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锁

2020-08-31 01:39侯卫东
湖南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表姐外公外婆

侯卫东

读书读到小学四年级时候,我的人生第一次开始膨胀。一次瞎猫碰到死耗子的演出,让我有些飘飘然。加上我的成绩历史性地跨进年级前五名,我学会了昂首挺胸走路。我忘了本,我不愿意回忆往事。我忘掉了自己一直很傻的经历,我甚至都不相信自己傻了很多年。

每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都不会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我就是这样一只癞蛤蟆,这个秋天我想吃的天鹅肉,它是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在学校文艺宣传队举足轻重,很多人都跃跃欲试。以前我没有非分之想,也从不敢和别人竞争。那时我本分,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现在不同了,我觉得自己有了反攻倒算的资本。

虽然我上了四年级,但在宣传队算不上老队员。我属于后来居上,白老师说我的进步势头很猛。就像是在跑步比赛中突然中途加速,一下子赶超了许多对手。我没有对取得的成绩沾沾自喜,我还想继续冲刺。

机会已经出现,它已经向我招手。学校正在组织群口词的排演,它是县里的会演节目。我是第一批被选中的人,但我并不满足。我还想更上一层楼,成为这个节目的领诵人。

领诵人只有一男一女,要在四十名朗诵队员中产生。一个从天而降的大嘴女生,已经铁板钉钉,独占了女生的那一名。谁也别想跟她争,她是来自大城市的文艺小骨干。她和她妈一起来到我们学校,她妈是新上任的校长。

大嘴女生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她不大喜欢笑。站在队伍的最前列,她的情绪和身材一样饱满。她的身边还缺少一个人,那是一个男生的位置。我知道后面三排中的不少人,都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经过第一阶段的选拔,大多数人落荒而逃。而我离它越来越近,我是最后两名候选人之一。

我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比赛远远没有结束。每一次排练,我们两个男生中的一位会轮流上场,和大嘴女生站在一起。一旦轮到我到前排領诵,我会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即便是轮空站到后排,我也会认真观察对手的表现。我的努力没有付之流水,大嘴女生有时会露出虎牙,给我一个微笑的嘉奖。

“阳光雨露催苗壮,明灯火炬照征程。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心红胆壮志如钢……”

节目排演了很多遍了,内容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这天放学后又排练了两遍,第二遍时我站到了前排。我记住白老师的话,把每一次排演都当作演出。这是短兵相接的关键时刻,我不允许自己有一点失误。

随着排练结束,同学们很快散去。我没有回家,还在接着练。我对着镜子练,观察着自己的动作和表情。如果不想做B角,我必须每一个细节都要做到位。舞台上永远没有第二名,这是白老师对我的教导,也是我妈对她舞台经验的总结。

从周围的气息变化中,我已经意识到白老师在身边。我是她一手创造的作品,她是我文艺路上的领路人。我停下了一个人的表演,我不能耽误她吃饭。我迅速地穿好外衣,从白老师的手上接过钥匙。我关上了屋子里的灯,就要出屋锁门。

白老师挡住了我,把我拉到她的面前。她伸出手,整理着我的衣领。她的动作很慢,我想整理衣服不是她的目的,她有话要对我说,她在酝酿教导我的方式。

果然她开口了,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她说你呀,也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有的东西要练,有的还要动脑筋去想。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拍了拍我的脑袋。她说最关键的问题,是要有感情。只有带入了真感情,你才不会觉得是在背一篇文章。

白老师的话不多,却让我茅塞顿开。我觉得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感情不够,我都不大会流泪。回家的路上我还在想,我妈那么会哭,为什么自己却学不会?这个不解之谜让我感到饥肠辘辘。这时我上了拱形的卫东桥,一眼看到了我家的阁楼。它的周围炊烟四起,一条街都弥漫着饭香。

我和晚饭只剩下不到一百米的距离,我放慢了脚步。一个新情况迎面而来,爸爸妈妈和我打了一个照面。我堵住他们,问去哪?妈妈脸色不好,她没理我。爸爸把我扯过去,说妈妈有一个长途电话。

长途?从哪来的?难道家里出了什么事?一时间,我的心里冒出了一个个问号。我无法消灭这些问号,只得转身跟着父母来到邮局。一个个玻璃的电话隔间,站满了接听电话的人。我们等在外面,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重新接通的电话。

我想不到,接通一个电话的时间竟如此漫长。我在猜测这个电话来自何处,我想自己应该猜到了,但又不敢承认。我烦躁地推着玻璃门,在邮局内外出出进进。外面秋风乱窜,把梧桐树叶吹得响声不断。里面吵声一片,很多人拿着话筒大呼小叫。等到我妈接上电话的那会,里里外外早已升起了点点灯火。

妈妈进入了小小的电话间,除了嗯嗯的应答声之外,我听不清她到底在谈些什么。我好奇地靠近她,父亲却紧紧地拉住我的手,让我始终和她的通话保持着一段无法听清的距离。我生气地挣脱他的手,一个人跑到了门外。在阵阵晚风中,我的心情像树叶一样不安飘动。

隔着玻璃门,我看到妈妈已经接完电话,和父亲凑在一起商量。他们商量的时间很长。这时我完全能够断定,家里一定出大事了!

一个多小时后,我被父母拖出了家门。我们站在桥下,等来了一辆卡车。它是一辆奇怪的车,只有巨大的车头而没有后面的挂车。借助昏黄的路灯,我看见车门上喷着麻纺厂的字样。我被妈妈拉上车,坐在驾驶室的后排。父亲在车下,和缓缓离去的车挥手告别。

黑暗的旅途中,除了说明去外婆家,妈妈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沉睡中惊醒。汽车停在一个黑乎乎的桥头,我认出了这座桥。我知道到了,这里是我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早早等候的几个女人迎上来,挽住妈妈的手一阵低语。随后毫无先兆的,妈妈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哭。

伴随一路起伏的哭声,我来到外公的家,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惨淡的灯光下,他躺在床板上,身穿一套崭新的藏青色中山装,脸上盖着黄表纸。姨夫挥了一下手,立即有人轻轻揭开外公脸上的纸。我有点怕,鼓足勇气瞥了一眼。他闭着眼睛,脸上昏黄而枯瘦。这是我第一次接近死者,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恐惧。

他走的时间不长,一直在等你们,姨夫镇定地介绍。刚才我还摸了一下,他的手还有温度。姨夫话音未落,又一次激起了妈妈的号啕大哭。

早上醒来后,我被带到了红旗饭店,所有的亲戚都在这里吃饭。我对这里十分熟悉,小的时候这里跟家一样。饭店的人也都熟悉我,他们看到我都很高兴。但他们也不能太高兴,他们的经理去世了,他们和我一样戴着黑袖章。

中午的时候爸爸赶来了,他坐进堂屋,在一张案几前用毛笔写字。除了写花圈上的挽带,他还在账本上记账。不时有人递上两块三块,都被他一一记录在册。奇怪的是,有人不给钱而是捧来了缎子被面,也被他一一记下。

一天下来,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帮忙的人很多,又有懂行的人在一旁出主意,家里人的任务主要是表示悲痛。我的小表姐鸣男,一直用红肿的眼睛盯着我,她说,你怎么不哭?连外人都哭了,你这个家里人却不掉一滴眼泪。面对她的责备我很愧疚,但我的眼泪还在半路上。

晚上吃饭时,姨夫神情严肃地找到了爸爸。他们避开人群,在饭店的一角窃窃私语。桌上的亲戚很好奇,都在远远地注视着他们。一个表舅说,这两个女婿恐怕是遇到什么事了。估计有麻烦,另一个表舅说,你看这个常主任一直在说,吴老师一点都插不上嘴。

过了好一会,姨夫和爸爸才结束讨论。他们两个人却一起走了,连招呼都没打。两个女婿的不辞而别,让亲戚们议论纷纷。大家共同一致的意见,是出现了棘手的情况。常主任是镇上的一把手,吴老师是中学的教导主任,这两个人都坐不住了,说明了什么?

大家猜测的意外情况并没有发生,新的一天外公如期火化。

我第一次来到火葬场,这是和外公最后告别的地方。姨夫捧着外公的遗像,走在青松与翠柏中间。外公他没有儿子,许多人为此惋惜。这么一个杰出的厨师,居然没有人继承他的手艺。

燃烧室里,焚烧炉中烈火熊熊。大人透过炉门上的窥探孔,观察着外公被燃烧的样子。他们在热烈讨论着一个传闻,人在火化的某一瞬间,会不会突然坐起来?他们运用不同知识,辨别这个说法的真伪。有的人则依次观察,仿佛想从中得到答案。

在大人的鼓励下,我学着他们壮着胆凑上前去。一片火海中,外公早已面目不在,身躯无存。他烧了一辈子的饭,最后还是落入通红的炉火,烧得只剩下一把骨灰。

就在外公即将入土安葬之时,意外的情况发生了。

一位解放军来到了家里,他是专程来为外公送行的。他订制了一只最大的花圈,随身还准备了花圈上的挽带。姨夫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挽带,像接过一个庄严的使命。姨夫制止了别人伸出的手,他要亲手把它贴上去。常主任一连串的反常举动,吸引了亲戚的好奇围观。大家都想知道,这个不速之客到底是什么来头?

