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毅
“革命”一词在中国其最早源自“汤武革命”,其背后蕴含的是中国古代的“天命思想”。在儒家眼中“天命”的转移就应该像尧、舜一样,以“禅让”的方式进行。但自王莽以来,新政权假借“禅让”的名义进行禅代,前后两政权的“天命”早已发生质变。这样说来“禅让”也就是另一类“革命”,或可称为“禅让革命”[5]。春秋战国时“在王权旁落,诸侯争雄的同时,‘天命的崇高地位被架空了。”[6]“天命不再是统一的、神圣的、专属周天子所有,它已经下移至诸侯、卿大夫阶层……天命的神圣性渐次褪去。”[7]汉及以后的每一个朝代都充分宣扬这种普遍下移的天命思想,却又在新政权建立后试图重新确立其独尊性与垄断性。
为了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在”的“革命人”,刘邦等开国者便在“革命”之前开始舆论造势。其主要体现在新君的符命故事,一类是身世神话,如刘邦,称其母“梦与神遇”、“遂产高祖”[8]341。王莽则自称:“至周武王封舜后妫满于陈……至汉兴,安失国,齐人谓之‘王家,因以为氏。”[9]4013且王氏为帝舜之后说,在西汉末年“汉为尧后,有传国之运”的理论背景下有相当大的影响。刘秀则不断声称自己是汉氏宗亲,利用谶纬宣扬“受命中兴”。第二类则是轶事神话。如刘邦,吕公“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进而使其女“为季箕帚妾”。或“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8]347-348等;王莽则宣称在其当安汉公期间,国家“风雨时,甘露降,神芝生,蓂荚、朱草、嘉禾,休征同时并至”[9]4050等;刘秀则出生时“有赤光,室中尽明……嘉禾生,一茎九穗,大于凡禾,……凤皇来集济阳。”[10]1-2这些异事都为刘邦等人继承帝位在社会舆论层面提供了依据。
除了符命故事外,歌谣在舆论造势方面也发挥了突出的作用。潘祥辉认为“歌舆”作为一种舆论机制,在政治斗争中具有“造势”功能,甚至能影响博弈的结局。[11]歌谣的流行暗含着一股由下而上的传播力量,只有将评价标准“柔性”地浸润于民意中,突破了合法性封闭在“官方舆论场”中自我塑造的藩篱,才有可能获得广泛的“舆论力”。[12]
合法性建构可以说既是一种哲学改造,也是一种历史书写,其最终的目的就是使“舆论争鸣”逐渐走向“舆论一律”。[12]“也就是说,必须经过一个政治的社会化过程,统治者的思想才能取得‘普遍性的形式,只有经过这样的普遍化之后,一定的思想文化才能真正发挥统治思想的作用,从而更好地凝聚社会人心和加强王朝政制的合法性。”[13]秦汉时期的重大变革,可谓是“天地一大变局”[14]。“究天人之际”与“通古今之变”是这一时期的时代课题和历史任务,也是秦汉帝国意识形态建构的主要途径和手段。[15]当时的士人或统治者在探讨这时代课题时,有意无意的在其著作中将此种天命思想进一步标准化、系统化,即进行了一个“层类地造成”[16]过程。这对于当时政权合法性的建设是大有益处的。
两汉的天命系统化书写在史书方面,首先司马迁撰述《史记》的最终目标就是以“一家之言”完成“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时代任务,或者说“《史记》并非一般所谓的‘史书,而是素王书。……司马迁‘绍法《春秋》,其意亦当在‘立法,而非‘立言。”[17]司马迁在撰述的过程中多次强调汉兴乃“得天统”[8]349、“继五帝末流,接三代绝业”[8]3319。是“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8]759其次,班固以“断代为史”,撰修《汉书》的目的就是尊汉。在书中强调,“光武皇帝……受命中兴复汉”[9]1024、“世祖受命中兴,拨乱反正”[9]10355。他一方面将刘向、歆父子“汉为尧后”理论作了系统化的书写,记录于《高祖本纪》;同时将刘秀宣称的“受命中兴”论贯穿于《汉书》的撰写过程中,使两汉历史在继承方面完美衔接。最后,《东观汉纪》的目的就是宣汉,颂扬东汉王朝的正统性。
