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数敏
谢屾
孙恒瑜
在众多传统江南民居研究中,上海并不是能够第一时间跃入视野的地区。历史上的上海位于太湖古代三江出口尾闾,主要包括明清松江府全境及苏州府部分县区。这一带因太湖流域物产丰富,米粮业、桑蚕业、棉纺业都十分发达,常常以苏松杭嘉湖“江南五府”或六府、八府一州为代表[1],统称“江南水乡”。
以方言分区、文化人类学及历史地理学的分区研究为基础,乡土建筑的谱系可以大致通过历史上的行政中心为代表地点,绘制出一个传统民居建筑特征及其空间分布的基本图景。对上海来说,一方面,其属于“吴语方言区—太湖片—苏沪嘉小片”,苏南浙北和上海地区的局部都可被看做环太湖区域的扩大。①吴语地区乡土民居谱系的划分,详见上海规划与自然资源局编《上海乡村传统建筑元素提炼》,上海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以及常青、雍振华、巨凯夫等相关学者的研究。沿用《营造法原》做法的香山帮匠作系统,从当时的江南经济文化中心苏州,逐步向外辐射造就了江南水乡地区最为广泛普遍的民居形式。另一方面,1843 年开埠之后,受中西文化交融的影响,在上海租界大量建造的石库门里弄被认为是最具当地特色的近代建筑代表。苏式营造为主的传统江南民居与近代里弄这两种建筑形制在松江府华亭县、上海县城厢等地区的分布,主要顺应上海自西向东海岸线拓展延伸,及由此引起的行政建置扩张、人口经济发展的时空方向,呈现出“内溯太湖、外联江海”的脉络特征[2],(图1)而上海外围乡镇地区的乡土民居,并不是完全随之演替、交迭的。从城市到乡村,从中心到边缘,随着近年不断开展研究,关于郊区乡镇民居的认知亦正在深入。除了中心与边缘地区在资金投入、品质要求、知识阶层参与、市场专业化等方面的差距②关于乡土民居从中心到外围的差异,肖旻在其文章《穿越的思索:广府民居研究笔记》中有详细论述,参见参考文献[3]。[3],微观地理环境及其造成的生产生活方式的差异,是更为直接的影响因素。从这一角度上看,乡土民居建筑研究,应把空间研究与历史地理研究联系起来,解读建筑空间如何作为具体的场景,参与到上海地方历史以及文化形成的讨论中。
上海主要包含历史上松江府下辖的“七县一厅”(至清代包括上海县、华亭县、青浦县、娄县、奉贤县、南汇县、金山县及川沙厅)与苏州府下辖三县(至清代包括嘉定县、宝山县、崇明县)的境域范围。
对于上海的历史地理分区,上海市规划部门课题组提出了冈身松江文化圈、淞北平江文化圈、沿海新兴文化圈、沙岛文化圈的划分③笔者参与的上海规划局课题组提出乡村四个文化圈的划分,详见上海规划与自然资源局编《上海乡村传统建筑元素提炼》,上海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第43—47 页。,历史地理学者谢湜则对明中叶以来太湖以东地区分为高乡和低乡进行区域历史地理研究,碟缘外高地、古代沙嘴冈身地带、太湖中部洼地平原等具有不同特征①关于太湖以东高乡低乡开发格局,及主要三个地理分区图,详见参考文献[10],第190 页。。以上研究中不约而同提到了一条重要的地理分界线——冈身。
冈身在距今五六千年前形成,是上海古海岸线,由隆起的数段沙堤组成,将上海地貌从西北部至南部划分为东西两大部分。冈身一线北起今嘉定外冈、南翔到闵行区莘庄、马桥、奉贤柘林,南至金山漕泾。松江府宋代绍熙《云间志》记载:“古冈身……入土数尺,皆螺蚌壳,世传海中涌三浪而成。”②绍熙《云间志》为上海地区最早关于冈身的记载,参见上海市上海县志编纂委员会编《上海县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 年版,第1 048 页。历史上,冈身地势较高,阻挡了吴淞江及嘉定县、松江府境内的水系向东流入江海,水系差异在冈身东西两侧形成了不同的地貌。
松江府城位于冈身以西,所在之处成陆最早。府治的前身是从秀州(元代称嘉兴路)分置海边的一个小县华亭,直到元初至元十四年(1278)升为独立的府治,这也是掌控东南海上贸易的市舶司和榷场从青龙镇合并迁至上海镇的第二年③元代市舶司迁并至上海镇的时间为1277 年,参见上海市南市区志编纂委员会编《南市区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7 年版,第90 页。。百余年之中,松江府北界的吴淞江不断淤塞缩狭,海船无法循江直上,淞江南岸曾经襟江面海的唐宋第一大镇青龙镇逐步衰落,元初这次迁并总司之后,上海更是“人烟浩穰,海舶辐辏”,元至元二十九年(1292)上海建县。同样受吴淞江水系影响的还有江北岸的苏州府嘉定县,于宋嘉定十年(1218)立县之后,为吴淞及太湖水系塘浦疏浚工程而奔忙。这一时期,黄浦江以东地带仍然在逐步成陆过程中,沧海桑田,长江和钱塘江带来的泥沙在出海口处不断沉积形成滨海平原,发挥近海滩涂便于盐业生产的优势,长江三角洲从元代起进入了鼎盛时期。