谁都没有料到,窄长的花圈挽带,包裹着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上联赫然写着:父亲大人周瑞祺千古。

下联竟是——儿倪本周率全家敬挽。

父亲和儿子,竟然在这种时候相认了?!花圈上的白纸黑字像重磅炸弹,“轰”一声在人群中炸响。紧接着整个院子一片安静,空气迅速地凝固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第一时间都聚集在倪本周的身上。大家都能从他的身上,找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其实在他进门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出他像一个人。这时我醒悟过来,他和外公太像了!无论是修长的身材,还是相貌举止,他都像照着外公的模子刻出来的。

对于我家来说,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常的时刻。外公刚刚离开人世,却突然冒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儿子。亲戚们首先是不知所措,他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联想起常主任和吴老师的诡异密谈,表舅们开始愤愤不平。他们找到了姨夫,希望他能给一个说法。

姨夫冷冷地回答,当儿子的要来,难不成还要我这个女婿批准?!一句话,让大家哑口无言。

比起大人的六神无主,表姐们更是义愤填膺。她们不可能对解放军发火,而是把怨气对准了解放军的女儿。她是一位初中生模样的大眼睛女孩,她的名字叫周洁。她为什么不姓倪,而偏偏要姓周?大家围在一起,恶狠狠地议论。

我说她是外公的孙女,她不姓周难道让你去姓……我的不合时宜,引起了表姐们的鄙视。大表姐二表姐习惯让着我,小表姐鸣男则不依不饶,她说,你是叛徒,我们不跟叛徒说话。我为什么是叛徒,我的脸上写着叛徒吗?她的话让我很气愤。

是呀,他为什么是叛徒?洁表姐突然插了嘴,原来她一直在听我们说话。她嘴里不停地咀嚼着泡泡溏,满不在乎地吹起一个个大泡泡。她走到我的身边,替我帮腔,仿佛真的是跟我一伙的。

她都跟你站到一块了,还说不是叛徒。鸣男理直气壮,她终于找到了现成的理由。

我找不到话反驳她,我自知理亏。洁表姐却笑了起来,你这小妹妹真是好大的胆子,敢说我们解放军家是叛徒。

这个罪名很有杀伤力,鸣男被吓得脸色煞白。我也没说解放军,她低声地辩解。外公不在了,可你还在笑。还有他吴墨,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流过。

洁表姐感到很意外,她发亮的眼睛盯着我,好奇地追问,你为什么没哭?难道,你的外公对你不好?

我厌恶地看着她嘴里的大泡泡,讨厌她提出的这个问题。我坚定地摇了摇头,否认了她的说法。但我的确没哭,这是我无法抵赖的事实。我很羡慕我妈,她说哭就哭,也不要做什么准备。我不行,我从小泪水就少。我不清楚人人都长着一双眼睛,为什么我眼里的泪水会比别人少。

我酝酿着感情,我不想在一个悲痛的时刻表现得无动于衷。在树木阴森的送葬路上,我故意和洁表姐走在一起。我要当面哭给她看,用泪水证明我的感情。我们一起穿行在起伏的山冈,我用响亮的哭声,加入了哭泣的声浪。

秋风掠过草木丛生的旷野,花圈呼呼作響,这是传染悲伤的时刻。长长的送葬队伍中,我的大舅撕去了鲜红的领章和帽徽,手捧骨灰盒走在泣不成声的队伍前面。我用模糊的泪眼观察左右,发现我家的亲戚实在少得可怜。哭天喊地的大都是外人,他们多数折服外公的手艺。他们为失去一位传奇的厨师,表达着失落和悲伤。

他们,尤其是其中的女人们,和我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她们和我一样,热爱外公制作的美食。我们一齐发自内心,把连绵的哭声引向树林深处。

我沉浸其中,完全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以至声音哽咽呼吸困难,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洁表姐悄悄拉住我的手,掏出手帕为我擦拭着眼泪,在我耳旁狠狠地说,你傻呀,嗓子都哭破了,还哭!

这个瞬间,我和洁表姐各自认同了对方的亲戚身份。

家人团聚的场面,也许是外公竭力隐藏的梦想。在他的生前,镇上的人都不知道这个秘密。他本可以通过漫长岁月里的缄默,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他也一直这么准备着,直至撒手离去。但他的侥幸,最终没能战胜一个简单的事实——他的儿子,完整无缺地存活在这个世界。

人算不如天算,成为外公的宿命。他离开了人世,却把一个难题留给了毫无准备的亲人。

因为这次奔丧,舅舅闯入了我们的家庭。听大人说,他带来了一张老照片。我没有见到这张照片,但我能够感受到它的杀伤力。因为这一张照片,外公隐瞒已久的身世,已经暴露在大庭广众面前——

我的外公,曾经另有所爱;

我的大外婆,早于外婆之前的一个富家小姐,曾和外公一起在上海生活过;

他们生下了一个儿子,他的名字叫倪本周。

舅舅倪本周和洁表姐很快走了,他们来得快走得也快。他们带来的照片像一块大石头,投进了平静的小镇。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爆炸性的新闻像刮风一样,吹过青石板老街,很快在小镇上沸沸扬扬。

那个事,是真的吗?二狗子也问我。几年前,他还是我不上台面的玩伴,如今也人模狗样地向我打听。但他把我问住了,我不知道怎样去回答。你说什么呢?我说着普通话。我装作听不懂他话的样子,迅速离他而去。

我们一家,又回到我们生活的地方。生活重新开始,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是一来一往之间,我手臂外面的衣服上,多了一只黑袖章。我不知道戴多久才算孝子贤孙,我又不想一直戴着它。我只有求助姐姐,她比我足智多谋。

外公走了,不戴说不过去。姐姐对我和哥哥说,我们都戴上三天,三天过后就把它摘下来。

按照姐姐的意思,我戴着黑袖章来到了学校。我一直忐忑不安,我害怕外公的身世被人知道。其实我多心了,根本没有同学前来打听。和我要好的同学,都从金铭春那里得到了消息。金铭春跟我形影不离,他自然从哥哥那里得到了消息。

一切波澜不惊,我继续着课堂学习和课后排演。

“我想起了董伯伯的讨饭棍,王大爷的破棉袄……”

我领诵着群口词,我希望能像往常一样,但我做不到。只要一想到舅舅的出现,我就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我口中的人物遭遇,恰恰和外公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做不到口是心非,我不能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羞愧地意识到,当劳动人民身处水深火热之时,我的外公却结识了一个资产阶级的小姐,在大上海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

我的慌乱与心不在焉,引起了大家的不满。大嘴女生向我翻了一个白眼,白老师对我发出了一声叹息。我提醒自己,如果不能和外公的事做一个了断,我将不再拥有和大嘴女生相伴的机会。我会被赶出领诵的位置,灰溜溜地站到演出队伍的最后一排。

在连绵不断的秋雨里,我陷入了深深的困境。我摘下了黑袖章,想以此剪断和外公的联系。我一直缠着金铭春,和他一起拼命地玩。连他都发现了我的反常,他奇怪我为什么不愿意回家。我差一点就要向他坦白实情了,但我还是咬紧了牙关。我无法判断这一件事会给别人带来怎样的反应,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口如瓶。

但我不能不回家,我总要回到自己住的阁楼。只要我一人独处,外公的影子就一直挥之不去。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我在小小的阁楼上烦躁不安。窗外的雨声,雨打树叶的声音都让我烦躁,我愤怒地关上了窗。

即使关了窗户,我也关不住天在下雨的真相。我在自欺欺人的同时,也欺骗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我想起了金铭春对我的信任和帮助,他还送我了那么多好吃的葡萄干。而一旦想到了吃,外公的形象又立即栩栩如生。

我总算明白了一个事实——想忘记外公,它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姐姐能忘记他哥哥也能忘记他,偏偏我不能。我和他们都不同,我最好吃。我是一个开窍晚的孩子,很长时间我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但是我爱吃,我只会吃和睡。外公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他用美味为我打开了通向世界的大门。

毫不夸张地说,外公和我之间,有一條坚强的食物纽带。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挣脱它,外公像一根钉子扎进了我的味蕾记忆。无论是葱油飘香的阳春面,还是汤汁浓郁的小笼包,它们都是我的最爱。我幼时的幸福感,我对生活的最初认识,全部是靠吃获得的。

从我记事时开始,外公就是一个神话。他身穿白色围裙往案板前面一站,就是国营红旗饭店最醒目的招牌。四乡八邻的人来到饭店,都是奔着他来的。名厨之所以成为名厨,在于他的背后有一张张追捧的大嘴。这些嘴张大了对生活的热情,对美食的迷恋,也成就了外公的名气。

生下来以后,我在外公外婆身边生活了整整七年。临街的红旗饭店,是我童年生活的重要据点。我曾站在饭桌上,经历过历史场面。我记得有人戴着高帽子,在游街示众。那是很高的锥形帽子,大多写着歪歪扭扭的毛笔字。这些字标明了他们身份和名字,黑字的上面经常打上醒目的红叉叉。

