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会娟
丁一打来电话时,我正在给一群学生讲“傅立叶变换”这个概念,由连续信号变换成离散信号,由时域切换到频域,大部分人估计都听不懂。我对着幻灯片讲我的,他们坐在下面该翻课外书的翻课外书,该翻手机的翻手机。看不惯的东西我都已经慢慢习惯了。
铃声一响,还没容得我把“下课”俩字吐清楚,这帮家伙就从前后两个门争先恐后挤出了教室。
陌生电话号码,连打了四个,肯定不是广告推销,我回拨过去,丁一的声音结结巴巴传过来,像是手机信号出了问题似的。问我身体怎么样,问老人媳妇怎么样,问我现在在干啥,如果我不打断他,他肯定还要一直问下去。废话一堆,跟在部队不一样了。
什么事,直接说。
我……我就是想请连长吃个饭……
我没再继续问,一别五年,这家伙一点信息没有。
我定了时间,他定了地点,就在学校边上。我本不想去这种苍蝇小馆,桌面、板凳、墙壁都和脚下的地板一样黑渍油腻,我已经很久没在这种小店吃过饭了,主要是油不好,吃了一准要拉肚子。但大学城周边遍地都是这样的馆子,还都火爆得要命。
老板娘是个皮肤嫩白、体态偏胖的重庆人,说话齐扯咔嚓,三下五除二就给我们和另外两拨学生同时点好了餐。
爆煎回锅肉、炝炒圆白菜、双份干煸四季豆、麻婆豆腐,外加紫菜蛋花汤。丁一帮我打开餐具,用开水仔细烫了一遍。我没动手,连句客气的话都没说,就那么看着他。他的眼神躲躲闪闪,跟在部队也不一样。那个时候,不管批评还是表扬,不管我这个连长对他们如沐春风还是暴风骤雨,他们都是面无表情。我喜欢看到我的兵永远都是面无表情攒着一口气、随时要爆发的样子。
有一次,丁一参加军区比武,捧了个奖杯回来,结果一回来这小子脚下就像是安了弹簧,嘴巴像是安了发动机,就跑到兄弟面前嘚啵嘚。被我发现后,立马吆喝他到了会议室。当时的场景和现在差不多,我坐着他站着,我就这么用眼睛盯着,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说,盯了不到两分钟,丁一的气势就被我抽了筋骨,蔫了,出了会议室的门就该干啥干啥了。他是响鼓,我用不着重锤。
退伍那天,他们戴着大红花在连队门口列了队,喇叭里放着“送战友、踏征程……”。我站在楼上会议室的窗前,没下去。搭档了三年的指导员回来说新来的教导员也对我有意见了,一连之长,欢送老兵无论如何该亲自参加的。我红着眼圈,没搭理他,甩了他一根烟。
当时,丁一拿着卸了帽徽的大檐帽冲着楼上得意地挥了挥手,居然没有一丝不舍。媽的。这群兵来的时候都是散沙,锤了几年锤成了板砖,这下又被甩回去。哼,等着吧。丁一走得有点迫不及待,他给我解释说主要是他老婆迫不及待。我回了他一句,滚,早点滚。在他滚之前的一年,我就把他的班长命令给撤下了,再让他当下去,我这个连长的位置估计要不保。
等着上菜的空,我瞅着丁一,满脑子都是问题,但就是揪不出一个像样的来。
倒是丁一,一边用餐巾纸擦拭我眼前的桌子,一边说连长你变白了,比在部队白多了。丁一手背上的那道疤跟着餐巾纸在桌面蹭来蹭去,格外刺眼。
我掏出烟递了他一根,说你小子还年轻了呢,五年了,比当年在部队还显年轻。
丁一嘿嘿笑,说那不可能。我说的是实话,好多人离开部队后都要显年轻,别人也是这么说我的,和丁一刚才说的一模一样。
然后两个人就回忆当年连队的那些人那些事。当兵的都这样,甭管穿着军装的还是脱了军装的,一重逢就话旧,一来二去没几句话,往事就像潮水一样一波接一波地拍打过来,根本兜不住。
丁一讲他们当年在背后使坏,想法收拾我这个新来的连长,也不单是收拾我,每一个新上任的干部都要经过他们的考验,人品啊,体能啊,专业啊,管理能力啊,哪一项不过关都有可能栽跟头。我给他讲当年也就只有几个连干才清楚的谁谁谁的糗事。比如,有个安徽籍大学生士兵去逛街,逛着逛着逛到了足浴店,多看了两眼就被小姑娘拉了进去,一边洗脚一边被人从头到脚给按摩了一遍,小伙子花了钱后觉得委屈,回来找到我边讲边掉眼泪。丁一笑得茶水都喷了出来。
还有一个新战士,为表现刚下连争着抢着站夜岗,结果有一次搞教育指导员说有一个人,当然这个人不是部队的,是个地方人员,当年在大门口附近因为和黑车司机付钱起争执被司机捅死在了对面的荒地之后,打死都不站夜岗,当兵不站岗和当兵不扛枪同属一条罪状,必须严惩,最后小屁孩拧不过,只能答应,前提是每次站夜岗都必须得和班长编一组。丁一说连长这个事我们都知道,这小子胆小得很,看到条假蛇都要蹦起来多高呢。
丁一说连长,你还记得我们班上那个小黑吗?
