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唐诗人(暨南大学博士后):今天探讨的文本是郑焕钊的《“诗教”传统的历史中介——梁启超与中国现代文学启蒙话语的发生》。这本书所探讨的问题,比较契合当下文化热点。过去的一年(2019年),注定会是文化界的一个重要年份。100年前的1919年,有五四运动这样的历史事件;70年前的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2019年要回顾和纪念的,可以说是过去一个世纪里最重要的事件和问题。五四运动是我国历史上最耀眼的一次民主革命运动,它通过社会运动的方式,宣扬民主、科学思想,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响应,可以说对现代中国的社会进步和思想变革起到极大的推动作用。
五四运动后来被称为中国的第一次“启蒙运动”,我们也都习惯性地把这个“启蒙”跟欧洲的“启蒙运动”对照,甚至对等。但是,这“启蒙”真的是不是欧洲文化思想意义上的“启蒙”?这个问题,可能不是专业研究者,就不会去思考。郑焕钊这部梁启超研究著作,就很清晰地回答了这一问题,让我们看到“启蒙”所包含的复杂性。起码,“启蒙”这个概念本身就有着中西方传统的内涵差异。西方“启蒙”重视的自我反思性,与中国传统“启蒙”概念的“教化”内涵,它们在中国近现代的思想家、文学家身上得到综合。于是,我们今天纪念五四启蒙运动,理解中国近现代以来的“启蒙”话语,可以从历史开端处的“启蒙”内涵出发,检视我们经常使用的“启蒙”话语到底有多少西方性、又有多少中国传统成分,同时也反思我们所谓“第三次启蒙”,在何种意义上方有可能。
一、《“诗教”传统的历史中介》:方法与问题
郑焕钊(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这本书,涉及启蒙这个话题对整个20世纪中国的思想、文学和文化的影响的重要性。围绕启蒙的问题,在20世纪的讨论中,很多人一厢情愿地认为它受西方的影响很深,但如果立足于真实的历史和思想状况,关于启蒙的思想资源问题,西方的影响程度、晚清和五四以来受传统文化思想的影响状况等,直到今天仍值得我们去探讨。因此,我试图以此为切口,去探寻“启蒙”在20世纪的文学文化论题中传统思想的影响及其传播。我的研究想要去理清一个事实,而非简单做判断。在这本书中,我认为20世纪中国的文学思想保留着诗教传统的浓重印记,它在推动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传承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问题,比如“宗经”式思维长期影响着我们对西方理论的接受,不是批判性的,而是含有一种宣传的姿态。
20世纪中国文学启蒙话语本身,从本质上是在民族存亡危机之中,有识的知识分子对大众所进行的新思想新观念的说教、传播和启蒙,因而其关键问题有两个:其一是知识分子以何种方式更好地启蒙大众的问题,这就突出了启蒙的媒介性,即通俗的语言、大众的文体和民间的形式等;其二是知识分子为了能够启蒙大众,它自我的提升。这显示了中国现代启蒙的現实迫切性,但也带来功利性的后果,导致西方启蒙论题中,围绕着主体性自我反思的问题在我们的现代启蒙中没有获得很好的检讨和解决,这是当下中国理论和思想中存在的很多问题的根源。
20世纪中国的思想启蒙发生了两次,一次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另一次是20世纪80年代伴随着解放思想所带来的新启蒙。当下有学者认为我们在今天需要进行第三次启蒙。如果这种启蒙要进展顺利的话,我觉得,重新回过头去梳理20世纪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启蒙究竟是怎么走的、其获得的经验、其内在存在的问题和误区,可能是我们今天面对所谓的第三次启蒙,或者是反思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和文学需要特别注意的一个问题。
