,我也没有认出她。那天晚上谢总请我们班子吃饭,叫她过来添茶倒酒,她带着浓重的香水味走过我身边,谢总喊了她的名字又喊了我的名字,我们互相仔细地看了看,是她,白莉莉,双眼皮大眼睛,比高中时候还要美丽。

“王小魚?你成了魔术师?”她吃惊地问。

“你不是读大学了吗?”我也吃惊地说。大学是我与她的鸿沟,我是大浪淘沙淘下的沙子,是流是埋是生活的洪流说了算,她是金子终于出土要到处无限荣耀闪闪发光。

人生终究是要相逢的,我想过无数个我们相遇的场面,没想到在这里以这种方式相逢。为什么没有想到呢?还是年轻,不理解人生没有哪里是不可以相逢的。

“去年都毕业了。”她浅浅笑着说,“还挺幸运,一毕业就到谢总的公司上班了。”然后她礼节性地敬酒帮客人斟茶后,垂手退回到门口看我们需要什么。楚楚的衣冠太厚,遮盖了深不可测的人心,我难以知道别人需要什么,我知道我需要躲避,我像是一只夹着尾巴的流浪狗,披上了衣服也可以装模作样地坐着与人谈笑风生,台上是假的,台下也是假的,脱光了衣服那个真实的皮囊里也藏着一颗假惺惺的心,在她的目光下,我瞬间回到了真实的自己,一条丢失了唯一爱情为了肉体不至于饿死而行骗乞讨的湿淋淋的流浪狗。

我进了卫生间,靠在墙上抽了根烟,带着苦味的有害气体吸进肺里,生命会减少五分五十秒,离死亡就近了五分五十秒,死亡是什么?一条归去的路,再装,到尽头都没法装。我吸完后长舒一口气,掏出深藏的东西,掂在手里晃了晃,看着哗啦啦的水顺着它从身体里喷涌而出,再看看镜子里年轻而又迷茫的自己,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白莉莉站在卫生间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甩着湿手走出来,我把手插进裤袋里朝着大腿使劲地掐了一下,很疼,不是梦。

“这么快都毕业了?”我说。

“本来学制就四年啊。我们分开五年了。”她说,“你现在是高中同学里最帅的,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磁性,魔术师是不是专一训练过声音?”

“没有。是吗?没觉得。”我开始有点结巴了。她就轻轻地笑了起来,笑了几声后,说,王小鱼,你的魔术真棒,我们谢总连看了四场,非常喜欢你那只鸽子,你卖吗?

“哪一只?”

“能自己飞回的那只。”

“不卖。”

“他会出高价的,你报个价就行。”

“多少钱都不卖。”

她就娉婷袅娜着走回了餐厅,走出了我纷乱的目光。我没有再回去,我怕谢总会开口问我讨要白莉莉,就躲开了。那夜在帐篷里我彻夜难眠,翻来覆去都是她的笑容和声音,那凑近了时的温润空气,绝不是白斑鸠白莉莉能给我的,在深夜里实在睡不下去了,我就在帐篷外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直到天亮。天亮就开始在这个地方的最后一场表演了。我的心里很乱,不知道离开白莉莉后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愿意搭理我。眼前的白斑鸠在我面前闪烁,回鸽的时候它飞了出去,我在舞台上一脸假笑地等它飞回来。它才是唯一爱我的,她不是,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可是眼睛里却又总觉得飞翔的白斑鸠就是白莉莉,它确实就是白莉莉,是我伸手可及,是我可以感受到的依恋。

棚顶的大灯猛亮了一下,然后灭掉了,人群中顿时一片慌乱,有人惊呼,停电了。不过马上就又正常亮了,在一如往常的表演大棚里,白莉莉没了踪影。人群没有惊呼,很多人已经忘记了白莉莉,还有很多人认为我已经把它变了回去。

表演的场地和电源都是房产公司提供的,我在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和往常一样微笑着谢了幕,然后一脸怒容地去找谢总。我以为我找不到他,他会把白莉莉藏起来矢口否认,没想到他在办公室里等着我,白莉莉在他的手心里团着,仅露出脑袋,看着我,咕咕地叫着。

我在心里反复地对自己说,我们演出的费用还没有拿到,我一个人跟他翻了脸,全团的人会跟我翻脸,默念了几遍后堆起了一脸笑容,说,谢总,它刚表演完,得休息了,把它还我吧。

我要是不给你呢?他说。

说不定我会报警呢。我说。

这是天落鸟,落我办公室了,你说报警了又有什么用呢?我说是我的,你说是你的,所有的鸟长得都差不多,警察又能怎么判断呢?

