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九雁来

2020-08-31 01:35韩丽敏
神剑 2020年4期
关键词:盼盼小翠太郎

韩丽敏

汪一琛在大悲院取了情报,直奔丈夫白瑞轩地处东北角的“永盛贸易公司”。自盼盼一个月前从日本回到天津,住进白公馆,白瑞轩要求汪一琛每次取回情报,直接来这里。

进了丈夫的办公室,汪一琛就告诉他,今天在大悲院看到了孔德龙,又说十几年没见了,还隔着一段距离,也许看花了眼。白瑞轩说应该是孔德龙,他已从郊县调到天津警察局。

汪一琛问他怎么知道,白瑞轩说昨天孔德龙来过公司,满身酒气,名曰拜访,实是炫耀升任天津警察局局长了,而且肩负看守一批战略物资的重任。停顿一下接着说:“我们前脚接受‘尽快获取日寇启运战略物资具体时间的任务,盼盼后脚就回国了。自她7岁东渡日本,这些年在那边的一切费用,王四叔每年都如期将银票交给孔德龙,汇给他日本的朋友,我们与她没任何联系,可她怎么知道我们迁居天津了,还直奔英租界的白公馆?而陪她前往日本的张嫂,按她的说法,奶娘得知要回国过于激动,导致心梗猝死,说得通吗?我们是天津沦陷后的第二年来津,那时嘉一9岁,嘉玉刚满百天,五年来,跟孔德龙没任何来往,不过他身为警察,想了解我们的情况很正常,那么她呢?孔德龙告诉的吗?可昨天我告诉他那丫头已回国时,从他反应看,他并不知情;王四叔那儿不会有纰漏,但为了稳妥,我还是给四叔打电话核实了一下,他说近期没人到白府走动。也就是说,我们天津的住址,她不是从白府得到的,也不是孔德龙告诉的。她回国了,孔德龙也调来天津,太巧了,同我们的任务有关系吗?更不好理解的是,她一回来,立即被马大夫医院聘用。”

“她是东京帝国大学医科学校的高才生,又有校长的推荐信,马大夫医院愿意要,也属正常。”

“姑且这样认为吧。哦,情报给我,先看情报。”

汪一琛从发髻里取出一个寸把长细纸捻,递给丈夫。

关于张嫂,白瑞轩怀疑得没错,盼盼确实撒了谎。她们一到天津,张嫂就被特高科少佐井上太郎安排到日租界的一个大院子里。井上太郎是孔德龙的至交井上川蕻的儿子,盼盼的未婚夫。

孔德龙从白瑞轩那里得知盼盼回国的消息,第二天便去马大夫医院,与盼盼见了面。当年那个小姑娘,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并且学有所长,孔德龙很是欣慰。盼盼离别家乡十五六年,记忆里除了高大英俊的爹白瑞轩、疼爱她的奶奶刘淑贞、教自己读书的汪先生外,最思念的,恐怕就是小时候经常悄悄到白府看望她的德龙舅舅了。在她心目中,尽管德龙舅舅不如爹高大魁梧,但他白净俊朗,衣着讲究,跟她说话总是笑眯眯的。可十几年后再见,他却再也不是记忆中那个白净俊朗的男子了。他气色灰暗瘦骨嶙峋,如果不是那身警服撑着,跟街头乞丐没什么两样。孔德龙问盼盼井上川蕻可好,张嫂是回老家了还是也住在白公馆。盼盼难过地告诉说,井上川蕻和张嫂都过世了,井上川蕻逝于车祸,奶娘死于心梗。还说要不是他们都不在了,自己也不会回来。孔德龙听罢悲从心来,感叹生命无常。

這之后,孔德龙经常约盼盼小聚。一次见面,盼盼突然说,您才是我的亲生父亲,对不对?孔德龙一怔,随即笑她像小孩子,净瞎说。盼盼说:“我没瞎说,刚上大学那年,一次和太郎哥哥出去玩,他说漏了嘴。”接着,她就把当时井上太郎说过什么,自己怎样去向井上川蕻和奶娘求证的细节,对孔德龙叙说了一番。最后,盼盼说:“虽然川蕻伯伯和奶娘都说我是白家子孙,但我知道,他们都在说谎。”孔德龙强压内心的酸楚说:“当年,国内军阀混战,百姓提着心度日,你爹为了你能在个好环境中成长,再三考虑,下决心送你去日本。我在日本留学时,与川蕻君志趣相投,还救过他的命,所以我们是莫逆之交、肺腑之交。你去日本前,我给他写过一封信,记得信中有这样几句话:……孩子到日本后,要住您家里,您就是她的监护人,要把她当成我的孩子对待,我的孩子也是您的孩子。也许太郎看到过这封信,断章取义了。傻丫头,你也不想想,谁会送一个跟自己没血缘关系的人出洋,那是需要大把真金白银的。”盼盼说:“从记事起,我就喜欢爹,总想和他亲热,可他对我总是冷冰冰的。奶娘说,爹内热外冷,可他对嘉一、嘉玉怎么内外都那样热?您是舅舅,却让我感受到了父爱,是您弥补了我心中的缺憾。告诉我,我是谁?您又是谁?”孔德龙说:“你是白瑞轩的女儿白盼盼,我是你的表舅孔德龙。”

白瑞轩还在燕京大学读书时,为了给身染重病的父亲冲喜,与由父亲指腹为婚的保定府唐家千金完婚。唐小姐长他一岁,是保定府方圆百里的美人,性情十分温婉。成亲当晚,唐小姐向白瑞轩坦诚地吐露了一切:她说自己和表哥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并私订了终身。她告诉他,表哥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军人,因为优秀,被政府选派到日本军校学习,赴日前夕,他们的生命合在了一起。就在发现身上有了表哥的生命延续时,白府要求马上成亲冲喜。她说如果不是有了表哥的血脉,她会选择了却自己。为了保住体内的小生命,她嫁入白府。婚后第二天,白瑞轩跪别父亲,返回京城,以后很少回家,即使回来,偶尔住一宿,也是躲过家人耳目,在书房过夜。

唐小姐对表哥日思夜想,终于思念成疾,盼盼6岁那年撒手人寰!临终前,她给白瑞轩写了一封长信,感谢他对自己的优容,并将女儿托付给他,恳请他将孩子抚养成人,接受良好教育;希望他对孩子的身世保密,以免遭受白眼。她的托付,白瑞轩都做到了:一直把盼盼当成自己的千金抚养,让她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为使她接受良好教育,不惜重金从京城聘请了家庭教师。他为她提供自己能提供的最好条件,但就是亲热不起来。他也尝试着去爱她,不止一次地劝自己:孩子无辜,要给她爱;可一想到她是她娘和另一个男人结的果,却要喊自己‘爹,还要说是白家的苗,他心里就像吃了苍蝇,说不出的膈应。

白瑞轩看过情报,沉思不语。汪一琛问是不是日寇启运物资的时间还没着落,白瑞轩点点头,接着告诉妻子,组织已经查明,盼盼就是上次情报上说的日军最高统帅机关派津执行运送战略物资回日本的特使井上樱子。一时间,汪一琛心里五味杂陈。1926年3月末,她因白府一则招聘启事,从京城到了直隶白口镇白府,做了6岁盼盼的家庭教师。如今学生沦为祖国的败类,她心中有说不出的悲哀。一个月前,盼盼童话般的出现在白公馆时,汪一琛望着亭亭玉立的姑娘,高兴得什么似的。而此刻,她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继续把她留在家里吗?”

“当然,否则会打草惊蛇。一琛,不要过于紧张,我们处处小心就是。”

汪一琛说自己不担心别的,就是担心孩子们。白瑞轩说:“延安来接白区工作人员子女的同志,明天到天津,上次那份电报上通知的。怕你知道早了情绪反常,就没告诉你。等会儿回家见了她,可不能露‘马脚!”

汪一琛高悬着的心放下来,玩笑地说:“这回我算明白你为什么不教我用《古文观止》翻译报文了,怕我知道秘密。”

“你错了,不是我不教,是纪律不允许。有时,我可以将报文内容一字不落地告诉你,却不能教你使用《古文观止》,我没那个权力。”

汪一琛说跟你开个玩笑,你却上纲上线。白瑞轩柔声说:“一琛,你只是一名基本群众,却一直在为党的事业出生入死,我必须代表党组织,对你说声‘谢谢!”

“我深爱着你,深爱着我们的国家!为自己深爱的人、深爱的国家做事,需要谢吗?如果非要说的话,也应该我说,我要感谢党对我这个党外人的信任!”

白瑞轩双手搭在妻子的肩上,说:“一琛,组织不吸纳你入党,完全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你不在党,万一遇到什么事情,组织通过某些渠道和关系,斡旋起来就容易些,这一点希望你理解。”

“我知道!只要能为党做事、能为你分担什么,在不在党不要紧。”

“一琛,娶了你真是我的造化。为了早日把日寇赶出中国,为了下一代能够在自己的国土上自由地生活,我们现在苦点儿累点儿,值得。”

汪一琛深情脉脉地望着丈夫,说:“如果需要,我愿意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你追求的事业。”

她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可白瑞轩今天听来,觉得特别不吉利。他埋怨她不该说这种话,要求她以后不许再说,又说:“我们要好好活着,看新生的共和国诞生,我坚信这一天不远了。”

“瞧你,还唯物论者呢!‘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我们成亲时,相互许下的诺言,我永远记得,你也不能忘。”

“我永远记得,一辈子也忘不了。”

“瑞轩,想好将电台转移到哪儿了吗?”汪一琛问。

白瑞轩摇摇头:“这个地方必须既安全,又方便我们随时使用。转移到哪儿呢?”他在地板上踱来踱去,几个来回后,抬头一瞬间,看到办公桌后面靠墙那排文件柜,心忽然一动,兴奋地双掌一击,“有了!电台就转移到这儿。”

“这儿?放哪儿,办公桌上吗?瑞轩你急晕头了吧!”

白瑞轩指指里侧的文件柜,说:“那个文件柜背面是个暗室,直接通到街对面,早些年为防万一修的。我们平时就把电台放暗室里。一琛,你和王栋马上回公馆,将电台转移过来。”说着,要按办公桌上的电钮。

汪一琛连忙制止:“先往家里打个电话吧,昨晚她值夜班,万一现在回家了呢!”

“對对,还是你心细,我这就打。”白瑞轩说着,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下自家的号码。回铃音响了数声,没人接电话。重又拨了两次,还是没人接,他放下电话,“家里没人。”说着,按下了电钮。

工夫不大,王栋走进来,白瑞轩对他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夜色如墨,天高星稀。古老的天津城,日本巡逻兵皮靴踏在路面上发出的咔咔声,使夜显得更加狰狞。

虽然盼盼不是白瑞轩的亲生女儿,但她娘是他名义上的原配,逝后也葬在白府墓地,与白府先人共享着身后哀荣;盼盼生在白府长在白府,7岁时为了让她远离战乱,白瑞轩接受她生父——时任直隶郊县警察局局长孔德龙的建议,送她东渡日本。万万没想到,十几年后她再回来,竟成了敌人。

夜幕下,一辆电侦车在英租界低速行驶。车内,井上太郎和盼盼的目光,在信号锁定仪与技侦员脸上来回切换。今晚,自电侦车开进英租界,技侦员就眉头紧锁,这让井上太郎和盼盼有种不祥预感。

忽然,技侦员将耳机摘下摔在工作台上,用日语骂道:“真他妈的见鬼,那个信号就是不出现,难道共党搞电台的人被雷劈死了!”

井上太郎的拳头重重击在汽车车厢上。

盼盼问技侦员:“电台信号忽然消失,你估计是什么原因?”

