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鱼

2020-08-31 01:39葛芳
湖南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前妻豆豆瑜伽

葛芳

他见到了瑜伽教练。

她锁骨动人,一条麻花长辫子悬挂在胸前。落日的光线洒在她盘坐的身姿上。她的声音像密林中风的轻吟,带着一点懒懒的酥酥的舌尖音。

他进去的时候,清一色女性讶异地盯着他。似乎他就是一个不应该闯入女儿国冒冒失失的粗鲁鬼。也是,她们练瑜伽时裸露部位很多,胸啊,脊背啊,腹部啊……白花花的都亮在外面,誰也没料想到有男人会闯入。

他有些羞涩、歉疚,不知道去往哪块瑜伽垫。

瑜伽教练出场了,她用温和的语言抚平了一室的骚动,让他坐离她不远的垫子上。他试图集中精力,放空思想。长时间的电脑操作,使他的颈椎出了问题,医生建议他做做瑜伽,让脊椎拉伸得到滋养。

他闭目,随着瑜伽教练语音指引做各种动作。睁开眼的刹那,他发现有几双眼睛在偷窥他。二十岁?三十岁?甚至四十岁?女人们年龄上下不等,很难猜。他想要放空,教练说,什么都不要去想,更不要去猜。

猫弓背式。教练说,像猫一样灵动。他调整好呼吸,抬起臀部,双膝跪地,呼气时发现镜子里后面的一个女生的乳沟很美,她的乳房坚挺,沟壑的弧度美恰到好处。

一个小时的折腾,他累得气喘吁吁。瑜伽教练姓汤,她最后双手合十虔诚对各位学员说:“谢谢大家。”他混合在大家之中轻声说:“谢谢老师。”汤老师特地询问了他几句,他说挺好,他的两颗晶亮亮的虎牙吸纳着目光。女人们哄笑着去更衣室换服装。汤老师还坐在瑜伽垫子上,音乐潺缓,带着禅意,她的锁骨犹如定海神针,把虚妄化成宁谧。她微笑着说,“那就好。”

他下电梯时,一个女孩匆匆忙忙挤进来。她使出浑身的劲儿扳电梯门。他帮助她,她璨齿一笑报以感谢,他这才发现她是坐他后边练瑜伽的女生,乳沟很美的女生。

他回到家。给自己做饭,开窗换气,听听过时的音乐。吃完简单的晚饭,他往茶壶里倒上热水重新泡茶。他想挺好,生活中要有些小尝试和小变化。他和前妻离婚已经整整三年,忽然看到这么多体态各异鲜活的女人还真有些手足无措。

果然,第二次上课,就不那么尴尬了,女人们天生是热心肠,告诉他这样告诉他那样。

有着美妙乳房的女孩叫豆豆牙。豆豆牙大学毕业好几年了,在写字楼文化策划公司混得不错,是个小高管。豆豆牙主动加他微信,发现他竟然是个作家,写写长篇发发散文,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保持一贯的姿态,颔首,微笑点头,但不过分。自己毕竟年近四十,渐渐失去美少年的魅力,小腹凸出,下颌曲线渐渐瓦解。

侧面两个女人一个圆脸一个扁脸,是一对闺蜜。一坐下就絮叨孩子的教育问题。头疼啊,家庭主妇不好当啊,除了自己工作,还有家务,最要命的是小孩的陪作业问题,陪着陪着就肝火旺一顿臭骂甚至拳打脚踢。倒不完的苦水,只要是教练还没上课,这对闺蜜便是枝头上的麻雀叽叽喳喳个没完。

他离婚的时候,没有孩子。前妻一直采取避孕措施,这样也好,清清爽爽,一拍两散。他感觉他们的婚姻稀里糊涂,妻子比他小十岁,掌握主动权,当初是她缠着要结婚,也是她提出离婚。她喜欢网购,逢上双十一双十二必定是疯狂购物,连上厕所的过道都堆满了快递物流的硬纸盒。现在好了,空间都腾让出来,他买两盆兰花,怡情养性。