我的鸟是有名字,我喊它名字的话,它会跟我点头,还会飞回来。

它叫什么名字?

白莉莉。我喊它,它冲我点点头。

白莉莉,它竟然叫白莉莉?谢总顿时大笑起来,笑着松开了手,白莉莉立刻张开翅膀飞向我,落在我的肩头,我拿出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在打火机的火焰晃动的时候,白莉莉快速地消失在了谢总面前。我在他的狂笑声中和他道别,还没有走回表演用的大棚,就在售楼处的门口被白莉莉堵住了。

“老同学,你们是不是今天半夜走?”

“是的。”

“那我请你吃饭吧,难得相遇。”

“时间紧,等再遇上吧,我请你。”我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我真的很想请她吃饭,但我怕又是个圈套,我太害怕别人惦记上我的白莉莉了,哪怕是真的白莉莉出现了。我的理智告诉我,面前的白莉莉是假的、是别人的,我鸽袋里的白莉莉才是真的是我的。随着年龄渐长,不再有什么唯一的爱情,只有生存和生活。

“就今天吧,你请我,总不能这么小气地拒绝老同学吧。”她说。说着竟然拉着了我的手,她的手很滑,很软,很轻,很暖和。

“那好吧。”我说。她说她想吃牛排,自己去吃总舍不得,有人请真是太好了。我只好说,那去吃牛排吧。她就领着我去了那个城市的一家西餐厅,里面的人很少,一看菜谱,果然东西很贵。想想能与自己的爱情共进一餐昂贵的牛排,倒也觉得值得。她点了餐后就开始看着我,我装着喝茶,装着看窗外,装着玩手机,她都还是那样直盯盯地看着我。看了一阵后终于说话了。

“你给你的鸽子起名叫白莉莉?”

“没有啊。”

“谢总告诉我的,你叫它,它会冲你点头。你把它变出来我看看。”

“没有这回事。”

“你喜欢我?”她继续追问。这下子难回答了。我想了很久,还是小声地说:“是的。”我觉得我吐出了心中多年的郁积,都有想流泪的感觉。

“所以你給你的鸽子起名叫白莉莉?”

“是的。”我说的时候,小心地看着她。她的眼圈红了,她将脸扭到一边去,停了片刻,从包里拿出一面蛋圆的小镜子,小镜子背面是一些古朴的花纹,那些花纹遮住了她的脸,只看到她拿出纸巾擦了几下,又拿出眉笔重画了一下。

“有人惦记着真好,上学的时候也很好。我学的是会计,可是老板们用会计,都喜欢用自己的亲戚,我家没有亲戚当老板,一毕业就是失业,在这家公司里,也就是在前台接个电话登记个客户名称什么的,我学了四年的专业,没有一点用。我妈问我在这干什么,我跟她说,我在这做会计。我哪敢说实话啊。”她小声地说,声音很悲伤,眼睛里却不再有泪水。

“慢慢来。”我安慰她说。

“不过现在就有一个机会,小鱼,谢总承诺我,只要我能帮他把鸽子弄到手,他就让我做公司的会计,小鱼,你知道的,他们在很多城市都有地产项目,我在他的公司里做了会计,将来就是离开了这家公司,有了从业经验,我也能在别处做会计,我再也不用站在前台接电话了,小鱼,你要帮帮我。”她说。

“他要的是我的回鸽,它是我的命。”我说。

“我可以把我一年的工资都给你。”

“有人出过比你高十倍的价钱,我看都没看一眼。”