龙扬志(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里,梁启超毫无疑问是值得深入研究的个案,虽然国内外有关他的研究成果已经汗牛充栋,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生产。梁启超、梁漱冥等一批活跃于转折时代的人,在中国思想史、文化史上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梁启超确实是一位天才式的人物,有广博的学术视野,又非常勤奋,在很多领域都是首开风气的重要人物,要做他的研究非常不容易。夏晓虹一辈子将梁启超作为研究对象,包括重新整理、编辑出版《饮冰室文集》,这位用心专一的学者曾把文章分为“传世之文”“觉世之文”。“觉世之文”宗旨在于启蒙、唤醒群众,“传世之文”则把进入文化经典作为自己的追求标准,不论辞章还是思想方面。梁启超身上体现了一种与世界交互、开启新的文化局面的企图心,正是这种追求奠定了他在思想史上的地位。
全书分章不多,大致的研究背景,过度时代的启蒙发生,关于文学革命、小说界革命、诗界革命,从美学启蒙的角度切入,这样的安排没有问题。从审美角度切入启蒙很有意思,审美话语背后联接着观念,观念的变革才可能导致社会方方面面的系列变革。但如果只是从审美角度切入,作为文学研究的一种定位,不可能全方位地深入研究,必须从梁启超对文学界、文化界带来的重要启迪切入,才能找到他在转折时代发挥重要功能的准确认知。郑焕钊建立的学术参照视野非常广阔,对中国20世纪80年代以来关于梁启超的重新定位,包括他在中国学术史造成的知识转换,早期可能主要是印象式的评价,后来逐渐引入学术视域,体现出不同层面的评价,形成了全面的参照系,而这种参照系决定了讨论问题的对象,如何进行学术的对话,这一点把握得比较好。由观念出发,重新去认知梁启超在时代中的作用。个案研究切入虽然不够宽,但是切得比较深,同样表达了这样一种美学话语在启蒙时代扮演的必要作用,再从文学慢慢扩展到文化,然后进入社会思想的层面,体现出作者逐步深入的思路。
李石(暨南大学文学院文艺学博士生):这本著作的学术脉络和背景与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艺学界的中国古代文论现代转换、文化诗学等学术热点有一种呼应关系。论著中对梁启超的个案研究,通过扎实的文献资料的挖掘和分析,揭示出梁启超的文学思想既是中国古典诗教传统现代转换的中介,同时,这种现代性转化又是对西方启蒙传统的一种误读,从而呈现出古代文论现代转化这一宏大理论命题(同时也是历史进程)背后的复杂面向。这是这本著作的基本学术背景。他对梁启超文学思想的考察及其对启蒙问题的思考,是立足于文艺学学科中国古代文论现代转换的问题视域来展开的。
著作确实对前人引述比较多,这个跟著作的发生学方法有关。比如著作强调,“发生学研究观念的发生,强调知识结构的生成过程,其从一个阶段到另一个阶段的过渡,并不以事件和时间进行实证,而以观念进行推理,从而解决起源研究,将起源绝对化和无法解决知识结构生成机制的问题”。因此,这本专著也就更多以发生学的方法,注重梁启超文学启蒙思想的生成,以及不同学者围绕梁启超启蒙话语产生的争论,通过挖掘相关文献材料,回到历史现场和历史语境,从逻辑层面对梁启超启蒙话语的生发过程进行揭示。当然,这种注重阐释思想、话语、逻辑生发过程的研究方法,其缺点也是明显的,比如著作对梁启超的报章文体的论述比较多,但是從社会学的、实证的层面揭示那个时代的媒介状况、媒介生态,这方面其实存在不足。从过去学术界关于20世纪中国文学的报章研究中,我还想到,这本书对梁启超的报章文体的论述和研究思路,同样受到这方面影响。