他做猫弓背式,不感觉自己像一只猫,而是一只失去了威风的豹,有些软塌塌。汤老师挨个纠正学员的姿势,她的手抚在他脊背上,示意他臀部要向天花板方向翘。胸挺起,不下沉,肩膀远离耳朵。他体验到了酸胀感。汤老师说:“酸胀感是正常的,你不要去抵抗。”她柔软的手还搭在脊背上,顺着脊椎捋到他臀部。他威风来了,下体有些小小的跳跃,幸亏汤老师离开了。他想女人来月经时有酸胀感,对,还有痛感。

数字钟指向五点。

休息术刚刚结束。他喜欢在汤老师带着一点懒懒的酥酥的舌尖音中,进入密林状态。十分钟,却犹如一天美妙时光,他在流水淙淙的空谷中打坐,蝴蝶翩飞,鱼儿远翔,是的,那里的鱼会飞翔,尤其是蓝碟尾金鱼。末了,汤老师说,动动你的手指,他就动动手指;汤老师说,动动你的眉毛,他就动动眉毛;汤老师说,动动你的脸颊,他就动动脸颊。他好像回到孩童时光,跌入了汤老师编织的美妙童话中。

豆豆牙微信给他,想约他一起吃晚饭。他犹豫了一下,编了个谎言,说他已经有了饭局,上海来的导演想找他谈改编小说的事情。有着美妙乳房的女孩并不令人讨厌,但他吃过亏,终究喜欢心智成熟一点的,女人身上,他不想再折腾。

他把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空酒杯挪到了洗碗池里。一个人喝了半瓶葡萄酒。活血,对颈椎有好处。他这两天没写东西。写不动。上海的导演是在找他,他好像也不是那么起劲,换成是五年前,他也许会兴奋得奔走相告,谁都有虚荣心。现在他是一片竹叶,在瑜伽教练风一样的轻吟中缓缓飘落。豆豆牙又在微信他了。她发他一个红包。女人动不动发他红包什么意思,他笑了,也没去接收。

他有一条边牧狗。他喜欢深夜十点左右,牵着狗在小区附近运河边散步,再没有其他路人。运河只属于他。暗沉。孤独。满腹心事。在黑暗中,静寂成了百科全书。边牧趴在飘窗上。它眼睛慢慢闭上去打盹。一个小时的剧烈奔跑让它体力透支。

他坐在瑜伽垫上,翻看《时光列车》,帕蒂·史密斯的作品。前半生已过。时间从来就是抓不住的。他喜欢这种表达,不拘形式地哀悼,哀悼时光。边牧已经三岁了,属于青年,它陪着他奔跑的时候全身的毛发在抖动。他也在抖动着他的身体。运河边的芦花开始飞扬,呜呜呜船鸣有悲壮之意。有一次,他们整整跑了十公里,沿着一条新的路,运河公园两边的健身步道沿途风景大有改观。他看见了一千多年前的宝带桥。五十三个桥孔依旧。它在运河深处呜咽。他曾经以它为题材写了一个杀死悲悯的小说《金兰桥》。

豆豆牙又在给他发微信。很晚了。他依旧没回应。她最后发了张自拍照,鼓起脸颊嘟囔着嘴扮萌萌状说:“晚安。”

这样的小心思,他十有八九知晓。

后来几天忙得连轴转,采风、应酬,文学圈也是大江湖,他累趴,压根儿没时间去瑜伽房。

教练汤老师加他微信,跟他说练瑜伽重要的是坚持,他连声嗯嗯。

他小心翼翼翻看汤老师之前发过的微信,一张一张,感觉像是在偷窥他人生活。实际上大可不必,人家大大方方发出来,你就大大方方去欣赏。汤老师确实是有风韵的美人,极具古典气质——他看到一张照片,在丛林里,花团锦簇,呦呦鹿鸣,戴着花环的汤老师披着婚纱,如希腊神话中女神微笑着。她动人的锁骨,在白色婚纱裙映衬下显得更动人,他点了一个赞,想了想,又取消了赞。

