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世要深,择术要慎

2015-07-09 16:12蓝国桥
西部学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诗教王国维乐学

蓝国桥

摘要:著名美学家劳承万先生出身贫困农民家庭,襁褓中丧父,大学毕业成为右派,他所经历的是苦难的人生。苦难的人生经历,使他所走的只能是边缘的学术道路。他的三论美学即审美中介论、乐学形态论、诗学道器论,是他在边缘中血泪搏斗的收获。坚决而清晰地区分中西文化、学科形态,永不停歇的学术批判,体现他沉重的文化使命。他师出康德、韦卓民,但中介论视域远超过前贤,他对牟宗三等港台新儒家多有取舍,美学、诗学学科形态的爬梳,填补了新儒家的空白。

关键词:形态论;乐学;诗教;王国维;康德

中图分类号:B83-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孟子说“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孟子提出的最高要求,是“读其书”“知其书”(学术),而满足此要求的恰当途径,是需要“读其人”“知其人”(人生),孟子眼中的“其书”与“其人”,实在是难以割裂开来的。笔者受教于劳承万先生与他有师生之缘,毕业后留在他身边朝夕相处多年,交流甚为频繁密切,对他的“其书”不能说已做到全知,然而对“其人”却“读”来甚久,较他人知道得更多一些。孟子两千多年前的话,助长了笔者诉说先生“其人”,以及由诉说先生“其人”到扫描“其书”的勇气。当然笔者在此的诉说与扫描,是紧紧以先生的“言说”作为出发点的。这种“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方便与幸运,是他人难以具备与拥有的。

一、苦难的人生经历

人生舒展的姿态与学术演进的轨迹,两者常发生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有时我们通过窥视前者,即能洞察后者的面貌。苦难的人生经历与真实的学问,往往是缠绕在一起的。劳承万先生对自己的人生苦难,有过意味深长的概说:“我是广东化州乡下人,1936年农历十月十日生,算命时挨上新历‘双十节(国民党生日)的边,加之出身贫困农民家庭,襁褓中丧父,呱呱坠地便注定了一生的噩运(A)。1957年毕业于武汉华中师范学院(今华中师大)中文系(我属中师保送生,而非高考生,这是意外的幸运)。在校时,学习较认真,属‘三好(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生,爱玩单双杠和打篮球排球,爱四处投稿,爱出风头,更爱打抱不平。毕业前一个月,上了‘阳谋的大当,成了右派学生(B)。从此就真正注定了一生只有被‘异化与被‘边缘化的命运,同时也逼出了求取生存的‘争回那一口气的牛劲与无可奈何的拼搏与挣扎(C)”。[1]如此的ABC三点的概说表面上显得轻松,深层里则是在苦难中浸泡过的,因而字字得来、书写皆是血。正如王元化赠给他的对联所说的:“呕血心事无成败,拔地苍松多远声”。“拔地苍松多远声”且后表,王元化所说他“呕血心事”倒也是事实。

“出身贫困农民家庭”、“襁褓中丧父”,劳承万先生作为生命个体,是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的,如果说此是“噩运”、是苦难的话,那么这种“噩运”与苦难是命定的、是没有办法摆脱得掉的。A点的苦难因此是客观存在的。有人在命定的苦难面前沉沦了,有人却能在苦难中爆发,从劳承万先生大学时的表现来看,他显然属于向命运挑战、不屈服的后者。他在“毕业前一个月,上了‘阳谋的大当,成了右派学生”,既与他“爱打抱不平”的“人之生也直”之性格有关,更与他没法选择的并发酵有日的政治氛围相连,前者如果说是主观的话,那么后者则是客观的。B点的苦难因而是主观与客观并存。他向苦难命运发出的最初挑战,因更深苦难的来临而宣告夭折。A点与B点双重的苦难,导致了他以后C点人生取舍的复杂姿态。他一方面深刻地意识到他的被“异化”与被“边缘化”,即是说苦难是命定的,而他在另一方面却能激起无穷的斗志,这是他与岁月的不断搏斗中体现出来的“自强不息”的真君子行为。ABC三点,基本概括了他苦难的人生道路与学术进取的主要精神,当中的A与B两点是动力系统,而C点则是系统开启的具体表现,更值得深思与借鉴。倘若联系中国文化传统与时代风云变幻来观察,则会更容易从他那曲曲折折的学术轨迹中,见出那“牛劲——拼搏与挣扎”的种种迹象来。

