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饮人笔记

2020-08-31 01:39赵文辉
湖南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少华大堂木耳

赵文辉

小菜一碟

今天又是一个重霾天气,压得人喘不上气来。他们在等一个人,给饭馆供应木耳的那个东北人。

俩人都没有吃早餐,大伟给丽菊冲了一碗鸡蛋水,丽菊根本没有心情碰它,慢慢地变凉,变凉。饭馆里空空荡荡,曾经的喧哗和人声鼎沸已成过往,明天,这里的一切就不属于他们了。

俩人是从农村来的八○后,属于那种“家里没矿、身后没人”的阶层,能在城里安个家,考个驾照,让儿女顺利进入县城某所学校,成了他们这一代人朴素而热烈的愿望。他俩在同一个饭店打工,非常优秀。大伟英气逼人又舍得吃苦,从配菜工干到厨师长,尽管他出身寒门,母亲天生残疾,丽菊那个圈子里的女孩们却依靠私下里抓纸蛋来决定谁做他的女朋友。丽菊从收银员到大堂经理,付出了常人无法付出的辛苦。三十岁那年,他俩用全部积蓄和借款开了一家不到一百平方的小店,主营私房菜和鸡汁面,还起了一个特别亲切的店名:“小菜一碟”。大伟的拿手菜——百年老汤鱼锁住了很多客人的胃,加上丽菊丰富的管理经验和人脉,“小菜一碟”开业后出奇地火爆。有一天,“小菜一碟”的营业额突破了五千元,俩人都吓了一跳。他们像编制绳索般严谨地还清了最后一分钱,并在开店的第三个年头分期付款买下一个一百一十八平的单元房。

自从度过最初艰苦奋斗的岁月,他们懂得了珍惜,每一分钱都花得恰到好处。就在他们计划购买一辆哈弗小型越野车时,丽菊一个在秦皇岛发展的闺蜜找上门来,执意带她去见识一下自己的事业。丽菊去了一趟秦皇岛,立即被那种热血沸腾的赚钱方式迷住了。先是说服大伟把酒店的节余全部拿出来,后来又动用了供货商的材料款,再后来就身不由己地借了高利贷。秦皇岛半年,她收获了两件事:一次小型车祸造成的挥鞭式头疼,另外就是刷新了对闺蜜的认识——所谓闺蜜,就是让你在最短的时间内倾家荡产的人。最后,他们不得不把住了不到一年的房子卖掉,同时把“小菜一碟”转让给了一个觊觎已久的同行,这个同行没有趁火打劫,出了一个不菲的价格,交接期限也很宽容。

签过转让合同,他们开始着手退还客人寄存的酒水和发放出去的充值卡,供货商的欠款更是头等大事。他们不打算逃避,转让费根本不够支付这些欠款,剩余的他们重新打了欠条,然后认真地摁下自己的指头印。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木耳商去东北订购木耳,他在微信里回复今天一定来,还说有一个重要的消息告诉他们。大伟和丽菊决定等到最后,虽然囊中空空,他们还是要等到最后。他们非常留恋这里的一切,转让后,他们不知道还有勇气踏进“小菜一碟”没有。

一整天俩人都在打扫收拾饭馆,从前厅到后厨,里里外外,每个细部都不放过。在这个不足一百平米的小店里,随处可见一个脚踏实地的女人的精明和细心。傍晚的时候,终于结束了,大伟摘下蒙在头上的毛巾。俩人坐下来喝水,丽菊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她把脖子上那条货真价实的千足金项链摘下来。她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大伟一阵惊慌:“不,不!”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丽菊装着没看见:“等将来有钱了,你再给我买。”接下来丽菊迅速转移了话题,谈起了那个木耳商。

木耳商是一个完全不像东北人的东北人,清瘦单薄,双眸明亮,每次来送货,过完秤拿到收条就走,他活得不声不响。即便是那一次月结,他把几张欠条都丢了也没着急。那是饭店给供货商的唯一凭证。不像那个粮油供货商,长了一副亵渎神明的模样,丢过一张欠条仿佛天塌了一样跑来找他们。这一回又是第一个跑来要账,一分钱的欠条都不让打。那次丽菊和大伟翻看存根后就把木耳商的账结了,从此后他们就成了朋友。

暮色一点点加重,整个城市街道开始变幻,准备融入黑夜之中。商家纷纷拉下卷帘铁门。丽菊头又开始疼了,好像有根铁丝在脑袋里搅动一样。她把十根手指头插进头发里,使劲揪拽。她让大伟去药店买复方羊角颗粒,她决定加大剂量。大伟出门时差点跟一个人撞上,四季自吸门帘被撞开又合上,木耳商一脸倦容地站在他们面前。