技侦员说:“有可能是那天晚上的炸雷,使电台内部管子受损,但这类问题不难解决,换个真空管就成。如果没有专业零部件,收音机上的二极管三极管可替代,这在天津不难做到。”

“那,信号为什么不出现?莫非他们真被雷劈死了?”井上太郎红着眼睛问。

盼盼说:“不,他们活得好好的,应该是他们发现了电侦车,因此采取无线电静默;当然,也不排除他们已将电台转移。”

技侦员恍然大悟,一拍大腿,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层呢!樱子小姐,真高。”

井上太郎朝盼盼竖竖大拇指,问:“下一步怎么办?”

盼盼咬着细牙说:“他们不可能永远静默,更不可能转移出这座城市。他们费尽心力建立起来的电台,不会只当摆设!哼,他们跟我玩迷惑阵,我也给他们放烟幕弹。”

“这么说,你已有了对策。”井上太郎说。

“中国有句古话,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辆车继续在英租界一带监测,24小时不间断,并且要大张旗鼓。”盼盼特意将“大张旗鼓”几个字加重了语气。

“24小时不间断,还大张旗鼓?”技侦员有些不解。

“对!尽管以前我们只在夜间活动,但这种专用电侦车目标大,容易引起注意。如今既然他们察觉到了,这出戏还要继续演下去。接下来,我们把信号锁定仪装在普通轿车上,监测这个城市每个角落,明白?”

“嗨,樱子小姐不愧是间谍之花,以后请多指教。”技侦员对盼盼赞赏有加地说。

一连几天,盼盼都没很好休息,昨晚回来得又晚,第二天早上该起床时,斗争半天,头也没离开枕头。小翠来叫她下楼吃饭,她先是不吭声,后来被小翠执着的敲门声搞烦了,没好气地说,别敲了我不饿不想吃烦死啦。小翠只好悻悻下楼,告诉汪一琛大小姐盼盼不想吃。

白瑞轩朝妻子递个眼色,汪一琛便离开饭桌上楼。她来到盼盼房间门口,轻轻敲了几下,隔着门板问:“盼盼,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进来一下可以吗?”

工夫不大,里面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门开了,盼盼身着睡衣头发蓬乱,睡眼蒙眬地将汪一琛让进屋。

汪一琛问她是不是不舒服,盼盼走到床边一头趴在床上,慵懒地说:“没不舒服,就是累、困,不想动。昨晚那个手术做了四个多小时,凌晨一点多缝完最后一针,回到家都三点多了。我实在太累了。”

汪一琛想着这个看上去单纯漂亮的姑娘,竟是高级间谍,不免打了个寒战。她调整一下情绪,说:“工作强度大,再不好好吃饭,身体要垮掉的。要不把饭给你端房间来?”

盼盼两只胳膊环住汪一琛的腰,撒娇道:“人家不想吃嘛,先生你就让我多躺会儿吧。”

汪一琛叹口气,说那就歇着吧,起身离开。

盼盼醒来时,已经11点多,充足睡眠后,感到浑身舒坦许多。洗漱装扮完毕,下楼来到客厅,见汪一琛坐在沙发上织毛线。

“先生!”盼盼亲热地喊了一声。

汪一琛放下手中的活,说:“睡够啦?要是再不起来,我就去打你屁股了。”

盼盼咯咯笑着,在汪一琛身边坐下,搂住她的肩膀:“我真希望您打我一顿屁股呢。”

“你小时候功课那么不用心,我都舍不得打,现在就更舍不得啦。你早饭没吃,中午我让小翠多做了俩菜。唉,现在天津啥啥都缺,能买到的也就那几样东西,凑合吃吧。好吃歹吃要多吃点儿,你要是瘦了,你娘、太太,还有张嫂,在那边都会埋怨我的。”

“先生,您对我太好了,我常想叫您声‘娘,每次都到嘴边了,就是叫不出口。这个字在我生活中,消失的时间太长了。”

盼盼这几句话,有做戏成分,但也有点真实。自从来到白公馆,汪一琛对她的好,她都看在眼里。然而,她骨子里早将自己当成日本天皇的子民,把能为大日本帝国效力视作最高荣耀。她这一刻的情感流露,就像昙花,只瞬间开一下。

汪一琛注视着盼盼,下意识地发出一声轻叹。盼盼注意到这个细节,刚要问她为何叹气,却见白瑞轩同两位穿着讲究、气质不凡,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男女,谈笑风生着走进来。

汪一琛连忙站起身来,款款迎上去。盼盼也站起身,但站在原地没动。

汪一琛在距丈夫他们两步之遥处驻足。望着那位鼻梁上架金丝眼镜、上唇蓄整齐黑胡子的男士,她的心像被什么牵扯了一下。这个人的眼神如此熟悉,在哪儿见过?

就在汪一琛愣神的当口,白瑞轩说话了:“一琛,这就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我在燕京大学读书时的恩师和师母——李先生、李太太,他们从英国回国探亲,专程来津看望我們。”又给李先生、李太太介绍汪一琛,“学生的内人——汪一琛。”

汪一琛弯腰施礼,热情地与客人寒暄。

白瑞轩进门第一眼看到盼盼在场,心咯噔了一下,但马上有了主意。他介绍完妻子,又指指盼盼,对李先生、李太太说:“先生、师母,这是学生的长女盼盼,不久前刚从日本回国,在马大夫医院供职。”

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阴影,从李先生脸上掠过。他目光温和地望着盼盼,连声赞叹道:“太漂亮了。瑞轩,你好福气呀,年纪轻轻的,孩子都这么大了;不像我们,将近半百了,膝下无一子嗣。”

“先生这样说,更让学生惭愧。瑞轩胸无大志,只囿于自家这方小天地;而先生将全部精力,用于教书育人、学术研究上,桃李满天下,成果誉全球。”说着,将目光转向盼盼,“来,见过李伯父、李伯母。”

盼盼落落大方地走过来,给二位客人分别鞠躬、问好。李太太拉起盼盼的手,笑容可掬地说:“大小姐真好看,要是年龄小点儿,我就夺瑞轩之爱,把你带走,给我们做女儿。”

“谢谢伯母抬爱。”盼盼羞涩地低下头。

白瑞轩和李先生趁大家不注意的当口,飞快地交换了下眼色。接着,白瑞轩一伸右手,请大家坐下聊。

待大家一一落座,白瑞轩说:“先生、师母不期而至,给了学生一个意外惊喜!只是现在天津什么都被日本人控制着,市面上能买到的物品很少,先生、师母只能将就一下,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李先生说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见到你们。李太太也在一旁应和,说就是就是。

汪一琛端起茶几上那把精致的英式茶壶去沏茶,盼盼懂事地站起来,从汪一琛手里接过茶壶,朝厨房走去。她在客厅通向厨房的拐角处停步,暗中观察客厅的动静。听了一会儿,见他们一直抒发别后之情,这才朝厨房走去。

这位李先生就是李洪涛。1926年初冬,身为中共北方区委领导人的他,因叛徒出卖被捕入狱。白瑞轩精心策划,将遭受酷刑的李洪涛从天津监狱营救出来,悄悄带回自家老宅——直隶白口镇白府疗伤,连生母般的奶娘刘淑贞都瞒着。白瑞轩出生时难产,他一落地母亲就过世了,是母亲的陪嫁丫鬟刘淑贞用小米粥将他喂大。他让李洪涛住进第三进院西厢房。白府第三进院最僻静,是白府姑奶奶们回娘家时住的地方,有贵客来访也住这儿,白瑞轩没想到,奶娘把汪一琛安排在这进院东厢房。

那时,汪一琛来白府做盼盼的家庭教师已四个多月,而白瑞轩为了革命事业东奔西走,又半年多没回来了。白瑞轩回白府后,在花园与汪一琛有过几次偶遇,闲谈中了解到,她是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因参加反对军阀卖国行为的‘三·一八学潮,被校方驱逐出校,无处栖身时,看到报纸上刘淑贞刊登的招聘启事,试着发了一封应聘电报。白瑞轩心里清楚,由于自己总在半夜三更让医生来给李洪涛治疗,汪一琛已经发现西厢房住了人,并疑虑重重。

李洪涛由于失血过多,又找不到AB型血源,生命危在旦夕。为打消汪一琛的疑虑,白瑞轩决定将西厢房李洪涛的病情告诉她,当然对他的身份做了处理。汪一琛听说需要AB型血浆,马上表示愿意给病人献血,因为她是AB型血。李洪涛的性命保住了,但由于伤势过重,身体要彻底恢复,医生说起码需要休养两个月。这时,白口镇大街小巷贴满通缉他的告示,白瑞轩又发现盼盼的奶娘张嫂在暗中监视自己,决定将李洪涛转移到白家在瑭河海边的别墅。他希望汪一琛前去照顾。汪一琛便有了与李洪涛相处近两个月的一段岁月。所以,刚才看到李洪涛的刹那,她觉得似曾相识。

这次,李洪涛一行六人分成三个小组,一组到上海,一组到北平,他这组到天津,主要任务是将这三地中共地下党员的子女撤出白区。按照事先约定,三个小组于后天在上海联络站会合,然后走水路到香港,再经香港去莫斯科。这次,李洪涛还给白瑞轩带来一本《诗经》,说延安指示,平时将这本《诗经》置于家中最显眼的位置,关键时刻有人凭此书跟他接头。

中午吃饭时,李洪涛为嘉一、嘉玉离开天津做了铺垫,与白瑞轩夫妇觥筹交错时,说如今国内时局混乱战火不断,自己和太太有意收嘉一、嘉玉为义子义女,带他们去英国,等中国太平了,再完璧归赵。

白瑞轩和汪一琛明白李洪涛这话是说给盼盼听的,便讲了些感谢的话,表示假如哪天天津真连一张课桌都放不下了,一定会叨扰先生和师母。用餐过程中,白瑞轩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盼盼的反应,见她始终在照顾弟弟妹妹,不是给这个夹菜,就是问那个想吃什么,间或跟嘉一耳语,根本不关心大人们谈话的样子,但当李洪涛讲到带嘉一、嘉玉去英国时,白瑞轩发现正跟嘉一耳语的她僵了一下。

吃罢午饭,盼盼对李洪涛夫妇说了些自己下午上班,不能多陪、请原谅之类的话,便出了家门。

盼盼前脚出门,王栋后脚也走出白公馆。

一个小时后,王栋从外面回来,告诉白瑞轩,盼盼的确去了医院,白瑞轩和李洪涛如释重负。由于她今天倒休在家,他们一直思考怎样将嘉一、嘉玉带出白公馆,没想到午饭一过她就出去了。怕其中有诈,白瑞轩叮嘱王栋跟踪她。去上海的火车晚上八点半开车,李洪涛决定马上离开白公馆,到车站附近找旅店暂住,防止她来个回马枪。

晚上盼盼下班回来,一进门便觉得气氛不对,汪一琛坐在沙发上用手绢抹眼泪,白瑞轩坐在她对面垂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盼盼在汪一琛身边坐下,轻声问:“先生,怎么啦?”

汪一琛眼睛红肿,看一眼盼盼,想说什么,又难过地将头扭向一边。

盼盼冲白瑞轩说:“爹,您怎么先生了,让她这么伤心。”

白瑞轩头也不抬地说:“我没怎么她,她就是跟我怄气。”

“怄气也得有原因吧?”盼盼轻轻搂住汪一琛的肩膀。

白瑞轩说:“李先生、李太太觉得国家战事频繁,你弟弟妹妹在国内受不到良好教育,午饭过后一直做我们的工作,让嘉一、嘉玉跟他们去英国念书。你先生想来想去,最后同意了。现在倒好,孩子走了,她又哭天抹泪。”

盼盼听罢,怔了足有半分钟。她松开汪一琛,激动地说:“我是嘉一、嘉玉的姐姐,弟弟妹妹远渡重洋这么大的事,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说送走就送走,你们还把我当成这个家的人吗?”