这种特别的场面并不多见,在我的记忆里只是一闪而过。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小小的食客。我贪睡,来到饭店时已经接近早饭的尾声。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时正是最后一批小笼包即将上蒸锅的时候。这时顾客寥寥座位稀落,外公仍然会腰板挺直地站在案板前。

身为饭店的经理,外公从不偷懒。他始终战斗在一线,他的一线主要是案板,偶尔也亲自上灶台。他的面前布满白色的面粉,和他的围裙一样白。几个同样身着白围裙的人,动作麻利地包着包子。整个红旗饭店的人,我都能说得出他们的姓名和外号,也品尝过他们的不同手艺。

我记得自己常常被带到案边,冒充大人学着捏包子。我的脸上和身上经常沾满了面粉,像从雪地里滚出来的一样。姐姐和哥哥绝对不可能这样,他们很少能光临饭店。外公从不嫌弃我做的包子,它同样被摆放进笼屉之中。我乐于在一片雾气腾腾中等待,它寄托了我对生活的期待。

我迷恋包子蒸熟出炉的时刻,仿佛整个世界都热气腾腾。

一旦笼屉打开,我就会在一片浓雾中找到自己的包子。它是我亲手制作的,它非常显眼。在褶纹精巧的包子中间,它就像一个丑孩子。但我珍爱它,它是属于我的早餐。只要我做出了一个,外公还会奖励我一个。这是我幼年美好生活的全部,它们皮薄卤足,鲜香可口。

包子一两四个,外公只让我一次吃两个,两次一结账。但饭店的爷爷伯伯们,有时悄悄地给我多塞一个。那时饭店已经空空荡荡,看着我吃成为收工前的最后一个节目。他们一边观看我的吃相,一边议论着我的长相。

我常听他们说,这小东西,和秋姨一样白。

是呀,就像淘米水淘出来的。

看他的眼睛,长得多好,跟黄菊秋年轻时绝对一模一样。

黄菊秋是我的外曾祖母,也是红旗饭店长盛不衰的话题。大家谈论着她的白她的眼睛,自然而然地让我产生了好奇。终于有一天,我爬上家里的长条案几,面对挂在墙上的照片框,我想找到这个女人。她的相片,大多年代久远且尺寸很小。我找到了她的那张瓜子脸,她的眼睛的确又黑又亮。

我的眼睛真和她像吗,我看不出来。我爬上爬下,一会看照片一会看镜子。外婆兴奋地看着我,她乐于见到我好动的样子。她想知道,这个外孙到底在忙什么。我乐得顺水推舟,把疑问交给外婆,太太的眼睛真的好看吗?

你怎么会问这个?外婆警惕地看着我。她喜欢对着镜子梳妆,一头黑发总是又光又亮。她在脸上涂抹着雪花膏,把脸打得啪啪直响。

香不香?她问我。

我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香味,这种味道来自上海,它和大白兔奶糖一样招人喜欢。外婆用喷香的脸亲了我一口,然后问,是不是饭店的老头子背后在嚼舌根子?

外婆这时刚刚五十出头,在供销社当会计,谈到饭店的老人时有些居高临下。在弄清事情的原委后,她眯上了鱼尾纹荡漾的眼睛,得意地说,外婆眼睛这么好看,太太的眼睛能不好看吗?!

很多日子之后,黄菊秋清澈的眼神還会在我眼前晃荡。如今看来,外公、外婆和外曾祖母,早已达成了一个共谋。他们像擦桌子一样,刻意地抹去了在上海的经历。他们早就结成了同盟,在旷日持久的时间里锁住了一个秘密,让上海的生活变得无声无息。

每一个人都可能装扮自己的历史,这是我长大后才醒悟的事实。在慢慢回味外公往事的人生路上,我发现他是一个痛苦的表演家。他在世的后半生,刻意回避了上海的经历。他用沉默与谎言,成功切断了和这个城市的所有联系。

我和外公关系亲近,主要建立在血缘与情感的层面。我的童年像浮萍一样,漂浮在生活的表面。我不可能看到深处的激流,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他。我所了解的外公,只是生活中长辈的这一面。他和蔼可亲,对我无微不至,甚至有些格外宽容。这一切的原因,在于他不想让我这个傻外孙一直傻下去。

对外公第一次清晰的记忆,是在一个春天。我的记忆甚至能精确到,这一天是某年某月某日。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破天荒的记录,像我这样的孩子本不该拥有这样的能力。我的确也不具备这种能力,这个记忆的形成另有原因。

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在呼吸不畅中醒来。外公一边捏着我的鼻子,一边轻唤着我的乳名。我当时似醒非醒,我的身体还沉睡在梦里。他不让我睡了,他几乎是把我拉起来的。他用有力的手,搀扶着我下床。他一直搀着我进了堂屋,把我领到八仙桌前。他从背后把我抄起,让我在高高的凳子上落座。

桌边当时围着好几个人,我不记得他们都是谁。他们是一张张笑嘻嘻的脸,他们用笑围观我的出现。我看到好大的桌子上,只摆着唯一的一只碗。碗里冒着热气,有面条有肉丝还有鸡蛋。外公让我趁热吃,我嘟囔着问了一句为什么?

外公说,从今天起,你已经五岁了。

外公通过一碗肉丝面和一个鸡蛋,让我记得了这个难忘的日子。这是他亲手给我准备的早餐,他平时在家极少动手。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迷恋起他的手艺。我想吃他做的早点,从家里一直追随他来到了饭店。

这一天是阴历三月初八,我整整五周岁。这个日子当然是推算出来的,长寿面的香味为记忆保留了最原始的素材。在我和外公一起生活的轨迹上,这一天对我来说具有非凡的意义。

从我出生到外公离世,我与他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七年。他的身份一直简单而纯粹,就像小葱拌豆腐那样一清二白。这远远不只是我个人的印象,一个镇子上的人都这样认为。谁又能想到,这个名动一方的厨师,居然来自上海。

居然,还和富家小姐生下了一个孩子。

唯一的一次,外公和我谈到了上海。

外公去世前的暑假,我又一次来到他的身边。整个假期我们都在一起,我不知道这是我们最后相处的日子。我只晓得他身体不好,不再去红旗饭店。他喜欢在午后来到屋后的空地,静静地靠在藤条躺椅上。这时我会搬出一个方凳和一把竹椅,方凳放着紫砂茶壶,竹椅自己坐。我们一坐一躺,面对着知了鸣叫的一排榆树。

在树叶的浓荫里,我们进行着交谈。除了知了的伴奏,还有戏曲演唱的背景声。低矮的院墙外面,有一位热爱扬剧的邻居。他家是新搬来的,他是二狗子的爸爸,也是镇上的供销社主任。他或而打开收音机播放,或而自己扯开嗓子清唱,无非扬剧《红灯记》《沙家浜》之类。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他的声音高亢而激昂。妈妈让他喝酒舅舅给他壮胆,我为这样的意思而感到奇怪。更让我奇怪的是,他的脸上长满了生动的麻子,而他的女儿却如花似玉。他的女儿在扬州工作,每年暑期也总会来家休息。她也喜欢躺靠在藤椅上,身体和声音一样慵懒。

这个懒洋洋的姐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王英虹。不像二狗子,起了一个怪名字叫王大胜。说实话我有时愿意到二狗子家,多半不是因为他的屡屡邀请。我只是想看看虹姐姐,她好看,还对我好。有时她会直接喊我,嗲声嗲气地把我叫到身边。她会送我一些小礼物,然后引诱我为她捶腿敲背。

我愿意为她劳动,她的身上香,不像二狗子一身汗馊味。她也很享受我的敲打,眯着眼睛和我说话。她经常说着扬州话,给我讲扬州的种种趣事。说到高兴的时候,她还会拿出扬州的糕点奖励我。

我从小就乐于分享,无论零食还是玩具。我从来不吃独食,更不喜欢躲起来偷偷去吃。所以我不想独占虹姐姐对我的馈赠,希望外公也尝上一口。但外公总是谢绝了我的好意,他说自己年轻时吃过许多好吃的东西。他的满不在乎,激怒了我的好奇心。

我问他,你吃过鱼翅吗,还有芒果。

我为自己搜肠刮肚而得意,但他总是微笑着点头。他点头的样子,表现出这一切不在话下。

你吃过海参吗?我以为找到了撒手锏。

外公还是笑而不答,处变不惊地微微点头。他用手比画着海参的样子,告诉我它们需要用水泡发。还告诉我泡发海参的水必须纯净,不能有杂质,更不能沾上一点点油星。

在他的引导下,我又询问起海参的做法与口味。他不厌其烦,耐心地向我解释。他变本加厉地谈到上海、南京和扬州之于海参的不同做法。我们亲密地交流着,外公始终带着微笑。看着我们在一起亲热的样子,外婆和姨妈也感到十分开心。

再和虹姐姐见面时,我会卖弄外公向我讲解的知识。她开始漫不经心地听着,渐渐变得认真起来。她坐起身来,像电影中女特务那样,梳理着风情万种的长发。然后拉着我的手,对我循循善诱。她向我传授谈话的技巧,教我下一次该怎样和外公交谈。