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国内学界对晚清至五四时期的报章、杂志、社团等相关文献史料的挖掘、考证、梳理等“学术热”,确实既有对那个时代的精英知识分子传统精神的回望和守护,但是同样也隐藏着对当时(当下)更为复杂的现实社会文化生态和大众媒介的潜意识拒绝和回避。从这个角度,也可以理解郑焕钊学术方向的转变,比如他从对梁启超启蒙思想的研究,转到海外汉学,到现在以一种“学者粉丝”的立场和视野介入到网络文艺、文化产业的研究中。如何通过对新兴业态与文化思潮的考察,重新认知和聚焦我们这个时代,重新界定精英与大众的界限,并思考新的媒介状况下的启蒙问题与困境,这里面就包含着某种学术立场和知识策略的突破。
李德南(广州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文学博士):《“诗教”传统的历史中介》是一本很值得关注的学术著作。它所讨论的人物梁启超及其思想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学术原点,本身就非常重要。郑焕钊从发生学的角度切入,讨论梁启超和中国现代文学启蒙话语的关系,是非常有学术洞察力的。通过研究,郑焕钊认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启蒙话语并不完全来自西方的影响,同时也包含着中国文化本身的“诗教”传统的赓续和转化,这一立论也充分注意到问题本身的复杂性。
《“诗教”传统的历史中介》属于思想史研究的范畴;还值得注意的是,最近几年,郑焕钊投入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去研究大众文学和大众文化,试图在新的文化语境中进一步去讨论启蒙所遇到的问题、意义和必要性。这两项工作,应该联系起来看。从思想史研究到文化研究,这不只是方法上的多样化,也意味着研究视野的进一步拓宽。由此,他的学术研究也更有纵深感,更有当代性。启蒙作为一种话语方式,当然是非常重要的;更重要的是,启蒙还是人类的主体性得以生成的必经步骤。作为一种思想话语的启蒙可能会过时,但是何谓启蒙、如何实现启蒙,永远都是一个问题。郑焕钊对网络文学、网络文化的研究,对抖音等新的视听文明的关注,也内涵如何在当下的语境中实现启蒙这样的问题。
今天,我们实际上正在经历着一个文明历程的全球转向,按照尼尔·波兹曼的说法,这是从印刷文明转向视听文明,也是从阐释时代转向娱乐时代。在他看来,18和19世纪是包括纸质书在内的印刷品盛行的年代,那时候,印刷品几乎是人们生活中唯一的消遣,公众事务也是通过印刷品来组织的。思想的表达、法律的制定、商品的销售、宗教的宣扬、情感的表达等,都通过印刷品来实现。阅读印刷文字的过程,则能促进理性思维。尼尔·波兹曼把印刷文明占主导的那个时期称之为“阐释年代”,而到了19世纪末,随着以电视为元媒介的视听文明的崛起,“娱乐时代”开始出现。公众沉醉于种种娱乐消遣,不再喜欢阅读,也不再像以往那样理性地思考。电视正把已有的文化转换成娱乐业的广阔舞台,公共生活、精神生活也开始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浮。不管是政治,还是宗教、教育,都成了一种娱乐业。在这样的语境中,文化批评实际上就变得非常重要了。
二、诗教传统与20世纪中国文学启蒙
张丽凤(广东财经大学讲师):在中国20世纪文学中,“启蒙”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我的研究方向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因此,对“启蒙”这个话题并不陌生,之前也写过两篇与启蒙相关的文章,对“启蒙”的概念尤其是它的内涵演变关注得较少,更多的时候是按照自己惯常的理解直接运用,没有特别有意识地从中西文学理论的源头上剥离出它复杂的内涵。郑焕钊这本书让我很震惊,他梳理得非常细致且相当有见地,不仅指出西方启蒙的要义在于理性,同时指出了中国传统启蒙的演变,更梳理了20世纪文学中启蒙的应用。其强烈的理论意识对我重新认识现当代文学中的启蒙话题有很大的帮助,尤其是对我们反思中国20世纪文学中的启蒙话题提供了理论的参考。他的梳理与剖析,对较为流行的“断裂说”“失语说”等观点可以有特别理性的认知,因为20世纪我们的“启蒙”一直延续着梁启超当年的启蒙逻辑进行着。