木耳商端起桌子上的水就喝,脖子鼓了一下又一下,水珠顺着下巴滴下来。放下水杯他就从夹克兜里掏出“红旗渠”牌香烟,抽出一根递向大伟,又抽出一根,捏一下海绵嘴,往嘴里送。两只鼻孔冒出第一批烟雾后,他开始说话了:“我刚从老家订购木耳回来,你们知道不知道,今年木耳丰收了,品相好价格也不贵,我订购的数量是往年的双倍。”也许这就是他在微信里说的重要消息了。丽菊给他续上水,请他坐下来。木耳商又开了口:“我需要帮手,需要在各县区设立送货点,你们明白吧?要是你们不嫌弃的话……”这时,木耳商抬起低垂的眼睛,面孔大大张开了,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全部诚意。丽菊面对这个木讷、诚实、不善于花言巧语的东北人感到很踏实,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伟愣在那里,点燃的火柴燃疼了他的手指。他从内心感激木耳商的好意,显然,木耳商来之前已经知道了他们的遭遇。木耳商等待着他们的答复。“小菜一碟”出现了从来没有的寂静,只有门帘被风掀动的声音。

最后,大伟和丽菊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他们有自己的打算,他们决定还去干老本行,他們已经联系好了打工的地方。他们觉得自己还年轻,希望之火没有熄灭。无论如何,那个傍晚因木耳商的到来突然明媚起来。头突然不疼了,丽菊的手指从头发里抽了出来,她的头发很黑,像是上过漆似的。她去洗了洗手,开始张罗“小菜一碟”的最后一场酒宴。

大伟进厨房精心烧制了一锅冬瓜排骨汤,余下的菜交给丽菊了。一瓶“牛二”被木耳商拧开口,咕嘟咕嘟倒进了两只酒碗里。

传菜少年

这年头,找个靠谱的传菜员可真不容易:年龄大的踏实能干,只是看不清菜单总上错菜,要是跌一跤就更麻烦了;年富力强的嫌工资低,养活不了一家老小;来应聘的小年轻倒不少,就是坚持不了几天,不是我炒他们的鱿鱼就是他们不辞而别,不少人穿着工装就没影了。一直到宋少华出现,我眼前才猛然一亮。

厨房门口晕黄的灯光下,一个精精神神的小伙子,微黑的皮肤,乌亮的眸子,不太张扬的飞机头,脑袋右侧两道清晰的闪电刻痕代表了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审美追求。我问他干过传菜没有?他说以前在“三锅演义”干的就是传菜。问他为啥不干了?他怯怯地笑了,说那里传菜员太多,需要走一个。我同意他留下来试试。

宋少华干起活来真不含糊。大包桌的时候,他一托盘端五盆米酒小汤圆,上下楼梯健步如飞,汤汁在盆中激荡却无半滴溢出。自打他来之后,托盘、传菜柜和传菜部的白瓷砖墙变得干干净净,调料碟、大汤勺、镊子、酒精锅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工具不回家,我就不回家。”我喊了半年的口号第一次被宋少华执行到位。宋少华是个闲不住——干完本职工作后,帮前厅扫地,替砧板择菜,和洗碗阿姨一起洗小件餐具,眼里啥时候都有活,一刻都不消停。要是一连几天大包桌,宋少华会早来晚归,像个机器一样停不下来,回到宿舍后腰都直不起来了,有一回正泡着脚就睡着了,厨师们把他抬起来放到床上,他竟一点都不知道。

后来,一个从“三锅演义”跳槽过来做了主管的女孩“揭发”了他的假话:“少华就是个闲不住,在那里除了传菜,啥活都抢着干,他呀,是自己把自己累跑了!老板哪舍得放他?”她还告诉我,在那里大家送了宋少华一个绰号“停不下来”。

忽然有一天,我的办公桌上放了一份辞职报告。我一惊,检点自己哪点做错了没能留住这个孩子。宋少华吐了真话,“叔,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舍不得离开烙馍村——”十七八岁,技校毕业,没找到一件自己愿意干上一辈子的事情,宋少华也很迷茫。母亲是一位勤劳而正派的独身女人,依靠打零工把他和妹妹养大,却没能力给他买房买车,将来娶媳妇也全靠他自己。母亲一直在攒钱,想从黑市中介手里买一份社保,行情一年一个价,从最初的四五万涨到了十几万,涨价速度跟县城的房子差不了多少。母亲经常叹息,于是他想帮母亲实现这个愿望。他打算去深圳那家著名的公司,去挣更多的钱。讲完这些,少华的眼睛里开始噙满瞬间而来的泪水,我装着没看见。我知道留不住他了。