我一贯热爱学习,做事从不敷衍。我按照她的要求,不假思索地接受了她交代的任务。我说起了上海的简称,上海的高楼大厦。说起黄浦江,外滩,以及中华牡丹大前门和飞马香烟。总之我倾其所有,调度一切与上海有关的知识。我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外公,试探着他的反应。

外公一直嗯嗯哈哈,耐心地听我的问题。我的存货不多,很快就倒空了。

看我没有问题了,外公终于开了口。外公说很多人都喜欢上海,只是看到了它的表面。选择在上海生活的人,不只是因为它有高楼和小汽车。这就像你妈当初离开的那样,她所要的不是更安逸的生活,而是一个更适合她表演的地方。

外公打开了话匣子,让我感到很振奋。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家里人跟我谈起了妈妈的调动。在我的印象中,大人一直都在回避着这个话题。

隐隐约约中,我听说当时妈妈面临着两种选择。一是爸爸调来,二是自己调走。几乎所有人都支持第一种方案,因为姨夫对此早做好了安排。但妈妈并不领情,甚至不惜与外婆反目。母女俩之所以没有决裂,完全是因为外公站到了女儿这一边。

外公在家里是一个奇怪的存在,平常他极少表态。而一旦拍板的事,一定是板上钉钉。就这样妈妈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小镇,来到爸爸所在的另一个县城。她热爱表演,而这里能为她提供更大的舞台。如今妈妈出现在大街上,所有人都知道她是阿庆嫂。妈妈很享受这个称呼,这代表了她扮演的形象深入人心。

看看上海和在上海生活是两码事,如果想在上海留下,就要有足夠的准备。外公喝着茶水,像是品味着往事。人人都把上海当作一件好看的衣服,但它并不适合所有的人。外公解释说,过去上海女人喜欢穿旗袍,那也要看是什么人来穿。穿旗袍不仅要有身材,关键还得有穿它的那种味道。

那虹姐姐适合穿旗袍吗?我不由自主地问。

谁?外公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就是后面二狗子的姐姐,我得意洋洋地回答。其实我心里早有了答案,我只是期待外公再作一次肯定的答复。

谁知外公却说,女人穿衣服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我们关于上海的对话,像风筝断线一样戛然而止。无论我怎样旁敲侧击,外公从此绝不再提上海。我知道责任在我,我辜负了虹姐姐的信任,我把情况搞砸了。我想一定是我问得太急了,才引起了外公的警惕。

我满怀失望找到了虹姐姐,把情况一一向她作了汇报。她不怪我,反而笑着安慰我。她说你表现很好,是姐姐太好奇了。其实我从小就佩服你外公,她抚摸着我的头追忆往昔。以前只知道他做的东西好吃,现在我才知道他一定是见过大世面的。那个上午她不再慵懒,她说话时精神百倍。

虹姐姐在宾馆工作,她去过很多城市,也品尝过很多名厨的手艺。她一直有一个毛病,爱拿外公的手艺和对方比较。从外公的厨艺中,她说能够看到他在上海的影子。她说得神乎其神,我只能将信将疑。但我相信她的判断,外公本不属于这个小镇,他跟我们这里的人不一样。

回到家里,虹姐姐的话不时会在脑海中闪现。我存了一个心思,想从妈妈嘴里挖出更多情报。但妈妈除了表演之外,对家庭历史几乎一无所知。相比之下,爸爸倒是如数家珍。他曾在小镇做过社会调查,对国营红旗饭店的历史一本清账。有时借着酒兴,他会在饭桌上谈起外公的往事。

从爸爸的口中,我得知外公的履历并不复杂。

他是一名小业主,在抗战初期从江南流落到江北。他所统领的一家,一直以餐饮为业。他的手艺,在那时就已经出名。他的饭店总是顾客盈门,顾客成分复杂。有日本人也有新四军,有国民党也有共产党,有达官贵人也有贩夫走卒。

在饭店他既是老板又是大厨,伙计或多或少都持有一点股份。所以他们之间关系很近,没有激烈的阶级冲突。这种稳定的关系一直延续到解放后,他们一致决定顺应形势。这样他成为公私合营饭店的经理,而所有的伙计都成为红旗饭店的职工。

那么,在抗战之前呢?我问,这才是我最想了解的历史。

我看过他的档案,记录得很简单。爸爸回忆说,他是小业主家庭出身,从小学徒。

在哪里学徒?我表现出急不可耐的样子。

镇江,好像还有扬州。爸爸的话让我有些扫兴,他没有提到上海。

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家迎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星期天。

一大早妈妈开始杀鸡,像往常一样她摆出了一副隆重的阵势。她是不太合格的厨师女儿,总是对杀鸡感到恐惧。这是哥哥和我出手的时刻,我们分别抓住翅膀和鸡爪。杀鸡在院子里进行,姐姐早已烧开了水。四个人一齐上阵的组合,在爸爸看来,连杀猪都绰绰有余。

其实哥哥早已具备了杀鸡的能力,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他把挥刀的机会让给了妈妈,让她使出关键性的一刀。她总希望证明自己是全能选手,是名厨的正宗传人。我们都心甘情愿地做她的陪衬人,把这个光环留给她。

不年不节的时候杀鸡,对于我家并不常见。我家喂养的鸡基本上维持在五只水平,和家里的人口保持一致。这些鸡都会生蛋,是我家食用鸡蛋的主要来源。平常我们不会轻易地对它们动刀,除非提前购买了另一只鸡。像今天的这种反常情况,意味着家里将迎来贵客登门。

随着鸡血滴进盐水之中,我看到这只鸡拍打着翅膀,不甘心地在早晨死去。

爸爸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从不轻易出手。爸爸早出晚歸,上班时难得下厨。只有星期天或节假日,我们才有可能尝到他的手艺。相比之下,母亲更精于各种炒菜,而父亲在烧菜上略胜一筹。尤其是他拿手的招牌菜如火腿冬笋烧鳝鱼、蟹黄豆腐等,总能让我们期待满满。

蟹黄豆腐好吃不好做,完全属于功夫菜。想吃原汁原味的蟹黄豆腐,必须要剔出螃蟹的肉。要想完美地剔出螃蟹的肉,首先得备有一套完整的工具。包括小擀杖、小锤子、剪子、小刀和镊子。显然他手中的工具来自家传,它是外公送给女婿的礼物。它们做工讲究,光洁精制,锃然闪亮。

这个上午,爸爸又一次出山。

此时院外缕缕桂香盈盈入户,院子里洒满了一片暖阳。父亲一身厨师打扮,正襟危坐。他面对蒸熟的螃蟹,摊开了珍藏的工具。这是好戏开场的前奏,他即将向我们展示蟹肉剔除作业。

爸爸师出有名,取肉过程遵循严格的流程。先出腿肉,再出螯肉,出完蟹黄,再出身肉。取肉的部位不同,手法也不同。腿肉的取法,蟹肚朝上,头朝外,用手向前扳下蟹腿,将蟹腿剪去两头,用杆杖在蟹腿上滚压。螯肉取法,则是扳下蟹螯,执小锤轻敲破壳,剥壳出肉。取蟹黄,挖是常用手法。而取身肉,刀刮或镊取则是关键技艺。

整个过程不瘟不火,身心合一。他的动作可谓不紧不慢,眼到手到。在太阳高高升起之时,剔出的蟹肉蟹黄在盘中摆放有序。父亲这才站起身来,他首先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然后才连呼脚麻腿酸,把战场移向厨房。

一顿鲜美的蟹黄豆腐,即将摆上中午的饭桌。一想起它的味道,我就满怀期待。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我们一家迎了上去。首先是一身军装出现在我的眼前,居然是舅舅倪本周。他的身边,表姐周洁朝我挤了挤眼睛。不知什么原因,和上一次见面相比,她更是让人眼前一亮。

随着一个长相酷似外公的解放军出现,姐姐和哥哥一定猜出了他的身份。他们却无法开口,他们在等着妈妈介绍。面对同父异母的哥哥,妈妈有些紧张。毕竟上一次他们只打了一个照面,兄妹间基本上没说一句话。关键时刻,我站了出来。

我壮着胆子喊了声,舅舅!表姐!