图1 上海“内溯太湖、外联江海”的建筑文化脉络特征(图片来源:上海江南水乡建筑元素普查与提炼研究课题组提供)
冈身以西的青浦和松江华亭县部分地区地势最低,淀山湖、泖港等水系密布,在洪汛和高潮时易受洪涝灾害,属于紧临太湖洼地的湖荡水乡片区。该地区土壤以青紫泥为主,有机质含量高,土质粘重,渍水严重。境内湖荡密布,水面面积大且水质清洁,浮游生物与水草丰富,为发展水产和水禽养殖提供了有利条件。
郏亶《水利书》记载:“吴淞江南岸自北平浦,……皆是水田,约一百二十余里。”①郏亶《水利书》中记载低地水田,参见《上海地名志》编纂委员会编《上海地名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8 年版,第672 页。
古代吴淞江为东西向,称之横,南北走向的河流称之纵,大河的支流口叫做浦。古人疏浚塘、浦之后,用挖上来的淤泥加固塘浦河道的堤岸,并围垦成田,称之“圩田”。在湖荡水乡片区,水系发达,圩田种稻是普遍的农业生产方式。(图2b)
图2 上海乡土片区空间肌理特征(图片来源:黄数敏、孙恒瑜绘制)2a. 上海市地势2b. 湖荡水乡片2c. 淞北平江片2d. 滨海盐田片
冈身以东地势较高,平均海拔高度多在4 m 以上,除了松江府、上海县城厢之外,主要为吴淞江以北的苏州府嘉定、宝山县,可划分为淞北平江片(图2c)。高乡的水系引排不畅,除了需要人工疏导南北走向的横沥及与之垂直的众多横塘,构成网格状的塘浦系统外,还需要设置堽门,解决排洪和蓄水问题。“堽身以东,有一塘焉,西彻松江,北过常熟,谓之‘横沥’。又有小塘,或二里,或三里,贯横沥而东西流者,多谓之‘门’。……是古者堰水于堽身之东,灌溉高田;而又为堽门者,恐水之或壅则决之,而横沥所以分其流也。”②关于堽(冈)门的记载,参见范成大撰《吴郡志》,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年版,第266—267 页。冈身附近的地名,例如封家浜、走马塘、钱门塘这些小塘,当时均被笼统称为“堽门”或“门”。“吴淞江为三州太湖出水之大道,水之经流也。江之南北岸二百五十里间,支流数百,引以灌溉。自顷水利不修,经河既湮,支流亦塞。……是以两县之田与安亭连界者,无不荒。……重以五六年之旱,沟浍生尘,嗷嗷待尽而已。此民之所以困也。”[4]故淞北片虽有水系,然航道易塞,水浊不清,仍有别于苏州一带的水乡风貌。
同时,由于这一地带盐渍脱盐缓慢,土壤以夹沙泥为主,保水保肥性能较差,含盐略高,对农作物生长不利,植棉代粮较多。历史上棉业在嘉定县、松江府位于冈身以东的集镇中曾广泛分布,随着海岸线的东扩,沿海地区的盐场东移之后,也逐步改为植棉。
明永乐年间夏元吉疏浚范家浜,以黄浦水道取代吴淞江作为太湖流域排水的主干道,史称“黄浦夺淞”。此后黄浦江基本定型,水面逐渐开阔,被作为区分上海县东、西乡的地理界线,浦东逐渐成为一个独立的地理单元。①吴滔在《明代浦东荡地归属与盐场管理之争》一文中提出,嘉靖《上海县志》卷一《山水 · 黄浦》,对上海河道分为浦东、浦西进行陈述,表示浦东已成为独立的地理单元。刊于《经济社会史评论》2016 年第4 期,第90—99 页。
浦东在清代属川沙厅、南汇县,由于靠近海岸线,地貌主要以滩涂为主,常被称作斥卤之区。从清代南汇地图上看(图2d),可见大量东西向河道横向贯穿,名曰二灶港、三灶港、六灶港等等。这些正是盐业生产中为引入海水而人工开挖的漕沟。用灶命名,是由于古代煮盐利用火灶蒸发结晶,盐民以灶为单位来进行生产。宽阔的潮港河道对应各自的生产单位,被称为“灶港”。海水由灶港引入后,通过纵向的河塘向南北导入盐田,在漫滩中煎晒成卤。
为了保护沿海的盐业生产,宋代曾在海岸线边缘修筑捍海塘,明代修筑里护塘。在塘上每隔一段距离设有闸门,以便海水流入灶港。但是加高的海塘仍然是海水进入盐场的阻碍,并且使塘外滩涂淤积加快,盐场不得不向海塘外转移。但即便如此,人们还是保持着把东西向灶港作为生产和航运的主要通道,把南北向河塘作为生活性河道,逐水而居,形成“横港纵塘”的聚落肌理。
上海成陆过程中,浦南低地片及沙岛片是两处地理环境变化较大的地区。
浦南低地片在地理高程上与湖荡水乡片同为低地,范围覆盖湖荡水乡片的黄浦江以南、滨海盐田片以西、杭州湾北岸一带,主要包括上海的金山地区。上海地区成陆过程的总趋势是向海延伸。虽然金山实际上在6 000 年前已经成陆,农业、盐业均相当发达,秦代曾置海盐县,但由于杭州湾海潮的冲刷,自东晋至宋元时期有大片的土地坍塌入海,海岸线向内收缩。历史上记载有三个古县治所都在金山境内,包括秦代海盐县、南北朝时的前京县和胥浦县,但后来均已陷入海中,以致一般提到上海的历史,都从松江华亭开始叙述。