宋少华一去就是两年。我不时会想起他,那种牵肠挂肚的想,好像是自己的孩子出远门一样。一开始,我们经常在微信里聊天,他有一个你一次就能记住的昵称: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他会在我的朋友圈留言点赞,翘大拇指,充满了激情。后来联系就少了,我想他可能是忙的缘故吧,他好像说过他们基本上没有星期天。

有一天,一个中年妇女来参加亲戚的婚礼,结束后找到我,说他是少华的母亲,少华从南方回来了,还想来烙馍村上班。果然,几天后少华出现了,骑着一辆新买的电动车,护膝部位装了一款样式别致的棉档风。还是那款飞机头,那两道闪电刻痕,除了脸上多出几粒粉刺外,跟离开时一模一样。我高兴得直搓手,冲他打招呼:

“嘿,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

在场的人都笑了。少华却绷着脸,严肃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

没几天我就发现,少华变了。以前那个机灵勤快的少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副模样:行动迟缓、丢三落四、慢慢吞吞,傳菜柜上堆满了菜他都不会快走一步。跟我好像路人一样,我不主动打招呼,他从来都不搭理我。那个从“三锅演义”跳槽的女孩,如今做了我们的大堂经理,少华见了她也形同路人。我忍不住问少华,你不记得她吗?她叫什么名字?少华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想起了什么:她是个爱罚款的娘们。少华的记忆真的出了问题,有一回我让他端了一份藤椒龙利鱼送到9号餐桌,他下到一楼又端了回来,站在我身边也不说话,我问他怎么了,他反问我:几号呀?我感到问题的严重了,又极力说服自己这不是真的。

事情越来越糟糕。那天分店大包桌人手不够,派他去帮忙,包桌结束后他却走丢了,最后全店人出动才找到他。第一个月工资发放后他去洗澡,一个人竟消费了八百多元,虽然那是一家高档洗浴中心,但我们把脑袋想疼了也想不出一个人咋能花那么多钱。洗碗阿姨看出他不对劲,想进一步试探一下:“少华,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他点点头,认真地回答:“问我妈吧。”

“你想让你妈给你找个啥样的对象?”

他思忖半天,还是那副认真的模样,“公务员吧,存款不下六十万。”他的表情不像开玩笑。

有一次,少华突然举着一根紫茄问另一个传菜员,“这是什么玩艺?”我在一旁看见,心都碎了。我去找少华的母亲,拐弯抹角给她讲了少华的反常表现。我这张嘴勉强称得上能说会道,但是一离开酒店,我却一句话都不想多说,那一次真是意外。少华的母亲迷茫地看着我,满腔的忠厚老实:“我只是觉得他这次回来话少了,更依赖我了……”我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一贫如洗的家,感到腹内充满寒气:他们是这个社会最庞大的下层土壤,无法完成他们经济与道德上的义务和职责。“这年头把孩子养大不容易,像我们这样家里没有父亲就更难了,需要别人帮助时我们没有。”她又长叹一口气。

我去找过他母亲不久,少华一连七天不见露面,打电话问他母亲,说是遇到一点麻烦。正要去他家里,他又来上班了。问他这几天去哪了?他双手比划着,很激动的样子,“去了一个管吃管住的地方,妈妈给我送的被子牙刷,警察叔叔让我给一个农民伯伯赔了六百元钱。”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决定去他家问个明白。

起初他的母亲还很平静,给我讲了事情的经过。讲着讲着她突然泪流不止,歇斯底里般地吼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倒霉事都叫我们碰上!他只不过想多挣点钱,去了那家员工爱跳楼的公司,你知道的,叫人加班加不到头!他一到那就说自己喘不过气,我真傻!”