面对她的發问,白瑞轩沉默不语。

汪一琛说:“盼盼你别激动。嘉一、嘉玉有机会出去,暂时离开咱这多难之乡,是我求之不得的。我难过,是他们走得急,什么都没给准备。现在才明白当年你走后,你奶奶为啥一直缓不过劲来。我们知道你舍不得弟弟妹妹,但李先生、李太太回英国的行程已定,实在没办法。午饭时李先生的话,我们谁都没当真,但人家是真心实意的。权衡利弊,我觉得让他们出去也好。唉,你说这小日本,不在自己国家好好待着,干吗非来侵占我们的国土。”

盼盼脸上的表情慢慢缓和下来,可心中愤恨的火苗却在突突上窜!她原想必要的时候绑架嘉一、嘉玉,不曾想计划还没实施,就成了镜中饼。

这是嘉一、嘉玉离开家的第一个夜晚。没了往日孩子们的嬉戏打闹声,白公馆显得异常冷清。小翠晚饭都没吃,抱着嘉玉的几件小衣服,躲进自己房间里流泪。

月没参横,北斗阑干。白瑞轩和汪一琛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对孩子的思念与牵挂,强烈地折磨着他们。从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能否相见!二人心里想着同一个问题,但谁也不愿说出来,怕一语成谶。

终于,白瑞轩轻咳一声打破沉默。他将妻子揽进怀里,说:“一琛,你哭一哭吧,就咱们俩,没必要克制。”

白瑞轩的话音一落地,汪一琛就把脸抵在他的胸口上,嘤嘤哭泣起来,蓄积在心中十几个小时的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泪水濡湿了白瑞轩的睡衣,把他的心也打湿了。他努力控制着,泪水才没涌出来。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能流泪,两个同时流泪的人,无论如何不能相互安慰。

半晌,汪一琛停止哭泣,说:“其实,自从你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那刻起,我就巴望着孩子们早点离开天津,可真走了,又……瑞轩,他们一路上会安全吗?到了莫斯科,会适应那边的气候、饮食吗?”

盘桓在白瑞轩心中已久的泪水,在这一刻奔涌出来。但他不希望妻子知道自己流过泪,悄悄抹去脸上的泪,咽下横在喉咙的哽咽,说:“老李他们这次任务,是延安首长经过反复论证、研究后制订的方案,很周密,不会有问题;小孩子适应能力强,会很快习惯那边的一切。”

汪一琛伸手抚摸丈夫的脸颊,立刻感觉到那里的潮湿,心不由一阵酸麻。唉,他已经够累了,不能再让他为这些琐事劳神;与他为之奋斗的事业相比,跟孩子们暂时别离又算什么呢!这样想着,汪一琛咽下原来想说的话,而是说:“真没想到,时隔多年,同李大哥竟以这种方式重逢,在瑭河照顾他的情景,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孩子交给他,我们没理由不放心,对吧?”

“是的!孩子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他们会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嘉一、嘉玉,以及其他同志的孩子。”白瑞轩将妻子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掌心。

夜色漆黑,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手与手相握之时,心灵已经相通。

这天上午,十点半刚过,白瑞轩就不停地看表。以往这个时候,汪一琛已取情报回来。他隔一会儿就走到窗前,朝公司大门口望望。这样反复了多次,她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白瑞轩不免有点焦虑,心想再不回来,自己就去大门口等。当他再次离开座位来到窗前,一辆黄包车刚好停在公司大门口,接着就见小翠和汪一琛,一前一后从车上下来。

白瑞轩舒了口气。这时,传来几声有节奏的敲门声,他知道是王栋。多年相处,他们对彼此早已熟悉,相互之间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什么意思。白瑞轩“进来”的话音一落地,王栋就推门进来,说博迪格先生来了。

博迪格是法国人,名字全称乔治·约瑟夫·玛丽·博迪格,曾在燕京大学任教。白瑞轩刚毕业留校那会儿,除了教授国文,还负责外籍教师的后勤保障。一年冬天,博迪格得了场病:周身发冷,低烧不退,浑身无力,茶饭不思。在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病情日渐加重,生命危在旦夕。医院向燕京大学发出通告:尽快通知博迪格的家人,来华处理后事。白瑞轩不甘心,请来同仁堂最好的先生给博迪格瞧病。几服中药用过,博迪格低燒、发冷症状渐轻,也想进食了。又调理了两个月,博迪格痊愈。他生病期间,白瑞轩悉心照料,亲自煎药,一日三餐更是费尽心思。博迪格想吃西餐,他跑遍整个京城寻找。从此,他们成了至交。博迪格还效仿桃园结义,拉着白瑞轩来到前门关帝庙,在关公像前焚香叩首,与白瑞轩结为兄弟。“卢沟桥事变”发生后,博迪格因不满日本人在中国的残暴行径,辞去燕京大学教授一职,离开北平回国。1941年,他以法国商务部驻华总代理身份,再次踏上中国的土地。到中国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白瑞轩。几经辗转,才打听到白瑞轩已迁居天津。为方便与白瑞轩见面,特请求法国商务部,在天津设立了办事机构,还把夫人从上海接到天津。

“噢?他今天怎么有空?现在哪里?”白瑞轩问。

“这个点了,我想嫂子该回了,就把他带到接待室。他好像有事的样子。”

白瑞轩满意地点点头,说:“你嫂子刚进大门,上来后你马上看情报,如果紧急,立刻叫我。我去接待室陪博迪格先生。”

白瑞轩出去不久,汪一琛和小翠就上来了。王栋告诉汪一琛博迪格先生来了,白大哥在接待室陪他。汪一琛一怔,向王栋投去询问的目光。王栋明白她的意思,忙安慰说:“博迪格先生好像有事,需要白大哥帮忙。”

汪一琛松了口气。日寇铁蹄践踏下的中国大地,到处白色恐怖,任何风吹草动,都让她心生不安。她深爱着丈夫,把他的生命看得比自己还重,没有什么比丈夫安然无恙,更令她欣慰了。

王栋冲小翠点点头,小翠会意,像往常一样去了楼梯口。这个位置对着公司大门,能够看到进出的一切人员。

王栋把办公室门关好,低声说:“嫂子,白大哥刚才交代,由我看情报。”

汪一琛从发髻里取出一个寸把长的细纸捻交给王栋。王栋迅速将细纸捻打开。片刻,他抬起头,一脸阳光,兴奋地说:“老天爷,终于拿到了。”

“小日本启运战略物资的具体时间?”

“对!”王栋把那个字条放在嘴上吻了一下,“嫂子,你先喝口水,我去叫白大哥。”

接待室里,白瑞轩和博迪格正愉快地交谈,只听白瑞轩说:“……您只管放心回国述职,瑞轩会尽全力照顾好夫人,一会儿就把夫人接到我那儿。还有啊,不知夫人是否介意看中医,我想找个中医给她瞧瞧,中西医结合,她身体恢复起来可能更快。”

“她不会介意的!当年,如果不是您请来中医给我治病,我的命早没了,这些事情她知道。瑞轩,您救过我的命,现在又把有病在身的夫人交给你们照顾,这些恩情,我今生今世难以报答。”博迪格发自肺腑地说。

“言重了,这是瑞轩的荣幸……”

这时,王栋走进来,他在白瑞轩身边站定,说:“董事长,太太来了,找您有事,在办公室等着呢。”

白瑞轩冲博迪格说:“那我去一下?”

“快去快去,不能让女士久等,那不礼貌。”

白瑞轩和王栋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办公室。白瑞轩看完情报,左手握拳在空中用力挥了一下,说:“一琛,赶紧将这份情报发出去,我还得回接待室陪博迪格先生,他要回国述职,夫人正生病,不能同回,一个人住又不放心,希望住我们家。王栋,协助你嫂子发报,事儿一完,我们就去博迪格公馆接他夫人。”

王栋说这里的事请他放心,汪一琛也催丈夫赶快去陪博迪格。

与此同时,三辆普通黑色轿车,正在东北角一带的马路上正常行驶。最前面一辆轿车的后座上,坐着盼盼和井上太郎。突然,这辆车副驾驶位上的信号锁定仪,发出“嘟”的一声响,接着仪器面板上的红绿灯,此起彼伏地闪烁起来。开车的技侦员看一眼仪器,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侧头对后座位的井上太郎和盼盼说:“少佐、樱子小姐,它终于出现了!”

井上太郎和盼盼在听到那声“嘟”时,已经不约而同地将身子向前探去,听了技侦员的话,精神大振。盼盼问:“能不能锁定具体位置?”

“要看他们联系时间长短。”技侦员看一眼红绿灯依然闪烁的仪器,“离电台所在位置越来越近了!”

轿车沿着马路继续向前行驶。行驶到挂着“永盛贸易公司”牌匾的大门口时,信号锁定仪的红色指示灯“叭”地灭了,仪器同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而绿色指示灯仍在闪烁。

井上太郎和盼盼对视一下,目光齐刷刷投向技侦员。技侦员将车子稳稳停在距白瑞轩公司不远的地方,肯定地说:“少佐、樱子小姐,信号就出自这家‘永盛贸易公司。”

“你确定?”盼盼问。

“我确定!频率、波长,跟英租界那个信号一样。”

井上太郎和盼盼再次对视,之后,井上太郎下车,朝后面两辆轿车挥了挥手。立刻,从车上跳下七八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他们在井上太郎的指挥下,闯进白瑞轩的公司。

汪一琛发完最后一组报文,像以往一样,准备发“下次再见”。刚发了“下次”两字,小翠推门进来,急切地说:“日本宪兵来了,刚进大门。”

汪一琛和王栋同时一愣。王栋马上反应过来,语速极快地说:“嫂子,销毁情报、隐蔽电台,动作要快,我去通知白大哥。”说罢,急匆匆出了门。

汪一琛抓起那份情报塞进嘴里,嚼了两下艰难吞下;接着,关电台、收天线、电台装箱。她将箱子搬到暗室书柜前,刚要开书柜,门被撞开,七八个日本宪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窝蜂地涌进,然后有序地站成一横排,刺刀齐刷刷对准汪一琛和小翠。

汪一琛极力克制着内心紧张,将电台箱放回办公桌上,望着面前的日本鬼子,问:“你们要干什么?”

这时,井上太郎已站在门口。他用日语叽里呱啦了一通,那些日本宪兵“唰”地分站两排,给他让开一条路。

井上太郎走到汪一琛身边,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把目光转向电台箱,熟练地打开箱盖,手放在电台上面,用熟练的中国话说:“你在发报,千万别说‘没有,机体还热着呢!”说着,伸出右手捏住汪一琛的下巴,从牙缝里往外挤着每一个字:“往哪儿发报,给谁发报?说!”

汪一琛用力推開井上太郎的手。井上太郎没想到这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女子,性子这般刚烈,竟敢和他动手。在天津卫,他周围的中国人都是些顺民,还没有哪个敢这样呢!又联想到这部该死的电台,给自己带来的种种压力和烦恼,一时间,新仇旧恨齐上心头,重重给了汪一琛一巴掌。

立刻,殷红的鲜血从汪一琛的嘴角流出。这一幕,正好被急匆匆赶来的白瑞轩和博迪格看到。博迪格有些激动,他快步上前,冲井上太郎大声说:“为什么打人?男人殴打女士,太没教养!”

白瑞轩走到妻子身边,从兜里掏出手绢,轻轻为她擦拭嘴角的鲜血。

井上太郎看了博迪格一眼,傲慢地问:“你,什么人?”

博迪格高昂起头,说:“法兰西共和国商务部驻华总代理——乔治·约瑟夫·玛丽·博迪格。你是什么人?”

“大日本帝国陆军少佐——井上太郎。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你为什么打她?必须向她道歉。”博迪格态度强硬地说。

井上太郎用手指点点电台,说:“私设电台,阁下知道属什么性质吗?”