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饱满嘹亮,和过去明显不同。它有一些共鸣声,在屋里产生了奇妙的回音。这都是练习朗诵的结果,我想,就凭这样的发声我完全可以胜任领诵人。

理所当然的,我成为洁表姐的向导。我领着她沿着河流,参观古色古香的城关镇。从卫东桥走到卫星桥,我们行进在秋水之畔。洁表姐意犹未尽,她要去看我们的学校。我们很快来到坡地上的校园,走上了一级级台阶。

我们的学校独一无二,像中山陵那样一步步直入高处。站在五年级的位置,可以把镇子尽收眼底。我想洁表姐一定喜欢这里,果然我发现她很开心。她完全不顾姐姐的形象,在我的面前叽叽喳喳。然后又忍不住地唱起了歌,从小声低吟到放声歌唱。

我没想到她唱得这样好,我听出来她一定受过训练。如果在我们学校,她一定是唱歌第一名。我有些遗憾这是个星期天,要是放在平常,她的歌声能引起全校轰动。但她没有白唱,她的歌声引来了骄傲的大嘴女生。

吴墨,你怎么来了?大嘴女生远远地招呼着我,我知道她在演戏。她从来没主动跟我打过招呼,她是奔着洁表姐来的。她手上拿着羽毛球拍,穿着一身运动服。她的身上弥漫着热气,身材饱满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她显然是被歌声吸引来的,她一步步地走近了唱歌的表姐。

两个女生相互打量,她们都显得沉着镇定的样子。她们忽视我的存在,仿佛她们注定有此会面。

我叫严玫,和吴墨在一个宣传队里。大嘴女生首先开了口,她是东道主。

我是他表姐,叫周洁。

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她们开始聊天。她们的话题从唱歌开始,她们谈论着各自喜欢的歌曲。从唱歌又聊到个人爱好,她们都喜欢运动。她们边走边聊,她们中间渐渐有了笑声。她们穿行在树林里,咯咯的笑声不时惊动了秋天的树叶。我看到一片片叶子在浮动,它们被阳光勾出了金边。

她们说到了我,大嘴女生说我们表姐弟长得并不太像。她是变相在夸赞表姐,表姐比我白,她的眼睛也大。我以为表姐要谦虚一点,要给我挽回一点面子。可她居然完全同意,甚至不惜暴露出天大的秘密。

我们不像也正常,我的奶奶和她的外婆不是一个人。表姐坦然地说,我爸爸和他妈妈是同父异母。

表姐无所谓的样子让我吃惊,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暴露出家丑?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捅破窗户纸,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我这时特别在意大嘴女生的反应,好在她并没有发出尖叫声。她只是张开了嘴,很快见怪不怪地又把它合上。她们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她们的兴趣落到了头发上。

我这才注意到,表姐的头上戴着漂亮的发卡。发卡映在阳光下,不时闪过一道道光芒。

大嘴女生不惜用朗诵的腔调,向表姐发出了友好的赞美。她的赞美提醒了我,怪不得表姐今天这样神气。这时表姐果断地取下发卡,大方地给大嘴女生戴上。她们俩拉着手,跑到教室窗户的玻璃前。她们对着玻璃,欣赏戴上发卡的模样。

分别时表姐留下了发卡,大嘴女生不肯收。表姐说我还有,这些都是我奶奶捎来了。我听了吃了一惊,原来那个女人还活着!大嘴女生问奶奶怎么会有这么稀罕的东西,表姐说这个东西在香港也算不上多稀罕。

什么?你奶奶在香港?!我和大嘴女生异口同声,简直就像排练好的一样。

什么叫你奶奶?表姐翻了我一眼。她也是你的外婆,你应该叫她大外婆。

大嘴女生学着表姐,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记住了吧,她一本正经地说,下一次要叫她大外婆。

就在这一天,我看到了那一张照片,外公、大外婆和舅舅倪本周的合影。

我一直想了解的秘密,就这样出现在眼前。我有点慌张,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我认出了他们身后的楼房,这是在上海。年轻的外公抱着小孩,他的身边站着大外婆。她穿得很时髦,表姐说这种衣服叫旗袍。外公身上的衣服很怪,上面系着一条带子。

难道过去的红领巾是这种样子?我不解地问。

两个女生对视了一眼,在秋天的校园发出了清脆的笑声。受到她们的感染,我也傻乎乎地陪她们一起笑。宣传队的同学一定不敢相信,大嘴女生居然会笑得这样肆无忌惮。

再排演节日时,大嘴女生对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友好。

只要我站在她的身边,她就格外地投入。她经常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让我有了志在必得的勇气。宣传队的人都能感觉到,我们两个人的配合渐入佳境。我们配合得简直就像一个人,只是一会说女声一会说男声。只要我们两人往前排一站,大家立即信心倍增。我渐渐变得放松起来,不再为念诵人的位子而纠结。

对于我的改变,白老师一目了然。她为我的进步高兴,她把我带到了办公室。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她神秘兮兮地抽出了一张票。这是一张演出票,她郑重地交到我手上。今天晚上有市里下来的演出,其中有一个朗诵节目叫《理想之歌》。她叮嘱我說,只关起门傻练不行,还要多看高水平的表演。

我把演出票小心地装进书包,这时我猛然想起了大嘴女生。我的脚步有些杂乱,她应该更需要这一张票。我不知道怎样送给她,更不知道事后怎样跟白老师解释。我慢吞吞地走在校园里,我故意走得很慢。我想如果一路上见不到她,那就只好便宜自己一饱眼福了。

一路左顾右盼到了校门口,我终归还是没有见到她。我只好迈步出了门,心里有一点小失落。我想这样也好,不辜负白老师的一片好心。正当我为自己找到台阶的时候,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听就听出来,她终于还是来了。

我不由得暗自佩服,她怎么就知道我一直在等她?

她矫健地来到我面前,微微地喘着气。她的脸有点红,像化了妆的样子。她把一个信封塞给我,转身就走了。

我看到信封上有一行字,原来是她给我下的命令——你的票和我的连在一起,记得晚上不要迟到!

她没有写下自己的名字,但就从这时起,我决定不再把她看作是“大嘴女生”。

一路上我的眼前浮现着严玫的嘴,我得出的结论它并不大。只是更加饱满,与众不同。带着这个完美的结论,我来到了金铭春家。我把白老师的票交给了他,他又给我塞了一盒葡萄干。这一次例外,我没有把它上缴给家里。我要带给严玫尝尝。

晚上我早早地来到了电影院,我和严玫坐一起。我们并肩站在一起多次,还是第一次坐得这样近。我把葡萄干交给了她,她又抓了一把给我。在葡萄干的香味中,演出拉开了序幕。我们看到了《理想之歌》,它是由知青宣传队演出的节目。他们朗诵着蓝天白云,他们朗诵的声音字正腔圆。

给我印象最深的却不是这个节目,而是一个人。他是一个扬琴手,坐在民乐队的中间。我看到他的两只手不停地飞舞,他的身体和头发随之舞动。他甚至陶醉得闭上眼睛,仍然准确地敲出每一个音符。他的演出让我激动不已,直到鼓掌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掌心早已捏出了一把汗水。

我突然心血来潮,我对严玫说我也想敲扬琴。你是认真的吗?她贴着我耳边小声地问。我不敢肯定,马马虎虎地点了点头。那我就认真地告诉你,晚了。她冷静地说,人家可都是童子功。

散场时我找到了金铭春,我让他和我们一起走。我不好意思一个人送严玫,我必须找他做掩护。我们落在人群的后面,走着走着秋天的夜晚只有我们三个人。严玫在卫星桥上停下了脚步,她大口吸着扑面而来的夜风。她看着流动的河水,问我们长大了想做什么。她的问话有些突然,我明显感到一片空白。

幸好金铭春答了腔,他比我有头脑。他说长大后想干地质,为国家寻找宝藏。

他是受他舅舅的影响,他舅舅是一个地质工程师。严玫没有放过我,扭过头来逼问我的打算。我说姐姐和哥哥总要留一个在县城,我肯定是下乡当知青。我的回答没有得到通过,严玫说我是问你自己想做什么。

其实我没有想过未来的职业,只想过天天能在饭店吃饭该有多好。但这种想法不能算理想,它根本没办法写进作文里。在这个星稀月朗的夜晚,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内心空空荡荡。我的肚子里装着一肚子草包,居然没有一点点理想。

回到家里我情绪低落,躺在床上我思考着理想。我的脑海没有出现蓝天白云,而是浮动着一张张熟悉的脸。我想爸爸应该有理想,他喜欢看书学习,课教得也好。妈妈的理想更明显,只要在舞台上一站就像是换了一个人。想着想着外公的脸一次次地出现,他占据着我的大脑不肯离开。

一个会做各种美食的人,他的理想难道就是一辈子守着案板?他的手艺是学来的,还是出于家里的祖传?在上海的时候难道他已经是一个小厨子,那么富家小姐为什么会看上了他?那么他们两个人为什么分手,难道他的手艺不再适合大外婆的口味?

一个个疑问,在黑夜中像波浪一样涌来。我睡不着觉,我发现自己对外公居然如此陌生。

好几年我都和他住在一起,却对他毫不了解。我感到自己像是生活在一个虚假的地方,我为此感到害怕。我想如果连身边的人都情况不明,那怎么还能相信别人?