我再次感到腹中充满寒气:在那里,少华究竟遭遇了什么?生活肯定粗暴地对待过他。

艳菊

艳菊是从偏远山区来的。那天他哥把她送来,对大堂经理说:“小孩家不懂事,您该嚷就嚷!”艳菊笑吟吟地望着大堂经理,在刘海儿和笔直的眉毛下,目光清澈,还有两个红润的酒窝。等哥要走时,她突然眼圈红了,拽住哥的电动车不松手,他哥笑了:“第一回出门。”哄了半天,她的手才松开。

第一天上班,艳菊趴在吧台上看。吧台里面有一个陈列柜,各式香烟和名酒躺在那里,一个个闪闪发光,每件商品下边都贴有标签。艳菊指着一盒软中华,神情好奇地问:“这烟真的一盒七十七?”望着一脸好奇的艳菊,收银笑笑点点头。艳菊又朝一瓶酒指去:“真的,真的一瓶三千三百三?还有人买?”收银抿嘴笑,说那天有一桌喝了四瓶。

艳菊犯了牙疼一般咝咝着离开了,周围的服务员忍不住笑出声来。

艳菊被派在二楼大厅服务包桌,新服务员是没有资格进雅间看台的。一位客人问她要“牙捣蒜”,去厨房要,大厨们都在忙活没功夫理她,一个新来的小师傅也没听说过“牙捣蒜”。她想了想,就抓了一把净蒜找一个背人的地儿好一阵嚼,嚼碎后吐到一只骨碟里,辣得满眼流泪……要不是被大堂经理发现,她就真给客人端上去了。

别看年龄不大,艳菊干起活来一人顶仨。每次包桌结束后她会主动去收拾雅间,收拾完雅间又去后廚帮助洗刷小件餐具。这些都不是她分内的活。要是一连几天包桌不停的话,她会把自己累得歪歪斜斜,很多个收工之后的夜晚,她的手指僵硬,连拧毛巾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还没学会关心自己的待遇,其他服务员在包间和散台端盘子,有机会推销酒水和特色菜,赚取提成,她好像根本没有看见。

酒店油水大伙食好,才过了几个月,艳菊就一下子长高长胖了。气色特别好,刚来时脸蛋上山里孩子特有的两坨红居然也不见了。大堂经理又带她做了离子烫,刘海染成黄色,一下子时髦了很多。回到酒楼,大家眼前都刷地亮了一下。大堂经理对她说:“去雅间服务吧,让客人一边吃菜一边吃你吧。”

艳菊害羞得捂住脸,不停地跺脚。

艳菊调到雅间,第一天就碰上了一桌重要客人,南方一个投资商,准备给县里一个未开发的景区砸一大笔银子。县里有关部门招待,大堂经理亲自上来看台,唯恐出差错。

喝的是高度“茅台”,菜就不用说了,啥好上啥、啥贵上啥。投资商不尚酒,可架不住县领导的盛情:县领导为了表示自己心诚,先喝三大杯,喝过后还往牙上磕磕空碗。就这样,气氛很热烈,一会儿两瓶“茅台”就空了,又打开第三瓶。大堂经理上来后,艳菊就成了配角,只管拿拿酒倒倒茶更换一下骨碟什么的。艳菊很纳闷,茅台酒都是在雅间外打开的,倒进茶水壶里才能上桌。雅间里没有茅台酒瓶和酒盒。

见大堂经理把第三瓶打开,艳菊不由咝咝了两下,进屋倒酒时只倒了大半杯,心说这么贵的酒省点喝吧。负责招待的县领导马上瞪她一眼,让她加满,还不好意思地对投资商表示抱歉:“浅茶满酒,这个服务员刚来,不懂规矩。”这一瓶很快干了,又让拿第四瓶。开口的时候,艳菊的手禁不住地发抖,进屋倒酒时嘴里还一个劲咝咝,一桌人都奇怪地看她。第四瓶很快又见了底,县领导哈哈笑着吩咐去拿第五瓶。大堂经理示意艳菊去吧台拿酒,艳菊却纹丝不动。县领导又催了一遍,艳菊还是不动,大堂经理只好风风火火地去吧台拿酒。酒拿来,刚要开口,艳菊忽然捂住脸蹲下来呜呜大哭起来。

恰逢县领导陪着投资商上卫生间,被撞个正着。

艳菊的反常,引起了投资商的注意。他问艳菊为什么大哭?艳菊不敢吭声,瞪眼瞅着她的经理,大堂经理也很生气:“客人问你话你也不回答,一点礼貌也不懂!”艳菊这才如实说了。艳菊说,她家种的白菜批发出去才五毛钱一斤,得种多少白菜才能换一瓶酒呵?她爹每年秋后推着小车来县里卖柿子,来回一百多里路,算算跑多少路才能挣一瓶酒呀?可你们不到一顿饭工夫就喝下五瓶……艳菊说着说着,又抽噎起来。县领导很没面子,呵斥艳菊住嘴。投资商却拦住了他,投资商说:“本来我还犹豫,到底投资不投资?现在我不再犹豫了,贵县有这么淳朴的小姑娘,民风一定差不了。谢谢你小姑娘,你也给我上了一课。”