小黑?记得,当然记得,比丁一早三年退伍,我更记得的是,在一次新装备检验性演练中,这小子在团长的眼皮子底下睡觉打呼噜被团长点了名,点了名的直接结果就是我这个连长不得不在全团军人大会上做了个三页半纸的检查。团长说了,少于三页纸就撸了你这个连长。
丁一两眼冒光地说,那是当年的小黑,现在的小黑了不得了,发大财了,他在我们当地开了二十多家饮品连锁店,邻近几个县区都有,火着呢。他眼下还打算开一家寿司店,专门去日本什么东京啊、北海道啊考察过两次。小黑说了,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
战友相见,有些人想提,有些人不想提,大部分人想提,小部分人不想提,小黑就属于那小部分中的一分子,倒不是因为他害我做了个三页半纸的检查。对于小黑,主要是因为我自认为掌控不了他,对于掌控不了的战士,我内心多少有点畏惧心理,直到现在。我打断丁一,不冷不热地说你请我吃个饭,就是为了说他?
丁一连忙说是是是,然后又改口说,哦不,不是不是不是。
服务员先端上了汤,打汤的时候,丁一岔开话题,说连长,你看你,到部队轱辘了一遭,还能捡起老本行来,你还是厉害。我瞟了他一眼,这样的马屁自打离开部队之后,就难得听到了,可我好歹是个正儿八经的研究生,混了个正营就被赶了出来,估计全军也没几个吧,我也确实够厉害的。
我都听说了,连长,这事不能怪你,大家都知道,没出事随便一个杠杠星星都能带车,管他会不会开车,出了事责任又都是杠杠星星们的。
为了堵他的嘴,我给他夹了一满筷子的四季豆,这小子在部队的时候喜欢吃四季豆,尤其是四季豆炖红烧肉。在高原,谁不喜欢吃四季豆呢?不只是四季豆,还有其他菜,只要沾了绿色,大家都喜欢。但这小子不一樣,他探亲休假回来从来不带什么地方特产,而是带满满一携行袋的四季豆,于是接下来的两天,我们都能吃上四季豆炖红烧肉。作为连长,我当时真是爱死他了,也爱死四季豆了。直到现在,我依然偏爱这种存放周期偏长而始终保持绿色的蔬菜,怎么做都行,炒着,炖着,干煸,怎么做都好吃。
我刚把筷子朝着丁一探过去,他就赶忙起身用两个手捧着碗接下来。我的筷子就停在了空中,心里忍不住泛酸——这就是我带的兵。离开部队了,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没变。
他看出来了,说连长,我们其实挺敬重你挺喜欢你的。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整个闹哄哄的餐馆都安静了下来。盼着他再往下说点啥,他却傻啦吧唧地吧唧吧唧地嚼起了四季豆。
喜欢我五年都不联系?我说,不过你小子当时走得挺潇洒。丁一是那年我亲自从四川招来的兵,那年我刚毕业,还是个排长,在连队干了一年就借调到了作训股帮忙,按理接兵的活轮不到我这种新人,再说,作训股每天忙得脚不离地,一旦离了地也是坐下来写材料。但团长点名要我去,顺道还要与内地一家兵工厂对接,把刚列装的新装备功能搞透。团长说,什么叫搞透知道不?好枪就是好枪,别给我当柴火棍耍。
本来丁一手背上的疤是不符合入伍体检标准的,但他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我这辈子就是想当兵,当一回真正的兵。我又单独和他聊了聊,聊完之后,我决定冒一次险,帮他这个忙。天地良心,我没有拿他一分钱收他一份礼。
丁一尴尬地笑了,说那不是。
吃了两口菜,干了一大杯啤酒,丁一就开始自顾自地说他退伍这些年的事,先是怎么把钱借给了小黑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丁一和小黑是一个镇上的老乡,这我知道,因为他也是我一起接来的兵,当时看小黑这小伙子挺机灵,本来推荐他在新兵连当个通信员的,但新兵连指导员抵死不答应,为这事,我和那个指导员当时多多少少还有点不对付。
连长你说,小黑拍着胸脯打了包票,说这钱用两年,两年后一准还我,光是利息得有八万,我算了算还是合算,连长你说,你说我,我傻吗我?