“谁私设电台啦,这里是公司,现在又是工作时间,工作时间发报,不可以吗?”博迪格说。

井上太郎说:“阁下说对了,不可以。大日本帝国治下的天津,不允许中国人手中有电台。”他转身冲一个宪兵叽里呱啦了几句,那个日本宪兵听罢,走向办公桌去搬电台。

博迪格没等那个宪兵将电台搬起,便走上前,左右开弓狠狠地掴了他一记耳光,然后转过身来,对井上太郎说:“这是我的电台,我倒要看看,谁敢将它拿走!”

“你的电台?为何在这儿?”井上太郎面带微笑,带着明显的挑衅。

博迪格一指白瑞轩:“白先生是法兰西共和国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法国在天津的商贸事宜,都由他代办,这部电台是我国商务部驻津机构,同上海总部联系的专用电台。我说清楚了吗?”

井上太郎盯着博迪格,蛮横地说:“不管电台是谁的,必须没收。搬!”

井上太郎一声命令,那个宪兵又冲上前。

“你敢!”博迪格一手压住电台,一手指着井上太郎,“我会通过法国外交部,照会日本政府,你要承担由此引起的所有后果。”

井上太郎咯咯笑了几声,说悉听尊便。

白瑞轩走到博迪格身边,请他不要生气,然后转向妻子,问:“给总部的电报发了吗?”

汪一琛会意地点点头。白瑞轩暗松一口气,对博迪格说:“博迪格先生,您回国述职的电报已发往总部,既然这位长官要没收电台,就请人家拿走吧。以后再和总部联系,我们到邮政局发报,多花几个钱而已。”说着,拉博迪格坐进沙发,吩咐王栋给倒茶。

“不可以,他们不能拿走我的电台!”博迪格坐在那里,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井上太郎看了白瑞轩一眼,心想,难怪当年自己告诉樱子白瑞轩不是她生父时,她的情绪那么失控,又找自己的父亲求证,又跟她的奶娘要说法,搞得自己被父亲臭骂一顿。现在见到真尊,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极具魅力:身材高大、器宇轩昂,目光平稳、神态温和,冷静的外表下,暗藏凛然之气。这个男人,同京津沪在华外商关系非同一般,一旦动他,那些外商会联手干预,从而引起外交上的麻烦,这是井上太郎最为头疼的。电台真是这个法国人的?没收吗?倘若由此引起日法外交争端,自己将处于何种境地?然而,大日本帝国的利益呢?战略物资即将启运,这个时候不能出现任何闪失。为了天皇,就算自己被送上绞刑架,又有何妨呢!这样想着,井上太郎踱到博迪格面前,一反刚才的傲慢,恭敬地说:

“对不起,博迪格先生,电台必须带走,我也是奉命行事,若有冒犯,还望海涵。”说罢,冲刚才被博迪格抽耳光的宪兵扬了扬下巴,那个宪兵“嗨”了一声,搬起电台就往外走。

博迪格要冲过去阻止,日本宪兵的刺刀一齐对准了他。白瑞轩上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博迪格,冲井上太郎一抬右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不卑不亢地说:“少佐先生请走好。”

井上太郎又打量白瑞轩一眼,然后朝宪兵们挥挥手。日本宪兵收起刺刀,簇拥着他离开。

办公室安静下来。博迪格耸耸肩,说:“日本人太猖狂了,居然不买法国的账。抱歉白先生,没能把电台留下。”

“别这么说,您又一次帮了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如果今天不是恰好您在,又说电台是您的,我们几个这个时候已在牢房了。”

“你们进行的是正义的事业,我会永远支持你们。”

白瑞轩紧紧握住博迪格的手。

夕阳落山时,盼盼从马大夫医院大门走出来。一抬眼,看到西装革履的井上太郎,在不远处正用目光迎接她,心头不由一热。两个人分别坐进驾驶和副驾驶位,井上太郎轻轻抚摸一下盼盼的脸,温声说:“樱子,我们去奶娘那里,晚上住下。”

盼盼诧异地望着井上太郎,说:“每次我去看奶娘,要好话跟你说尽才同意,今天不但主动去,还要住下,真是太阳从西边出了!”

“太郎不是无情无义人。不让奶娘露面,完全为你安全考虑,不得已的事;不准你去她那里太勤,还是为你安全考虑。你知道的,共党活动十分猖獗,他们操各种行业,无处不在,防不胜防。你频繁出入日租界,会很快引起他们注意的,明白吧。”

“你要相信我的反跟踪能力!”

“我当然相信,帝国的间谍之花嘛!其实,我早就想去看望奶娘,真的很想她。就是太忙,分身无术。”

盼盼讥讽道:“今天不忙了?分身有术了?”

井上太郎捏捏盼盼的鼻子,说:“你这张嘴,从小就厉害,我说不过你。好啦,出发喽。”说着,踩下油门。

今晚,是孔德龙上次跟张嫂见面时,约好救她出去的日子。

当年,张嫂陪7岁的盼盼东渡日本,十几年后又随她回到故国,本以为回来了就能见到爹娘见到兄弟姐妹,不曾想却被圈进这个阔绰的院子,天天好吃好喝,还有人伺候,就是没了自由。前些天,盼盼来看她,晚饭后两人闲聊,她又提出回老家,本来要宿下的盼盼,见她又老生常谈,撂下“败兴”二字,便气咻咻地走了。就是那个夜晚,孔德龙意外地出现在她面前。原来,就是这天下午,孔德龙和两个手下,在距日租界一条街距离的一家小酒馆小酌,干杯时他不经意地瞟了眼窗外,刚下黄包车正对小圆镜理妆的盼盼,就这样走进他的视线。孔德龙对两个手下说声出去一下,就离开座位。他出了酒馆,却不见了盼盼的影子,小跑着来到前面路口左右张望,看到盼盼在朝日租界方向走。孔德龙保持一定距离跟着,远远看到盼盼在一个黑色大门前停下,确定四周没人盯梢,才按下门铃,门窗开了,一双小眼睛看清来人,迅速打开大门,一个日本浪人,毕恭毕敬地将她迎了进去。躲在拐角处的孔德龙,目睹了这一幕,眉头皱成一个疙瘩,见左右没人,便神态自若地溜达出来,这儿看看,那儿瞧瞧,像是维护治安的警察。他在看似不经意的这看那瞧中,记下那个门牌号码。天黑后,他凭着一身轻功,潜伏到这个院子中那棵粗大的梧桐树上。也是巧,这棵梧桐树恰在张嫂窗外。待盼盼走后,他进了张嫂屋里。

张嫂见到孔德龙,像久在海上漂泊的人,终于见到海岸,不禁老泪纵横。她问他咋知道她们回来了,咋知道自己在这儿。孔德龙简要回答了她的问题,又把跟盼盼见面后谈到的一些内容,对她讲述了一番。张嫂听罢,说自己活得好好的,小姐为啥说自己死了呢。孔德龙问她怎么住在日租界,而且还有日本浪人值守,盼盼跟他们什么关系。张嫂说一到天津她就被领到了这儿,不知道小姐跟他们什么关系,但这些人很怕小姐。说到井上川蕻,孔德龙忍不住鼻子发酸。张嫂也悲愤交集,说:“哪是车祸,要我说就是人祸。川蕻先生因为反战,经常收到装着子弹的恐吓信。他头天参加了反战集会,第二天就死在了办公室,让人心疼死啊。”这个细节又让孔德龙吃惊。盼盼为什么老在一些细节上撒谎?这样想着,便问她们到天津时,谁接的站。张嫂说不认识,小姐说是她的同学。孔德龙嘱咐张嫂,不要对任何人谈起他们见过了,尤其是盼盼,说会在适当的时候,带她离开这里。他几天前夜里过来时,约定今天晚上带她走。

此刻,张嫂手拿绣花针,却无法像往日那样飞针走线。她总走神,心又急切又兴奋,巴望三更快点到来。就在这时,井上太郎和盼盼出现在面前。张嫂惊讶地张大嘴巴,半天缓不过神来。聪明的盼盼把张嫂此刻的表情,归结到太郎出现。她望着呆若木鸡的张嫂,走过去挽住她的胳膊,告诉她太郎也在天津工作,就是太忙,今天有点空闲,就来看她了。

井上太郎给张嫂深鞠一躬,然后拥抱她:“奶娘,分别两年了,太郎太想您。”

盼盼和张嫂在日本十几年,一直住井上川蕻家,太郎也随盼盼叫张嫂奶娘。

张嫂回过神来,望着井上太郎思绪万千。井上川蕻是日本爱好和平反战联盟会成员,可儿子却与他背道而驰,他常为无法阻止儿子参与侵略战争借酒消愁,总对张嫂述说心中的苦闷。想到井上川蕻,张嫂的眼睛潮湿了,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叹息。因为与井上川蕻之间那份日久相亲的情感,所以张嫂对太郎也充满爱怜。她抚摸着太郎的脸,左看右瞧,说:“太郎,你瘦啦,也黑了。你父亲……”

“奶娘真偏心,见到太郎就不理我了。”不等张嫂把话讲完,盼盼便抢过话头,并暗中捏了她一把。盼盼这一捏,张嫂顿悟:盼盼没把川蕻已过世的事情告诉他,那自己千万别多嘴。张嫂这样想着,咽下已到嘴边的话。

井上太郎说:“奶娘,你看樱子又吃醋了。小时候,您一对我好,她就噘嘴,现在还这样。啊,我难得有点儿空,今晚就住下来,好好陪陪您。”

张嫂的心咯噔了一下,自己今晚要离开这个笼子,他们却来了,还过夜,莫非他们知道了表少爷跟自己的约定?

盼盼见张嫂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井上太郎,以为她太高兴了,轻轻推她一下,故意嗔怪说:“奶娘,太郎住下,您至于高兴成这样嘛!”

盼盼这轻轻一推,把张嫂推回到现实,也猜出他们并不知表少爷和自己的约定,便暗暗松了口气,咯咯笑着说:“是啊,我太高兴了,都不知该咋好啦。哦,太郎最喜欢吃我做的饭菜,我这就去做,都两年了,说啥我也得给你做一顿。”说着,挪動脚步往外走。

井上太郎将她拉住,说:“以后您给我做饭的日子长着呢,分别两年了,太郎特想跟您说说话。”

张嫂只好坐下来,加着小心跟他们闲聊,每逢说到井上川蕻,就把话茬递给盼盼,让她去编。吃饭时,张嫂不是给这个夹菜,就是劝那个喝酒,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但内心却火烧火燎,巴不得他俩快点儿喝醉去挺尸。谁知,他俩吃完饭又把其他人员招呼过来,喝酒唱歌跳舞,一直折腾到后半夜,井上太郎才叫停。那些人立刻停止歌舞,从张嫂屋里鱼贯而出。井上太郎和盼盼手挽手,脚下发着飘,离开张嫂这儿,进了隔壁盼盼那间布置讲究的屋子。

这一切,一一收进孔德龙眼底,他蛰伏在张嫂屋前那棵梧桐树上已经多时,一直思考盼盼和井上太郎今晚为何到此,是否放弃计划。他目送盼盼和井上太郎进了屋子,直到屋里熄灯了,才从树上跳下来。他身轻如燕。身子紧贴树干,机警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几步来到盼盼屋子窗下。里面的说话声,就这样传入他耳中。

“樱子,今晚开心吗!”

“开心?你要来,我不装出高兴的样子,岂不扫你兴。”几秒钟静默,盼盼又说,“我真搞不懂,今天出了那么一档子事,你居然还有心情喝酒、唱歌、跳舞!”

