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

2020-08-31 01:39冯六一
湖南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道士

冯六一

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月儿还没有圆到十六的时候,毛娭毑圆满了自己的一生。在这个大众瞩望天庭明月、心灵寄寓圆满的日子,其实还有许多思念和缺陷,几声朗笑的另一面,颤动生命沉痛的无奈和忧伤。

缘分,这个字眼含着命定的意味。当毛娭毑从洞庭湖木帆船上来到东井岭时,她可能没有想到,自己还会以这样近乎完美的方式来践行命运中和水的约定。东井岭在城市的扩张中越来越逼仄,连施展一场像样后事的场地也没有了,而在洞庭湖边的南岳坡码头,还有水运公司一块即将进行旧城改造的空地。毛娭毑留存尘世最后的日子,就挨着洞庭湖。

秋天洁净的夜,如同被湖水洗过捞起来了。十五的月亮,玉盘一样悬挂,是温润淡雅的饰品,点缀着碧青的夜空。而迷蒙的洞庭湖上,湿腥的微风轻拂,粼粼的波光,像谁撒下了一层旧时细碎的银子。毛娭毑豆蔻年华时听惯了的洞庭湖水的声音,正节奏舒缓地从远处荡漾而来。水浪无休无止拍击着停泊的船舷和码头的岸石,哗——哗——哗,顺着湿润的湖风,从耳朵进入体内,恍如一道催眠的咒语——使人在绵长时空里迷失的咒语。冰棺里毛娭毑化过妆的脸庞,透出淡淡嫣红,被施展了魔法一般,掏空了内心的繁杂,如熟睡的婴儿,享受着这天赐的恩泽。

水有源头,人有源头,生活也有源头,但谁知道,亘古的月亮,那十五的圆满起始,源头在哪里?也许根本就没有呢,仅仅是一种虚妄?何时晴,何时阴,何时圆,何时缺,一切皆在人的内心,由我们自相约定。原来听母亲念叨,年怕中秋,月怕十五。过完中秋节,恍惚听到年的脚步声了,不由得感慨时光易逝,记录时间的转盘又移过了一道刻痕。而人在八月十五,举头看明月,则是一种心灵对话,一种情感交流,被探究和期盼充满的对话和交流。

人在大自然中,总能够寻找到对应自己情感的事与物,不知这是一种依附,还是一种相融。从什么时候起,古老月亮的盈亏成了聚散离合的象征,成了怀想故乡思念亲人的符号。有一次,朋友换掉睡了将近二十年的木床,看到搬运走的旧木床,像看到自己的梦还有自己的气味被人搬走了。他有些感慨,人一辈子,真睡不了几张床,做不了几个梦,有的人说不定就只睡过一张床。细细想来,风云变幻的岁月,人一辈子又能相伴多少八月十五的圆月,又有多少次与月真诚相对了呢?芸芸众生中,人天生是个体的,是孤独的,也是无奈的,情感和生命像水一样流淌。浩瀚天宇里,其实月亮也是个体的,也是孤独的,但月亮是恒久的,少了人对生命消亡的无奈。当人深知自己的无奈无法改变,慢慢在承受中变得淡然变得宁静了。人感受到了月亮的宁静和恒久,祈望让如水的月光覆盖,和月相融,慢慢老在月光里,老在一种和血脉相融与天地相融的内核里,得到一种心灵的庇护和慰藉。

现在春秋的气温不那么明显,已经阴历八月十五了,夜晚仍然没有凉意。灵堂的棚子盖着厚厚的帆布,里面闷热,人三三两两走出来,坐在河边的石块上,享受着湖风微微的轻抚。我漫无目的望着洞庭湖上澄碧的夜空,天的边缘好像半圆的球体垂落下来,黑夜的天空比白天的天空小了许多,小得几只湖草里被惊起的白鹭一振羽翼,就担心它们会碰触到天边的幽蓝。星星有一粒没一粒地散布在夜空,它们是猎奇的偷窥者,也是阴郁的密谋者;是深邃的思考者,更是超然的智者。就在我与遥远的星空对视时,一颗流星蓦然划过,流星前端尖尖的,拖曳的尾光散开,看不见飞翔的翅膀,流星像一个人光着身子,急急忙忙地跃入了茫茫洞庭湖水。而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在大马士革看到流星时,却感受到那是个美妙瞬间,流星是他自己身上燃起的一团烈火。其实流星更像浩瀚天宇或者深沉大地一个灵光闪现的梦,有着不可捉摸的神秘幻象。