一听这话,他不用往下说,我就清楚了,钱肯定是打了水漂。
丁一说我当时是真应该听腊梅的写个字据,可我想着有小黑在,钱还跑得了?小黑是谁呀?连长你最清楚,我同年兵啊,多年的战友啊。腊梅是丁一媳妇。
我不解的是,他难道没有追着小黑要吗?既然小黑这么有钱,又是这么多年的战友,这个钱小黑就坐视不管?但我没问,一边吃菜一边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剩下的钱就没敢乱用了,最后和几个战友一起考察了餐饮市场,在县城最大的商场里合伙开了个火锅店,本来开始生意还是不错的,我们几个考察了那么久,认准了那里的市场的,没想到……
真想直接把手中的筷子捅到他嗓子眼,对这样的事我听都不想再听。我不用算就知道,除了孝敬他岳父岳母的钱,还有养老婆娃儿的生活费,再加上这两大笔,他那笔退伍费应该所剩无几了。这块板砖被甩到社会上,果然还是板砖一块。
丁一是入赘到腊梅家的,他不入赘还能干啥他?他爹妈在地震中都震没了,他算是命大,从楼顶一屁股坐到楼底,就手背不知被什么物件砸伤了,其他地方都好好的,连块皮都没破。没了爹妈的人,就没了根,找个媳妇就找块地,说不定还能借机扎下根。没了根的人是最可怜的人,要不是看他专业素养还不错,外加可怜的分上,当年我们也不会在同年兵中给他第一个立功。不过话说回来,丁一也是娶了个好媳妇。
丁一媳妇腊梅不说长相如何,那身材绝对是一等一的,标准的“S”型,不少战士背后都打趣叫她“辣妹”。这事一开始我就听说了,但从来没制止过,一大帮子小伙子,荷尔蒙分泌最发达的年龄,圈在远在天边上这么一块雄性集中地,好不容易来个女性,多看两眼,过过眼瘾,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腊梅做菜是一把好手,别看是个北方人,但炒菜不错,尤其是和炊事班的司务长学了没两天,就炒一手像模像样的川菜了。司务长是个浓眉大眼的四川人,我刚来连队的时候收拾过一次炊事班,然后连队的伙食直到我离开就没让我失望过。
腊梅是在众星捧月中住进士官之家的,虽然说现在交通方便了不少,但还是没有直达车,上一次山还是要折腾个三五天,当然,如果大雪封山那就另说了。来队家属少得可怜,好不容易来一个,战士们都像伺候皇上一样。何况是腊梅。
丁一隔三岔五就请几个战友过去聚餐,这我和指导员都知道,但是我们一次都没参加,我们去了怕他们不自在,虽然丁一邀请过我们好几次。
腊梅第二次上山回去后就发现怀孕了,给丁一生了个胖丫头,这件事连团长都知道了,丁一是个孤儿,团长早就知道的,所以丁一生了个胖丫头团长比谁都高兴。高原多少干部士官想要孩子要不上,结果腊梅没两下就中靶了。团长说,我们的战士还是厉害,倒腾没两下就能倒腾出个大胖丫头。能有多胖呢?丁一说,笑起来眼睛就找不着了,你说多胖?这话也是我在楼道里听到的。
有了孩子之后,腊梅就催着丁一无论如何得回去了。丁一第一次给我报告这件事的时候,我还假大空地劝了几句,现在想想发现自己一句话都没说到点子上,一个没结婚的人,根本体会不到两口子两地分居之苦。丁一耐着性子又干了一年后就开始撂挑子了,和他当年要求当兵入伍时一个球样。指导员和他谈了两次话,没管用,我也找他谈了一次,丁一梗着脖子说他真想离开这个鬼地方,真的,一天都不想待了。
第二天,连队就把他的班长命令撤了。
我都不想提这茬,怕伤人。军营里所有不光彩的事,多少都带着点刺儿,稍不留意,就能扎着谁。没想到丁一主动提起说,当年要不是小黑一直喊他回去,他可能也不会那么坚决。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我还一直以为是腊梅的原因,我记得我当时给他算了经济账、政治账,高原工资那么高,养着老婆娃儿绰绰有余。另外,我觉得他在我们这个技术单位干到上士比较划算,上士回去好歹能安置个稳定的工作,但丁一像一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驴一样,死活不同意,他说退伍肯定会有更好的发展,能挣更多的钱。我不信。