我自己一直比较关注启蒙中的对话问题。如我们一直觉得鲁迅是现代文学中的启蒙者,但是他小说中的启蒙者却不能担负起启蒙的责任。不妨举《祝福》和《离婚》两个简单的例子,鲁迅小说中“读书人”是一个特别重要的形象系列,他小说中被启蒙者非常尊重读书人,并期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救助,结果却都是令人失望的。比如《祝福》里面,村里人都认为是有鬼的,所以祥林嫂就非常害怕担心自己死后会受到惩罚,她觉得“我”见识多,所以特别向“我”求证世间有没有鬼,显然祥林嫂是期望我能给出不同于她周围人认识的答案,但“我”的回答颇为犹豫,本着为她好的角度没有提供异于村里人的知识;《离婚》中的爱姑要离婚了,在前往城里去之前她信心满满,一直觉得自己的遭遇在七大人那里可以得到昭雪,“七大人是知书达理,顶明白的”,“不像我们乡下人。我是有冤无处诉;倒正要找七大人讲讲”,可是七大人没有支持她,连那“刚从北京洋学堂里回来的”尖下巴少爷也没有说出任何异于乡里逻辑的话来,最后要强的准备拼出一条命的爱姑也不得不说出“我本来是专听七大人吩咐……”
被启蒙者在强大的启蒙者话语体系中,没有言说自我的能力,他们被呈现的形象都是极为片面的。如鲁迅小说中的被启蒙的对象,无论是在诉说社会痛苦还是个人生存境况,都非常有限。祥林嫂面对失子之痛,只会喃喃地说“我真傻”,而闰土在见到多年后的“我”,也只是嗫嚅着喊出“少爷”。可以说,在第一次启蒙的文学中,我们并不能较为全面地了解被启蒙者,而面对要启蒙的现实,启蒙者也没有自己特别坚定有效的启蒙话语对现实发生作用。这一点从郑焕钊剖解的启蒙话语中似乎能得到答案,就是知识分子笔下的启蒙不过是披了外来“启蒙”的外衣,内涵依然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与思维,是自上而下的文化运动。
在阅读郑焕钊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反观近代以来的思想启蒙运动,其中的领导者大多是接受了西方教育的洗礼,比如胡适这样的留美博士,他们的理论资源中一定有来自西方文化的东西,但为什么在新文化运动时,选择的还是带有本土色彩的改良之后的启蒙话语?我想这可能与当时那种救亡图存的时代背景有关。尤其到了20世纪30年代之后,面对的是一个内忧外患、战乱频发的大环境,这自然要求知识分子在处理现实问题上是带有功利性的,同时古代文人那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影响了我们对理论话语的选择。我觉得中国的“启蒙”,一开始就是由一种外力推动的,而不是自己向内寻求的过程,所以这个启蒙到了1949年就戛然而止了。到了20世纪80年代,所谓的第二次启蒙,我们接受的理论资源如果只是单纯复制五四时期的启蒙因素,而缺少了外部环境的压迫,那么,这样的启蒙可能就会难以为继。因此,我们当下是否还需要启蒙?如若没有了忧患的外部环境的强大推动,启蒙还有生存的土壤吗?西方那种提升自我达到人性的完善的启蒙又是否适合当代呢?还是说现在需要一种新的本土话语的启蒙?在启蒙已经遭遇边缘化的当代,重提启蒙,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
三、当下文学启蒙:困境与追问
冯娜(诗人):在阅读这本书前,我猜想他的关键词应该是“诗教”和“启蒙”。提到“启蒙”这个词,我想大概要考虑四个方面的问题:第一,我们是在何种情境、哪些条件下谈论启蒙?第二,由谁来启蒙?第三,向谁启蒙?第四,我们如何判断启蒙在其时的必要性和有效性?
