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新阶
墙上的火铳
冷峻的青砖,一根铁钉的进入异常艰难。
一管火铳悬挂在铁钉上,兽皮带子绷得很直。
三十年的光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时光的箭镞穿过太阳的光芒和无痕的月华,把五彩的日历装订成一本猎手的《史记》。
三十年前的一个黄昏,太阳歇在一株栎树上,跟白昼依依惜别,风吹动栎树,叶子沙沙作响。
溪水漫过卵石,夜虫的啁啾拉开序幕。峭崖上的茅草在风中摇曳,稀稀拉拉的叶片在夕阳中张开绒毛。
经过大半天的周旋,翻过了三道山梁,树爷把一只黄麂逼到了峭崖边上。
火药的气味在树林间弥漫,火绳燃烧,红色的光点忽明忽暗。
他再次瞄准,冷飕飕的铳管直指黄麂的身躯。它已经没有退路。只要火绳靠上火铳的引线,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也许就会谢幕,鲜血会绽开最后的花朵。
死亡已经无法选择,黄麂忽然后退站立,把两支前腿搭在崖壁上,树爷这才看到它的腹下是一只小黄麂,正在妈妈的奶头上做最后的吮吸……
树爷右脚被荆棘刺破,他本应是追不上这善跑的黄麂的,原来只是因为它带着它的孩子。树爷忽然想到母亲奶他弟弟的情景,忽然想到自己的媳妇在暴风雪中护佑儿子的画面,他忽然想到了罪恶、审判、饶恕、挣扎等等词语,想到生命的伟大和珍贵。
他的铳还是响了。一把铁砂打残了许多片栎树叶子,树叶的残片在风中飞舞,夕阳倏地落了下来。
夜幕祥和,月色宁静。
树爷回到家,在墙上钉下一枚铁钉,他把火铳挂上去,三十年日出日落,火铳成为这面墙上的一个符号。
树爷把生日改成了那个特殊的日子。
每年陪他过生日的是一条冲的猎人,他们的火铳也挂在墙上,偶尔也搁在晒豆豉的簸箕上吓吓偷食的飞鸟。
三弦
秋风吹拂,新稻的芳香随风弥漫。
一弯新月,挂在溪边的合欢树上,轮廓清晰,光芒柔和。
三弦响起,黝黑的云板敲击,声音厚实富有质感。
一拨人,坐在丹墀里,一壶浓茶,两杯淡酒,三两盘核桃花生,点缀秋日温情。
老者鹤发童颜,看不出人生的沧桑。他抖起后襟,在一把久违的太师椅上落座,然后开始吟唱春去夏来。
声音圆润,有板有眼,人生的陡峭化为平坦,世事的艰辛不过一曲轻歌,趟过九曲十八弯的清江,一帆高悬,忘不了船尾上的小酌轻唱。
南曲,这悠扬婉转的宫廷音乐,不知何时流落清江两岸,三彪子听不得这曲儿,三弦一响,他就挪不动步子。
拜了师,抄了谱,记了词,但是他没有一把三弦。
他把船泊在柳林湾,在草丛里守了三天,终于捕获了一条墨蛇,那张蛇皮蒙了五把三弦。
三彪子已经成了筲箕湾有名的三爷,四把三弦送走了多少日月,弹奏了多少悲欢离合。
第五把在他手上已经出神入化,他把对历史的洞察对生命的体味融入到每一曲的吟唱,在一支支曲子里,他看到巍峨的大山、汤汤的河流,看到山花烂漫、新杪茁壮……
一把三弦,成为三爷精神的图腾。
陶罐
山的身躯,跟水融合,在匠人手中,成为另外一种姿势。
在烈火中煅烧,在高温中涅槃升华,柔和的身躯变得刚强,依然是山石的颜色,泥土的本真。
年复一年,以火为伴。农家的火塘里,依偎柴火,米饭的醇香、腊肉的芬芳像山花绽放,一屋的饭香菜甜,一屋的万般惬意。
烤火炉走进千家万户,农家的火塘熄灭,电饭锅、电压力锅陈列于农家厨房,像穿上新铠甲的兵勇,威武光鲜,熠熠生辉。
于是,陶罐被置于库房墙角,咣当一声,木门紧锁。
时光停留,日月羁滞。
永远的黑夜,永远的寂静,小虫的啁啾,老鼠的寨率都是奢望。虽然蜘蛛的光临悄无声息,但也不失为温暖的慰安。
光阴的翅膀不停飞翔,记忆的屏幕目不暇接,每个今日都是对昨日的覆盖。
陶罐在墙角休眠,似乎已经被主人从记忆中删除。
一个晚霞燃烧的黄昏,夕阳笼罩着山乡,像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一种怀旧的情绪油然而生。主人忽然想起往日陶罐炖肉煮饭的芳香。这久违的依恋一旦唤醒,竟是如此强烈。
铁锁打开。从墙角拿起陶罐,罐口蛛网密布,罐身是厚厚的尘土。擦拭,清洗,黑釉铮亮,原来陶罐仍葆有如此的光彩。
陶罐,不惊不喜,低调是它的本色。
陶罐,依然没有回到火边。被主人缠上红绸,陈列在博物柜里。
主人又从网上买了大大小小一批陶罐,履行烹调的职责。
陶罐兄弟,成为一组乡土诗,释放着农耕文明最后的光辉,让我们的生活接近自然的质地。往日的风尚萦绕,或许是另一种温情,另一种曲高和寡。
陶罐,储藏着我们最本质的记忆。
我们的身心,最终和陶罐一起归于泥土。
木升
木升,往日乡村的度量器具,借几升苞谷,还几升小米,是左邻右舍常做的功课。
饥馑像山坡上的田鼠,处心积虑地捕杀,仍是从来没有完全离开过我们,因为常有粮食的借贷,木升自然成了用得最勤的量具。
那年四月,外祖父给我们送来自己炒的新茶,我去对门人家借来半升米——乡人其实最是聪明,盛满一升,然后把木升倾斜,升口到升底形成一个斜面时就是半升。
升平斗满成为衡量乡人道德的标尺。
不知什么时候,庄稼开始疯长,收获的粮食远远超过我们期望的基准线,再也没有人借粮还粮了,木升突然变得没有用处。
起初,母亲用它盛物,来了客人,用木升装些核桃板栗,再用瓷盅倒一盅土酒,在乡间,那算是很高的礼遇。
后来,有了漂亮的果盘果篮,土里土气的木升自惭形秽,再也没有勇气在客人面前出现。
前几年,我去一个农家乐吃饭,稻场坎上整整齐齐一排花架,每个花架上都放着一个木升,木升里栽着茂盛的青蒿,青蒿乃蘋,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诗经中的句子。升中植苹,取升平之意。
这些木升是主人从附近收购而来,或许其中就有我家的木升。
回到家,我们的木升还在。母亲用红布包了,吊在房梁上。她说,这个不能卖,这是用来保佑全家升平吉祥的。
母亲收藏的,是一段岁月。
还有附在那段岁月上的文化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