我带小黑的时间不长,不到两年,这小子灵气,我接他的时候还是很欣赏他,见谁都笑嘻嘻的,说话办事一点不打怵。但这小子也油滑,从警卫连调过来之前我就听说了,当时警卫连的指导员是我的师兄,他给我讲这小子在一次外出执行任务中,竟然偷偷地跑到朗玛厅找了个藏族姑娘。警卫连驻扎在城区,管得再严也有漏风跑气的时候。连里实在没招,才向上反映决定给他换个偏远点的单位,便于管理。
菜品味道不错,除了麻婆豆腐过于麻辣之外。我很久都没有吃过这么香甜的饭菜了,但又有点担心会不会拉肚子。丁一吃得并不多,话说得倒不少。
丁一说,小黑还是厉害,在咱们连队这些退伍兵中,他算是混得最好的了。其实自始至终我都找不出小黑有什么具体的不是,到朗玛厅找姑娘不见得就是人品有问题,年轻人嘛,谈个恋爱也没法说是正经还是不正经。当然,进了部队的门就得守部队的规矩,这话就另说了。
当然,在团长眼皮子底下睡觉那次我当时就了解清楚了,是因为这小子前一天晚上站了自己的夜岗不说,还替一个半夜发烧的战友站了。但我就是看不上他,这小子太滑头了,太滑头的人当不了好兵。
作为连长,我当然希望我手下的战士个个都长成高大挺拔又粗壮的白杨树,但是个别人员长歪了斜了也在所难免,而且,在你这片地上长得不行,说不定换了块土壤反而枝繁葉茂了呢。当然,也有可能在这片地界长得不赖,换了块地皮反倒坏事的,就像“傅立叶变换”,时域信号是连续的,到了频域,就变成离散的了。这都是说不准的事。人一辈子那么长,有什么事真的说得准呢,我还一直想当将军呢,谁承想胳膊使上劲儿了,腿也使上劲儿了,结果朝上爬了没两步就掉下来了。
混得最好你怎么不管他要钱,不是他介绍你会把钱借给他亲戚?我刚才憋了好久的话终于说出来了。
丁一挠挠头,说连长你不能这么说,这是两码事,两码事,小黑不是那样的人,再说,这也不是人家小黑用的钱。
我继续盯着他看,他的脸就红了。真想把他的脑袋掰开看看,到底装了些啥。我都不想和他再聊下去了,这都是些什么破事。于是,我把筷子在干煸四季豆的盘子里捡了捡,捡了两个干辣椒上来,又在回锅肉里扒拉了扒拉,挑了根蒜苗之后,我把筷子放在了碗上。
见我撂了筷子,丁一又起身帮我续上茶。我准备起身,丁一按住我,非要他来买单。
我说,你给我老实坐着,不就是一顿便饭嘛,哪里用得着你?我把他的胳膊毫不客气地挡回去,少啰唆。丁一还想争,见我瞪眼了才把手放下,慢腾腾地又把屁股落座。买完单,我看了看时间,距离下午上课还有一个多小时,丁一说连长我们再多坐会儿。他这么说的时候表情看起来又是可怜兮兮的。我这才想起来,他说了半天还没说正事。
我喝了一口茶水,把身子往座椅靠背上一摔,说你说吧,你今天来找我肯定是有啥事。我做好了他向我借钱的准备,因为刚才话里话外都是这个意思,自己的退伍费都抖落得差不多了,这几年又没挣到钱,五年都不联系的人,找我八成是因为钱的事。有了这个准备我倒是坦然了。
他又开始低着头摆弄起了茶杯,和当年在连队挨批评一个德行。
饭馆吃饭的都是学生,吃完立马走人,现在饭馆里就剩了我和丁一两个。老板娘带着服务员在门口的桌子上摘菜,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嘀嘀咕咕,一会儿又哈哈大笑。
我忽然想起了腊梅和孩子。她们都还好吧?我问丁一。打电话时,他把我的亲人该问候的都问候了,而我现在才想起她们来。都不是个官了,还他妈够官僚的,我骂了自己一声。