“那你想要什么?”她生气地站了起来。

“我什么都不要,我不卖。”我能感到白莉莉在鸽袋里动了动,在我贴近心脏的地方嘤咛了一声。

白莉莉走了,走到餐厅门口又走了回来,坐在我对面,一字一顿地说:“我把我给你。”她说这话的时候又流出了泪水。我轻轻地站起来,说,那走吧。

我带着她打车去了很远的希尔顿酒店,我在百度上搜过,它是那个城市里最贵的酒店,我这几天的演出费用,也只是够在那住一晚上。我很想告诉白莉莉,这个夜晚值得我住这个酒店,但是我没有说,我们都没有说话,默默地下了车进了酒店,从大厅五层楼高的大吊灯下走过,好像带着白莉莉走上了一个很大的舞台。我掏出身份证开了房,进了电梯,进了房间,她就如同傀儡一样跟着我。我的心起初还跳着,后来也感到平静了,尤其是进了房间后,看着她紧闭着眼睛,我进了卫生间,关上了门,脱光了衣服在浴室的大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裸体,心里想着白莉莉会不会也是第一次?

想着想着,我就在热乎乎的水中动了手,直到白色的液体混在热水中冲进了下水道,我才起身擦干净穿好衣服,走出卫生间的时候,白莉莉睁开了眼睛。

“这么久?你还做不做?”她说。

我掏出一支烟,点燃,连吐了几个烟圈,将手在她微闭的眼睛前晃了晃,迷离的烟雾中,白莉莉出现在我的手上。

“白莉莉。”我低低地唤了一声。它冲我点点头。她瞪着眼睛看着我们。

“我爱你。”我对着白斑鸠说,“会永远爱你。”

白莉莉咕咕了两声。

我亲了一口白莉莉,它歪着头看着我,白色的羽毛在灯光下愈发光亮圣洁。我抖了它一下,将手一指,它径直飞上白莉莉的肩头。然后我头也不敢回,快速地走了。我怕我会流泪,但直到我回到演出的大棚,竟然眼眶都没有潮。

我没有再去下一个城市,并不是不让我参加演出,而是少了回鸽的我,在台上总觉得已经没有了生命。我回到故乡后找到了师父,他和姑姑有了孩子,孩子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他的眼睛就随着孩子转来转去。他叹了口气,还没说出话来,姑姑已经抢了话说,你做得对,这样其实也是一种放下。你可以再养一只鸽子,但是绝对不能再起名字,鸽子本来就不该有名字,你有七只鸽子,起了名字后你就只有一只鸽子了。你要像爱白莉莉一样爱其余的六只,就不会没有回鸽了。

姑夫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姑姑又说,从明天你要开始相亲,你要结婚,要有孩子,这样你爸你妈你爷你奶才不会天天怪我,你说你不结婚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可是他们天天怪我。

姑夫说,小鱼——

姑姑调高了嗓门,说,她能为了讨老板欢心跟你上床,说不定早就跟老板上床了。你还是要找个本分的女孩子,知道吗?本本分分的才能过日子。

姑姑说了很久,她说累了就去给我做饭了。师父这才说,你为什么这么舍得?不仅仅是为了帮她吧?

“是的,我想着一只白斑鸠都能养出感情,白莉莉是人,我这样对她,她应该也能对我产生感情。”

“你想她也能跟鸽子一样飞回来?”

“是的。”我点点头。师父笑了,说:“人有人的目标,鸽子有鸽子的翅膀,你以为你一生真能把白莉莉团在手心里?那你得有团着它的能力。”

“如果她不回来,我也尽力了,天落鸟,随她去吧。”

“小鱼,你长大了。”师父说,“长大了的王小鱼如果和没有长大的王小鱼还是一样,那你长大了还有什么用呢?人都是不停往前走的,除了挣钱,除了爱情,你还应该有你自己。”

“可我自己是什么?”