我的思绪在黑夜里漂浮,最终涌动出一个清晰的念头。我要做一个地下情报员,把外公的事情一一弄清。我给自己下了死命令,不搞清他的身世决不罢休。有了这个小理想之后,我很快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从第二天开始,我就在实施自己的计划。我对情报工作一抹黑,只看过几部电影。大部分都是外国的,它们是我们津津乐道的反特故事片。我只记得一些有趣的细节,比如说化装成另外一个人;比如在悄悄跟踪时,用香烟头在墙上摁一个记号。其他的我都回忆不起来了,我必须寻求帮助。

首先想到的人还是金铭春,我来到了他的家。他舅舅有一个书架,我说想找一本反特的书。我们一本本地搜索,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本。它是一个真特务写的,实打实的真实特工生活。这一本小册子里全部是真人真事,记录的是克格勃的种种内幕。

我如获至宝,把它悄悄地带回了家。躲在阁楼上,我开始研究如何搜集情报。粗粗地翻了一下,我觉得有一点失望。我的情况和书上的不同,甚至驴唇不对马嘴。一是我身上没有钱,不可能通过贿赂搞情报;二是我毕竟是一个男孩子,也没有办法施展美人计;至于栽赃陷害更是不能做,它是犯法的事。

困难并没有把我打倒,反而让我慢慢冷静下来。一切有价值的情报都不能唾手可得,要不然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特工了。我这样说服自己,认真地钻研起小册子。我是一个有韧性的人,也是一个专注的人。那些日子一旦有空,我都在考虑情报工作。做事时难免开小差,洗碗时居然把茶叶筒也一齐洗了。

吴墨,你这是要洗茶叶吗?姐姐发现了我的反常。

她跟我一起上了阁楼,她看到了那本小册子。她欲擒故纵,和我聊起了特务故事。我变得兴奋起来,不时地发表自己的观点。我还谈到了自己的切身体会,这本书它好看不中用。我的沮丧与焦虑被她收入眼中,我渐渐露出了狐狸尾巴。

姐姐让我坦白交代,最近为什么总是魂不守舍。我开始不想说,我准备咬紧牙关坚持到底。姐姐不着急,她坐在椅子上看书。她的沉默無声,对我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我终于支撑不住了,我做了投降派,交代了自己见不得人的想法,要翻出外公在上海的旧账。

姐姐听了以后坐不住了,她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一会她又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我怕她发火,坐在床上不敢吱声。姐姐用手招呼着我,要我和她一起往外看。我不知道一条河有什么可看的,我都不晓得看过多少遍了。

看出什么了吗?姐姐问。

不就是一条河嘛。我漫不经心。

从前我也觉得这条河都看厌了,姐姐点点头说。今天再这么一看,还真是不一样。以前我们都知道它流到长江去,可是现在有了一个新问题,我们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一条河是从哪里来的,它的源头到底在哪里?所以要想了解外公过去的事,要到源头去找。

哪里是源头,是上海吗?我还是摸不着头脑。

谁和外公一起在上海待过,谁就是源头。姐姐拿起了克格勃小册子,在我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你不去找源头,看这个有什么用?我先拿去,暂时没收了。说完带着书,喜滋滋地下了阁楼。

姐姐的话为我打开了一扇天窗,我必须找到关键性的人物。这个人曾和外公一起,他们共同在上海生活过。

算来算去,我能接近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外婆,另一个是舅舅倪本周。虽然大外婆是最佳人选,但我这一辈子恐怕也去不了香港。就算是瞎猫碰到死老鼠地走了一回,在她面前我又算哪一根葱?所以我必须面对现实,从外婆和舅舅这里找到突破口。

外婆暂时不能指望,她还没有从小镇的风言风语中抬起头。她选择了逃避,躲在姨妈家里。妈妈一次次给她写信,邀请她来我们家。外婆没有响应,她不想成为小女儿的一个笑话。她已经有了一个大笑话,来到我们家她就会多一个。她那么反对我妈调走,又怎么可能装作没事一样在我家住下?

唯一突破的可能,就是舅舅倪本周。但他是一个解放军,怎么可能从他那里得到情报。他一定有丰富的反侦察经验,不可能输在我的手里。再说我又不了解他,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发怒。他可能手里还有枪,弄不好把我逮起来怎么办?

我的种种担心,遭到了严玫的无情嘲笑。她说真想把我的脑壳打开,看看这些古怪念头是从哪里长出来的。我们这时并排坐在练功垫上,在球场上休息。我们经常一起打羽毛球,它成了排练结束后的后续节目。她打得比我好,我一边学一边迎头赶上。这就是在宣传队的好处,班上男女同学之间早已有了一条“三八线”。

我把调查的计划告诉了严玫,她是唯一知情的女生。我不需要对她隐瞒,反而还可以让她出出主意。严玫抱着胸在沉思,她的侧面对着我。她挺拔的鼻梁上,凝聚着一种专注的神情。她站了起来,用球拍不停地发球。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把球发得老高。直到把球打到屋顶,她又回到了坐垫上。

她像是累了的样子,慢慢躺了下去。她舒适地躺在我的身边,仰面看着屋顶。一会她侧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的这些动作让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她突然问,你是准备恨你外公,还是打算原谅他?

她的话让我吃了一惊,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我不能犹豫,我必须表示自己的立场。

如果外公娶的是资本家的女儿,我当然不答应。我义正辞严地回答。

你不答应有用吗?严玫冷笑。你的大外婆十有八九就是大小姐,要不她怎么跑去的香港?

严玫用眼睛盯着我,我有些慌张。我不敢和她对视,把头扭向窗外。她翻身站了起来,然后蹲在我的眼前。如果真的是这样,你就准备恨你外公一辈子吗?她继续盯着我,步步紧逼。

我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我委屈,想哭。

严玫站了起来,顺手也把我拉了起来。你如果想做一件事,就要想好结果。她轻轻地对我说,像老师一样教导我。只要想明白了结果,你就不会缩头缩脑。

我回味着她的话,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她只比我高一个年级,居然像一个大人一样。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就像我姐姐那样懂事。我看着她的脸,似乎又有了一点陌生。窗外已经暗了下来。我们收拾着球拍。在锁上门的时候,我还想问她一句话。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能懂这么多?这不是赞叹,真的就是我的疑问。

因为我妈和我爸离婚时,我想过这些问题。她说。

离婚?!她的话让我呆若木鸡。直到我缓过神来,她早已转身离去。长长的走廊上,除了我之外空无一人。

外公的事被我搁置在了一边,许多事情我根本想不明白。我开始按部就班,不再去钻牛角尖。我的生活回到了从前的轨迹,我有许多事情要做。从家里到学校,我像小鸡吃米一样忙忙碌碌。随着一本《水浒传》在全国广泛流传,我们开始了新的游戏。我们扮演着水泊梁山的英雄好汉,把很多地方变成了战场。

我们带着简陋的兵器上场,自报名号出场。金铭春最爱冒充豹子头林冲,他用可怜的木棍作为丈八蛇矛。我想当行者武松,但是他很抢手,很多同学都想争当打虎英雄。大家争来抢去,最后金铭春提议我当浪子燕青。我不大喜欢这个人,他和李师师有点不清不白。可大家都说他会吹会唱,和宣传队是一伙的。

明确了身份之后,我们便展开捉对厮杀。双方都很用劲,大战几十回合不分胜负。我们不是真打,而是做出打的样子。每次战斗结束,大家都累得像死猪一样。我和金铭春躺在一起,我对他说下一次不当浪子燕青。他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你要是不当,人家李师师也不会答应。

我问,李师师是谁呀?

他诡异地笑了起来,当然是严玫。

从大嘴女生到李师师,我发现严玫的身份不停转换。我知道金铭春的意见代表很多人,同学们喜欢把我们俩联系在一起。这时我已是领诵人,每次都和严玫站在朗诵队的最前排。

所有人都觉得我们两人最合适,连严玫也这么说。

她说,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顺眼。

我听了有些得意,连忙问,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傻乎乎吗?严玫捂住嘴在笑。

看来傻也有傻的好处,最起码不要伪装。再说傻子也不会伪装,严玫她也不用防备我。我敢说全学校学生中,就我知道她妈离了婚。一个女校长竟然离婚了,这是多大的秘密,她却告诉了我,说明她不拿我当外人。我的外公也离过婚,我却不敢对金铭春讲。而表姐周洁就敢讲出来,说明女生比男生胆子大。

得出了这个结论我感到惊讶,这和我平常想的不一样。女生在学校总是听话的,不像男孩子那样调皮捣蛋。

她们果真胆子大吗,我暗地里在悄悄观察。虽然班上男女同学表面上不讲话,但不代表背后没有小动作。比如许多女生喜欢金铭春,我看到他的同桌偷偷为他削铅笔。女生总喜欢把笔削得又尖又长,所以她们的字就显得娟秀。但金铭春比我还马大哈,他都不知道人家给他削了铅笔。

还有这么一回事?他瞪大眼睛问。他的神情让我觉得好笑,我问他,你有多长时间没削过铅笔了。我又问,你总不会觉得你的铅笔盒里,会躲着一个田螺姑娘?他在我的问话中醒悟过来,我们讨论着女生的话题。我们想了半天还是不明白,一个女生为什么要悄悄地给同桌削铅笔。

就在我们困惑的时候,金铭春发现铅笔盒里多了一把刀。他悄悄地拿给我看,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刀。准确地说,它是一个小小的刀片。它太精巧了,有着圆弧的造型。它又薄又快,发出锃亮的光芒。金铭春明显比我见多识广,他认出了这是手术刀。

我们猜出了它的来历,它还是来自金铭春的同桌。她的爸爸是一名外科医生,号称县医院的一把刀。在我们的印象里,这位女同学一直很文静。她从不大声说话,跟男生说话时还有点脸红。但就是这个看起来小心翼翼的女生,竟然胆大妄为地把刀送给了一个男生。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让金铭春老实交代。他苦思冥想,找不到什么理由。他們基本上不讲话,两家也没有任何往来。我问桌子上有没有“三八线”,他说两个人都没有画。我说怪不得呢,班上差不多都有的线,偏偏你们没有。