丁一这才抬起头来,居然眼泪汪汪的,这表情和他当年要求当兵时一模一样,和他潇洒离队时天壤之别。连长你说说,部队是什么?我现在才他妈看清了,部队是铜墙铁壁,待在里面安安全全的不说,外面的人还都仰着脑袋巴望着,脱了这身军装,丁一摇了摇头说,没想到自己啥都不是。连长,我真的很想混个样子出来,证明你劝我的那些是错的,真的……他声音越来越小。
我大概清楚他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多少人离了部队之后都是把自己化成泥水重新塑造才能立身安命,总是板砖一块是行不通的,但这小子经历之坎坷确实远超过我的预期。今天在给学生们讲傅立叶变换的时候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同一个信号可以由时域变换成频域,也可以由频域变换成时域,两个完全不同的空间,只是表达方式不同,但终究代表的是同一个信号。可一个人先是从社会到了部队,再由部队回到社会,经历了或长或短的军旅生涯之后,一切就全都变了,这种时空变化带来的身份角色的变化,只有当兵的自己心里最清楚。
记得在转业培训的时候,组织部的一个老军转给大家上课,说欢迎你们从原点出发,又回到了原点。我当时就觉得他的话有问题,怎么能是回到了原点呢?时间跨度都不算了吗?每个人从身体到心理的变化也不算了吗?怎么能说是回到了原点呢?顶多是回了到同一个水平面,甚至是比原来水平面或者与同龄人相比的水平面更低的位置。军人不就是这样吗,一个抛物线抛出来,在最青春火热的年龄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然后就急速坠落了下来——落在哪里呢?
当然,我没和丁一讲这些话,讲估计他也听不懂,他读书那么少。但是我没想到他能说出铜墙铁壁的话,估计是被社会真正摔打疼了,才整出这么文艺的词来吧。我内心有点难受,也想起了自己,庆幸的是自己走出部队后,逼着自己弯着腰低下头,好歹在学校谋个出路,虽然顶头上司系主任是我的大学室友。工作落听之后,我内心踏实了不少,找到组织就有找到依靠的感觉了,说句心里话,我很知足,我能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我这么一个在部队转了一圈,又转出来的人,还能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昨天晚上在朋友圈看到这么一句话:人和猪的区别是什么?人给猪画一个圈,猪能走出来,人给自己画一个圈,未必能走出来。当过兵的人啊,有时候真的会画地为牢,把自己圈得死死的,这样的人和事,并不少见。
为了打破这种压抑的氛围,我说你看看你,一个大老爷们,我问你老婆娃儿呢?她们都还好吧。
又等了两秒,丁一的眼泪倒是回潮了,但继续盯着茶杯说连长你知道吗,我们开的那个火锅店真的火了一段时间,我们算计着不用三个月,就可以回本的,但是没想到那个商场老板的小舅子非要接手,他们想了各种办法,先是请我们喝酒,后来就挨个找我们几个,不行又恐吓,再后来就是工商举报,说我们的底料有问题油也有问题,你知道满大街的饭店有几个经得住这样查吗?工商的一查就是多少天,火锅店根本就运转不下去。我们没法了,就只有把火锅店兑给他了。
我再也不想像个茶杯一样被他摆弄来摆弄去,问你他妈的你老婆娃儿怎么样?我都有点急眼了,这个二百五。
丁一抬起头,看着发火的我,居然又接着说,连长你知道咱们当兵的是可以干些事的,你就说在部队,咱们什么苦没吃过,有什么困难能难倒过我们?你还记得那次演习吗?就是陆空联演那次,我一个人在山上守了两天两夜,没有车,只有一顶单兵帐篷,冰天雪地里,一会儿都没敢合眼。