说完,投资商弯下腰给艳菊鞠了一个躬。县领导一愣,明白过来之后,也在心里给这个小姑娘鞠了一躬。

客人走后,艳菊很担心地问大堂经理:“我是不是闯祸了?”大堂经理疼爱有加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告诉她,非但没有闯祸还立了大功,准备好好嘉奖她。“奖就不奖吧,只要没闯祸我就踏实了。”艳菊松了一口气,卷起袖子,露出一个九○后山里女孩的胳膊,收拾起桌子来。

凉菜上齐后我们在等待什么

那天可真够倒霉的:刚开门,一个打算举办六十大寿的老者来退定金,寿宴和本家一桩白事撞车了;中午上客高峰,一群穿着橘黄色马甲的环卫工人围堵了饭店,扯开一条五米长的横幅,上面写着“拒交垃圾处理费可耻”;晚上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县医院神经内科黄主任儿子结婚宴请,预订了二十五桌宴席,凉菜上齐后一数桌数,才十六桌,人还坐得稀稀拉拉。

黄主任没有来,不久前医院组织去西安学习,其实是给几个即将退二线的中层干部安排的休假,他却栽倒在宾馆的浴池里了,回来后磁共振查出右脑一个缺血灶,两处毛细血管堵塞。替他来张罗事的,是他的女儿黄一萍,还有口腔科田医生和放射科孙医生。田医生是个热心人,做事干净利落,无懈可击,医生护士家里有了红白喜事都找他,名副其实的“老总”。孙医生是个大下巴,习练过庞中华字帖,记礼账的事一般离不开他。他总觉得自己被埋没了,要是让他当“老总”,会更出色。

二十五桌凉菜上齐后,有人提出开席,田医生望一下门口说:“再等等,说不定还有科室在开会。”十几分钟后又有人来催,说晚上还值班哩。没等田医生开口,孙医生就宣布:再等五分钟,五分钟之后上筷!五分钟后,孙医生自作主张把十六桌合并成十五桌,然后吩咐我们的大堂经理:“上筷,上热菜!”

大堂经理站着没动,没有去执行孙医生的命令。孙医生一脸疑惑,黄一萍也一脸疑惑。大堂经理不得不认真给他们解释:“你们预定了二十五桌,实际只有十五桌,少了十桌。”

他们点点头,孙医生说:“对呀,十五桌,为啥不上筷子?”

“剩下的十桌怎么办?”大堂经理很着急,不知道孙医生是装马虎还是真不知道规矩。这时黄一萍开口了,我认得她,在县报和几个公众号上读过她写的诗——其实就是一些分了段的句子;我还有她的微信,知道她是诗词学会理事,经常跟一些自称才华逼人、怀才不遇的诗人们去采风。黄一萍一脸懵懂地瞅着大堂经理:“我们坐几桌开几桌,那十桌菜你们留着再卖吧。”

大堂经理哭笑不得,指着已经上桌的凉菜让她们看:飘香带鱼、千层脆耳、香菜木耳、肉丝带底、苦菊杏仁,还有自制牛肉——都是上等牛肉,筋腱部分透明,盘饰是经典的香芹配杨兰。这时,我也上前来,帮大堂经理给他们解释:“除了凉菜,还有部分热菜也做好了,清蒸鲈鱼、西红柿炖牛腩……这些菜不可以二次销售,饭店损失会很大!”

“那你说怎么办?”孙医生晃动着长下巴,很不满意地问,“总不能一直不发筷子吧?”

大堂经理实话实说:“按惯例主家要把欠坐的凉菜和部分热菜打包买走。”孙医生一听跳了起来:“打包?十桌啊!真是岂有此理!”