当我阅读这本书的时候,很明确作者是将眼光投向20世纪的中国,将梁启超作为一个范式和研究对象,“揭示中国现代文学启蒙话语内在的‘教化逻辑,并确认梁启超文学启蒙话语作为古典‘诗教传统,走向现代的历史中介的重要意义”。这本专著不仅完成了这样的学术意图,而且非常完整、有效地回答了我前面提到的四個问题。
这本书中也引用了夏晓虹教授《觉世与传世》一书中的内容。我们所说的“启蒙者”,也就是“觉世之人”,一个觉悟者;而“传世”更多地就是“向谁启蒙”,启蒙思想如何流传的问题,事实上这是一个传播的问题。按今天媒介素养的话来说,启蒙是一个由“信息高地”向“信息低地”表明立场、宣传思想、教化人心的过程。“觉世者”不仅要在思想上抵达“信息高地”,还需要在传播空间占据“信息高地”,才能向不觉悟的、还处在蒙昧状态的人启蒙。从这个意义上,梁启超这样的觉悟者可以说是应运而生。
这本书还谈到了现代性理解的片面化和单一性问题。在今天作为一个作家,对这种片面化和单一性问题应该说体会得很充分。谈论“启蒙”的空间有限,同时,启蒙的方向呈现了较之20世纪更复杂和多元的态势。在今天要做一个启蒙者、一个觉悟者,首先,应该对自身的局限性做出深刻的反思。在信息传播极速扩张的当下,谁能承担起启蒙的责任?“觉世者”这个主体性的确定,已然成为一个关键的问题。
我作为一个诗人,觉得诗人理应是时代的探针,书写着时代的寓言与预言,应该有一种“觉世”的清醒和领悟。梁启超像在漫漫长夜提灯的人,在他身上我看到诗人的影子。我觉得郑焕钊这本书就是向这样的“提灯人”致敬,向所有时代的启蒙者回望,并用今日之光照亮他们独行的身影。
郑润良(文学博士):读郑焕钊的这部著作,我觉得最大的一个价值确实是有创见,尤其是讲到启蒙的误读。从梁启超这样一个在文化思想史上有独特位置的人,谈他对整个20世纪中国文化文学的影响,潜在的影响。这条线索对我们理解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非常重要,而且这个论证非常扎实,从他的资料参考方面来看做了非常充分的工夫。
从他的观点引申到当下的问题,我感觉启蒙在我们当代文学中其实一直在延续。前几年,我们在谈新世纪文学,更多是从时间上来谈。进入新世纪以来,有一些学者提出新世纪文学的概念,谈新世纪文学和20世纪文学的区别,这里面也有一些人包括李云雷等提出来的一个观点就是新文学的终结,把20世纪文学看作是五四新文学这样一个文学传统的延续。他们为什么认为新文学应该终结呢,就是认为新文学中都有一种启蒙的观点在里面。也就是说在新文学中,写作者即知识分子始终采取居高临下的姿态,以某种宣教的姿态在写作。到了今天,我们面临的文学场域不太一样了,网络文学、新媒体文学这些东西起来以后,写作主体发生了变化。网络文学写作者不一定是知识层次相对高的群体,发表更自由了,甚至说只要你会写字你都可以写。为什么那么多人接受网络文学作品呢,可能有一个原因,网络作家和读者的关系是一种更为平等的关系,他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没有一种启蒙式的居高临下的姿态。有的网络作家的价值判断很可能和流行的消费主义的价值观是一致的,读者很容易接受。而传统写作者或者知识分子一般是站在对主流观念的批判的角度进行写作的。