此外,浦南低地片曾为太湖三江之一的东江、后来三泖通海之处,太湖泄水主要改为通过黄浦江之后,张泾等河的水流仍然向南出杭州湾[5]204。由于钱塘江口潮势凶猛,明代多次修筑金山海塘,使海水不再入侵,但疏通出海河港与修筑海塘、挡潮和排涝、通航和清淤始终相互抵触。金山一度置闸挡潮,又废闸复堰,反复不定,打乱了自然的水系规律,后来境内出海的河流全部改为向北流黄浦江去水,许多河道夺流改道,也有的变成了陆地。
沙岛片以崇明、长兴、横沙等岛组成,因江流冲刷,早期经历了三涨三塌、县治所五迁六建的变化,是上海成陆最晚的区域。最早的东沙出现于唐武德年间,后又相继出现了姚刘沙岛、三沙、西沙、平洋沙等岛,其中忽涨忽塌;至明末清初,各沙基本连接成大岛,地域才基本稳定下来。建置上,元初以“天赐”盐场为基础建崇明州,明代降州为县,直至万历十一年(1583)县治城址稳定,主要辖属为苏州府。虽然地理位置上远隔长江,兼受江北文化和江南文化影响,但是主要开发建设地带为沙岛南岸,官渡码头设于岛南,与苏州、常熟、太仓、嘉定均有航线,往来频繁。“天赐”盐场与同属两浙盐司的其他三十五场多采取“聚团公煎”,不同的是,崇明“不分团,听民逐便煎煮,以其有涉海之险也”[6],地形变化较大,煮盐场所变动频繁,没有采用团灶的组织管理方式。
总的来看,上海位于太湖流域以东的大陆边缘,地理条件较晚才稳定下来,根据自然环境、社会经济因素的差异,可划分为湖荡水乡片、淞北平江片、滨海盐田片、崇明沙岛片、浦南低地片,建立地域小片区的认知框架。其中湖荡水乡片、淞北平江片、滨海盐田片的地理形态及经济生产在元明清时代保持稳定,乡村、村镇聚落在空间肌理上呈现出较为明显的特征,为乡土民居建筑研究提供了基础条件。
(1)湖荡水乡片,以松江、青浦及金山、闵行的部分地区为主,建置上与松江府华亭、青浦关系紧密,湖荡连绵,围湖圩田,米粮渔业物产经济与太湖流域的水乡地区相似。
(2)淞北平江片,主要以吴淞江以北的嘉定、宝山地区为主,地形肌理为横塘纵浦,属棉田高乡地区。行政建置最初为宋代平江府(后改名苏州府)所辖,处于姑苏文化的边缘地区。
(3)滨海盐田片,处于黄浦江以东、长江三角洲滨海最外缘区域,主要包括浦东、奉贤及闵行的部分,属新兴成陆的淤积外拓地区。历史上以盐业、渔业为主,近代以来因航运商贸经济发展,接受外来文化的辐射较多。横港纵塘的地形肌理是团灶协作下盐业生产带来的历史特征。
3.1.1 一二进民居
单屋与一二进的小型民居,在湖荡水乡片、淞北平江片、浦南低地片均分布广泛。布局与俗称“一正两厢,三间五架”的苏州民居近似,由三开间的房屋围合成院,前后以厢房相连,厢房建于一侧为单厢,建于两侧为一正两厢。规模较大者,则另设前厅“墙门间”作为入口,正房之后设内院。如果是用地宽敞的农村地区,还会在正房内院里修建猪舍、禽舍。一些地区将每排房屋称为“埭”,庭院称为“庭心”或“场心”。
从整体平面布局来看,淞北片、湖荡片的民居以“门”字形居多,而浦南片民居则为“凹”字形。从内部流线来看,除了局部市镇组成连续街面的商铺房屋会从侧弄进入后院,院落入口基本上设置在前部的当心间位置上,完全用作门厅的当心间也被称为“墙门间”。
“门”字形合院(图3)的特征,是普遍以“厅堂”作为交通转换空间,房间之间在室内形成流线组织,厨房炉灶在后院辅助用房中或者在堂屋侧后部。厅堂比较讲究的,在庭院一侧会采用装饰性较强的轩廊设计,面向庭院设仪门或墙门,使空间层次更为丰富。
图3 一进两厢“门”字型合院布局(图片来源:黄数敏、孙恒瑜绘制)
图4 单埭落舍屋“凹”字形合院布局及二埭落舍屋合院布局(图片来源:同图3 )
图55 a. 奉贤叶永梅宅,单埭头屋(图片来源:杨铭摄影);5b. 二埭落舍屋合院(图片来源:同图5 a);5c. 青浦某落舍屋室内(图片来源:黄数敏摄影)
另一种“凹”字形合院,与“门”字形构图相反,尤以浦南片的四坡“落舍”(又称“落厍”)屋最为常见。(图4—图5)平面组织上,入门有微凹进半米左右的小空间,当地人称之“廊厦”,进入前头屋,通过前头屋进入院内,内部流线普遍以“庭心”及环绕的过道来串联房间。房间的分隔和入口位置也较为灵活,部分朝向堂屋(也称客堂间),更多直接朝向庭院过道开启。单埭一般为三开间,当心间为前头屋兼堂屋,两侧次间称为“落叶”,内院两侧为厢房。二埭则在前头屋设墙门间作为入口,后埭屋设堂屋。庭院位置更接近北面厢房的灶间,与生产相关的用途更多。