我很抱歉地对他说:“没想到会欠坐这么多。”

黄一萍又开口了,她脸上有一种叫人十分惊讶的防御性神色,她转移了我们的话题:“人都不来,还不是因为我爸有病,不当主任了。”她叹一口气,眼圈忽然红了。

田医生一直没说话,我知道,他的沉默不语含有一种指责意味。这些年来,县医院的红白喜事他都安排到我们饭店。我心存感激,有一年春节备了一份大礼包送到他家。他坚决拒收,说选择我们饭店一是饭菜质量不错,二是离县医院近。后来他出嫁闺女也在我这里宴请,最后一分不少把账结了。他是我遇见的头一个不肯接受打折的顾客,他只要求把饭菜做好,干净卫生,味道足。

我想我应该主动站出来,给田医生一个面子——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人。没等我开口,田医生却说话了,他提出双方都退让一步,把人员再调整一下,十五桌变成十八桌,余下的不再提了。他用征求的目光望着我,我连连点头:听田医生的!黄一萍也同意了,还冲我说了一声:“谢谢老板照顾。”

宴席结束后,黄一萍说接下来还有宴请,问一齐结账行不行。我没有拒绝她。

谁知道黄一萍这一去再没回头,一个多月过去了,别说来结账,连个电话也没有。打了她几次电话,老说来送钱就是不见人影。后来我和大堂经理找到她家,她有些煩躁,但是仍不失礼貌。在她家里,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把自己写好的诗给我们看,一边给我们看,一边好像自己在对牛弹琴一样。最后她提出了打折,口气开始变得强硬起来。

“在全县城你找不到第二家三百八十八元的包桌,硬菜还这么多!”大堂经理告诉她,“况且那天……”

黄一萍脸色突然难看起来,原本柔和的目光变得像一根刺。她指责我们的饭菜有问题:蒜蓉西兰花死咸死咸,撒尿牛肉丸没有大家期待的爆浆,还有一块肉片上看到半枚动物检疫部门的蓝紫色印章。最后,她硬是少给了我们一千块钱。

从黄一萍家里出来,大堂经理爆了一句粗口,埋怨我当天就不该给她上筷。又说,再遇见这种情况,你交给我们就别管了。

果真,后来又遇见几次类似情况,大堂经理和收银坚决不上筷,两个细皮嫩肉、柔声细语的小姑娘,硬是让主家把欠坐的部分一分不少拿了出来。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大堂经理每次都这么说。

崖上人家

根叔打了几次电话要我回去一趟,他在电话里说,你是市报记者,又是咱村第一个大学生,叔心里这疙瘩全指望你了——其实我只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名小中专生,村里人高看我了。从电话里我听出了根叔的纠结和苦闷。

星期天,爬了十八道弯,又驱车穿越了那条著名的挂壁公路,我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崖上村。这是一个美得不说理的地方,一年四季,天空湛蓝得使人窒息。望着乡邻们院前院后那些正在努力卷心的白菜,乡愁的烧疼瞬间包围了我。我们整个村子都建在悬崖上,地势险绝,清一色的石头房,石巷石路石磨石碾,古老的风格被顽强地留存。根叔的“崖上人家”,更是悬崖中的悬崖,石屋的根基是从崖边第一块石头开始的。当年我一幅照片引来了数不清的摄影爱好者,也有千里迢迢跑来瞄一眼扭头就走的游客。如今,这里已经提升为5A级景区,乡里县里市里都在争抢这块宝地。

根叔还是老样子,快七十岁的人了身子骨依然山枣木般结实,他给我让烟。几十年来他一直抽这个牌子的香烟:软蓝色的河南产的散花烟,他一直有勇气把这款三块钱一盒的香烟当作自己的口粮,尽管“崖上人家”给他挣来了意想不到的财富。当初来这个景区的客人,一半冲着挂壁公路,一半冲着他家的炖土鸡:在山坡捡吃松籽青草的走地鸡,肉质鲜嫩紧致,有嚼头,出锅时上面黄澄澄一汪鸡油。那时的景区还很纯真。

烟从根叔鼻孔里喷出来,汇入秋分时节清冷的空气中,根叔叹一口气,讲了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他下山去镇里修理柴油三轮车,像以往一样,修车师傅一打开水箱就笑了:崖上来的吧?根叔很骄傲地点点头:用了五年的三轮车水箱里愣没一点水垢,就像“崖上人家”那些电热壶一样。修车师傅冷不丁问他:“听说你们一只土鸡卖到一百八十块了?”

根叔摇摇头,“五一”“十一”的时候,景区门口黑压压一片,部分游客排一天队都进不去。炖土鸡的价格也从最初的六十、八十、一百、一百二、一百五,一路飙升到一百八十元。根叔狠不下这个心,一直标价八十八元。三轮车快修好的时候,那位师傅突然说:“你们卖的是假土鸡!”接着他告诉根叔,县里农贸市场送小鸡的在他这修过车,一整车宰好的白条鸡,全是鸡场淘汰的蛋鸡,都被送进景区当土鸡卖了。“一只蛋鸡不过二十多块钱,收人家一百八,真敢要啊!”修车师傅忿忿不平地说。临走,他又指着修好的水箱说:“崖上的人心,不如崖上的水清啊!”