师父扬起手,给了我一巴掌。魔术师的手很快,我都没看到他怎么抬起的手,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师父的眼睛,忽然刀子般锐利。

也许打我能给他带来英雄气概。他说,我要你记得,你有能力成为别人成不了的王小鱼。

我点点头,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说:“师父,我就是你的亲儿子。”

他笑了,目光瞬间恢复了平日里的慵懒和温顺。我忽然想起来,白莉莉飞出又飞回的时候,眼睛里也有过这般变化,在舞台闪耀的灯光下,这种变化虽然闪进过我的眼睛,但我直到现在才理解。

能挣钱的孩子很多,挣了钱还能自己攒下来的,不太多。我就是既能挣又能攒的好孩子。我看了姑姑给我排的相亲日程,在去相第一个女孩子的路上,我就走了——坐着火车,去到一家在业内很有名气的魔术学校,在那里学习了两年,经一个老师的介绍,又去了国外一家学校学习了一年。

三年的学习里,我的手机号码始终没有换,我怕有人找我找不到。确实有很多人找我,但没有白莉莉,她像消失了一样。直到我又回到国内,师父才跟我说,托人打听了,她如愿做上了那家房地产公司的高管,然后又去了别处,听说还是被高薪挖走的。

“打听她做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就像是魔术,不可能一生只演一个魔术,但是每演一个魔术,都应该是一个故事,一个真正魔幻而又美妙的故事,是每一个人不能做到甚至都不能想到的故事。”

“这孩子,我打听她还不是为了你,你不想知道她结婚了没有?”

“她难道没有结婚?”

“结了。”

我的魔术故事里仍然会有鸽子,有时候一只两只,有时候会有一群一片,总是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从来都没有让观众看清一只鸽子,但是每只鸽影又都是不一样的。它们只是故事的点缀,从来也不是主角。

国内知名的演艺公司美丽梦主动联系到了我,推荐我参加了几场大型比赛,我不负众望拿到了名次。从此各种商演邀请络绎不绝,每到一地,吃住都在当地最好的酒店,我的照片都会制成大幅海报挂在门口。我很自豪这么多年一直保持着好的身材,照片上的我英俊得像个明星。对了,我本来就已经是明星了。

生活真是魔幻,走背字的时候喝口凉水也塞牙,走运的时候踩泡狗屎都是狗头金。

在美丽梦又干了一年,续约的时候才知道,最初他们主动找到我,并签下一年合约,是一家房地产公司花了五十万叫他们必须这么做的。我说,那太谢谢他们了,能不能让我回报他们一场演出。美丽梦就联系了那家公司,那家公司很快回复了同意。我上网查了查公司的状况,总经理果然就是白莉莉。

我在答谢演出的最后一个节目中,表演了最简单的幻影飞鸽,我从舞台上走下来,站在观众面前,七只鸽子忽然分别出现在我的两肩和两只手上,这次让观众近距离看清楚了鸽子,在一片如雷的掌声中,它们又排成一列围着舞台飞行一圈,我慢慢向舞台走去,鸽子一只接一只飞到我的身后不见了,然后在大屏幕前,我向观众挥了挥手,借着光影切换走了进去。工作人员关掉了屏幕,我就也不见了。舞台上只剩下一个静止关闭的屏幕。

这一个魔术我在别的地方从来没有表演过,我相信她在现场看着。表演结束的时候,我主动给白莉莉打了电话,问她精彩吗?她很抱歉地说,正在外面开会,没有来得及看,晚上电视台可能会有回放,到时候再看。

感谢你对我的帮助,能请你吃饭吗?我说。

这是你应该的。她说。

还是吃牛排?

腻了,换个口味吧。她说。我不知道她想吃什么,一直等着到了晚上,再给她打电话她就不接了,打了几次后她回了过来,压着声音说,我晚上有应酬,你等我忙完吧。

忙完哪里见?

我去你住的酒店找你。

我就在酒店一直盯著手机,一直等到深夜十二点,她还是没有动静,我忍不住又给她打了电话。她迟疑着说,这么晚了,明天见吧。

“你一定要来,我有重要的东西给你看。”我说。

她真的来了,敲门进来的时候,脚步很迟疑。她还是几年前的样子,只是衣服华贵了些。是啊,也才不过是几年而已。

“给我看什么?”

“给你看看我。”我说着,站了起来,脱光了衣服。

她没有闪避,微微笑着,坐在了椅子上,跷起了二郎腿,点了一根烟,优雅地吐了烟圈说:“你不怕我恨你?”