总体而言,“一正两厢”是苏沪传统民居合院的基本模式。而且,无论是三开间的一二进及多进院落,或者后面展开讨论的多开间大型院落,正厢房之间的屋檐檐口高度都是保持同一高度并四周连续,便于围绕庭院天井形成连贯的回廊空间,这也是苏沪传统民居区别于其他江南民居的特征之一。
3.1.2 多进民居
淞北片、湖荡片、沙岛片区中更为富有的人家,往往在一二进院落基础上向纵深发展形成多进院落。正厅的厢房有的采用二层楼房,并通过侧廊与前廊围合兜通,便于雨天通行,居民称之为“走马楼”,与苏州民居相似。正楼、楼厅前正对的砖细仪门、墙门楼,更为高大精美,多用砖雕,并常常采用砖石仿牌科斗拱样式,彰显主人的财富与地位。楼厅前面向庭院一侧设有轩廊,比普通人家的装饰性更强,形式变化更多样。
一般百姓民宅采用三开间面阔,而苏松城厢里的大户人家为应对这样的限制,虽然将大厅建造成五开间,但用板壁将稍间隔开,正脊采用断脊的方式,分为三节,以示厅堂仍然符合三开间规定。上海地区如今保留的多进院落民居达到五开间的仅为少数,一般沿用此做法以遵循制式。
崇明沙岛片的“三进二场心四厅头宅沟”是一正两厢多进民居的一种形式。前屋、正屋与两侧厢房前后分开,屋檐互不相连,更接近北方布局。环绕该类民居常有四周水道,可抵御水患海潮,其中还可饲养鱼鸭并兼防盗作用,当地称为“四厅头宅沟”。(图6)
3.1.3 多开间民居
在滨海盐田片区中,更多地分布着大型多开间合院民居。这是一种庭院开阔,横向展开达五至七开间、甚至九开间的大家庭居住的合院。由于这种房屋四边围合开间较大,合院平面轮廓的长宽比接近1 ∶1,加上正厢房均为四向斜坡屋顶,两厢屋脊、前埭屋脊与后埭屋脊远看高差不明显,近似连接成圈,当地人又称之为“绞圈房子”①绞圈房子的“绞”沪语读音为gao,根据上海当地乡村老人口述,大致把四边围合、屋架交圈的宅院均称为绞圈房子。据朱亚夫《绞圈房子,海派老民居》(载于《档案春秋》2013 第10 期,第46 页)考证,1883 年出版的《松江方言教程》中“五开间四厢房个一绞圈房子……”是最早关于绞圈房子的记载。。实际上,绞圈房子南北两埭主屋的进深大于厢房,因而主脊高于侧屋,两端悬山外挑并以短山墙封檐来处理。
从平面布局来看,多开间合院与“凹”字形合院较为接近,以环绕庭院的过道串联房间。入口是前埭屋正中的墙门间,进入庭院后,正对的是中轴线上后埭屋的堂屋。周边次间、东西厢房均直接向过道开启,灶间一般设在后埭两角,视取水或环境条件而定。这样的平面,使得宽阔开敞的庭院成为大家族共享的公共活动空间。如果家庭规模扩大,可以在此基础上向东西两侧横向延伸,以窄长的小院连接扩建的第二列厢房、长屋,例如浦东旗杆村顾宅即呈现出东西两侧分别扩展的平面布局。(图7—图8)
图99 a. 湖荡片金泽、淞北片嘉定部分民居的梁架(图片来源:黄数敏、孙恒瑜绘制)9b. 淞北片嘉定二层民居中的花篮柱(图片来源:同图9 a)9c. 浦东绞圈房子民居中正贴的单步弯梁“眉川”(图片来源:同图9 a)
图10 浦南低地片的落舍屋剖轴测图(图片来源:同图9 a)
3.2.1 正贴边贴式
江南民居大木结构主要为抬梁—穿斗混合式。与《营造法原》记载的苏州工匠的做法相符合,民居当心间两榀屋架称正贴,山墙屋架称边贴。正贴以抬梁为主,边贴多为穿斗。正贴梁枋往往穿插柱身,并不完全是柱上承梁、抬梁承檩(苏式称为“桁”)的典型抬梁式,因此抬梁—穿斗混合结构在苏州地区又称立贴式。[6]整体结构上,正贴抬梁为主或抬梁与穿枋结合,可以增加柱间跨度,拓展内部使用空间,边贴用穿枋,有些还将梁架与砖砌山墙通过铁件进行拉结,共同承重,用料经济且增强了房屋的整体性。
苏式梁架以扁作为高级,圆作次之。目前上海地区留存的扁作厅在湖荡水乡区分布较多。在扁作厅屋中,正贴部分四界月梁跨度最大,用料讲究但样式朴素,月梁断面高宽比约为3 ∶2,边贴部分采用宽弧形眉川和穿枋连接立柱,均与《营造法原》记载的传统做法相仿。大梁背上或设童柱,或设牌科、山雾云、抱梁云,部分建筑构件雕刻植物纹样,雕刻技法以浅浮雕为主,少数桁枋间也设有一斗三升或一斗六升一字牌科。
淞北片的民居除了较为讲究的厅堂采用扁作之外,普遍以圆作居多,同样延续了前廊、前轩、内四界、后轩等传统形制。少数扁作厅中,只正贴采用扁作,边贴仍用圆作,较为平直、简洁。梁枋底有蒲鞋头、棹木、梁垫加强联系且略加装饰,但是大多数构架已经简化,柱顶不承梁,梁以透榫穿柱,柱顶直接承檩、桁居多。厅堂前设有翻轩,如一枝香、鹤颈轩、船篷轩等《营造法原》中的各式轩顶做法在这一地区均可以看到。除轩廊上设草架之外,梁架以露明造为主。(图9a)
