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晓蕾
《明史·张献忠传》载其“性狡谲嗜杀。一日不杀人辄悒悒不乐。诡开科取士,集于青羊宫尽杀之,笔墨成丘塚。坑成都民于中园,杀各卫籍军九十八万。又遣四将军分屠各府县,名草杀。伪官朝会拜伏,呼獒数十下殿,獒所嗅者,引出斩之,名天杀。又创生剥皮法,皮未去而先绝者,刑者抵死。将卒以杀人多少叙功次,共杀男女六万万有奇。贼将有不忍至縊死者,伪都督张君用、王明等数十人,皆坐杀人少剥皮死,并屠其家眷。川中士大夫使受伪职,叙州布政使尹伸、广元给事中吴宇英不屈死;诸受职者后寻亦皆见杀。其惨虐无人理不可胜纪。……顺治三年,献忠尽焚成都宫殿庐舍,夷其城,率众出川北,又欲尽杀川兵。”
此谓张献忠共杀“六万万有奇”,显然夸大难以置信。史载明季四川总人口约一千万,历朝史书所载,四川从未达到过六亿人口。清毛奇龄《后鉴录》所记平东、抚南、安西、定北“命四路将军分路剿杀”所报数字相加的总数正好是6·0748亿完全吻合,说明源出《后鉴录》,毛康熙时曾任明史修纂官,夸大其词的根源就出于此。
明末清初遗民所撰史书都写了张献忠在蜀杀人无数,但都没有如此夸张骇人的数字。如王夫之《永历实录》:“献忠之在蜀也,杀掠尤惨,城邑村野,至数百里无人迹。民逃入深山,不得食而死者委填岸谷,或采草木叶食之,得生者乃化为野人,裸处林栖,体生白毛,遇人则搏杀之而吮其血。”温睿临《南疆逸史》载:“贼性喜杀,乱蜀时立赏格:凡部卒日得男壮手足二百双者授把总,女倍之,童稚不计。”吴伟业《绥寇纪略》:“献贼欲屠成都民,孙可望谏曰:其名等随王多年,身经数百战,所得之地即行杀戮,不留尺寸以作根本。士民既杀,地方取之何用?苟不修王业,将士随王亦无益矣。必欲屠民,其名愿刎颈以代民死。”查继佐《罪惟录》载献忠“具榜取士,士争乞生,复以兵围之,数千人咸振筆携策而死。”
由此可证,《明史》本传除杀人数字夸大不实外,其在蜀残忍乱杀无辜之事,应当属实。史载明末四川人口约一千万,顺治十八年只剩八万,康熙二十四年只有一万八千零九十一丁。人口巨減的罪魁祸首,虽明、清官兵、姚黄义军、张献忠、吴三桂叛军等都各自有份,但张献忠和清军杀戮最多。偏袒任何一方均不合史实。
如果认为上述史载是“地主阶级对农民起义的捏造污蔑和仇恨”,那么农民起义军内部的官吏和外国传教士在成都所记的史料,则不存在仇恨和污蔑,而且都是亲眼所见的事实,应该是最可靠的确凿证据。
据当时供职大西政权幕府的欧阳直《欧阳氏遗书》载:“献忠调远近乡绅赴成都,尽杀之。调各生员听考,到即禁之大慈寺……牵至南门桥上斫入水中,师生主仆悉付清流,河水尽赤,尸积流阻。”“凡居山扎寨者,攻之擒之,斩首剁手无算。”“抚南营内逃去都司张斗南……凡南路全营大小官悉诛之……四路追拿,遇兵民即杀。”“移师出城,驻营于郊,令各营纵火烧毁房屋,一时各郡县城野庐舍俱烬。”“弃成都北去,行次顺庆界,大阅,杀尽川兵,不留一卒,川兵尽。”
又因张献忠亲近天主教,封当时在成都传教的意大利人利类思和葡萄牙人安文思两人为“天学国师”,他们目睹所记文字,后被法国传教士译成中文《圣教入川记》出版。现摘录数段如下:
此时成都僧人最多,已达二千之数。因献忠惨杀,无一漏网者。其余住川中各州县人民,多受杀戮,因献忠疑若辈所谋为谋乱之尤,故下令清剿。……大加杀戮,已杀去川人十四万之多,拟将川省变为旷野,无人居住。
南京明军1645年秋间入川……及闻刘清(进)忠在汉中兵败,属下之兵皆系川人,于是狂怒大发,虐杀川人,以雪其恨。此次杀伐,不知死人若干……各州县城边皆有大坟名万人坟者,其中所葬尸骨不知凡几。
1645年冬十一月二十二日,献忠欲剿洗全城居民。先遣一人捏词诳报以安民心。……次日,大集人马,若将赴战场一般。献忠暗将毒谋通知各营军官,饬令剿杀全城,不留一人。诡言:“百姓等已暗通敌人之故,勾引大队入川,以图大举,故剿灭全城居民。尔等各宜秘密准备,不得遗留军情”云云。
此时,被拘百姓无数,集于南门外沙坝桥外,一见献忠到来,众皆跪伏地下,云:“大王万岁,大王为我等之王,我等为大王之民。我等未犯国法,何故杀耶?我等无兵器,非兵非敌,乃守法良民,乞大王救命,赦我等无辜小民。”云云。献忠……反而厉声痛骂百姓私通敌人。随即纵马跃入人中,任马乱跳乱踢,并高声狂吼:“该杀该死之反叛!”随令众将士急速动刑,……真是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处处皆尸,河为之塞,不能行船。
献忠分兵四出,……无论男女老幼及畜类等,悉行诛灭,几无遗类。凡城镇村庄房屋无人居者,皆放火焚毁。而仓廪山林亦受毁灭。……献忠由川往陕,离成都时下令将皇宫焚毁。在城外见隆烟腾起,火光烛地,大为狂喜。复令全城四面纵火,一时各方火起,公所私地,楼台亭阁,一片通红,有似火海。……转瞬间,川中首城已成焦土,实属可惜。
我们长期一直坚信:“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只有这种农民的阶级斗争、农民的起义和农民的战争,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毛选》第二卷619页)张献忠虽出身农民,但他起义后从未提出过其他农民起义“杀富济贫”、“均贫富”、“均田免赋”等代表农民利益的口号纲领,反而不分贫富善恶,大量屠杀军民士子僧人和妇女,烧毁宫殿民房,使成都全城化为焦土,这主要发生在他称王之后,足以说明农民起义已经完全蜕化变质,成为严重破坏生产力和阻碍社会历史发展的反动势力了。所以我认为对农民起义的评价,应当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重新评估其功过是非,而不能笼统肯定他们是“历史发展的动力”。至于如何具体甄别,重新评价,笔者水平有限,只有翘首盼望历史学家们的新著问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