井上太郎压着嗓子吃吃地笑道:“我的樱子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正因为今天出了那档子事,我才想到来这儿跟你商量对策。我越来越感到,机关也不是安全之地。你想,我们刚布置完计划实施方案,电台信号马上就出现了;而知道这个计划的,仅有限的几个人,这说明我们身边有‘贼。他是谁?要查,但物资也必须启运,目前我们国内太需要这批物资了。只是今天发生了这事,原来那套方案必须废止。所以,我约你到这儿商量起用哪套方案。这次,我只要你我知道。”

窗外的孔德龙倒吸一口凉气,他不敢做任何思考,恐怕漏掉一句话一个字。半晌,孔德龙听到盼盼恶狠狠的声音:“用第四套。这套比原来那套提前两天启程。这样一来,当他们按照那份情报上的日期打伏击时,我们的船早已到了公海。”又是一两秒钟停顿,盼盼再开口,语气已温柔如水,“太郎,还是你厉害,竟然想到来这里商量大事,不愧是大日本帝国的优秀军人。哦,亲爱的……”

接下来传入孔德龙耳中的,是鱼水交欢声。他强忍痛苦,轻步飘到张嫂的屋门口,左右张望一下,推开虚掩的门。

张嫂正在黑暗中坐立不安地等孔德龙,见他终于来了,一把抓住他的手,带着哭音低声说:“表少爷,你可来了,我还以为今晚走不成了呢。”

孔德龙拍拍张嫂的手:“张嫂,今晚的确不能走了,刚才你屋里的一切,我在树上都看到了,稳妥起见,咱们只能再择时机。”

“唉,我不知道太郎也在天津,做梦也想不到他俩今晚来,还宿下,弄得我这心一直悬着。”

“张嫂,你今晚的表现很自然,还要继续这样,不能让他们看出任何破绽!你放心,我一定将你带离这里,再坚持一下。”

“我听表少爷的。那您赶紧走吧,万一被发现,他们啥事都能做出来。我这贱命死活无所谓,你身子骨金贵,可不能有三长两短。”

“张嫂,别这么说,我们都要好好活着。记着我刚才的话,保重!”

夜黑风高,整座天津城死一般寂静。在夜幕掩护下,孔德龙迅速离开日租界,在一个僻静地方停下脚步,褪去面罩和夜行衣,疾步朝英租界方向走去。

正在熟睡中的白瑞轩和汪一琛,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惊醒。开始以为做梦,可清醒之后门铃依然在响。汪一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白瑞轩一边安慰她,一边打开台灯,披着棉睡袍走出房间下楼。

在客厅,白瑞轩遇到一脸惊恐的小翠。她听到门铃声,立即穿上衣服来到客厅,但不敢出去开门。白公馆还从来没发生过半夜三更门铃响的事情。

见白瑞轩从楼上下来,小翠迎上去,刚要说什么,白瑞轩用手势制止了,这时,王栋扣着衣扣也来到客厅,问怎么回事。

白瑞轩说:“你俩上楼去陪太太,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许出来。如果我被捕,王栋你知道怎么做。”

王栋说:“带着太太从暗室脱身。大哥,还是让我……”

白瑞轩说了句服从命令,王栋和小翠点点头,迅速跑上楼。

白瑞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来访者居然是孔德龙。他把孔德龙让进沙发,递上一支烟,给他点上,自己也点燃一支。他说:“这么晚了,局长还在公干,实在是国家栋梁!”

孔德龙听出白瑞轩话中的揶揄,呵呵笑了两声,说:“使命在身,不敢懈怠啊。”稍一停顿,指指茶几上那本《诗经》,“我也有本一模一样的《诗经》,只是公务缠身,难得静下心来读读,所以,书至今还是新的。”

白瑞轩感到自己的心要跳出胸膛了,但极力控制着,说:“我也是偶尔翻一翻,能够记住的,只有‘鹿鸣中的几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他戛然止口,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孔德龙。

孔德龙微微一笑,接着白瑞轩的余音:“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瞬间,四只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良久,他们的手才松开。白瑞轩说:“真没想到,紧要关头来接头的人,居然是你。”

“我是一直知道你的。而且,我来天津的时间与你基本同步,只是何时出现在你视野,要听组织安排。组织给我的指示是:利用警察局长的身份,保护你们的安全;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和你联系。”

“我一直把你当敌人防着。嗨,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孔德龙苦笑一下:“这就是地下工作的特性。”

“今晚这个时刻来,必有十万火急之事?”

孔德龙压抑着内心的痛苦,默默地点点头。盼盼沦为祖国的罪人,这个打击于他,不亚于天塌地陷。子不教,父之过。他后悔当初将她送往日本,可事已至此,能做的,只有把因她给党造成的损失降为最小。

“日寇启运战略物资的情报已经发出,对吧?”孔德龙问。

“对,情报一取回来就发了。噢,上午发报时,还出现个小插曲。”接着,白瑞轩把井上太郎没收电台的经过,对孔德龙叙说了一番。

“瑞轩同志,敌人已经取消原來计划,改用另一套方案了。我今晚来跟你接头,就因此事。”他对白瑞轩讲述了今晚意外得到的情报,接着又说,“从时间上推,冀中军区派出的兵力应该明天,”抬腕看看手表,“哦,不,是今天中午和盘山游击队会合,要立即通知他们不要休整了,提前进入伏击点。可电台没了,怎么才能尽快通知到呢?”

白瑞轩倒吸了一口凉气,半晌才缓过神来:“德龙同志,让王栋和一琛跑一趟,你看呢?”

“只能这样,让他们千万注意安全。”孔德龙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一本特别通行证递给白瑞轩,“让他们带上,这个点出城,没有它是出不去的。”

白瑞轩从孔德龙手里接过特别通行证,两个人的手再次握在一起。孔德龙望着白瑞轩,愧疚地说:“瑞轩同志,德龙的不肖女,使你家中不安,一定要当心啊。”

白瑞轩明白孔德龙的深意,与他相握的手加了些力量:“你也多保重。”

他们达成共识,择机对盼盼采取措施。

得知战略物资全部被共党截获的消息,井上太郎和盼盼一下子蒙了,半天没缓过神来。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在那种环境下商量的事情,照样被共党窃取了。他们出了一身冷汗,感到脖子后面直冒凉风。

十大船物资,都是日本国内急需的,井上太郎筹备了将近一年!他原本指望这批物资给自己带来擢升的机会,可终了,落了个两手空空。

等缓过神来,井上太郎嗷嗷大叫,摔杯子、砸桌子。发泄一通后,就一杯接一杯地灌酒,眼中露着杀机。倒是盼盼,比井上太郎沉得住气。她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盒空了,心也平静了。她上前夺过井上太郎手中的酒杯:“太郎,别喝了,不能这样糟蹋身体。”

井上太郎绝望地说:“我费尽心血弄到的十大船物资,就这么丢了,我怎么向总部交代呀!”说着,一头歪到盼盼怀里,号啕起来。

盼盼望着痛苦的井上太郎,心中暗想,自己到天津的主要任务,是敦促这批物资早日安全运抵日本,如今物资被截,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是,她安慰道:“太郎,我是执行这次启运任务的特使,发生了这种事,责任应由我负。我会向最高统帅机关写述职报告,这顿鞭子应该我挨,你千万别给自己施压。至于物资,我们再想办法。”

“十大船稀缺物资,我就是浑身上下长满手,也没法在短时间内筹集呀!”井上太郎双手握拳,顿足捶胸。

盼盼轻轻擦着他脸上的泪,说:“天津富甲一方、商贾众多,效忠大日本帝国的顺民也不少,这是我们依靠的力量。对这些人恩威并施,还愁筹集不到物资!”

“樱子,我太无能了,不想活啦。”

“谁敢说我的太郎无能,我跟谁拼命!我们姑且把这次失败当作交学费,有了这些学费垫底,以后的路还怕走不稳!”

井上太郎捧起盼盼的脸,静静地望着。从前他眼里的樱子,仅是漂亮多情女子的化身,如今她依旧漂亮多情,但多了份职业间谍的特质。此刻,这个女人带给他的不仅仅是视觉上的享受,她的睿智、沉着,以及自己从前忽略的许多东西,让他汗颜。他感慨地说:“樱子,在你面前,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你才是大日本帝国的骄傲。快说说,下一步怎么办?”

盼盼重新打开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串漂亮的烟圈,说:“太郎,你有没有想过,我俩在奶娘那里定的事,是怎么‘飞出去的?”

“想过,但没有答案。奶娘那里的工作人员,都对天皇陛下忠贞不贰,保证不会有问题;再说,他们没有往外送情报的时间。你知道的,谁出那个院子、因什么事出去,必须我批准。”

“那可就有意思了!难道共党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奶娘?奶娘会不会有问题?”

井上太郎扑哧笑出了声,说:“我宁可怀疑院子里的耗子,也不怀疑她。”

盼盼想想也笑了,说也是。略一停顿,又说:“太郎,你看下一步这样好不好:将天津卫那些效忠皇军的痞子流氓恶棍利用起来,跟踪一切可疑人,见可疑者就抓,让共党惶惶不可终日。同时,给天津卫及所辖乡下的富甲、商贾、士绅,列一份我们需要的物资清单,勒令他们在规定的时间内备齐,违抗者格杀勿论!这样的话,短期内筹集一批物资,应该不成问题。”

井上太郎抓起盼盼的手,印上深深一吻,说:“樱子,难怪最高统帅机关派你来执行这次任务,你的确是女中豪杰。我有你这样的女人,太幸运了。”

盼盼依偎到井上太郎怀里,在他胸前画着圈圈:“太郎,那部电台,真是那个法国人的?”

井上太郎仰起脸,把那天的情景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说:“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请我们上海的谍报机关,对那个博迪格进行了暗中调查,回话是:这个人要回法国述职,那天他们总部确实收到过他从天津发去的电报。”

盼盼的目光鹰一样注视着井上太郎:“那么,波长、频率呢?为什么同我们在英租界跟蹤到的一模一样?怎么解释!”

“是啊,这是个问题。”

盼盼恶狠狠地说:“我敢肯定,白公馆是共党窝子。我计划得好好的:必要时,绑架那俩崽子做人质,可没等我下手,俩崽子就去了英国。唉,真该早下手。”

“或许,他们从你身上嗅到了什么,才把孩子转移了出去。”

盼盼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自信地说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这两年,同共党打交道的现实告诉我,他们是一群非常狡猾的人,小视不得。”

“正因如此,我要盯死白公馆男女主人。自从你告诉我姓白的不是我生父,我的心就没平静过。我难受了这么多年,他们也必须尝尝难受的滋味。”

“樱子,一定保护好自己,我没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没有你。”

“有你太郎护佑着,别人休想取我的头。”

听了盼盼这话,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井上太郎心头划过。

表面上看,天津卫一切照旧:街面上依然车水马龙,有钱人依然花天酒地,叫花子依然沿街乞讨,日本人依然耀武扬威。实际上,却暗流涌动,日寇新一轮疯狂掠夺物资、捕杀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的计划,已经悄然实施。

一天内,白瑞轩接到两个党小组负责人大致相同的报告:小组成员莫名其妙地失踪,三四天过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第二天,又一个党小组负责人报告有成员失踪。白瑞轩忧心如焚,他指示各党小组暂停一切活动,确保有生力量。他天天掰着手指头,盼着交接情报的日子。

这天,白瑞轩吃过早饭来到客厅,刚坐沙发上喝了口茶,外面就传来汽车喇叭声。他知道是王栋把车准备好了,起身走到穿衣镜前穿大衣。汪一琛从餐厅出来,走到丈夫身边,取下围巾给他围上,说:“虽然入春了,但乍暖还寒,稍不注意,呼吸道的老毛病就会犯,还是戴上吧。”