此外,淞北片的民居中有类似苏州民居花篮厅的做法。花篮厅做法常见于苏州园林单层建筑中,在嘉定民居建筑中,可见花篮厅与楼厅结合的衍生形式。《营造法原》记载花篮厅为:“厅之步柱不落地,代以短柱,称垂莲柱,亦称荷花柱,柱悬于通长枋子,或于草架内设大料,称草搁梁,以铁环悬挂之,柱首雕花篮,故名花篮厅。”[7]28例如在敦谊堂和春霭堂中,二层民居中的一楼厅堂部分,厅的正贴轴线上的步柱不落地,代以短柱、悬柱,短柱的端部雕有花篮(图9b),称为花篮柱。这与在檐廊挂落下端的装饰性垂花不同。由于取消步柱之后,该处梁枋需要承载檐廊和后四界、二层楼板的荷载,前后枋架于花篮柱上,再受力于大梁,因此用材浑厚,柱首“花篮”木雕装饰更大气美观。花篮柱不仅可以在传统室内形成无柱的大跨度空间,而且为素雅的江南民居室内装修装饰增添了特色,成为了嘉定民居在苏式营造之外衍生的工法特征。
3.2.2 正贴边作及眉川变化
正贴抬梁与边贴穿斗本来是为了突出当心间轴线空间的重要性,在滨海盐田片的多开间合院民居中,较有经济实力的人家也遵循此道,正厅正贴扁作四界月梁,与左右形成三个开间的贯通,加上扁作的边贴弯梁(苏南称“眉川”)装饰墙面,营造出正厅的室内空间。
滨海盐田片更常见的多开间绞圈房屋,则采用圆作梁架,正堂屋间常常只有一个开间的宽度。虽然没有抬梁正贴,但是为了突出中轴线空间,会利用扁作的穿斗做法,即正贴位置“边作”,充分发挥了 “眉川”做法既实用节约、又具有装饰性的效果。眉川在滨海片(如浦东川沙、周浦等地)民居中,是常见运用的装饰性元素。相比其他地区,滨海盐田片的眉川曲线更为柔美饱满,变化更为丰富,弧度从类椭圆弧形变化为“S”形、鱼尾形等,在三开间扁作厅和一开间的堂屋间、墙门间中均有应用。其次,眉川构造上也逐步从结构构件变成装饰构件,比如有的梁架从堂屋这侧看是眉川作,而从背面看实质上是直梁穿斗承重,眉川只是局部外饰。(图9c)
3.2.3 四坡落舍式
浦南低地片现存,四向坡顶的结构形式与江南苏式民居的营造做法差异较大,金山、平湖方言称之为“落舍”(也写作“落库”),在相临的平湖、海盐地区的历史图片中也能看到这类房屋,金山、松江、青浦南部现存较多。(图10)一般硬山的三开间房屋各有两榀正贴、两榀边贴,落舍屋则在当心间用正贴梁架,次间枋、檩直接搁在与山墙同高的边柱上,或砖墙直接承檩枋,没有完整的边贴。次间屋架通过檩枋逐层内退,并与短柱相互搭接,构成从正贴屋脊向四个屋角的斜向坡度,转角不设角梁,以斜向角椽搭接,形成四坡顶,屋面四个垂脊上常有灰塑装饰。
四坡落舍式虽然压缩了次间的净高空间,檐口较低,但适应了浦南片特殊的自然地理环境。从金山历年县志记载[4],浦南低地一带,曾受海潮侵袭较多、地层不稳,且夏秋台风频繁,海塘屡遭溃堤决堤。四坡落舍构架形式,四个方向的抗风性比较均衡,采用圆作梁柱和简单的穿斗式梁架亦经济实用。一般前埭进深含檐柱共七柱七檩,后埭进深大一些,八檩或九檩均有,不一定完全前后对称。以檩数表示进深,当地亦称为“路”,如金山朱泾镇待泾村蒋泾18 组袁宅前埭称为“七路头”,后埭“九路头”,是指前埭七檩,后埭九檩。此外,落舍屋围合的院落设计也较为灵活,可以根据需要在厢房转接的部位布置小天井等。
3.3.1 立面与色彩材质
粉墙黛瓦是江南水乡民居留给人们最深刻的印象,尤其在水面倒影衬托下,木墙板、木门窗与粉白砖墙、小青瓦屋面构成了一幅天然的水墨画。
从屋顶形式上看,上海民居有双坡硬山、双坡悬山、四坡落舍、四坡局部歇山等丰富造型,硬山墙还有观音兜、马头墙等样式,屋脊为传统的雌毛脊、坐斗脊等。正立面或沿街、沿河等的长立面,与苏式民居一样,主要是木门窗和局部砖砌窗槛墙。一层外墙通常以砖墙外粉石灰为主,滨海片和沙岛片的民居也有的在砖墙外用竹片或芦苇杆覆面,再施以石灰面层;二层则稍做外挑以木板墙或木质围栏、阳台进行围合。底层用砖有利于防潮和坚固,而上层木结构较轻且分隔使用方便。(图11)
图11 上海民居主要立面的材质与色彩(图片来源:黄数敏摄影)
3.3.2 装饰
上海乡土民居的装饰,主要体现在山墙样式、小木构件的装修雕刻上。山墙样式是比较直观的外立面装饰元素,除了人字形硬山,观音兜、马头墙及混合式山墙也较为常见,而且在不同乡土片区中有微小形态差别。淞北片较为普遍的观音兜山墙的轮廓与《营造法原》记载的“半观音兜”图样的弧度相似,弧线较为细巧、平顺,加上哺鸡脊或雌毛脊的屋脊,构成高低起伏的天际轮廓线。滨海盐田片的民居山墙,轮廓多为饱满、圆润的大弧度观音兜,更近似闽粤地区的镬耳墙,并且在近代之后吸收西式元素,出现了混合式山墙。而其他片区山墙样式混合、杂糅的更为常见,例如在湖荡水乡片的松江华亭、朱家角、泗泾、朱泾等地较多的徽派马头墙、屏风墙样式,都是上海地区水路码头发达,人口迁入①参见熊月之主编《上海通史 第1 卷:导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年版,第71 页中提到上海开埠之前,人口主要有四个方面的来源,一是随上海陆地的逐步形成,从太湖流域顺势东迁过来的;二是在北宋、南宋之际,从中原一带迁徙而来的;三是元末农民起义时,因避战乱,从江南、江北一带逃迁过来的;四是随着明清时期上海经济的逐渐繁荣、海上贸易的发达,从广东、福建、宁波等地来此经商的。,导致建筑风格交叠、混用的体现。(图12)