这里面涉及一个问题,写作者完全遵从一般读者的价值观写作可能有问题,完全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写作也是有问题的。如果按照西方启蒙自我批判的这样一个角度来写作,我们今天的写作者应该用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来写作?我们经历五四新文学的传统以后面临新的文学时代,我们要采取什么样的写作姿态?怎么调整跟读者的关系?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陈崇正(作家,《花城》编辑):郑焕钊在这本书的第一章引用1901年《国民报》的一个例子来考察当时的人们对“欧洲启蒙”的理解:“盖以法国为国民之田,以十八世纪诸学士为国民之农夫,以自由平等之说为国民之种子。”如果要做类比的话,一百年前梁启超、鲁迅、胡适这些有识之士确实扮演了农夫的角色,新文化新文明的种子确实也在他们手里。因此,即使写出来是很小众的文章,依然能获得主流社会的关注,从而获得高稿酬,换取很好的社会资源。一百年过去了,事情发生了很多变化,作家或者叫写字的手艺人,作为一种职业已经与从前完全不同,变成这个社会分工里面一个很小很边缘的角色。另外一层转变是文化的土壤也不同了。据说民国的文盲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也就是说有九成的人需要民国的大师去启蒙、去拯救、去作为笔下人物进行书写,比如鲁迅书写闰土。但我们现在的情况完全发生变化,眼下社会中必然也存在闰土、阿Q这些人,冥顽不灵、木讷狭隘,但这些人拥有的信息渠道并不比我们少,他们也并不比我们笨,甚至在应对世界方面还比许多读书人更有方法。所以,并不存在知识分子掌握了知识的武器和文明的种子,而其他人都是笨蛋和傻瓜。还有一层,思想的坐标也越来越多元,德先生和赛先生不再是唯一的正途,有时还不如一个段子有吸引力。所以也就不存在一个太阳一个光源照到洞穴里面,让我们来看那个洞穴之中的影子,而是存在十个太阳同时照耀,或者轮番从不同方向、不同洞口进行照耀,所有人都有各自的影子,所有人都有各自对真理的认同,这个世界变得破碎而多元。因此,作为顶层建筑,文学生产也突然变得盲目,在一盏无影灯的照耀下找不到方向,没有思想,即使有思想生产出来之后也不知道要抵达哪里,不知道往哪生长,不知道需要对谁说话。最后只能变成一个小圈子,变成一种自我启蒙,变成自我解剖和自我主体性的探讨。这样的情况其实蛮危险的。
此外,我们对文字产品的焦虑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过去的三四十年曾经出现过文学的黄金时代,但如果细细观察,也可以看到文学对影视等下游行业的影响正在日益加深。作为有叙事功能的文学,好像比情感标本的诗词更有优越性,毕竟小说或者叙事散文能够用故事形式来表达这个时代的一些复杂的经验,并且能转化成另外一些产业的原材料,比如影视和游戏。因此,它有被产业化的可能性,这也让当下的文学生产看起来还挺繁荣的。但媒介的变迁带给文学的从业人员巨大的焦虑是新的现实,屏幕驱逐着纸张,从微信到抖音,几乎全民都在参与段子的创作。难道在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之后,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段子正在代表这个时代的文体?在纸的全盛时代,鲁迅这些人可以靠版税活得很好;在过去三四十年中,影视成为新的推手,莫言、余华、苏童到严歌苓这些作家所走过的轨迹,也证明影视改编所带来的荧幕形象曾经给他们带来了文学名声的溢出效应。对于另一些作家来说,甚至可以说没有影视就没有他们今天的地位。这样让我们看到,在他们风光的背后,我们所看到的文学的尊严,其实是产业的光芒照耀着他们,是第九个太阳照到他们产生的投影。原来他们身上的光,不是来自文字,而是来自产业的照耀。这其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因此,无论是处于圈子的文学,还是在产业照耀下看似繁荣的文学,都必须要不断经受追问:我们的文学力量来源于何方?