下次去的时候他提早了二十分钟,不愿意在女人们众目睽睽之下寻找合适的位置。

推门一看,教室里只有汤老师一个。她闭目盘坐,麻花长辫子悬挂胸前。这个时代很少再看到麻花辫子,他想到崔健的歌曲《花房姑娘》。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我想要走在老路上,这时我才知离不开你,哦姑娘——”他面对面盘坐,屏住呼吸不出声,任凭脑海浪潮翻滚。

教室门打开,一窝蜂拥进来几个,圆脸和扁脸闺蜜、豆豆牙都来了。这对闺蜜打趣说:“帅哥,好久不来,我们都牵挂你了。”他笑了,拱拱手,女人们该露的还露,就像在游泳池,并不因为他的存在而去改变什么。他记起去年夏天他去游泳池的时候,一个中年女人只戴着泳帽和泳镜跳入水中,白花花的一团身体引起了众人的惊诧,她一定是自己忘记了,以为从自家浴室中出来,或者以为自己穿戴整齐,他恰好蛙泳从水中露出头,看见女人的下体和下垂的乳房——挥之不去的形象,害得他整个夏天都不想再下水。

豆豆牙对他龇牙咧嘴。她依旧排在他后面,希望镜子里能让他把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果然,猫弓背式。她坚挺有力的乳房和有完美弧度的乳沟展露无遗。

他忍不住笑了下。汤老师在说:“外在的美感是以内在的专注作为根基的,否则,腿抬多高、腰下多深都只是空中楼阁。”他觉得汤老师的瑜伽术语很富有哲理性。是的,当下他需要内在的专注。他深呼吸,用心去做。

豆豆牙故意磨蹭,等着和他一个电梯下,意味深长地调侃他,说:“帅哥太忙了——”他拍了拍豆豆牙肩膀,她忽然擒住他胳膊,亲亲热热说一定要请他吃个日本料理。好吧,好吧,到这个份上,他觉得好意难拂——

两个人喝得很热闹,清酒一壶一壶上。豆豆牙发嗲,靠过来和他并排坐在一起,身体挨着,热烘烘的,他搂搂她肩膀,她醉眼迷离。她没有说她任何家庭背景,好像是一个日本瓷娃娃从天而降。看得出,她喜欢大叔控,似乎有意愿和他约炮。他打哈哈,叫了个滴滴车,把摇摇晃晃的瓷娃娃塞进车,让她快快回家。

深夜他坐地铁回,空调冷气逼人。秋意很浓了,树叶开始凋零,街上行人裹紧衣裳匆匆疾步。这样走很好,他已经很久没有徒步在街上。他拎着手提电脑,远处的高楼显示屏上放着炫目的广告。他不是诗人,但他喜欢读诗,多么希望电子屏上出现一两句经典的诗句,譬如德国诗人彼得·胡赫尔的一句诗:“请记住我吧,尘土在低语。”

前妻一早打来电话,三年了没有什么瓜葛,却选择这样一个清晨来骚扰,有点匪夷所思。前妻是近乎神经质的女人,离了好,日子太平多了,不会波澜起伏,更不可能惊心动魄。

“一看就是没内涵的,一脸清纯藏着一脸骚相——”前妻竟然说昨晚瞅见他和瓷娃娃喝清酒,奇了怪了——她是克格勃吗?况且关她鸟事!他拿着手机呵呵笑,说:“你咸吃萝卜淡操心,拜托您老就不用再关心我了。”然后掐断手机,喝杯普洱茶。

他坐在电视机前,来回更换频道,消磨时间。要写的小说在脑海里旋转,却显示不出具体人物。他又在书橱前胡乱翻书。

因为刚刚读了木心的诗歌《我纷纷的情欲》,有些小感触。诗这样写着:“尤其静夜/我的情欲大/纷纷飘下/缀满树枝窗棂/唇涡,胸埠,股壑/平原远山,路和路/都覆盖着我的情欲/因为第二天/又纷纷飘下/更静,更大/我的情欲”