在襟怀坦荡的气氛里,我向金铭春透露了外公的事。连严玫都知道的事,我不能再瞒着他。金铭春倒没有吃惊,他表现出和我一样的好奇心。他想知道,外公在上海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一定不是一个厨师,他用笃定的口气说。他的想法让我眼前一亮,但我还是苦于找不到线索。

我舅舅说过,只要有活动就一定会留下线索。金铭春掷地有声,他搬出了地质工程师。连无数年前的火山都会留下证据,何况几十年前的上海?他的话充满自信,带着科学的强大力量。我一下子就被他征服了,心里重新升起了一团熊熊之火。

放寒假时,我坚决要求去看外婆。家里人不放心我一个人独行,让姐姐领着我一起。

此时外婆正在搬家,从西街搬到了中街。她搬出了过去的大杂院,她离开了原本热闹的环境。她现在独门独户,住在红旗饭店的斜对门。虽然不再躲在姨妈家,但她很少在街上抛头露面。她独自在家里吸烟,她还经常一个人喝酒。

家里人都知道,她还没有走出自己的身份之痛。有一座山压在她的心头,那就是她是外公的二老婆。

我来到了小时候住的地方,我在这里住了七年。房子全部搬空了,显得空荡而破落。天花板几乎快脱落了,好像随时都能砸到头上。我踩在地板上不敢像小时候那样蹦蹦跳跳,它到处发出响声。这个房子太老了,它需要一次大修。我呆呆地站在这里,就像是站在一片暗黑的往事中。

就在我准备离开时,有东西在我眼前亮晶晶地闪动。这些微弱的亮光,来自地板的缝隙。我尝试着撬动地板,但总是缺一把力气。但我看清楚了地板里的宝贝,它们是钱!我马上来了精神,我预感到这里面会有很多硬币。

我跑到了院子后面的二狗子家,问他借了一根铁棍。二狗子要来帮我,我好不容易甩掉了他。我把门插上,一个人施工。我忙得满头大汗,把棉袄都扔到了一边。我终于撬开了地板,里面有很多分币。从一分到五分,我收起了一大把。

我认真地数了数,一共一块二毛六分钱。我没有想到,地板下面居然隐藏着这么大的一笔财富。它可以买三十根奶油冰棒,十几碗阳春面。它能称一斤半肉还不止,几乎能换到二十个鸡蛋。我调动着算术才华和生活常识,沉浸在对生活的美好憧憬里。我庆幸没有让二狗子来,要不他还不死皮赖脸地跟我平分?

带着胜利的喜悦我要离去,临走前我又不放心地检查着地板下方。我贪心不足,期待着还有漏网之鱼。我用铁棍来回拨动,再也没有发现令人激动的亮光。里面只剩下一些纸片,我不大甘心。我把纸片都捡了上来,想找到一两张毛票。果然我的工夫没有白费,我做到了沙里淘金。

一张两毛,两张一毛,它们被我紧紧地捏在手里。与此同时,我还发现了一个脏乎乎的信封。我用铁棍拨了拨,感觉到里面有一个硬东西。我好奇地撕开了信封,从里面倒出了一个金属的物件。我把它握在手上使劲地擦,居然擦出了一片闪闪的金光。我震惊了,我发现了金子!

晚上我躺在床上,放下蚊帐偷偷地看金子。

我觉得自己认出来了,它是一把老式的金钥匙。它有着镂空的心形钥匙把,上面刻有云彩状的饰纹。它不大,握在手里却沉甸甸的。我猜它有可能是家里的传家宝,却不明白外婆为什么没有带上它。这么贵重的金子藏在地板下面,难道它是以前留下的?

金钥匙给我带来了太多的疑问,让我感到不解和慌张。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它,我找不到它的藏身之处。这时蚊帐被掀开了,姐姐一手夺去了钥匙。我反而松了一口气,我知道她有办法解决我的问题。

这把铜钥匙真好看!终于,姐姐发出了一声惊叹。

我这才知道,钥匙不是金子的。它让我完全放下心来,我甚至有些高兴。我问姐姐,把它卖给收购站是不是很值钱?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卖,姐姐断然否定了我的念头。她询问了它的来历,又仔细地看了看。然后交到我的手中,让我好好保管。我和姐姐心照不宣,我们达成了攻守同盟。关于钥匙的事,我们对外婆只字不提,就当这一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

面对二狗子的姐姐时,我同样守口如瓶。虹姐姐善解人意,她好像还在继续着暑假未完的话题。对于我舅舅倪本周的出现,表现出全然不知的样子。我们都知道此时再讨论外公是否在上海生活过,已经毫无意义。她巧妙地回避了这个话题,而是聊到了外公的病因。外公死于胃癌,会不会同他的饮食习惯有关?

我记得外公的饮食一直无比简单,吃得最多的就是泡饭。一个能亲手做出那么多美食的名厨,对自己的饮食为何如此草率?我一直不能理解。也许是对美味都看淡了,虹姐姐解释说,这叫返璞归真。

我很喜欢返璞归真这个意思,回家后学给姐姐听。我以为她会表扬我,哪知道她对这个看法有所保留。她认为外公这么做,实际上是对上海生活的留恋。上海人有吃泡饭的习惯,她认真地说。与其说他偏好泡饭,不如说他一直生活在上海。

我不太懂姐姐的意思,她的话就像一阵风从我耳边吹过。我在期待新年的到来,等待着一个镇子的鞭炮声。我等来了大年三十,晚上一起在姨妈家吃饭。姨夫打开一瓶洋河大曲,他和外婆是主力。这是外公离开后的第一个春节,看到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外婆心情似乎也好了起来。

大家都来敬外婆,外婆来者不拒。表姐鸣男怕她喝多,劝她一次少喝一点。你懂什么?姨夫打断了她。外婆这是在家里,你还怕她喝多?!大家都明白他的好心,他希望外婆能够开心。我们很快达成了默契,让外婆喝得晕晕乎乎。

姐姐和我一左一右,搀扶着外婆回家。我们走在冬夜的老街上,把青石板踩出有节奏的声响。外婆穿着一双皮鞋,这双鞋子是上海产的。这是外婆多年的习惯,她一直努力用上海货。从雪花膏到香烟糖果,她以上海为荣。

回到家里外婆意犹未尽,她说起了喝酒的往事。她越说越兴奋,说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她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任过去的往事汹涌袭来。这个辞旧迎新的夜晚,她的讲述滔滔不绝。从坐在凳子上到围坐在床上,我们三个人盖着同一张被子。外婆终于谈到了上海,她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喝酒的情形。

那是一个礼拜六,是她从学校回家的日子。外婆说她读的商校,学的是会计。礼拜六的晚上,总是她回家解馋的日子。这一天推门而入,她看到了周叔叔。他就是你们的外公周瑞祺,外婆解释说。当时家里人让我喊他周叔叔,他经常到我们家里来。

外婆说她的父母当时都是大厨,一个被叫作“胖哥”,一个被称为“秋姐”。银行里从老板到职员,上上下下都这么叫。外公他也这么叫,而他们称呼外公周先生。胖哥平常在银行掌勺,和银行里的人都很熟。而秋姐不一样,她是老板府里的私厨。

外公和胖哥、秋姐走得近,外人只道是他好吃,看中了夫妻两人的厨艺。其实只有家里人知道,周先生本事大得很。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能让钱生钱。外婆说她以前也不懂,读了商校才明白周叔叔原来是一个理财高手。鄰居只知道胖哥会投资会股票,却不知道后面一直站着一个高人。

周叔叔登门的那一天,爸爸有急事出去了。家里只有两名女将,一左一右陪他吃酒。外婆说她不顾母亲的眼色,人来疯似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是她第一次喝酒,也不知道害怕。满满的一杯酒,居然一干而尽。一杯酒下肚咳个不停,但还要继续逞能。

妈妈怕我多喝,连连起身和周叔叔干杯。每一杯,都有不同的说道。外婆说你们的太太很会说话,嘴巧得很。她一次次端起杯子,把我晾在一边。她还要替我敬酒,感谢周叔叔推荐我上商校。

我不领她的情,我的事该我来。我站了起来挡住了她,我说我又不是不认识周叔叔。我说我自己感谢才有诚意,说着就给自己倒了一杯。妈妈说你还小呢,小孩敬酒不作数。我反驳道,谁说我小了,你这个年纪都把我生下来了!

我的一句话,就把你们的太太呛在那里。外婆得意地笑着,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那天我接二连三地喝了好几杯,第二天起来也没有头疼。从那天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有酒量。你们别看外婆年纪大了,但我不会醉。我告诉你们,这一辈子我就没醉过一次!