根叔像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脖子根都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听了叹一口气,人心不古,乡邻们的确变了。刚才来崖上的时候,经过那个著名的小陡坡,晒满了玉米,多次上过电影电视的陈奶奶端着簸箕坐在门洞一块青石上。陈奶奶的脸是核桃壳颜色的,皱纹累累。有几个采风的艺术家冲她举起了相机,还有两个美院学生支起画夹。这时我看见陈爷爷从门洞里走出来,手里举着一只牌子,上面用粉笔歪歪斜斜写着:当模特,一次五元。

我问根叔这次要我回来做什么。根叔的指甲边缘上落了一坨烟灰,他说他心里憋屈得很。这些年来,一心想保证土鸡品质的他在后山用铁丝网圈了十几亩山坡。他没卖过一只假土鸡。客人并不买账,人家一百五十元,他八十八元,很多客人摇摇头走了。那些家饭店门口都用笼子圈了几只土鸡,客人相中哪只把哪只拽出来到厨房宰杀。一进厨房,小鸡的嘴就被铁丝绑住了。

根叔的表情很痛苦,他的身后是一棵被闪电劈开的古柏,树干枯焦,树顶却是绿意盎然。根叔摇摇头:去年,香菜涨到二十五元一斤,他仍然使用香菜,客人却没有叫好。最后,根叔仿佛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似的抬起头看着我:“你能不能写一篇报道,假土鸡的报道?”

我沉默了。我想起了另一件事,那一年的蜂蜜事件。一对从信阳来的夫妇在山弯处支下一百多只蜂箱,天天穿着防蜂衣在现场割蜂蜜,游客抢着买,甚至留下联系方式要求邮购。后来村里一个发小告诉我,那一百多蜂箱只有三十几箱有蜜蜂出入,后面伸进山坳里的都是空箱。我一时很愤怒,就写了一篇报道。结果县领导找到报社,指责我在扼杀一个刚刚起步的景区,阻挠家乡的经济发展。再回村里,很多人见了我都绕道走。我为此郁闷了好长时间。

除非我不想再回老家了,也可能涉及到我的饭碗问题。假如我答应根叔的话。可是我又不忍拒绝根叔,根叔的忧患深深灼疼了我。我需要时间来处理这件事。这时已近中午,来“崖上人家”就餐的客人多起来,根叔带着几个家庭成员忙起来。

那天中午,根叔一共卖出六份炖土鸡,有一个长期在山里创作的老画家带着几个朋友来品尝,离开的时候冲根叔伸大拇指:“他们捆到一块,也不如你!”他对山里的农家饭庄了如指掌,他清楚那些鬼把戏。

当时根叔还在院子的地锅上炒最后一道菜,手掌与勺子的接触,在他的心中猛然唤起一股柔情。令他自己都吓一跳的是,泪水瞬间盈满了他的眼眶。

职业病

是一个清冷的冬夜,我和老婆骑着电动车,在这个江湖气十足的豫北小县穿行。我们的饺子馆转让五年了,我很想念它,也时不时下下馆子,找找那种感觉。老婆鬓角已见醒目的斑白,我也成了一个双下巴的蓝围裙大叔——如今我们在家包饺子,去小吃店推销,还上了美团外卖。

一家“黑羊白汤”的吸塑发光招牌吸引了我,进门时老婆像往常一样提醒我:“一人一碗羊肉汤,不准要菜啊。”她知道我爱面子,像很多下馆子的人一样,总觉得单吃一碗烩面不是那回事。

这是一家民院改造的饭馆,主营烧烤、烩面、羊肉汤。院子里黑乎乎一片,楼梯、烧烤炉积满了黑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地面的油腻粘掉我两次鞋底。生意却不孬,满满一屋子人。厨房是明档,一口直径近一米的大铁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套全羊骨架在锅里起伏,时隐时现。“好汤!”我情不自禁在心里叫了一声。有一桌客人刚走,我们坐下来。服务员边摆小件餐具边问我们吃什么。老婆报了一碗羊肉汤,一碗杂碎汤,说咱俩可以换着吃。

一瞬间功夫,羊肉汤和杂碎汤端了上来,浓香的白汤上漂了一层翠绿的香菜末。一眼就能看出是纯骨头熬的,没有借助三花淡奶增白。我挖了一勺羊油炒制的辣椒面儿撒进去,很干的那种,见了热汤便融化开了,红灿灿一层。口水都快出来了,我迫不及待盛了一勺。热汤正要进口,啪一声响,接着一声严厉的喊叫:“服务员!”