他像中了魔一样,鬼使神差,给瑜伽教练汤老师发了条微信:“有时候,你那纷纷的情欲,像长了翅膀,迎面扑来。如果此刻正下着漫天大雪,我想我是抵挡不住的。”

“今天训练眼镜蛇式,可以很好地伸展腰背部,更随着进一步加深后弯的幅度,帮助恢复脊柱的柔韧性,增强腹部的弹性,对女性月经不调有辅助疗效。”汤老師说。

他吸气,慢慢抬高上身,尽量将上半身与地面保持垂直,伸直双臂,视线看向上方。他感觉汤老师在向他走来,并意图纠正他的姿势。他耍了点小计谋,可惜计谋识破,汤老师风一样走过去了,没作停留。

一堂课他心不在焉,思维完全没有放空。

豆豆牙缺席。

圆脸闺蜜忧心忡忡,说她的娃重感冒,马上面临期末考试,恨不得她替孩子上阵。扁脸女人说:“咳咳,我们才三年级,苦海无边啊。”他随便插了个嘴,说:“不至于吧,现在的教育让你们这样焦虑。”圆脸女人狐疑转过脸问,“你没孩子吧?当然,男人生了孩子以后都袖手不管的。”

她们索性开讲,指手画脚,道尽无奈和前途漫漫黯淡无光的心情,以至于到最后得出结论,女人要过好自己日子,千万不要做黄脸婆伺候一大堆人。他点头表示称赞。

出瑜伽公馆的时候,候鸟一群,扑棱棱飞向枝头,他没有和汤老师对视过,尤其今天,他想撤回那条微信,可是无济于事了。

也罢——颈椎明显有些好转,他想去寺庙吃碗素面,干脆利落。

前妻好像和他较劲上了。又来电话,他不接。女人都是莫名其妙的生物,凭直觉凭冲动做事。前妻曾经在冰箱里放过一只活猫,结果猫活活冻死了,僵硬的尸体把整个冰箱都浪费了。可怕的尸味,他想着都要作呕。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的小说《金兰桥》,就是在可怕的尸味引导下来了灵感——一个寄生虫杀死了他的兄弟(寄主)后,个人也得到整体毁灭,坐在莲花上的观音没有显灵。很多人读不懂他的小说,无所谓。因和果,果和因,他想前妻成就了他这篇小说,但他懒得和她多交流。上海导演看中了这小说,说他能拍出王家卫的感觉,他哦了一声,一直没有深聊下去,问题也是来自他自己。

他在想瑜伽汤老师,为什么没有回复,是他造次了。她微信上有一张照片,他看过好几遍,文字是“大汗淋漓的一天,全身被汗水浸透着,畅快”。照片上运动完的汗水浸淫着修长的她,锁骨处可以放一个鹌鹑蛋,这样的气息诱导他想象——这是个做完爱后的女人,滋润、惬意、放松。他记起她说的话:“学会与身体对话。”他想如果他和她做爱,可能会自惭形秽,也可能雄风大振,绝大可能是后者。她酥酥的舌尖音让他忘记了尘世的烦恼,像鱼儿一样润滑,然后挣脱海洋,在天空中自在逍遥游。

豆豆牙实在按捺不住,用微信语音联系他。

她和前妻犹如两条眼镜蛇牵制他,不好,这感觉很不好。他喜欢把空间留给自己,即使坐在沙发上无所事事,也比被女人纠缠好。他的边牧狗盘成一团,趴在他拖鞋上,脚趾一动,软绵绵的身体就仰起来,用黑漆漆的眼珠和他对望。

他有时会扯着它耳朵说:“狗生快乐!一定要快乐啊!”