图12 12a. 淞北片民居观音兜山墙(图片来源:黄数敏、孙恒瑜拍摄/绘制)12b. 滨海片民居观音兜山墙(图片来源:同图12 a)
小木装修的装饰主要体现在门窗样式,如江南常见的万字纹、书条宫字纹、海棠纹等。民居厅堂的南面多为长窗,其余面多为短窗(半窗)。木构窗扇的背面可糊纸,也可嵌贝壳、蠡壳,近代以后也有嵌玻璃的。上海乡土民居除了结合大木梁架的少量木雕外,其他部位装饰较少,整体上较为简洁。不仅上海民居装饰简洁,有研究指出同属吴语太湖片苏南浙北地区民居的繁复雕刻也较少,推测与文人意趣主导下的匠人风格相关[8-9],例如上海豫园的繁复装饰主要在瓦作、砖作与彩画上,拙政园的厅堂楼阁采用的也是朴素的扁作月梁等等。
淞北平江片位于冈身高地、吴淞江以北,明清时期主要属苏州府嘉定县(后析分出宝山县),在上海乡土片区研究中被划分为“淞北平江文化圈”。以此为例,比对该地区的乡土民居与周边地区的异同,有助于厘清民居特征,并理解上海乡土地方特色的形成。从地理地貌上看,冈身以东,除了嘉定县,苏州府太仓、常熟部分地区也属于横塘纵浦高乡地貌,以棉花种植、棉纺生产为主,因此也一并纳入探讨。(图13—图14)
图13 明清淞北片主要乡镇分布(图片来源:黄数敏、孙恒瑜绘制)
图14 历史地图中的淞北片乡镇分布(图片来源:黄数敏、孙恒瑜在明正德《练川图记》的“嘉定县境图”基础上绘制)
淞北平江片的民居主要是一二进、三开间的合院。这种小规模民居形制,与以农业、手工业为主的社会生产结构相适应。江南蚕桑、棉纺业发达,除农业之外,一些家庭还从事手工业生产,妇女在生产过程中承担重要作用,加上手工业与商业的流动性影响,导致农户、小手工业者居住的乡村地区形成以核心家庭为主的聚居方式。反之在农耕为主的地区,男性主导生产,兄弟姐妹成家立业之后往往仍与父母或祖父母共居,因此多建造体量庞大、房间数量众多的大规模民居。由此可以理解,以棉纺业、米粮商业为主的淞北片、湖荡水乡片的民居规模较小,而滨海盐田片民居的多开间大家族式的居住模式,与该片曾为浙西盐场,盐业生产需要大量劳动力协作不无关系。
淞北片民居的空间布局,是棉业生产生活方式与市镇公共空间的河道、水系、农田空间关系的反映。传统上,棉纺生产基本上是以农户家庭手工工场出现的,只有棉布的加工环节,如染、踹等业,才较多地集中到城市中。[10]从平面功能布局流线看,淞北片乡土民居具有“田(棉田)—场(棉花晒场)—坊(纺车)—宅(居住)”的空间功能关系(图15),宅院均与棉花的种植、晒筛等联系紧密。其中有不少民居通向晒场、棉田的次要房间入口,保留了“闼门”或“阘”的门板构件,是曾经普遍进行棉纺生产的体现。(图16)
图15 “田—场—坊—宅”棉纺业民居功能关系(图片来源:黄数敏、孙恒瑜绘制)
图16 16a. 淞北片民居的闼门(图片来源:黄数敏拍摄)16b. 沙岛片民居的闼门(图片来源:同图16 a)16c. 淞北片民居闼门图示(图片来源:同图15 )
闼门,亦称“矮挞门”,普通小型民居中设单扇或双扇挞门居多。《营造法原》记载:“矮挞为窗形之门,单扇居多,装于大门及侧门处,其内再装门……其上部流空,以木条镶配花纹,下部为夹堂及裙板,隔以横头斜。上下比例约以四六分配。”[7]42-43在嘉定,闼门的做法与《营造法原》中描述的略有不同,其上半部分翻起,形成通风采光窗,下半部分仍为半段矮门可以维持关闭,保障安全。如此亦窗亦门的装置,还可解决织布机在宅院场地搬进搬出的需求。
曾经也以棉纺业为主的崇明,属于长江以北的沙岛片,部分民居同样留存了闼门,在相近的太仓地区亦可见到类似的构造。比如,崇明民居闼门多设于灶间,当地老一辈农户回忆,旧时民居除了开间制度,对门窗也有严格要求,灶间房间门只能开单扇。但是织布机较大,搬动不便,于是在灶间门边另设一扇“窗+可拆卸的固定扇”,即“一窗一阘”,不开门的时候为单扇门,需要搬织布机时,则闼门可以一同开启。
图17 水系与民居临水关系比较(图片来源:孙恒瑜绘制)17a、17b. 淞北片民居:吴蕴初故居、嘉定敦谊堂17c. 湖荡片民居:练塘前进街42 号
图18 嘉定吴蕴初故居一带沿街立面与冈身以西的水乡村镇立面对比(图片来源:同图15 )18a. 淞北平江片18b. 湖荡水乡片
虽然淞北片以棉纺业为主,但是如果从地貌肌理进一步细分,西部的一小段外冈—盐铁塘地带与东部靠海的大部分高乡地貌是有区别的。盐铁塘是明清嘉定县主要的南北向运河,位于冈身西侧,西起长江南岸的沙洲县(今江苏省张家港市)杨舍镇北,向东南流,至嘉定,在黄渡镇注入吴淞江,全长近百公里,连通长江、浏河、吴淞江。盐铁塘与低乡接壤地带的水运条件较好,沿线集中了南翔、外冈、安亭、黄渡等重要的棉布贸易兼棉纺生产型市镇(图14)。借助于两岸相继开挖的塘浦和设置的堰门、斗门,盐铁塘既可遏水于冈身之东,灌溉嘉定高亢之田,又可遏自身之水,减轻塘西洼地的行洪排涝负担。