白瑞轩抚摸着垂在胸前的围巾,说:“自从有了这条围巾,我这遇凉就咳嗽的老毛病就没犯过。这是你织的第一件毛活,都用十几年了,还这么暖和。脖子上围着它,就像你在身边一样。”

“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让人听到多难为情。”

白瑞轩注视着妻子,语调极其温柔:“我不怕别人听见,我想让全天津卫的人知道我爱你。”说着,将妻子揽进怀里,低声说,“今天她在家,出门时小心。”

这一幕,恰好被从餐厅出来的盼盼看到。

白瑞轩的脸正好冲着餐厅方向,见她朝这儿走来,便松开妻子。

盼盼像小燕子一样来到他们跟前,说:“你们结婚都十几年了,爹出门时还要拥抱先生,真让我又羡慕又嫉妒,将来我也要找个爹这样的夫婿。”

自从知道了孔德龙的身份,白瑞轩对盼盼不再膈应,有的只是痛心、痛惜。他冲盼盼微微一笑,说:“希望你以后的生活,也和我们一样。”

这句听起来极平常的话,却话中有话的,题外之意是:只要悬崖勒马,别继续当汉奸,党和人民会从轻处置。盼盼哪里知道自己的身份已被掌握,心里冷笑说:我哪能和你们一样!我与太郎的爱,才是人间极品,而你们就是狗屁!她心里这样想,但嘴上却说自己的婚姻大事,要爹和先生做主。

白瑞轩点了下头,从妻子手里接过公文包,转身往门外走。汪一琛跟在丈夫身后出了屋子,在门外目送他上了汽车,直到汽车从视线中消失,才转身进屋。

盼盼坐在沙发里嗑着瓜子,对走过来的汪一琛说:“先生,我爹对您真好,您真有福。我娘就穷命,虽然贵为白府大少奶奶,可爹从来没用正眼瞧过她。”

盼盼说这番话时,语调跟平常一样甜美。但汪一琛却从她的话音里,听出了某种情绪,但并不点破,也不接她话茬,在她身边坐下,说:“你回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按说应该回趟白口,告慰一下你母亲、你奶奶。可世道这么乱,你一个人回去我们不放心。回头跟你爹商量商量,我陪你走一趟。”

“我德龙舅舅也这么说,让我抽空去给娘上上坟。可有什么意义呢?对着土馒头磕几个头、烧一堆纸,就算我孝敬了?太虚伪。其实,我对娘的记忆,真的不如对先生深刻,我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样了。”

她的脸如此漂亮、干净,可从走进白公馆那天起,就把这里当成掩护她卖国行径的舞台,把戏演得惟妙惟肖。汪一琛这样想着,拍拍盼盼的手,一语双关地说:“话是这么说,但有些礼儿,还是要讲的,因为我们的生命是母亲给的。”

盼盼小嘴一撇,说:“你们大人真是怪,说出的话像一个模子刻的,我德龙舅舅也这么说。”

这时,小翠从楼上走下来,胳膊上搭着汪一琛的呢大衣:“太太,咱们走吧。”

盼盼没心没肺地问:“先生去哪儿啊,顺便买点糖耳朵回来呗!”

“我去大悲院上香。兵荒马乱的,我没别的本事,只能求菩萨保佑咱一家大小平安。一块去吧,上完香去别处逛逛,想吃啥给你买啥。”

盼盼扑哧一笑:“亏你还是知识女性,竟信那东西!都说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自身都难保的东西,又能保佑人什么?”

“为了咱这个家平平安安,我宁肯信。一块去吧。”

“我才不去,今晚还值夜班,得睡觉。中午能回来吗?要是回不来,午饭我出去吃。”

“上完香就回来,不用出去吃。你歇着吧,我们去啦。”

小翠将大衣披到汪一琛身上,二人一起朝外走。盼盼跟到门口,汪一琛说天冷,让她不要出去。待汪一琛和小翠出了门,盼盼走到玻璃窗前,隔着玻璃朝外看,直到她们上了一辆黄包车走远,才转身快步来到电话机旁,熟悉地拨下一组号码。很快,电话那头传来井上太郎的声音。

“是我,”盼盼的声音冷静又凶狠,“马上派人包围大悲院,着便装,盯紧公馆女主人的一举一动,任何细节都不能放过,我随后就到。”

待电话那头“明白”的话音一落地,盼盼就啪地放下电话。一丝狡黠的笑容,爬上她娇好的脸。

大悲院里香烟缭绕。汪一琛走进大雄宝殿,见供信徒跪拜的三个蒲团满员。中间蒲团上是个年轻的男香客,两侧是中年妇女,男香客正双手合十望着菩萨许愿。看得出,这个男子很快就离开。汪一琛默默祈祷:其他两位最好能在自己跪到中间蒲团上的时候,许愿完毕。这样想着,汪一琛走向香案。

汪一琛把供品一一摆到香案上,从小翠手中接过供香点上,双手握香举过头顶,对着莲花座上俯瞰众生的观音菩萨三鞠躬,然后把香插进香炉。这时,汪一琛感到小翠在抻自己的衣服,便明白中间那个蒲团已经空出来了。她缓缓转过身子,走向中间蒲团。跪下去的一瞬间,用余光向左右瞟了瞟,见两个女人在起身。汪一琛暗自欣喜,跪在蒲团上,先是双手合十,尔后双手平分开来,深深拜下去。第三拜时,她的右手快速朝蒲团下摸去,一个细细的硬纸捻就这样捏到手中。她慢慢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发髻。

今天的大雄宝殿真清静,汪一琛发现自己跪到蒲团上后,一直没有信徒进来。她暗自庆幸今天这趟大悲院之行真顺利。

汪一琛和小翠走出山門,准备叫黄包车,就在这时,六七个地痞流氓打扮的人,将她俩围住。汪一琛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把小翠搂在怀里,对那些人厉声道:“你们干什么?要打劫吗?这里可是佛门净地!”

汪一琛的话音刚落,身着长袍、头戴礼帽的井上太郎,悠闲地走过来,在距她们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用流利的中国话说:“说得好!佛门净地怎么能打劫?不能。”

这不正是那天收缴电台的日本鬼子吗!汪一琛望着眼前这个穿中式服装的男人,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井上太郎几个字脱口而出。

井上太郎嘿嘿笑了两声,说:“白太太好眼力,咱们老相识了!啊,第一次见您,我就被您迷住了,尤其迷恋您这一头乌发,太漂亮啦!我这人有个嗜好:就喜欢女人乌黑的头发。白太太,你的头发真好!啧,啧,瞧这发髻,盘得多好,简直就是艺术品!”说着抬起手,要去摸汪一琛的发髻。

汪一琛抬起手臂,去挡井上太郎的手,却被他一把抓住。他盯视着她,另一只手去揪她的发髻。发髻散了,一个寸把长的细纸捻掉在地上。汪一琛下意识地弯腰去捡,井上太郎一脚踏在纸捻上。

井上太郎松开汪一琛,随着他一声“带走”,那几个流氓地痞打扮的人,冲向汪一琛和小翠,扭着她们的胳膊,将她们带向不远处的一辆黑色轿车。

山门内,一个穿灰色长袍、满脸络腮胡子的男香客,将这一幕看得真切。他不是别人,正是乔装了的孔德龙。上级指示他,每月初一、十五大悲院交换情报时,暗中保护汪一琛。今天,当他发现大悲院周围气氛反常时,汪一琛已经进了大雄宝殿。他用暗语写了个字条,请寺院的小师傅交给大雄宝殿内的汪一琛。但是太晚了,身着中式服装的日本宪兵,早就把在了大殿门口,只许出不许进,包括大悲院的僧人。

孔德龙眼见汪一琛和小翠被带上车,犹如万箭穿心。有那么一刻,他想冲过去和日本人一搏,但最终理智战胜了冲动。他知道那是鸡蛋碰石头。他明白自己的身份现在不能暴露。他清楚眼下最该做什么。

换了警服的孔德龙,抄近路来到劝业场附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远远见到亭内电话有人在用。心急火燎的他,不由跺了下脚,拔腿往前疾奔,去下一个电话亭。就在他经过电话亭时,里面的人走了出来。孔德龙连忙收住脚步踅了进去。他快速拨号,几声回铃音后,那端电话被接起。他听出接电话的是白瑞轩,用暗语说:“太太和小翠身染重病,已送进医院;身上的贵重物品,被主治医生保管起来;为防止传染,你必须立刻隔离,我想办法救护她们。”

孔德龙从电话亭出来,正好一辆黑色轿车从不远处开过来,他隐约觉得开车人是盼盼,定睛细瞧,不是她又是谁!而副驾驶位上坐着的,正是井上太郎。孔德龙顿时明白今天这出戏的幕后导演是谁。孔德龙叫了辆黄包车,让车夫跟上前面黑色轿车。黄包车没法和汽车比速度,好在汽车在闹市区难提速,加上车夫卖力,因此那辆轿车一直在孔德龙视线内。在远远看到车拐进日租界后,他停止了跟踪,付给车夫双倍车费。

汪一琛和小翠一上轿车,双眼就被黑布蒙上。当黑布取掉,她们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充满异国情调的屋子里。坐定后,马上有人给端茶倒水,十分殷勤。

井上太郎听从盼盼的建议,没把汪一琛和小翠打入日本陆军特务机关的监牢,而是将她们带到日租界张嫂住处。

汪一琛看过盼盼带回的一些照片,对东洋人的房间布置有所了解。此刻,她看着屋子的布局和摆设,心里明白了七八分。让她不解的是,日本人抓了自己,也拿到了证据,为什么不将自己投入监牢,却带到这么好的地方,还安排人侍候,他们想干什么?一连串的问号在她脑海里交替出现,而对丈夫的牵念,更是一阵强似一阵。

小翠表现出来的勇敢和坚强,出乎汪一琛的意料,这让她十分感动。被带进这间屋子后,小翠一直挽着汪一琛的胳膊,有人进来,立刻跨前一步,把汪一琛挡在身后;无论是水是饭菜,她都先喝第一口、先吃第一口,确认没有问题后,才让汪一琛用。

汪一琛极力控制着自己不流泪,她拉起小翠的手,与这个9岁就进了白府的姑娘,进行了一番对话。

“小翠,我们是被日本人抓了,你怕不怕?”

“不怕!”

“也许我们再也出不去,还有可能被杀头。”

“太太,小翠从小没了爹娘,数九寒天讨饭讨到白府门前昏死过去,要不是老太太收留,我早就成了野鬼。我已经多活了这么多年,知足。”

“鬼子会用对我们用酷刑,逼我们说瑞轩的情况。”

“小翠只知道少爷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

汪一琛将小翠搂进怀里,说:“谢谢小翠!你知道瑞轩在我心里有多重、我有多爱他吗?为了他,我愿意随时舍命;而你,必须活着。不管他们怎样用刑逼问,你要一口咬定,自己只是白公馆的佣人,这一点千万记住,明白吗?”

小翠的眼泪簌簌而下:“太太,我愿同你一块死,黄泉路上跟你做伴。”

“不,傻孩子,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做无谓牺牲。好啦,人家给提供了这么好的条件,我们要好好享用,把精神养足,以恭候他们即将采用的各种手段。”

汪一琛想了解一下这个院子的布局,倘若有机会逃脱,她愿意试试;她试图通过院外标志性建筑,判断这里处于天津卫哪个位置。这样想着,便拉起小翠走向窗户。

来到窗前,汪一琛先是环视着院子,一个五十岁左右、正在散步的富态女人,就这样走进她的视线。刹那间,她僵在那里,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又仔细看。时光在那女人脸上写下了几许沧桑,她的腰身也比十几年前粗壮了许多,衣着如同贵妇一般,尽管如此,汪一琛还是认出了她。她捏捏小翠的手,悄声说:“小翠,你看那个女人。”

其实,小翠也认出来了,只是不敢相信:“张嫂?盼盼小姐不是说她死了吗?”