“我觉得你在等我。”我说。然后我走了过去,她没有动,我抱紧了她,她没有挣扎,温顺得像只鸽子。我抱着她吻着她,我很高兴,像是一只飞回她身体的鸽子。

天亮的时候,她还孩子一样熟睡在我的怀里。我推醒了她。

今天不上班了吗?我问她。

你猜?你猜猜看我去上班不?

你爱我吗?

你猜?她笑了,快速地穿好衣服,朝我脸上亲了一口说,这样是不是很好玩?这些年有多少人在猜我的心,我也在猜他们,唯独不用猜舞台上的你。谢谢你这些年一直等我,我能感觉出来,你很爱我,从心里面爱。

一股暖流从心里涌出来,我咳嗽了两声,说,那让我猜,你也还在爱着我,如果我猜对了,是不是该给个奖励,比如说,一个仙女。

她在我面前忽然很郑重地站了起来,脸上浮起似笑非笑微露牙齿的职业性假笑。她笑着说,你猜对了一半,能猜对一半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我轻易就能被人猜透,就像别人一眼洞穿你的魔术,也就告别舞台了。

好吧,亲爱的王小鱼,我还是应该给你一个奖励,现在我给你表演一个魔术,一个真的魔术,你知道的,魔术是假的,那么你猜真的魔术是真的还是假的?亲爱的,魔术就是你的生活,现在让你来见证一下生活就是魔术,你闭上眼睛,倒数十个数。好的,就这样,你的上眼皮是白莉莉,下眼皮是白莉莉,现在眼睛合上了,白莉莉的世界在哪里?能用眼皮关上的世界是真的还是假的?十,九,来,我们一起数,八,——

我倒数到“一”后,问,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没有人理我。我在心里想,会是什么魔术呢?不会是变出结婚戒指或者鲜花吧?应该是,我们都有钱了,我们不再是为了生活的回鸽,我们可以做自己。我缓缓地睁开眼睛,屋子里没有了白莉莉的影子,面前的桌子上,温柔地站着一只白斑鸠,正用骨碌碌的眼睛打量着我。我伸出手去,它便跳上来。

白莉莉,我喊它,它的眼睛扑闪着,在室内打量,不看我。

我将它抛了起来,它展翅飞开,望着室外的蓝天白云,在室内到处飞扑,寻找可以飞走的缝隙。我点了一根烟,吐了一口,试着喊了一声,王小鱼——它便戛然静止在空中。我像陀螺一样快速地旋转了一圈,伸出右手,王小鱼就站了上去,温热的身体直抵我的手心,缩起了脖子,转着眼睛,看着我眼睛里的它自己。

昨天白莉莉来的时候是空着手来的,在床上是脱了衣服的,我也算魔术界有经验的人了,她要是带了一只魔术鸽,我能看不出来?十个数的时间,这只白斑鸠从哪里来的?

我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打开房门,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隔壁房间的门开着,那不是我开的房间,我本不该进去,可我忍不住想印证飞回的是白莉莉还是王小鱼。虽然我明知道飞回的是王小鱼,可我还是想要去印证,我不愿意自己是一只回鸽,以为高飞是最终的梦想,却不知梦想不过是现实的重复飞回。

我推门进去,屋子里烟雾缭绕,没有人,在被褥凌乱的那张床头,放着一个烟灰缸,一大堆的烟头,有一支还闪着红光,像是埋在地心的炽焰。没见过的人总以为这地心的火是不存在的,可是事实上,我们都没有见过。

我回到房间,靠在枕头上,抽了两支烟后给姑姑打了个电话,问她最近有没有合适的女孩子介绍给我,我想结婚了。

姑姑笑了,说,有一个,是去年的学员,人很本分能过日子,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很崇拜你,只是人长得丑了点,一直没敢给你介绍,她正在苦练回鸽,我说最近流行给回鸽起名字,她说为什么要给回鸽起名字,她永远也不愿意给回鸽起名字,有点意思吧?

我说,姑姑,师父用我的名字招了上千学员了吧,唉,回鸽还是他练得最好。

姑姑开心地笑了几声说,要是对这个姑娘有意思,就回来看看吧。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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