植棉、纺棉地区与主要从事棉布贸易的市镇,在民居的细节上也有一定区别。从肌理尺度看,淞北高乡地区民居沿街立面的平均面宽普遍比湖荡水乡片以及外冈—盐铁塘地带民居的平均面宽更大,西门、娄塘、徐行镇的沿街民居沿街立面多为2~3开间,面宽达6 ~10 m,甚至12 ~15 m。靠近外冈—盐铁塘地带的黄渡、葛隆镇的沿街民居多为单开间,面宽3 ~4 m,与朱家角、练塘等地的小面宽民居类似,显示出沿街面在商业贸易方面更高的效率追求。此外,大量的码头、水埠今天仍然可以在这些地区的市镇中看到,近水民居的建筑形态大多采用前市后河或前店后居的布局,临街常用作商铺作坊,后院或临河一侧则布置为厨房、柴间等辅助用房。(图17)
湖荡水乡片本不植棉,但便捷的交通条件使得大部分农户在农闲时间都能发展家庭手工棉纺生产。例如朱家角、枫泾就是在标布贸易中兴起的明清“巨镇”典型。湖荡区充足的米粮供给,也给棉业、丝蚕业的发展提供了保障。除了一般市镇具有的沿河街市、桥头广场、码头水埠等场所,贸易型市镇由于牙行、买办等商贸发达,常常演变出“餐、茶、酒、宿”等功能,通过廊棚、披屋等自由错落的方式,沿水系构建了“廊、楼、檐、埠”等丰富的休闲空间。
高乡地区则似与水系貌合神离。在嘉定博物馆提供的20 世纪初的一张建筑照片中(图19)可以看到,并非各家都有水埠台阶直接临水,偶尔几处河埠,台阶高差也非常大,船只停泊、上下搬运不便。从几例嘉定地区现存的民居案例中也可发现建筑与水系的疏离。
图19 20 世纪初嘉定河边起伏的观音兜山墙(图片来源:嘉定博物馆提供)
秀野堂位于嘉定县城东郊,坐北朝南,南面近练祁河,面阔三间,两进院落,整体布局方正规整,现状沿河并无下岸房及水埠遗存,历史文献中也无水埠相关记述。吴蕴初故居位于嘉定县城西门郊外,宅前的西门老街,是一条与河道平行的街巷,沿街民居与河道呈典型的“一河一宅一街”格局,在西门老街沿街的民居中,除了吴蕴初故居,临河的商铺作坊大多并无河埠码头。敦谊堂,位于嘉定县境北部娄塘镇,是始建于清末民初的二层建筑,建筑布局坐东朝西,面阔三间,院落顺应地形,自由弯曲,沿河立面为二层高的院墙,墙上高处设有精美漏空花窗,颇有苏州园林之韵,却并不直接临水,也无沿河廊棚记述。(图17—图18)
由于淞北高乡以棉花种植及棉纺生产为主,因此建筑沿街面较为内向封闭,贸易型市镇中常见的廊棚披屋、水埠等灵活的建造方式很少在淞北片民居中出现。商业街面利用效率受经济因素影响,只有水运便捷的地区才能成为布商牙行等棉纺贸易的主要市镇。尤其在徽州布商的心目中,南翔的棉布贸易地位相当重要。有关学者对记录徽商贸易路线的《一统路程图记》 苏松二府至各处水路研究后,认为其中从松江府到上海县,本可以走直线距离更短的蒲汇塘、黄浦江,之所以沿砖桥至横沥,绕道位于吴淞江以北的南翔,再折返回吴淞江至上海县,是为了涵盖更多的棉织业市镇,所谓“路须多迂,布商不可少也”。[11]另外,松江府经由太仓至苏州府的航船线路也必经南翔等市镇,一般不经过高乡,原理与此相似。
根植于乡土逐步演化的淞北片民居,与冈身、水系导致的高乡生产条件相关,同时也受到整体社会环境及地方文化的影响。
淞北片属于高乡河道,水易壅塞,有时候浑潮停滞,而低乡又易倒灌、排水不畅,“有效的水利工程和管理均要求跨越县州行政划分”[12]358方得以进行。例如,常熟、太仓、嘉定对于盐铁塘、白茆等河道的派浚问题,因其既是商业交通所依赖的跨境水道,又是有一定蓄水灌溉能力的河道,会影响各自辖境内的农田水利,曾引发多次争论。如,明万历年间嘉定首先开浚,并将太精境内的河段一同疏浚,要求太仓分担浚费的一半,但太仓对分摊存异。在苏州府的干预下,最终均摊平息。州县都需要争取上级官府的行政管治协调,整合官方财力和民间劳力。除了在兴修水利上需要争取支持,在以棉代粮、赋税折减等民生的公共事务上也是如此。明清江南由棉作引起的最典型的制度性变动,莫过于高乡田赋从折征棉布到棉布折银的变化。从“折漕”到“折色”,在明清时期的嘉定县不断地反复进行,“毫无例外反映了嘉定耆老乡贤带领整个地域社会的抗争”。[13]这种对社会公共利益的争取,背后反映的是浓厚的士绅社会文化价值取向。尊孔重教、崇商重文,士绅对地方事务的重视,带来的是对当地文化中心的认同。回顾嘉定社会文化历史,文风昌盛、教化礼乐传统风气之浓郁,从孔庙规制就可提供佐证。作为苏州府东部最远的县治,经济条件在江南府县中亦为“瘠薄”,而兴建于立县次年的嘉定孔庙却有着“吴中第一”之称[14],至今已逾八百多年。