士人论述方面,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将汉伐秦视为“有道伐无道,此天理也”[18]216。班彪《王命论》中称“唐据火德,而汉绍之……盖在高祖,其兴也有五……故淮阴、留侯谓之天授,非人力也”[9]4208-4212,使刘汉受命说进一步系统化。又如王充在《论衡》中就有《宣汉》篇,称“周不如汉”[19]957-958。王莽的《自本》将王氏谱系系统化,使“王氏土德”禅代“汉氏火德”有了身份上的依据。且王莽在始建国元年就遣人颁布四十二篇《符命》于天下,大致言“莽当代汉有天下”[9]1412-1413。杨雄的《剧秦美新》称新朝受命以来,各种祥瑞不断涌出,称王莽“改定神祇”、“钦修百祀”,使“帝典阙者已补,王纲弛者已张”,这样一副“真天子之表也”面相成功地塑造起来了。[20]680-681
如果说“古代思想观念常常需要通过‘制度化(经由官方规定)、‘常识化(通过教育与考试)、‘风俗化(借助地方土绅和官僚推动),才能够在生活世界中真正实现”[21]的话,那么前述士人的历史书写只是将革命前后宣传的舆论进一步系统化、标准化,其实效性还是不足的,因此有必要将此理论进一步制度化、法定化。而这一工作主要体现在朝廷的更化改制实践上。其实“改制”与“受命”是相辅相成的。新王受命,则要改制以“应天”、“明天命”。[18]
“受命改制”的理论起源较早。儒家学者在吸收邹衍的“五德终始说”理论的同时又将其进一步儒家化。到秦汉时期,“‘受命改制思想已是一个有机整体,是一套完整的关于传统王朝政权合法性的理论建构。”[22]环环相扣,彰显儒家色彩。因此,从“德运改制”和封禅两方面论述更能说明两汉政权的合法性建設。
汉文帝以前,一直沿用秦之水德。文帝时贾谊提出“改正朔,易服色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主张汉为“土德”,然并未得到文帝的实践。[8]2492张苍以为汉为水德,应“尚黑如故”[8]2681。而公孙臣则认为“汉当土德”[9]1381。两人争论终不了了之。直到汉武帝时《太初历》的颁布才真正宣布将“水德制度”变为“土德”。且“改正朔”本身就是一种天命的法定。汉成帝之后,政治危机愈加严重,汉家德运遭到时人的反对与怀疑。如甘忠可、夏贺良等人称“汉历中衰,当更受命。”哀帝迫于无奈改制“号曰陈圣刘太平皇帝”以实现“汉国再获受命之符”[9]3192。王莽则“以十二月朔癸酉为建国元年正月之朔,以鸡鸣为时。服色配德上黄,牺牲应正用白,使节之旄幡皆纯黄……以承皇天上帝威命也。”[9]4095-4096
封禅是中国古代帝王进行的一件非常重大的国家祭祀。《史记》称“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盖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见而不臻乎泰山者也。”[8]1355《白虎通义》亦曰“王者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何?……天下太平功成,封禅以告太平。”[23]278袁宏《后汉纪》载“是故王者初基,则有封禅之事,盖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24]可见,封禅到秦汉时又被赋予了新涵义,即成为宣扬政权合法性的手段。汉武帝从元封五年(前106年)起,先后凡五次封禅泰山,以“建汉家封禅”。光武帝泰山封禅,刻石记功宣扬其“受命于天”。封禅之事在历史上虽不是常见,但却屡有人建议举行,可见其在维护与宣扬政权方面的独特作用。
从上述可知,两汉政权通过革命前的舆论造势,革命后士人的历史书写以及政府的“更化改制”,将其在革命前后不断宣扬的天命思想逐渐系统化、法定化,最终达到维护其政权合法性的目的。“如果从政治文化模式的角度来看,它隐含的是这样一个牢不可破的信念:社会不仅可以按照某些价值规则进行改造,而且惟有经过这种改造和重构之后的社会才可能是合理的社会。”[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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