毛娭毑十几岁嫁给驾船的丈夫,一九五八年以一条六吨的小“摇叽咕”入股帆船合作社——这种体量狭小的木帆船,你仅从字面上就可以听到木桨与木桩子、船板与流水之间碰撞摩擦所发出的声响,甚至能感受到人驾驭船只时脸上绷紧的线条,还有顺应水势时手脚的灵巧。夫妻俩在洞庭湖上穿风破雨,四处漂泊,养育了六个儿女。八十年代,丈夫得肝癌去世后,她独自在东井岭上生活。崽女接她过去,住不了几天,又闹着要回来,说一个人住,自在。毛娭毑和我母亲年龄相仿,是一起在水上船帮靠船帮生活过的老姐妹。毛娭毑神色谦卑,总是笑眯眯的,躲闪什么一样。这仿佛是母亲那一辈老妇人经典的表情。性格孤僻的毛娭毑住四楼,平时不和邻里往来,只偶尔到母亲家来坐坐。进门泡茶是第一档子事,然后两个老姐妹一边喝茶,一边扯扯船上的陈年旧事,崽女们如何如何。坐不了多久,两个老姐妹干瘪的嘴把茶盅里剩下的茶叶嚼完,毛娭毑就起身告辞了。

毛娭毑经常自己坐在阳台上发愣,望着楼下的花花草草,不知道她脑海里闪现飘过些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想,就是一片虚幻的空白。最近几年,毛娭毑得了老年痴呆,弄得家里一团糟。崽女们要上班,只得请了一个乡下亲戚来照料,但毛娭毑不是说她偷东西,就是无端骂她一顿,亲戚气跑了。正好她疼爱的二儿子在船厂下岗了,回家服侍母亲。可是几个崽女到家里来,毛娭毑只对二儿子发火,经常骂得他狗血淋头。二儿子气得泪水在眼眶里打回旋,门一摔,出去转几圈,又回来了。

也许老人记忆已经丢失,也许一部分已经固化,即使痴呆了,那种深深痕印也无法抹去。她拧反了热冷开关一样,把疼爱转换为一种恶毒的语言,怎么刺人怎么来。原来老人经常对不听话的崽女说,上辈子欠你们的,这辈子还债来了。现在倒过来说,二儿子上辈子是欠毛娭毑的,也是来偿还债务。

灵堂里人来人往,喧哗热闹,不断有爽爽的笑声窜出,也时有女人悲戚的哭声夹杂。在湘北地方,年寿高的老人去世了,是一种圆满,称为白喜事。凡是所能彰顯孝心的仪式,都要进行,笑声越多,人们越是高兴。他们说,老人家是到另一个世界享福去了。

办事的督管为孝家请来了电声乐队,电子琴、电吉他、萨克斯、黑管、大号小号一应俱全。这是一些没有入流的乐手歌手,到处跑场子。有人说,他们嗅觉特别灵敏,能闻到一种死亡气息。为了揽到生意,他们总是最早出现在死亡现场,见识过各种死亡的情形,也晓得那些祭奠亡灵的程式,有的程式就是他们自己独创,再慢慢流行开来了。他们大多动作幅度大,有时大到夸张。歌子唱得音韵不足,甚至连歌词也夹杂着方言,在一些字眼里好像有个弯,就是拐不过来。孝家老了父亲,他们唱父亲主题的歌,孝家过了母亲,他们就唱母亲主题的歌。几个分类的歌本子摆在谱架上。事先说好吹唱一夜的酬劳,几个人一千多块钱,还有好烟好酒待着,这也是有行市的。歌子唱得好的乐队,请的人多,收入也不菲。现时萝卜白菜的价钱都在涨,吃这碗饭的人玩起了套路,慢慢改变了一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变着法子多捞几文钱。

乐队主持是一个穿花衬衫的年轻人,他一边用不标准的官话,一边混杂着方言,利用人们尽心表达对孝家情意的心理,诙谐地诱导点歌,二十块钱一首,点歌者也可以自己上去演唱。乐队的演唱,都是些大众耳熟也能跟着哼哼几句的歌子。他们称之为“歌会”的演唱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这帮精明的艺人又玩起了花样,涂脂抹粉,打扮一番,穿戴起戏衣,献唱一段高腔高韵的花鼓戏《讨学钱》,惟妙惟肖的表演逗得时不时爆出满堂哄笑。灵堂里欢快氛围愈聚愈浓,将哀伤淹没了。这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碰撞,起落着生与死,也隐逸着人们面对生死的挣脱与领受。