“是啊,死而復生吗?试探一下。”

小翠问怎么试。汪一琛略一思忖,在小翠耳边嘀咕了一番。小翠连连点头,然后走向屋门,“唰”地将门打开,一只脚刚迈出屋门,就被门外站岗的日本浪人伸手挡住,客气地问她有什么事。

小翠大声说:“我家太太胃疼病犯了,你们快给请医生。”

日本浪人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请医生的不行,但可以买药,你家太太平时吃什么药?”

正在院里溜达的张嫂,听到小翠声音那一刻,心咯噔了一下,脚步也停住。多么熟悉的声音啊,此时此地听到真亲切!梦吗?不,那声音分明离自己很近。她不由地寻声望去。这一望不要紧,心跳立刻加速了。天哪,那不是小翠又是谁,她怎么也来到这个牢笼?刚才她说太太胃疼病犯了,难道那个冤家连她奶奶也不放过?就在张嫂愣神的工夫,小翠被日本浪人礼貌地请进屋内。待张嫂回过神来再寻小翠,那里已经渺无踪影。

张嫂的一行一动,全部进入汪一琛眼中。听到门响,她扭头看了小翠一眼,示意她快过来。她们的目光投向张嫂。这时的张嫂在朝自己的屋子走去,留给她们一个背影。

汪一琛离开窗子,回到榻榻米上若有所思。小翠直到张嫂进了屋,才离开窗子,走到汪一琛身边坐下,低声问:“太太,是不是张嫂?”

“是,她也认出了你。”

“死了的人又活了,太离奇啦!太太,我们撞到了鬼吧?我们还在阳间吗?”小翠说着拧了自己大腿一把。

“我们没撞到鬼,是有人装神弄鬼;我们在阳间,我们还活着。把我们弄到这儿的,是我们十分熟悉的人。”

小翠问是谁,汪一琛长舒口气,说:“她应该很快就能出现。”

汪一琛判断得没错,她们用过晚饭,一个日本女人刚把碗筷收走,盼盼和一身戎装的井上太郎就走了进来。

小翠惊讶地张大嘴巴,想说什么,却失声了一般;想挪动挪动腿脚,腿脚像不是她的一样。

汪一琛也做出吃惊的样子:“盼盼,你也被这个鬼子抓了?我和小翠就是他抓的。”

井上太郎冲汪一琛微微弯腰,彬彬有礼地说:“白太太,各为其主,还请原谅。”

“原谅?你们日本人在我国的土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种事能原谅?亏你说得出口。”汪一琛说。

井上太郎还要说什么,盼盼用目光制止了他。

汪一琛假装没看见他们之间的眼色,冲盼盼说:“盼盼,你有日本护照,为什么连你也抓?他们祸害咱家了吗?”

盼盼莞尔一笑。“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想知道我爹现在怎样,”她将嘴巴贴近汪一琛的耳朵,低声道,“他失踪了。这下,您该放心了吧!”

汪一琛不知道盼盼话的真假,说:“我们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我被带到这儿,他又……”

“先生,您应该知道我爹去了哪儿,对吧?”

“我怎么知道,公司的事他向来不跟我说。”汪一琛说。

“行啦,我不再跟你绕弯子,你也别再跟我演戏。”盼盼一指井上太郎,“这是我的未婚夫,大日本帝国的优秀军人!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汪一琛冷冷地说:“如此说来,你是汉奸了!我被抓到这儿,也是拜你所赐。”

“真不愧是先生,一点就透。别汉奸汉奸的,我可是你的学生。”盼盼细牙一咬,“实话跟你说吧,把你攥到我手心,这一天我等得太久了。你以为我真将自己的娘忘了?正如你所说,是娘给了我生命,我怎么能忘!同样,我也忘不了我那个爹对我和我娘的冷漠。我娘贵为白府大少奶奶,打我记事儿起,我那个爹就没给过她笑脸,更没跟她好好说过话。等我长大了、懂得男女之事了,才明白娘心里有多苦。尤其我从日本回来后,看到我那个爹对你那么好,对你给他生的俩崽子那么好,就明白了我娘为什么年纪轻轻就没了命。一个感受不到丈夫温暖、得不到丈夫体贴的女人,怎么会长命!”

说到最后,她眼中有了泪,怕人看到,一扭身走到窗前。井上太郎跟过去,从兜里掏出手帕,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盼盼深情脉脉地望了他一眼,然后猛转身,盯着汪一琛,眼里冒着凶光:“我那个爹躲哪儿去了?你用什么方式给他发的通知,使他在第一时间逃脱,说!”

至此,汪一琛的心彻底放下来。她轻蔑地一笑:“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盼盼揶揄地说:“你以为我真想从你这里得到答案?哈哈哈,耍弄你一下,你还当真。就你这智商,也配做谍报工作?说你是草包,都高看你,你根本连草包都不如。”

小翠仍然有些发蒙,但见盼盼说话这么难听,忍不住地说:“盼盼小姐,你太过分了,你怎么对太太这样说……”

小翠的话音还没落地,“啪”一巴掌,已经落在她脸上。

“你——”汪一琛怒视着盼盼,“你怎么打她!你还那么小的时候,她就伺候你,今天你居然打她的脸!”

盼盼将打小翠的那只手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欣赏,同时阴森森地说:“一个从小就伺候我的人,怎么对我这样说话?记住,我不是什么盼盼小姐,我叫井上樱子!再叫错,割了你们的舌头!”

汪一琛呸了她一口:“呸,不知廉耻的东西,女魔头!”

“女魔头?哼哼哼,我倒希望自己是,否则,你那俩崽子就不会漏网。我真后悔没早点绑了他们。”

“早晚有一天,人民要和你算账。”汪一琛说。

“哈……”盼盼一阵狂笑后,恶狠狠地说,“在那天到来之前,我要先跟你算账。啊,我娘在那边太寂寞了,身边又都是些老鬼,我要选个年轻的去陪她,你很合适!我娘是正室,你是填房,去那边伺候她,不委屈你;过两天,再把我那个爹送过去,你们仨在一起,应该很有意思。在这之前,我还要让你们知道一下,日本男人多有风情。啊,我累了,太郎,咱们走。”说罢,挽起井上太郎的胳膊走出屋子。

他们一走,小翠迫不及待地问:“太太,盼盼小姐怎么跟鬼子搅到一块了?”

“她早就背叛了祖国,成了祖国的败类。”汪一琛望着小翠,心事重重地捋着她那条垂在后背的长长发辫。

小翠发现汪一琛眼中泪光閃闪,忙安慰说:“太太,别听盼……别听那丫头瞎说,少爷肯定不会有事,老天爷会保佑他的。”

汪一琛望着单纯的小翠,心里一酸,眼前一片模糊。她抚摸着小翠的脸,说:“我是担心他,可现在我更担心你。你从小就为白家做事,伺候老的、照顾小的,老太太最疼你,临终放心不下的也是你,而我却没保护好你,我……无法向九泉下的老太太交代……”

小翠一脸迷惑:“太太,您在说什么呀?”

汪一琛想解释盼盼刚才那番话,又觉得说出来太残酷。既然姑娘不明白,就让她的心清净些吧。汪一琛这样想着,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下。

盼盼之所以恼羞成怒,是因为她想抓的人没抓到。原来,盼盼开着黑色轿车一拐入日租界,忽然想起什么,猛地踩下刹车,井上太郎猝不及防,头差点儿撞在前面的挡风玻璃上。惊魂未定的他,问一脸冰冷的盼盼怎么啦。

“应该立即抓捕白瑞轩。那一主一仆在该回家的时间没回去,他一定起疑心,会马上转移,那样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井上太郎一拍大腿:“对呀,我真是高兴过了头,以为抓到她们就万事大吉,差点让大鱼漏网!还是我的樱子高!我们现在就去!”

盼盼咬牙切齿地说:“兵分两路:一路去他的公司,一路去白公馆。”

“他现在公司的可能性大,我带人去;你带另一组去白公馆,但你不要露面。”

他们各自带人火速赶到“永盛贸易公司”和白公馆,两个地方都空空如也。

夜色如墨,细风似刀,空中下起淅淅沥沥的雨,这是仲春第一场雨。春雨飘洒的深夜,寒气逼人。

白天,孔德龙回到住处后,通过一部特殊电话,与潜伏在日特机关的我党人员取得联系,询问那里是否新关押了一主一仆两个女人,在得到否定答复后,他立刻想到盼盼可能把汪一琛和小翠关到了张嫂这里。

孔德龙带着一身雨、一身寒气,潜入张嫂屋里。当张嫂告诉他汪一琛和小翠被关在东南角那间屋子时,他的心一阵绞痛。刚才蜷伏在树上,他听到东南角方向,有男子寻欢发出的声音,当时以为是日本浪人在跟他们的女人作乐,此刻张嫂一说,立刻明白那里发生了什么。在自己眼皮底下,同胞遭此大辱,孔德龙的心,疼得无以复加。

然而,要想把汪一琛和小翠营救出去,难度还是很大。关押她们的屋子,虽然距离大门只有三四十米,但要通过日本浪人住的每个房间,稍有不慎,就会弄出动静;再者,那些畜生如果整夜折磨她们怎么办,冲进去干掉他们?孔德龙苦思冥想。

张嫂见孔德龙久不吭声,不免有些着急:“表少爷,今晚必须把汪先生和小翠救出去,我听那俩孽障说,明天要把汪先生吊到‘望海楼上,用这招逼白少爷出来。”

孔德龙把心一横:“张嫂,你等在屋门口,咱们一起走。”

“我老胳膊老腿会耽误事的。表少爷,听我说,我早天出去晚天出去不要紧,那冤家除了不让我出门,对我还是挺好的,不会把我怎样;现在要紧的是汪先生和小翠,要是今晚走不了,明儿可就被吊‘望海楼了。表少爷,你再犹豫,我马上自行了断。”

孔德龙一把将张嫂抱住,哽咽着说:“对不起张嫂,德龙前世没有积德,生了这么个孽障,害得你跟着受苦,我……”

“不说这个。”张嫂将孔德龙轻轻推开,望着漆黑的窗外,“三更了,这个时辰那些浪人睡得正死,你赶紧去救她们。”

“张嫂,如果接她们顺利,我把她们送到胡同口的车上,立刻回来接你;相反,不论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许出来,千万记住。”

张嫂答应着,催促他快走。

孔德龙将黑色面巾戴好,轻轻打开张嫂的屋门,出去后又悄无声息地将门带上。

雨依然在下,风雨打在孔德龙身上,使他打了个激灵。来到关押汪一琛和小翠的房子跟前,屋门口站岗的日本浪人来不及发声,就被孔德龙扭断了脖子。

孔德龙将耳朵紧貼在门上听了听,见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便提着气,将门无声地推开,进去后又轻轻关上。忽然,一条黑影扑向他,说要和他拼了。孔德龙连忙捂住那人的嘴巴,压着声音说:“白太太吗?我是孔德龙。”

汪一琛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德龙!您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怎么进来的?”

“这些以后再说,现在马上跟我走。”

“德龙,瑞轩他……”

“他们早已转移,很安全,放心。”

汪一琛长长松了口气。她说:“德龙,您赶紧带小翠走,我……身体不行了,恐怕走不成;还有,张嫂没死,就住在这……”

“就是背,我也要把您背出去。”孔德龙不等她说完就打断她。

汪一琛还想说什么,孔德龙已将她背起,叮嘱小翠道:“现在出发,脚步要轻。出大门向右,胡同口停着一辆我们的轿车。”

孔德龙背着汪一琛在前,小翠紧随其后。三人一路蹑手蹑脚,平时不在话下的三四十米,此刻却走得异常艰辛,仿佛总也走不到头。

终于到了大门,他们几乎同时舒了口气。孔德龙把汪一琛放下,让小翠搀扶着,自己去开门。他小心谨慎地摸到门闩。门闩并不太粗,但似乎很重,试了几次纹丝不动。孔德龙意识到有机关控制,双手开始在门闩四周摸索。忽然,他的右手在门闩右侧,触到一个微微突起、成人中指粗细的小圆柱。他轻轻按了按,小圆柱果然可动。但愿这个小东西,就是开启大门的机关。孔德龙这样想着,用力按下那个小圆柱。

大门开了。但随之出现的情景,使他们大惊失色——

随着大门敞开,院子里灯光骤亮,警笛也在墨色的雨夜里,瘆人地响起!