在一阵阵炸响的鞭炮声中,外婆进入了梦乡。我和姐姐却睡不着觉,外婆的回忆对我们来说石破天惊。我们吃着甜滋滋的糕点,揣测着外婆讲述往事的用意。我说外婆一定是酒喝多了,才会讲出这么些秘而不宣的家史。姐姐说外婆借酒说话是不假,但外婆根本就没有喝多。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你也不是她肚子里蛔虫?我不解。

我当然知道她清醒,姐姐眨着亮亮的眼睛。她说了那么多,却没有一句提到大外婆。

新学期开始不久,县里的文艺会演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我第一次穿上了雪白的的确良衬衣,它是妈妈专门为我演出准备的。爸爸貢献出一条新皮带,金属皮带头锃亮发光。我把衣服的下摆扎进了裤腰,对着镜子端详。白衬衣挺括滑润,整个人都显得精神。我穿着它就要出门,妈妈叫住了我。她说你不加一件外套,想冻死自己呀!

在县电影院的后台,我和严玫相互打量着对方。她戴着亮晶晶的发卡,人变得更加神气。她掏出了两条崭新的红领巾,我们一人一条。我系得不大整齐,严玫不满意。她站在我的面前,为我仔细整理。看到我们挨得这样近,有同学在一旁酸溜溜地议论。我不理他们,我昂首挺胸地和严玫站在一起。

在一片掌声中,我们上了场。我和严玫站在最前面,面对黑压压的观众。我们不用看着对方,我们早已熟能生巧,我们就是天生的一对领诵人。这个重要的时刻,我调度着全部的感情,直到掌声又一次响起,我才明白我的这次演出抵达了终点。

宣传队在春天里暂时解散了,课后不再进行排演。下午放学后,我不太适应无所事事的状态,偶尔会不由自主地来到排练的地方,面对我的是一把冷清清的锁。终于有一天我和严玫又来到这里,她约我再打一次球。她带来的不是塑料球,而是一只真正的羽毛球。

我们打得小心翼翼,我们不忍折断羽毛。

在空空的排练厅,我们用羽毛球的对练结束了扮演的角色。我们不再是领诵人,我们已经回归到日常的校园生活中。她是即将毕业的五年级女生,我是一名四年级的男生。

从家里到学校,身边的春天已经轰轰烈烈。家里的一件大事,已经尘埃落定。寒假归来时,姨夫让姐姐给家里带来了一封信。信中摆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外公的墓碑怎么办?石料早已备好,石匠正在待命。姨夫征求家里的意见,立碑人的名字怎么摆?

妈妈把这个问题推给了爸爸,爸爸开了一个家庭会。他讲民主,要我们都发表意见。

哥哥是班长,有大局意识,他主张把舅舅的名字刻上去。一家人就像一个班级,他说,点名时总不能落下其中的一个。我也表示赞成,我说人家毕竟是儿子。妈妈听了我的话不乐意,说儿子怎么了,他为什么一直躲着不露面。

姐姐没有直接表态,她表示出另外的担心。刻上舅舅的名字也没什么,但是大外婆的名字怎么办?刻还是不刻,这个恐怕要由外婆拿主意。

大家七嘴八舌,并没有形成一个统一的意见。爸爸说这样好不好,我们还是让他常主任拍板。妈妈不满意,说你这不是又把球踢给他了?不踢给他还能踢给你,爸爸笑着说,人家其实早就有了主张。

清明节的时候,我随着爸爸妈妈给外公上坟。起伏的坡地和秋景截然不同,我看到了金黄的油菜花连成了一片。我们家和姨夫家先行了一步,我们先来到外曾祖母的墓前。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我面对她的坟茔磕了三个头。

我的外曾祖母,她一直生活在我听来的故事里。现在她的身旁,埋着红旗饭店的老同事。我听说她是真正的名厨,站在外公背后的高手。但她精湛的手艺,注定是为少数达官贵人服务的。我从来没有尝过她的手艺,她的名气只是一个传闻。在一个新的时代,是外公开辟了为人民服务的掌勺之路。

一辆吉普车远远驶来,舅舅倪本周和表姐周洁下了车。我们三家人,一起站在了外公的墓前。外公的墓碑是一块青石,上面刻着他后人的名字。倪本周的名字名列第一,他重新回归了长子的角色。

舅舅给每一家都带来了一张照片,这是一张翻拍的旧照片。照片上的外公周瑞祺,身穿府绸洋服。他的身后是一幢造型奇怪的房子,房子很像外国的建筑。这时他非常年轻,他一点也不像厨师。

坐在向阳的坡地上,春风从我们中间吹过。我们静静地坐着,听着风一样远远吹来的往事。

我的外公大学毕业后,和大外婆倪立淑认识了。他们有了孩子周天健,他们后来分手了。周天健一直生活在外公家,改了名字叫倪本周。后来倪立淑去了国外,倪本周读大学就参加了革命。他一直在部队里搞科研,也一直在打听父母的下落。现在都找到了,一个在地下,另一个在香港。

舅舅的叙述过于简洁,他丝毫没有泄露外公婚变的蛛丝马迹。更没有解释,外公为什么会选择厨师这个行当。虽说会计师和厨师都有一个“师”字,但它们注定分属不同的阶级。从一个角色跳到另一个角色,这中间的故事远远没有展开。

吉普车很快离去了,舅舅没有接受姨夫的挽留。洁表姐临走时,悄悄地塞给我一件东西。她附耳告诉我,这是给奶奶准备的。她的话让我一阵激动,她第一次把外婆称呼为奶奶。她用迟来的称谓,完成了身份的转换。

外公的三个儿女,现在正慢慢地变成了一家人。只有外婆一个人,还远远地站在外围。这块墓碑上没有她的名字,她成为一个局外人。姨夫说不止一次征求过她的意见,她本人执意如此。

在回家的路上,大家说起了外婆的身体。姨妈说外婆经常全身疼痛,妈妈问医生怎么说。表姐鸣男插嘴,说医生要用“杜冷丁”止痛。爸爸大吃一惊,说这怎么行?!我们都看着他。爸爸说杜冷丁基本上就是鸦片,人沾上就会上瘾。妈妈很害怕,说我们必须想想办法。

大家都停了脚步,站在油菜花的中间。说来说去都集中在一点,就是不能让外婆一个人住。目的很明确,办法却都行不通。姨妈家她不愿住,我家她又不肯去。我妈突然异想天开,说不行我们就把她骗到我家去。姨妈鄙视地看了妈妈一眼,说我们还能骗得了她?妈可是大上海读过书的人,她还能上我们的圈套?!

我一直站在一边,听大人的议论。表姐鸣男却不停地拉我,让我和她一起追蝴蝶。那是一只非常普通的蝴蝶,我明白鸣男表姐为什么大惊小怪。我懒得理她,我觉得她的表现完全配不上姐姐这个称呼。我渐渐地和她拉开了距离,我心里装着更重要的事。

我打开了洁表姐给我的荷包,里面装着一把锁。这同样是一把心形的锁,和我发现的钥匙很匹配。锁上镌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周瑞祺和倪立淑。我有些激动地掏出钥匙,我想证明它们本来就是一对。

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响声,锁打开了。我惊叹不已,锁上的几十年岁月,就这样出现了松动。

我在油菜花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平复着激动的心情。这个地方我很熟悉,小时候我经常来玩。这里的土很黏,我们把它挖回去做手枪。我记得一定要用盐水和土,这样烧出来的枪才不会开裂。

我当时做不好枪,连二狗子都不如。但我的胆子比他们都大,我一个人敢来到这里。每一次来我都大声唱歌,这样我就不会害怕。如果没有这一片坟地,也许我的歌喉就不会如此嘹亮。那我就不可能成为领诵人,更不会和严玫站在一起。想到严玫我就感到温暖,她毕竟那么信任我。

远远的大人还在讨论,他们仍旧一筹莫展。我知道他们想找到一把钥匙,打开外婆的心锁。他们并不知道,一把老旧的锁已经被我打开。我在想洁表姐为什么把锁交给我。带着这个问题,我又回到外公的墓地。外公在坟茔里面,他的事情却远远没有结束。

鸣男表姐捉来了蝴蝶,兴奋地向我炫耀。我没有理她,继续对着坟墓发呆。鸣男表姐不高兴,她说你现在发呆有什么用,外公走的时候你都没哭。我发现她心眼很小,还在记着过去的事情。我问她,哭有什么用,你能把他哭活吗?

你怎么能这样阴阳怪气,鸣男表姐显得十分气愤。她一生气,蝴蝶就飞了。她赖上了我,让我赔。我看着远去的蝴蝶,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我问鸣男表姐,你说外公他最喜欢谁?

当然是你了,她酸溜溜地说,他总是带你去饭店。

我不满意她的答案,她不动脑筋。我第一次觉得,我不是最傻的孩子。在外公的墳前,我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醒悟。我觉得此时可以回答严玫的问题了,我不恨外公。我在原谅他的同时,也原谅了自己对他的误解。

风从我的脸上吹过,我感到舒畅。我一身轻松,向大人们走去。我走在小时候走过的坟地,我走在又一年盛开的菜花中。我的手插在裤袋里,抚摸着锁和钥匙。我知道它们并没有完全打开,它们只是表面上打开了。要让它们真正打开,我必须去完成一个使命。

带着这个使命,我回到了大人们的中间,面对着外公的女儿和女婿,我郑重其事地宣布了一个决定——

我要回来,和外婆在一起!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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