王威廉(作家,文学博士):启蒙运动主要是18世纪在西方展开的,它传入到中国已经到了19世纪末期,所以有一个很大的时间差距。梁启超作为首批有现代意识的或者说有世界意识的知识分子,他借用啟蒙的观念,实际上是回应中国当时的现代性焦虑。我们经常说近代中国的启蒙经常被救亡所压倒,在梁启超身上,这一点已经体现得特别明显了。启蒙是一个特别缓慢的历史进程,西方经历了几百年的时间,才用启蒙的思想观念建构了一整套的社会文化机制。而中国借用启蒙的思想资源,是想快速来达到一个富国强兵的目的。
我想我们应该把启蒙分成两个层面来看。首先,肯定它是有政治层面的意义。启蒙运动在西方发起的时候,其反对的就是宗教政治——中世纪天主教对于人们生活各方面的压制,那么,启蒙首先要面对的就是人类在社会公共层面上,如何更理性地来处理事务的问题。福柯在《何为启蒙》这篇文章里面分析得特别清楚,启蒙有一个人类公共性的层面,还有一个人类个体化或者说日常生活化的层面。在大多数语境下,启蒙更多的是关涉在公共层面上公共理性精神的建构。这就不仅仅是一种个体理性的思维方式,而是一整套的历史社会文化到政治的机制建构。这种机制的建构,我觉得从欧洲的18世纪的这些思想家打下坚实基础之后,到20世纪末,实际上西方已经足够完善了。狭义的启蒙运动实际上已经完成了,思想化成了各项具体的制度。启蒙的第二个层面,就是个体意义上的启蒙,实际上它是一直没有完成的。作为个体的人类,当然需要一种理性的精神去思考自己,去在更高的层面观照自己。就西方来说,它有一个神学的传统,那么,他们在神的位格上可以对人本身的局限性看得更加清楚,而我们则相对没那么容易。我们对于人本身总是持有一种平视的态度。
具体到梁启超意义上的启蒙,很显然他将启蒙几乎跟政治画了一个等号。他专门有篇文章,就是《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他认为小说其实是为了建构一个民族国家的想象共同体,以一种精神认同、政治认同的方式。白话文小说兴起之后,更受欢迎的还是张恨水为代表的鸳鸯蝴蝶派小说,这是让他特别失望和痛恨的事情。他亲自操刀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但是没能写完,因为他很显然不具备一个小说家的思维方式。他的思维方式是政论式的,有一种特别急切地想达到目的的政治家思维。他写小说,就想急切地改变人们的思想观念,所以说他是把小说当成一种政治工具。小说实际上也是启蒙运动的艺术产儿,甚至说,小说可能是启蒙运动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种艺术形式。因为,其他的艺术形式,很快就完成了现代性的建构或者形式,但小说尤其是现代小说,它一直有一种自我质疑的精神在里面,这点在鲁迅身上是极为鲜明的。即使到今天,真正的文学作品依然有着这种自我反思、自我怀疑的精神。在小说中,经常让思想的预设走向它的对立面,这大大拓宽了启蒙精神的复杂性。它让启蒙不仅仅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教化,或者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反抗,它具备了极大的丰富性,因而实际上建构了一种复杂的人的主体性。启蒙的领地在不断缩减,所谓的“纯文学”几乎变成了启蒙的最后领地。
启蒙在今天的处境的确比较艰难,我认可福柯所说的:“启蒙,如果拨开它的历史和政治的大机制来说,它可能更是一种气质,一种哲学的生活。”我觉得,相较于福柯的时代,如今,可能哲学也面临某种终结,唯一作为启蒙的生活样态,就只剩下文学生活了。如果我们追根溯源启蒙的原意,Enlighten,就是光源和照亮,我觉得纯文学跟其他领域中的情况一样,它是站在文学领域中的创新的前沿,所以它自然就是光源所在。尽管它的光芒可能今天被大众文化的奇观所遮蔽,但是,这样的光源对于我们来说依然是必要的。这需要我们把火种延续下去,尤其是今天面临着科技高度发展的时刻,启蒙及其人文主义都在遭遇到巨大的危机,人的危机在加剧。启蒙运动建构了一个现代文明生活的模板,以及个人权利的模板,那么,这两个模板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时代,实际上面临着崩解的危险。在未来,如何建构一个人的形象,可能是启蒙运动的光芒最后所能照耀到的地方。