它似乎听懂了什么,欢腾扑两下。

他听到楼上小女孩在弹莫扎特的奏鸣曲,翻来覆去那一段。两盆兰花也听得心烦,蔫头耷脑。母亲应该很强势,在吼叫批评小女孩。他想推开窗,去朝那个声色俱厉的母亲大吼一声,但现实是现实,人家管自己的孩子天经地义,用不着他插手。他无可奈何泡茶,索性把自家音响调得好大,《花房姑娘》,对,此刻,他就想听这首曲子。

他把声音开得很响,自我陶醉,“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我想要走在老路上,这时我才知离不开你,哦姑娘——”嘭嘭嘭,有人气咻咻砸门,他想不至于前妻追上门来,即使过来,他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料儿。门外女人长枪短炮唾沫横飞轰击他,细看,才发现是瑜伽馆的扁脸女人,她住在楼上,是弹钢琴小女孩的母亲。于是,双方不好意思怒视,大家都赔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原来他们是邻居。扁脸女人好奇地扫视了他满是书的公寓,说:“帅哥,一个人好雅致好情调。”

他干笑,问:“要不要进来坐坐?”

扁脸女人连连摆手,说:“不了,不了,小东西我一分钟不看紧她就会分心。”

他说:“放松,放松。”

“噢,噢。”扁脸女人笑了,客客气气道了声再见回自己屋,

再去练瑜伽的时候,扁脸女人仿佛成了他的代言人。

所有人知道他是个作家。好像作家是珍稀动物,比生意人、公务员、企业小职员更有价值感。豆豆牙反而不高兴了,原本属于她一个人的小秘密,现在被这么多女人分享,而且是从扁脸女人嘴巴中传出,她撇撇嘴,不屑,一脸的不愉快。

猫弓背式,眼镜蛇式。瑜伽难度在增强。汤老师也大约晓得了他的职业,她不露声色,但在个别辅导时加重了对他身体拉伸的强度,她将三分之一体重顶在他脊背上往下压,哦!他深吸一口气,耻骨处酸胀感无以言说。

汤老师说:“注意尾骨内收。”他想,可是尾骨到底在哪兒呢?

他在镜子里瞅汤老师,她混有东方和西方之美,她的脸椭圆形,像波提切利油画中的花神,这些花神多以佛罗伦萨美女为模特,嗯,如果可能,他要带汤老师去佛罗伦萨,牵着她的手去阿诺河老桥上行走,这可是闻名遐迩的老桥啊,诗人但丁和他的阿特丽斯就是在老桥上一见钟情,

他揣测汤老师的年龄,三十二岁左右,有无婚史?不清楚。她懒懒的酥酥的舌尖音又来了——啊,要命的,他不可抗拒。动动你的眉毛,动动你的脸颊,动动你的耳朵……他晓得了,这儿就是女儿国。

前妻居然在瑜伽馆大厅候着。他想,见了鬼了!

他还没换瑜伽服,急匆匆从侧边货梯下,哪想到前妻眼疾手快,老早就瞅准了他,一个箭步冲过来和他一起下。他哭笑不得,他说:“你想干什么?我那儿招你惹你了姑奶奶?”

前妻说:“邹蕴雅这瓷娃娃你碰不得!”

他一头雾水,“哪个邹蕴雅?”

前妻说:“别装糊涂,就是那个头发染成紫色,带两个耳钉的。”

“哦!”他这才明白,原来是豆豆牙,他不晓得她真名,邹蕴雅,前妻又是以怎样的手段通晓这一切,这真是一场滑稽的闹剧。

前妻愤愤然,说:“你不晓得小姑娘多张狂,我一个公司的,毁了好几个男朋友,前一阵来上班夸耀说,现在交了个作家男朋友,人家电影公司追着他改编小说,一年赚几百万。我怎么捉摸怎么就觉得那个人是你。你好不容易赚些血汗钱,别给她骗光光——”

前妻说话时鼻翼处还有一点残留物飘扬,他伸出手给她掸掉。

他搂了搂她肩膀,说:“放心,我不是十年前的我。”

前妻说,“你还是那个死腔!”

他握握她手说:“承蒙关照!没其他事,我就上去换衣服了。”

前妻嘀咕说:“天下真小。”

他说:“你放心,首先我没有和她谈——压根儿没有的屁事!”