一直处在黑暗中的孔德龙、汪一琛和小翠,被突然亮起的强烈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不约而同地抬手挡光线。孔德龙只怔了一刹那,便马上回过神来。他一把将汪一琛、小翠推出门外,让她们往胡同口的轿车上撤。汪一琛用尽全身气力,将小翠推出好远,叫她快跑。小翠看着焦急的汪一琛,只好呜呜哭着,撒开脚丫跑走。

汪一琛拖着虚弱的身子,回到孔德龙身边,说:“你快走,他们想要的,是我的命。”

“服从命令!”孔德龙低声说。

“你的使命比我重要!而且,我的身子……脏了,我不想活了,你明白吗!”

今晚,为了小翠免遭凌辱,她早早就让小翠躲进屋内的壁柜里,嘱咐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她经受了七八个日本浪人对身体的摧残。也许时间太晚的缘故,最后两个日本浪人同时进来,且动作很快,几下就收了场。她从他们的话语中知道,盼盼主要是让这些日本浪人折磨自己,而他们更想尝尝大辫子姑娘的味道,可又不敢违反那个阴鸷的女人。

“求求你,快走——”汪一琛哀求道。

孔德龙在汪一琛的哀求声中,含泪冲出大门。

这时,盼盼和井上太郎已站到院子当中,六七个日本浪人也陆续从他们的房间冲出来。井上太郎说了句“要活的”,那些日本浪人像离弦的箭一样,去追孔德龙。经过一番格斗,孔德龙终因寡不敌众,被日本浪人擒拿。

孔德龙、汪一琛被日本浪人反扭着双手,带到盼盼和井上太郎面前。

难以掩饰的得意,从盼盼声音里流露出来:“爹呀,看来您是真爱汪先生,为了救她,居然找到这儿,实在了不起,您真是好丈夫。听说,我娘是保定府方圆百里有名的美人,但她一直到死,您也没用正眼瞧过她。您想同先生‘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对不对?好得很,我成全你们。不过,您一定要让先生给讲讲她今晚的美事,哈哈哈……爹呀,把脸上这块破布拿掉吧,让您太太好好看看您,让我也再看您一眼,我从小就喜欢您的。”说着,一把将孔德龙脸上的面巾扯下。

面巾扯掉了,盼盼也僵在那里!她无论如何没想到,面前这个被反扭双手、从头到脚一身黑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德龙舅舅。她一阵眩晕,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倒下,井上太郎手疾眼快,一把将她抱住。

半晌,盼盼才缓过劲来,她命令日本浪人松开孔德龙。

孔德龙被放开,他目光犀利,直视着盼盼,语调平缓地说:“放开白太太。”

“不行!”盼盼极其蛮横。

“放开!”孔德龙的声音依然平缓,但那不怒自威的神态,让人心怯。

盼盼同孔德龙的目光对视,终于承受不住他平和背后的犀利,冲日本浪人摆了摆手:“放开她。”

两个日本浪人一松手,汪一琛便一头栽倒地下。孔德龙上前将汪一琛抱起来,眼睛模糊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月亮穿过厚厚的云层,在西天露出一叶小牙。

孔德龙将目光转到盼盼脸上,说:“给她找医生,她需要治疗。”

“我想知道,你和她什么关系?”盼盼问。

“同根同祖的中国人。”

“狗屁,我看你们是同党!”

“我不管什么党不党。我是警察,无辜的中国人被欺负,我就要管,这是我的职责。再说一遍,给她找医生。”

“德龙舅舅,我不会对共党分子慈悲。”盼盼说着,抬手给了汪一琛一枪。

这一枪,正好击中汪一琛的左胸,鲜血从她月白色软缎旗袍中慢慢渗出。

这一枪,把孔德龙打蒙了!他万万没想到,盼盼如此狠毒。

汪一琛的左胸处,像盛开了一朵红梅。梅花渐渐绽放,花朵越来越大。

孔德龙望着怀中的汪一琛,连声喊“白太太”。汪一琛无力地睁睁眼睛,声音细若游丝:“这样走,很好!我……”话没说完,她的头便歪向一边。

孔德龙痛苦地闭上眼睛,将汪一琛的尸体紧紧搂在怀里。

突然,“啪啪”两声枪响,盼盼的左右小腿分别中弹,“扑通”一声,跪在孔德龙面前。

此情此景,让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他们不知道面前这个黑衣男人手中的枪,是何时、从身上哪个位置掏出的,他们一直看着他,竟没发现他掏枪的动作。然而,他确实握着手枪。

井上太郎骂了一声“八格”,掏出手枪对准孔德龙,刚要扣扳机,张嫂颤巍巍地横在他的枪前。

刚才盼盼和孔德龙的对话,张嫂都听到了,但她谨记孔德龙的话,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能出来。可枪响了,她再也坐不住,阻止盼盼继续作孽的念头,促使她走出屋门。她到场时,恰好井上太郎要朝孔德龙开枪。

井上太郎眼里冒着凶光:“奶娘,这个人要杀樱子,我不能放过他。”

张嫂双手抱着井上太郎持枪的手,眼睛看着盼盼,声音颤抖地说:“不能呀,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你的……亲爹……”

“我没有她这样的走狗闺女。”孔德龙冲盼盼说,“井上樱子,我这个警察今天栽在你手里,算我無能,也是报应,要杀要剐随你便。”说着,将手中的枪扔出去。

盼盼身子一歪,倒在地下。其实,她早猜到孔德龙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无论在日本时向井上川蕻和张嫂求证,还是回国后巧妙地试探孔德龙,只不过是为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寻求借口。她从小就喜欢白瑞轩,这也是她憎恨汪一琛和嘉一、嘉玉的原因。现在,张嫂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开谜底,她感到心一下子被掏空了,曾经那么想弄清楚的问题,一旦水落石出,自己竟这般失落和痛苦。张嫂、孔德龙是这个世界上让她最感温暖和安全的人,而此时此刻,她对他们充满仇恨。

盼盼眼中冒着凶光问孔德龙:“你怎么知道这儿的?”

孔德龙冷冷一笑:“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这是我管辖的地盘。”

“为什么救她?”

“因为她是我的同胞。”

盼盼恨得咬牙切齿,疯了似的咆哮道:“轰出去,把这个男人轰出去,让他快点儿滚开!”

井上太郎怀疑孔德龙也是共党,因此制止道:“樱子,不能……”

“我是大日本帝国最高统帅机关的特使,你敢不服从!”不等井上太郎把话说完,盼盼就疯了似的吼起来。她对他,还从没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井上太郎见状马上缄口,无奈地朝手下挥挥手,示意将孔德龙赶走。

日本浪人涌向孔德龙。孔德龙大喝一声“免送”,抱起汪一琛的尸体,转身就走。

“放下那个女人。”盼盼在孔德龙背后说。

孔德龙脚步略做停顿,继续朝大门口走。

盼盼朝孔德龙脚下连开数枪,地上溅起一层土花。几个日本浪人冲上去,从孔德龙手里夺回汪一琛的尸体,把孔德龙搡出门外,关上大门。

盼盼望着汪一琛的尸体,似乎还不解气,又向她的尸体射击,直到枪膛没了子弹。

张嫂嘴唇发颤,她不忍心看满身弹孔的汪一琛,默默回了自己屋子。

井上太郎抱起盼盼,吩咐手下备车去医院。他问她是否真将这个女人吊到 ‘望海楼上。盼盼说:“必须吊。我就不相信,吊起汪一琛,‘钓不出白瑞轩!”。

“好!腿伤得怎样?心疼死我了。”

“没事,贯穿伤,”盼盼搂紧井上太郎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他是我亲爹,哪能真伤我!我也是冲这,才把他放了,明白?”

“也许你放走了条大鱼。”

“如果他真是大鱼,我会亲自抓他。”

“这事回头再说,先送你去医院处理枪伤。”

太阳从东方渐渐升起来,像个火球!初升的太阳照在开始解冻的海河上,河面泛着金灿灿的光。

汪一琛的尸体被吊在海河边的“望海楼”上,身上贴着“共产党的下场”几个醒目大字。

空中,一只不知名儿的鸟儿,凄厉哀婉地长啸着,围绕“望海楼”一圈圈不停地飞。

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年轻人,也有上岁数的;有贩夫走卒,也有达官显贵。他们望着“望海楼”长吁短叹:

“小日本作孽呀。”

“把人杀了,还要吊起来暴尸,日本鬼子真他妈的歹毒。”

“遭天谴的小鬼子,不得好死!”

“这是什么世道!”

“看年龄应该是做母亲的人,她那没了娘的孩子们,该怎么活哟!”说这话的,是个中年妇女。

人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感叹着、愤怒着。

一位白胡子老人家,操着一口天津话说:“大家伙看到了嘛,海河上的冰已经解冻啦!”

“七九啦!七九河开,八九雁来,鬼子蹦跶不了几天啦!”

“她是为国家死的,大家回去给她烧点纸钱吧,别让黄泉路上的大鬼小鬼难为她,叫她好好上路。”

……

化了妆的白瑞轩和王栋,夹在人群中,听着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

王栋的眼睛是潮湿的,拳头握得咯咯直响。他小声对白瑞轩说:“等夜深人静了,我把嫂子弄下来。”

一阵眩晕袭来,白瑞轩下意识地抓住王栋的胳膊。他心如刀割,眼中一片汪洋。他冲王栋摇摇头,轻声说:“那正是敌人希望的。”

“难道就让嫂子这样……”王栋难过得说不下去。

白瑞轩凝视着妻子雕塑般的尸体,说:“中国的土地上,处处是革命者的故乡。”在他眼中,妻子依然鲜活,她火一样的心,依然跟他共鸣!此刻,他仿佛听到了妻子在对自己倾诉心底之语:

“瑞轩,别难过,别做鲁莽事。你安全,是我最大的心愿……

“瑞轩,秋冬、冬春交替之际,一定注意保暖,千万别让旧疾复发……

“瑞轩,嘉一和嘉玉全托付给你了,请照顾好他们。我惦记孩子……

“瑞轩,我多么希望是你骄傲的妻、纯洁的妻,可我这身子……

“瑞轩啊……”

这时,那只小鸟儿俯冲下来,从白瑞轩面前一闪,又飞向“望海楼”。他咽咽横在喉咙的泪水,把万千情思寄托于那只小鸟,请它代传心声:

“一琛,说不难过,那是自欺欺人!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身旁没有你的日子。你可要常到我的梦中来!

“一琛,你是我事业、生活的保护神,你永远活在我的世界里!

“一琛,嘉一、嘉玉是你我爱的结晶,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他们在莫斯科生活得很好,你尽可放宽心。将来我会告诉他们——他们的妈妈多壮美!

“一琛,你是傲雪的梅,你比雪莲还圣洁!你是我永远的骄傲,你是我圣洁的妻!

“一琛啊,你这个无冕英雄,我亲爱的妻啊……”

王栋侧脸看了白瑞轩一眼,小伙子从这位既是领导,又是老大哥的脸膛上,看到了悲痛和力量,看到了侠骨与柔情!

小鸟依然围绕“望海楼”,一圈又一圈地飞旋着、长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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