停顿休憩一会儿,女艺人在旁边换上了白净孝衣,有人招呼着把孝子孝孙弄到灵位前跪拜。望着灵位前那一片白色,女艺人喉咙蠕动几下,情绪上来了,“呀”的一声,拖着哭腔,悲悲切切,切切悲悲,一声长一声短,哭起娘来。这是哭灵,是演唱会的高潮部分,灵堂内外的人都被吸引过来了。那个女人涂抹白粉的脸,在灯光映照下,显得更加寡白,营造出一种悲伤至极的情境。女人带着哭声,诉说着娘十月怀胎的悲苦,几十年来养儿育女的艰辛,崽女们以后没有娘疼了怎么过。女艺人抛掷水袖,脸仰起来的时候,人们看见,泪水已经在她寡白的脸上,将脂粉冲出了两道沟壑。正当女艺人的哭声一声盖过一声,跪在地上的孝子孝孙们,泪水吧嗒吧嗒往地下掉,边上很多女人眼圈通红时不时抹把泪水擤把鼻涕的时候,穿花衬衫的主持人上来了,拿着个小白铁皮箱子,找孝家讨赏钱。人们仿佛从悲切中醒悟过来了,哦,这不过是艺人的表演。

上半夜是现世时尚的表达,而下半夜却是回归传统习俗,请道士唱夜歌子。所谓的道士,也就是乡下专门吃这碗饭的俗人。逢白喜事,替孝家举行一些上辈流传下来的祭祀仪式。一场白喜事,大约三四个道士,一面锣鼓,一对镲,一把唢呐,一板木鱼,吹吹打打。老辈人说,道士玩的花样越繁复,各种关节打通了,亡灵归去阴间的路途越顺畅。一阵急切的锣鼓声和镲声响起,串花开始了。咚咚咚,嚓嚓嚓,道士举着白幡,踏着锣鼓和镲的节奏,左右穿梭引路,孝子披麻戴孝,手里拿着孝棍紧随其后。道士和孝子之间相互穿插,舞出各种花式。串花不仅耗体力,还要凭机巧,是道士显露身手的硬功夫。狭小的空间里,道士领着孝子们,几乎是跑着来来往往,闪成一条流动的线形。只见那条白色的线形,在灵堂中央,长变短,短变长,圆变方,方变圆;时而脑壳高耸,时而腰身低垂;时而伸展柔软的枝条,时而散出弧形的芯瓣。摆正,昂首,回头,后仰,低头,侧身,扭腰,腾跃,微尘缠绕着脚跟,布景施放的雾气一样,弄得看客眼里好像狂舞者都成神成仙了。虽然迅疾又缭乱,可是气韵流畅,自成章法,仿若浓缩了人一生路途的曲折。串花时间短的几十分钟,长的一两个小时。孝子可以轮换,一场下来,都是累得气喘吁吁,热汗直甩,所以一般都是由年轻道士来做,年长的坐在边上敲锣打镲,控制串花的节奏和场面。

过了子时,收拾串花的家伙后,道士们坐下来,开始轮流唱夜歌子,这是祭祀仪式的尾声,一直要唱到天边流溢出几抹光亮来。道士坐在椅子上,开始声音清脆亮堂,慢慢歪歪斜斜昏昏欲睡了,喉咙里含了粒豌豆样,像是在唱,又像是在哼。嘶哑悠长的腔调,悲戚沉郁的唢呐,如哭似泣地从灵堂飘出来,回荡消失在浩渺湖面神秘的夜色里。那些唱词,有几种版本,大致雷同,看逝者的性别和年寿而用。大多是表述生活历程的苦难,怀想故乡的景物,语言的倾诉,散发着泥土的气息,明白如几个乡党在夏夜地坪或者冬季火塘边叙谈。我小时候听过几句乡下艺人的夜歌子:黎冯湾里捉泥鳅,龙湾河里打鱼仔。坡头地里茴藤绿,九斗田里谷壳黄。鸡崽孵了一大窝,树大根多发子孙。忙忙碌碌辛苦命,无可奈何上路程。因为父辈大都是从新墙河流域驾船出来的,后来帆船社子弟学校很多同学时常把这顺口押韵的夜歌子放在嘴巴里念叨玩,这不是在乡下,而是在城里,有许多人知道游港河边的黎冯湾,我心底常常油然生些小小的欣喜和骄傲。

夜已深,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灵堂里显得空落了。无意间,我看见灵堂桌子上铺展着一张契约。