结 语
郑焕钊:感谢大家以我的书为媒介,对启蒙的相关问题进行讨论。20世纪中国文学在国家整个文化中的重要性,很大程度上源于启蒙的话题。知识分子想要把进步的思想传递给大众,又苦于大众没有更好的识字能力和文化水平,缺乏更好的艺术和媒介方式可以抵达,因此,普及文字,以老百姓更能够接受的方式传播思想就构成了晚清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关切。在这一过程中,独立的知识分子精神问题、救亡图存条件下政治与文学关系问题、新的国民性与新主体性问题、文学的语言与形式问题、现实主义问题等,都内在于这种逻辑。
20世纪中国现代文化文学启蒙很大程度上是与外部环境挤压有关系,甲午战争的失败引发了晚清思想界的震荡,而20世纪30年代日本的侵略,构成了左翼文学对五四新文学的反思与重构。横向比较,法国大革命与启蒙运动的关系,也同样是外部社会政治条件所引发的思想论述的革新,因而讨论启蒙从来就不是单纯思想的问题。
对于中国来说,20世纪启蒙的特殊性在于精神资源和价值思想既借助于外部的启发,但又存在着天然的缺陷:知识分子并非是在充分了解西方的情况下对西方思想的反思性借鉴,而是在一种极为功利的条件下对西方思想的调用和宣传;同时,由于其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思想的影响,使其对西方思想的借鉴与讨论都是在一种固有的、强势的思维结构中来进行,因而既影响了他们对西方思想的批判性反思,并在此基础上进行的思想建构,又影响了其本身的主体性反思所能达到的深度。
与此同时,关于启蒙主体与启蒙受众之间的关系问题,其逻辑仍然主导着我们当下文学的种种问题。比如,今天文学界的焦虑感来自文学在整个社会中的反响,说到底仍然是对文学和读者之间关系问题的焦虑。无论是新文学运动中的思想启蒙,还是左翼革命的文学宣传,抑或是今天媒介产业语境下的文学边缘化,这一关系问题从来就没有缺席。它事实性地显示了20世纪以来我们讨论文学的思想结构的稳固性,梁启超在晚清所提出的小说跟大众关系等问题仍然深刻地构成我们当下思想的框架。
从这个角度理解,我们今天谈论的20世纪中国启蒙问题中的东西错位、时间错位、阶层错位等,正是对20世纪中国启蒙问题的逻辑进路进行重新反思所深刻感受到的问题。从积极层面来说,诗教传统所张扬的儒家“替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的精神价值构成了20世纪中国启蒙文学的价值追求,显示了其时代使命与社会责任。但由于社会功利性所导致的反省反思精神与能力的缺失,使我们的启蒙充满挫折,甚至走向一系列的误区。在当下,我们又面临商业资本所带来的消费主义、技术媒介所带来的媒介素养、国家主流意识形态建设等更为复杂的政治、资本和技术结构,尤其是人工智能、后人类主义等推动的全新的主体性重构的问题,由互联网和全球化所带来的新的主体性想象和流动的边界等挑战,这时候对于写作者和思想者来说,都需要在一种纵深的历史视域中去检讨我们思维方式发生和形成的脉络和逻辑。
假如我们将19至20世纪之际与20世纪到21世纪的历史时空并置在一起看,今天所面临的文化问题比梁启超所面对的“三千年未有的大变局”可能还要复杂。因而假如第三次啟蒙如果可能的话,一定是在超越五四思想启蒙与1980年代启蒙的思想框架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而超越首先需要更好地回顾,我想这就是我们今天讨论的意义所在。
(作者单位:广东省作家协会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