我咋不记得?我深更半夜带着开水泡面和一堆自热食品赶到这个点位的时候,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我把配发给干部的羽绒大衣递给他后,我、丁一还有驾驶员,我们三个就站在黑黢黢的夜里,望着远处绵延起伏的静谧的雪山。这些战士就如同这些雪山,庄严、稳重、素净、高大,不管雨雪风霜,老老实实矗立在那。
还有那次,丁一說,咱们连队去救灾那次,连队几个人用手刨出了两个小孩,你指定记着呢吧?这小子根本不接我的话,好像没把我这个老连长放在眼里,根本不按照套路出牌了。
不过这事我当然也记得,清楚的,要不是因为我指挥有误,他们也不可能空手前去那个点位,谁能想到在那个破烂印刷厂里还藏着两个小孩子?几名战士用手刨出来后,双手上面都是用血和的泥。那次营长算是开了恩,没有处分我,说是将功抵过,但每次闲下里营连主官又都会拿这事取笑我,搞得我越来越不想再往他们堆里混,结果越是这样,他们越是拿我这根嫩黄瓜当棒槌——越打越短。那次救灾是在我上任连长第二天。
说着说着丁一就真的稀里哗啦哭了起来,胳膊杵在桌子上,双手顶着脑门,哭声不仅连带着身体抽抽搭搭起来,就连这个小方桌也跟着抽搭了起来。丁一边哭边说连长,我觉得自己白活了,我他妈的真的是白活了……老板娘和服务员一边摘菜一边扭头看向我们,我冲她们抱歉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她们才继续耷拉着耳朵摘她们的菜。
我把纸巾盒朝丁一推了推,妈的,搞得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丁一肯定是憋了很多的话,那就让他说吧,有些话能说出来可能会好一些吧。
丁一说连长我可能犯了大错了。
我说能有多大的错?再大的错不还有连长呢不是。对犯错这件事,我现在对谁都不像当连长时那样苛刻了,包括自己,谁还不犯点错呢?人这一辈子这么长,犯点错在所难免。只是有些错值得原谅,还有回旋的余地,有些错不能原谅,是要酿成大的麻烦,比如我自己。当年要是不睡觉,坐在副驾驶上带车不发生意外,驾驶员不牺牲,我估计自己还是能在部队有所发展的,将军不敢说,但也不至于那么快就滚蛋。军区参谋长在大会小会上表扬过多少次了都,我有这个自信。
我抽了两张纸递给丁一,他擤了擤鼻涕,说连长我从网上借了点钱,本打算开个饮品店,就是从小黑那加盟一家,位置都选好了,小黑都已经答应不收我的加盟费和管理费了,但是……
我脑袋嗡了一下,上个月,学校经管系还有一个网贷的女学生跳楼自杀了,家人从她的遗物里找出了十来张信用卡,总借款额有十几万,关键是网贷的几万块钱也滚成了几十万,据说这孩子主要是因为网贷还不上才想不开。网贷里面的道道厉害着呢。
如果时光退回到五年前,我肯定一脚踹了过去。今天没有,他不再是那个倔强的兵,我也不再是那个暴脾气的连长了。
但是腊梅带着孩子走了。
丁一一直住在腊梅家的房子里,车子本来老丈人答应买给他们,他老丈人开着家汽修厂,但后来老丈人又反悔了,说丁一是个大男人,这个钱该他出,说人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这话听起来没有错,丁一好歹买了一辆大众polo,结果腊梅带着孩子开走了。
腊梅带着孩子走了,我觉得是再正常不过了,都这样了还能要求腊梅做什么呢?我们有什么权利要求自己没有照管好的亲人要无怨无悔地守护在自己身边呢?但是这话我没说,我怎么能说这话呢?丁一可是我一手带过来的兵,一个再普通再老实不过的大头兵。我的眼睛也开始泛酸,我清楚自己是个眼窝子浅得不得了的人。
只是我劝都还没来得及劝,丁一就自行止住了眼泪,眼睛像通了电,说连长我查过了,她带着孩子就在大学城这一片呢,前天我有个老乡还看到她了。
连长你能不能给腊梅打个电话劝劝她?
我问她在这一片做些啥?