家风文郁、重礼含蓄,淞北片民居中普遍建造仪门是士绅文化在建筑中的体现。仪门是苏式传统民居内院的重要装饰,在内院或墙门间背后设置。民居临街面与一般并无二致,有的是商铺作坊,有的是前屋门厅,有的是院墙入门,墙当中设传统条石框库门作入口,简洁、敦实、低调(图20)。进入宅院之内,进深一二进或数进,面对庭院则设砖细墙门,又称仪门,是装饰内庭院及弘扬家风、教化门第、敦宗睦族的重要象征。仪门之上刻有家训、家风的题字,配饰石雕、砖雕图案,工艺精美。
图20 上海民居中的仪门内外对比20a. 高桥敬业堂(图片来源:黄数敏摄影)20b. 嘉定秀野堂(图片来源:谢屾、黄数敏摄影)
今天嘉定、宝山民居中仪门传统做法保存较多,仪门被单独保留并列为保护名单的仍有数十处。如徐行小庙村清乾隆时代的“天赐纯暇”仪门,钱门塘望仙桥旁张宅仪门,娄塘“聿修厥德”民居仪门、中下塘23 号民宅仪门等。
较为完整的仪门,多见于民居大宅。如嘉定西门的吴蕴初故居,面阔三或五间,二三进院落,内院各有仪门二座。宝山罗店的敦友堂,深达四进,每进均设有仪门装饰。娄塘的印氏住宅、印家住宅“业精于勤”“咸与维新”仪门,砖雕歇山式,屋檐哺鸡脊,檐下设一斗三升仿木斗拱。春蔼堂,院落仪门“竹苞松茂”匾额砖刻精美,为清末民初沪上书法家浦文球所题。上贴墨书“福禄寿”“欣逢黄道”“恰遇紫微”等条幅,石雕花纹挂落,哺鸡脊歇山屋檐压顶,下枋书写有《兰亭序》片段。
当然,并非所有带仪门装饰的民居均属于士绅乡贤所有,许多百姓的小型宅院也设置简化了木结构和雕饰的仪门,与滨海盐田片的多开间民居宅院不设内院仪门的习惯迥异,反映出两片区建筑文化的差异。积善堂,是位于嘉定东部大裕村的小型合院民居,天井规模小,仅留宽5.6m、深3 m 的细窄空间,仍然遵照墙门间后立仪门的传统(图21)。外冈望仙桥东岸民居杨留勒宅,狭窄的普通街道一侧的普通民居,前屋简朴,与相临民宅几无二致,檐口净高不足2.3 m,低矮实用。经过墙门间后,为宽5 m、深6 m 的小型庭院,前屋背面保存清代仪门一座,经多年风霜,灰塑装饰保存较少,但形式与苏州民居营造基本一样,可以想象当年主人家对此精心的布置(图22)。
图21 积善堂小院中的仪门(图片来源:黄数敏、孙恒瑜绘制)
图22 外冈镇杨留勒宅的仪门(图片来源:同图21 )
总体而言,相对滨海盐田片、沙岛片、浦南低田片,淞北平江片的民居受传统苏式营造的影响较深,包括仪门、花篮柱、翻轩、挂落等传统装饰,风格延续性较强。
从松江府到上海市,沧桑变迁让人容易忘记这片土地是“江南”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市镇到乡村,沿线的地形变化、建筑景象切换并不明显,历史上宽阔的湖荡,或是纵横的塘港,或是平坦的滩地似乎已经远离今天现代的生活。然而,江南文化和经济地理格局都曾经深深地影响着上海地域建筑,乡土民居的建构方式是人们对于自然地理环境的“直接回应”。将上海地区划分为湖荡水乡片、淞北平江片、滨海盐田片、崇明沙岛片、浦南低地片五个小区片进行乡土民居的比较分析可知,一方面,民居在平面布局、结构形式、立面及装饰上的差异,反映了自然地理、经济生产等因素与建筑空间组织的一种联系线索。在平面布局上,滨海盐田片区绞圈民居开间较多、规模较大,而湖荡水乡片、淞北平江片民居则较为紧凑、规模较小;结合结构形式来看,沙岛片民居的四厅头宅沟及浦南低地片民居的四坡落舍特征,均缘于对当地特殊自然地理环境的应对。各片区乡土民居的结构做法、粉黛错落的立面山墙等,大部分遵循“中心—边缘”的规律,相比中心市镇民居有构件简化、取直的现象,以便于在地建造,但某些复杂的做法并未因此减少,并且因人口流动相互交杂,呈现出多元杂糅的形态。(图23)
图23 上海民居样本分布及比较(图片来源:黄数敏、孙恒瑜绘制)
另一方面,这些乡土民居小片区并不是完全独立的,落舍屋、绞圈房子等也只是在江南水乡传统民居形制下的一些局部演化,而发生这些演化现象的乡村所依附的中心集镇,如张堰、枫泾、川沙、新场等古镇民居,无疑保持了“内溯太湖”的苏式民居的基本特质。然而,民居的基质形式有多少、如何在边缘乡镇中被保留延续下来,值得思考和关注,比如眉川、闼门、仪门等等。正如从淞北平江片民居的形式变化中,解读出与冈身、水系、棉纺生产的历史场景以及社会文化的影响,把建筑的空间研究与地方历史研究联系起来进行考察,五个片区的乡土民居共同呈现出江南水乡地域环境的差异性、多元性,对于理解上海的江南文化基因提供了一定的历史参照。而这些,正是乡土叙事文化的意义。
感谢上海规划局课题组顾守柏、孙珊、卓刚峰、王海松为本研究提供资料及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