这是其中一个所谓的道士写的,字迹工整的小楷,没有笔力,像一个个乏力的人儿东斜西歪站在苍白纸面上。看着有点意思,当时想抄录下来,但心底似乎有些忌讳,我没有这样做。在工厂生产调度室跑外协的时候,我经常和协作单位签订加工合同,下面都会盖上工厂的鲜红印戳,格式合同不需要想象力,它延伸出来的无非是约定相互的法律责任。而这是以亡者身份、语气同阴曹地府签署的一张地契,本身是一个虚拟的精神空间,它在现实生活中显得十分荒诞而又诡异,但是它指向了一个无法确证的未知世界。地契文句拗齿,说道的是花冥银多少,置一阴宅地基。同时表明地理,上齐青天,下抵黄土;左接青龙,右衔白虎;行前朱雀,而后玄武。看这阵势,除了人世间,其余都是他们的地盘了。毛娭毑花银两购置的阴宅地基,比起时下的公墓,不知道要阔大多少,到了阴间若要遭遇地痞流氓似的孤魂野鬼纠缠,凭此契约,可诉至上苍来判定。中间人,立据人,代笔人,一一具名,如此这般白纸黑字,有根有据,宛若人世间司法维道,也讲究个良心,诚信,公正,当然还有威权。其实,人对未知世界的编排,往往丧失了缤纷的想象,只能依据尘世模样,秉持已知固有的契约精神,在惶恐之中庇佑另一种身心得到安然。另一种身心得到安然,我们才会安然。

天色欲明,洞庭湖慢慢醒过来了。湖水泛出微光,隐逸的黑色,月亮,情欲,疼痛,暗示,使奔流的湖水时而沉静,时而亢奋。人一生换不了几次睡床,人一生也看不了多少次八月十五的圆月,不知道是谁替我们订立了这尘世的契约,一张无形却又无法抗拒的契约。与上苍签署的契约,毛娭毑似乎是命定的失信者,我们似乎都是命定的失信者,几十年喜怒哀乐累积的情感,甚至是仅仅用来吃喝拉撒的肉体,都会被谁一骨碌收走了。那些消失的物事,好像已经完成了一张契约的种种盘剥,达到一种大净至大静的境地。这也许是人卸去繁复后轻松地睡去,也许是人最远最虔诚的另一种复活。此时,我觉得这些流传的习俗,具有契约完成之后的仪式感。

毛娭毑最后的归属地在她和丈夫驾船出来村子的新墙河边。这座山的名字我早就听说过,叫“燕岩”。祖母的娘家在燕岩对岸的陈家屋场,也依着新墙河。我是第一次登上这座山,红色的砂岩,一条险峻的羊肠小道隐没在青草丛中。可能是缺乏泥土,山上布满了宽大的茅草和杂乱的矮树。我翻阅过史料,在这片陡峭的地带,一九四二年,中日军队在此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交战,场面十分惨烈。沿岸的一些山地,还残存着战事的壕沟,偶尔可以拣拾到和泥土紧紧粘连的弹壳。

站在不高的山巔,远近的河流和田野尽收眼底。往前看去,新墙河汇合游港河和沙港河后,成了鲁莽汉子,一头撞到燕岩上,浪花飞溅,实在奈何不了坚硬的岩石,只得折一个大弯,顺势而下,安静下来了。这片深潭,鲫鱼甚多,风平浪静的时候,鱼群争相戏水,追逐跳跃。当地村子里的人传说,在燕岩凹进去的地方,有一条阴河,不论多大的干旱年份,这里的水源不会枯竭。村子里只有一个水性好、胆子大的人,凫鸡子一样在水里能憋十几分钟,他知道这个神秘水源的洞口。

父亲老家黎冯湾,离燕岩不过十来里地,我很多次遥望过这座山,红色的砂岩特别醒目,像这片物产丰饶土地上的那些人,挥舞着锄头,肌腱强壮的手臂被定格在瓦蓝的天边。每次回到黎冯湾,行走东乡土地上,嗅闻着熟悉的泥土和植物鲜润气息,我经常有些莫名的感动。新墙河水摆直身子后,顺势流过几十里水程,悠然汇入了洞庭大湖。

毛娭毑和丈夫是沿着这水路,漂泊到了城市。村里亲戚们感慨地说,他们就像去了一趟岳州城。毛娭毑和丈夫在外面世界绕了一个大圈,几十年之后又以生命最初的形态回到了故地。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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