丁一眼睛又断了电,使劲儿憋了一口气,才低着头说腊梅跟了一个秃头老板,秃头老板在这边搞绿化和工程,她在这儿的工地帮人做饭,我去找了她,但是没找到,门卫不让我进。关键是她不见我,也不让孩子见我。他妈的秃头,狗日的秃头,挨千刀的秃头……
我气得直歪脑袋。
但是腊梅应该听你的话,丁一红着眼睛说,当年她就听你的话,你也知道的。
腊梅听我的话?这话说的,腊梅怎么会听我的话?那么多战士背后叫她“辣妹”,我可是一次都没叫过,他们聚餐我也一次没参加过,我连玩笑都没和她开过,我和她说的话次数有限,毕竟人家大姑娘小媳妇,我一个单身干部我算怎么回事?我认真琢磨回想起来。
不过要说听,好像也算是听吧,记得腊梅第一次上山的时候,非要和炊事班长学川菜,学了两天我决定不能再让她往炊事班跑了,跑多了我担心出问题。那个炊事班长看到腊梅眼睛都直了,这是有一次我在连部发呆时看到,当时腊梅正帮着炊事班卸菜,司务长站在她身后的表情,我当时就明白了什么似的,虽然我当时没结婚,但我好歹谈过恋爱。但这话我没给腊梅说,只是告诉丁一,毕竟是正规连队,家属不能再随意进炊事班了,不像话。腊梅就听话地不再去炊事班了。
当时腊梅待了半个多月后就必须得走了,再不走就要大雪封山下不了山了,腊梅不同意,总是想拖着多待两天,我当时确实劝了她两句,当时我是这么说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听了就乖乖走了。
哦,对对对,还有第二次上山,就是腊梅怀孕那次,那天正好赶上端午节还是什么节,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聚餐加欢迎仪式一起搞了。吃完饭,走到食堂门口的时候,我说丁一你赶紧把腊梅娶了,这么好的姑娘你不怕夜长梦多啊。扭头又朝着脸红的腊梅说,腊梅你可要抓住这么优秀的小伙子,万一哪天被别的姑娘抢走了可别后悔。这话我现在都说不出口来了,当连长时真是喜欢充大瓣蒜。按规定他俩没领证是不能同居的,但通信员偷偷告诉我,说丁一根本就没按规定来,我才这么提醒的。丁一下山就和腊梅结了婚。
腊梅之所以听我的,就是因为我是一连之长,说白了,她听的是连长的,而不是我的,换作谁当连长,她都会听的,腊梅是个多么淳朴的姑娘啊。我很清楚这一点。现在的我脱了军装,什么都不是。即便不脱军装,丁一也不再是原来的丁一,腊梅也不再是原来的腊梅,我说了不见得会听。再说,在男女这种事情上,靠别人说是说不动的。这个道理丁一不会懂,丁一最搞得懂的是那些仪器设备,每个按钮每个按键每条线路是干啥的,他指定门清。
丁一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我用下巴勾勾茶杯,说喝点水,你再喝点水。
我简单地梳理了一下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觉得小黑是个关键,无论如何我得抓住这个关键。我没想好到底该怎么抓住这个关键,但我还是答应了下来,这个电话该打,我也一定会打,我怎么能不打呢?不打我成什么连长了我?丁一的事我管定了,虽然能不能管下来自己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我肯定管,不管我成什么了?小黑那边我想了想,应该有机会,腊梅这边我倒是没什么底,毕竟我也结了婚,对两口子之间的事多少有点发言权了,女人家铁了心的事还真不好办。但我还是要管,丁一是我带的兵,他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给丁一说,我下午还有课,等我上完课,我给腊梅打电话,好好劝劝她,到时候一有消息我会立马反馈给你。我没跟他说我还要想办法联系小黑,无论如何得把那笔钱给要回来,我不想让他抱有希望,板上没钉钉的事还是先不说为好。
丁一信心满满地点了点头,好像我这个连长无所不能。
然后我俩就起身朝门口走去,老板娘看了丁一一眼,立马又脆快地说:“慢走哈,下次再来哟。”
出了餐馆,太阳热烈而刺眼,大街上车水马龙,大学城没有像其他地方那样远离城区,而是就在城边上。我不知道丁一要去哪里,他红着眼睛说连长你不用担心我,我已经找好了住处,他说了个旅馆的名字,我没听说过。
我送他到了公交站台,他说连长你先去忙你的,我还想再走一走。我看著他,他点了点头,说,真的,我还想再走走,我拍了拍他的胳膊,和当年演习时深更半夜在山头上一样,一句多余的话也说不出来。他扭身,回首冲我又摆了摆手。然后,他朝前走去,很快就汇入了车水马龙。
我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他,从他走路的姿势和挺拔的身板来看,多少还有点当兵的样子。离开部队了,有些东西没有变。我的心一下又酸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