前妻假装心平气和下来,他连连拱手作揖摆脱前妻。下楼时他心不在焉抽了一根烟,楼道里的保洁人员过来盯着他,说:“先生,这儿不允许抽烟。”“哦,哦——”他想很荒唐,他妈的,荒唐。他坐在广场上的石椅上,狠狠抽了一包烟。晚上他在梦中发了痉挛,梦见自己的两张潮湿的粉红色肺叶萎缩成了两粒黑葡萄干。

我应该出去走走,练什么狗屁瑜伽!他喃喃自语。

扁脸女人自从知道他是作家以后,时不时来串门,还带着小孩,小孩三年级,不会写作文。你不是作家么?作家不是最会写作文吗?——他哭笑不得,一开始勉强教一下,哪想到扁脸女人很享受这样的福利,一个星期来敲三次门。他假装不在家。他听见他的门被她拍得砰砰响,还牵着孩子,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他的风流债。他严肃告知她,他不会教作文,小学里他的语文成绩是最差的,所以他读了理工科,后来阴差阳错喜欢上了写作。就是这样的。扁脸女人不相信,买了水果上门,塞在他门背后,他真得要咆哮了——

豆豆牙还是有点意思的。

过一阵子她不生气了,继续请他吃晚餐,从日本料理换到法式大餐,人家公司小高管,薪水不会比他差。他偶尔也回请一下,算一算,一个晚上的花销要他花十天的写作才能抵清,不免有些心疼。现在的九○后三观真不一样,他权当积累生活素材,和豆豆牙有一搭没一搭地交往。女孩子能骗他什么钱呢?他想他前妻是反应过度。

豆豆牙说:“我不想结婚,但我想有个孩子。”

他说:“扯淡,不结婚哪来孩子?”

豆豆牙说:“真的,我讨厌婚姻,数不清的鸡毛蒜皮。但孩子是我的血清,可以遗传和继承我的一切。我妈妈留给我的资产够多了,明年我就想辞职,专门生养一个漂亮宝宝——”

他的叉子正好伸向蘑菇汁牛排。他笑豆豆牙的天真。

豆豆牙凑近他,用美丽的乳房抵着他的手肘,温软地对他说:“真的,这几天是我的排卵期,我算好了,只要我们上床做爱,我一定能怀孕。你是作家,你的情商智商比普通人都高,我要一个漂亮聪明的宝宝伴我一生。放心,我不会赖着你,做完爱,你就忙你的事情,互不干扰,我更不会用婚姻来锁住你。”

他的叉子掉下来。

他慌慌张张用台布擦了下嘴,说去卫生间。然后沿着酒店侧门落荒而逃。

从此他再不去练瑜伽。

倒是汤老师,发了一段视频给他。

汤老师教他瑜伽体式中的另外一种:骆驼式。汤老师说:“你交了年卡,不来锻炼,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如果因为工作忙,可以在家先练练。这骆驼式能促进血液循环,特别是使脊柱神经得到额外血液的滋养而受益。”

视频中的汤老师穿着墨绿色瑜伽服,服装遮住了她动人的锁骨。头发上盘。她的脚踝十分漂亮,白皙的皮肤上隐隐看得清里面血管。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这不像骆驼式,倒像飞翔的鱼,嗯,应该改个名称。汤老师手臂伸展,指向远方。是印度还是土耳其?一个巨大的鸟的影子掠过他的头顶,他看见了天空。他想,他应该要离开此地出去转转。其实他并不排斥瑜伽,挺好的,让他学会与身体对话——他想要不就去印度,他脱下衣服,钻进被窝。

半夜里他窸窸窣窣掏出手机,看APP软件,印度南方有一所灵性学校,叫合一大学,他想去看看。边牧狗趴在窗台上打呼噜,他常在它的呼噜声中醒来,他想,问题是——狗交给谁带呢?它跟着他三年,他是它的全部,一旦他消失于日常,它会得抑郁症,后果不堪设想,真的。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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