我手中的勺子一哆嗦。

扭头一看,邻桌坐了四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中年人——那种在城内三关混油了的生意人:有俩小钱儿,到哪儿嗓门都贼大贼大。给我们点菜的那个服务员笑吟吟走过去,问他们有啥需要。一个“地包天”指着桌上一盘湘味小炒肉,责怪五花肉过油了,不是生炒的,他一口就吃出来了;另外酸辣土豆丝是用刨菜器刨的,没有刀切的味道好。“地包天”一副内行得意的样子,服务员连连道歉,说下回一定注意。另外仨人黑着脸不说话,一人嘴角叼了一颗香烟,像是要跟人打架一样。我心里突然七上八下起来。凭我的经验,一碰见这样的客人,麻烦就到不了头。

后来他们点了主食,一人一只手工馒头,还吩咐服务员送一碟小米椒,切成细圈,再倒点生抽。我咧了一下嘴,今年的小米椒跟去年的香菜差不多,死贵死贵,十八元一斤了。果然,服务员迟疑了一下,说需要请示老板。“地包天”马上变了脸,手中的酒杯狠狠一蹾。柜台里的老板娘看出他们不好惹,忙起身吩咐服务员,“快去厨房端吧。”

对这一碗靓汤的兴致全没了,我额头瞬间挂满了汗珠,老婆也全身绷紧。我在心里提醒自己,又不是自家开的饭店。但我还是管不住眼睛,留心着那边的动静。

馒头端上来,只一会儿一碟小米椒就完了,他们要求再送一碟。老板娘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第二碟小米椒上来,其中一个人突然一拍桌子,我心里猛然一咯噔。当年在我们饺子馆,不少客人招呼你的方式就是这样。他一脸怒气,举着手里的手工馒头叫老板娘看,说他们饭馆儿竟敢拿发霉的馒头来坑人。老板娘赶紧从吧台里出来,说她愿拿小店十三年的声誉保证,手工馒头都是今天下午新蒸的。“地包天”在一旁冷笑一声,问这些黑点如何解释,老板娘答不上来,喃喃道,真是新蒸的呀。那四个人很不好惹,扬言要给食监所打电话。服务员从厨房端出一个不锈钢蒸格让他们看,里面的馒头还冒着热气。他们依然不依不饶,又是拍照又是录视频,扬言要发朋友圈。“其实是发酵粉没揉开,我们在家蒸馒头,也遇见过这种情况。”屋角就餐的一对老夫妻替他们解了围,这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轻声慢语,却不容质疑。我进来这么长时间,楞没注意到这对老夫妻。最后“地包天”他们很不情愿地安静下来。

我和老婆额头沁满了汗珠,只想赶快喝完汤走人。按我平时的习惯是要加一次汤的。这时那四个人先去结账,问多少钱,老板娘告诉他们二百七十六元。“地包天”以命令的口吻说:“把零头免了!”老板娘点点头,“好吧,给二百七吧。”“地包天”差点儿跳起来:“你打发叫花子吧!”看来他心目中的零头和老板娘的零头完全不是一回事。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见老板娘没有表态,就把账结了。“地包天”扫完微信问老板娘要发票,老板娘给他们撕过,笑着说:“慢走,欢迎下次光临!”她的笑容马上凝固了,只见“地包天”把发票一点点撕碎,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又一片一片扔到了吧台上。我的心颤了一下,我老婆比我还紧张。我再次提醒自己,这不是我们开的饭店。我想起开饺子馆那些年,我們一直小心翼翼,还是不能让客人满意,有的走后台布上会留下几个烟头烙的窟窿,还有的临走撂下一句,“再不会来第二回了”,吓得我们追到车跟前苦苦哀求,却不告诉我们原因。

“地包天”他们走后,我喝完最后一口汤又抽了一张餐巾纸,打算去结账。我站起身的时候,听见有一桌客人喊道:“服务员,开水!”

“嗯,来了。”我怎么都没想到,我老婆居然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接着,她的腿像装了弹簧一样跳起来,拎起我们桌上那壶开水飞奔而去。“黑羊白汤”那个慢了半拍的服务员和我一样瞪大了眼睛。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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