浸泡在苦海中的王国维,在1919年祝贺其师沈乙庵先生七十大寿时,高度称赞其师“忧世之深,择术之慎”不逊于前贤。具体说“其忧世之深,有过于龚(龚自珍)、魏(魏源),而择术之慎,不后于戴(戴震)、钱(钱大昕)”。[2]620王国维面对世纪之交的民族危难,以及中西文化撞冲中的恶劣局面,故而庄严地提出了近世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严酷的文化使命与时代担当:忧世要深,择术要慎。忧世与择术都有具体的所指。忧世从小处着眼即是要告诫世人,不要“玩人生”而虚度年华,而在大处来看则是在时代的风雨苍茫中,要忧民族之存亡。而择术则告诫我们既不能闭关自守、固步自封,需以开放的心胸接纳西方的文化,更不要全盘西化、失宗忘祖,要把中国五千年的文明高高挂起。忧世事关人生大计,直指人的现实行为,择术则与学术选择,与知识相联系,前后两者的叠加,则是知(学术)与行(人生)的一致。学术与人生是密不可分的。劳承万先生常告诉笔者说,他大概经历了几十年的人生曲折、磨难之后,才终于悟到王国维言语中,潜藏着的个体生命与民族生命一体化的大道理,才真正体会到知行一致(立其诚)的可贵,及其具有的针砭时弊的功效,劳承万与王国维在这一点上,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领会了王国维的微言大义,劳先生在反省人生时常说:“位卑人微志难酬,位尊人贵徒风流”,“位卑人微”才能超越,人生被剥夺得一无所有的时候,反而能激发出无穷的潜能,肩承的文化使命与时代担当,唯有在如此的情境中才能变得自觉。时代的狂涛怒吼,他当年的被错划右派,可谓是“位卑人微”至极。站在历史的角度审视,当年错划成右派的大学生,只有三条路可走。一、规规矩矩接受组织的安排改造,无所作为,“低头认罪”;二、押送回老家农村或农场,接受专政,最后落得的下场是终于成为如猪似牛的文盲;三、逃亡海外或自杀。对于错划为右派的大学生来讲,同样是被推到社会的最边缘,然而选择的路径与命运的归途却大不相同。劳“右派”尽管属于第一类,但是他从不死心,他选择了与命运的极力抗争。他始终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于是把“人之生也直”的锐利刀锋,投向了学术研究的领地。在异常艰难的岁月中,马克思的著作特别是《巴黎手稿》和康德的论著尤其是《第一批判》,成为他获取心灵慰藉和治疗心灵创伤的良药,他求取学术新生机“东山再起”的渴望,竟是那样地强烈。他非常喜欢阅读同是苦难之人的司马迁之《报任安书》,并时常泪如雨下。看他在学思上几十年如一日的“卧薪尝胆”精神,看他在人生态度上几十年如一日的“乐天知命”而不乏顽强进取,还有,看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天天晨跑后的洗冷水浴等等,即可透露出后来他学术事业成就的一切消息。苦难的人生与辉煌的学术成就,以及学术成就获取的姿态,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二、边缘的学术道路

劳承万苦难的人生,可以说是不断被边缘化的人生。先生出身贫困襁褓中丧父,这是他人生边缘化的序幕;他大学临近毕业时错划为右派,毕业后分配到偏远的鄂西,使他再次被推到人生的边缘;而平冤昭雪后他回到老家工作,后来调至雷州师专工作时至今日,湛江仍是中国版图上的边缘地带。人生的姿态决定着学术的姿态,劳承万先生取得的学术成就,一言以蔽之就是“边缘”。他用“在野”二字描述自己学术的“边缘”品格,是再恰当不过的。他确实几十年如一日地在边缘中坚守,在边缘中默默耕耘,在边缘中辛勤创造,为自己打开了一条铺满血色的边缘化的学术道路。

他时常告诉笔者说,他毕生的学术成就,主要体现在三部著作中,第一部是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审美中介论》,包括上卷即是1986年出版的《审美中介论》,与中下卷即是1992年出版的《审美的文化选择》,上中下三卷的合集在2000年由该社再出版;第二部是《中国古代美学(乐学)形态论》,2010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第三部是《中国诗学道器论》,2010年由出版过朱光潜、宗白华、蒋孔阳全集的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该书曾获得中国新闻出版总署“三个一百”原创图书奖,以及广东省社会科学二等奖。他说他的三部著作,刚好体现他三论美学的主张,由书名可知三论美学具体指的,一是《审美中介论》,二是《乐学形态论》,三是《诗学道器论》,简而言之是中介论、形态论、道器论这样的美学三论。三部著作、三论美学都定型于他五十岁之后,古人云五十而知天命,可以说三部著作、三论美学是他在边缘中坚守与生命展开搏斗的结果,前后划过的生命轨迹较长,折射出来的时代信息大不相同。

时代造就的苦难,容易使得苦难的体验个体,与苦难的时代保持若干的距离,他断裂性反思的要求与快乐幸福的体验者相比,要来得强烈得多、迫切得多,屈原、司马迁、杜甫、曹雪芹、鲁迅等如此,错划为右派、遭受了苦难之后的劳承万也同样如此。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大陆,受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通行于学界神圣而不可侵犯的范式,是“主体—客体”关系的二项式公律。受此二项式公律影响,学界充斥于耳的,是主体与客体,主观与客观,唯心与唯物,形式与内容,精神与物质等等,诸如此类的二项性言说,随此而来的是二项性思维的禁锢;而且更为触目惊心的是,凡属于前者的都被认为是落后的、保守的、反动的、错误的,因而是需要坚决推翻的,而与此相对的后者则是进步的、革命的、正面的、正确的,因而是务必拥护的。此类二项性思维与言说,是生命攸关的大事情,既是屁股移不移过来的问题,更是脑袋搬不搬家的问题,来不得半点的马虎。学术推进与政治运动边界的模糊,必使学界出现僵化麻木。他在断裂性反思中发现,二项式思维在生活与审美中是行不通的,只有中介项的第三环节的加入,成为“主体—中介—客体”三项式,才能畅通审美交流的过程。“审美中介论”在当年轰动学界热闹一时,全在边缘中冶炼的“中介”新观念,它把一切守旧僵化的思维程序全部打乱,那是劳承万先生在当右派的苦难岁月中,血泪搏斗所带来的效果。中介论美学的轰动效应,强有力地证明了,野地开放的花同样美丽灿烂。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他的学术事业进入体制运作的圈套中。智者面对体制有他应对的智慧,他说在体制中运行,他只能是“著书”,而绝不能“立说”,留下的多是“残品或垃圾”,他说那是时代的悲剧。待到超龄退休、体制影响相对薄弱后,他又重新踏上断裂性的反思道路。受海外新儒家特别是牟宗三、钱穆等人的影响,历经十年的血泪酝酿、艰辛拼搏,他狠下决心:“推倒一切,从头开始”,毅然推出自己学术的新平台,因而有2010年两部著作、两种学说的问世,此时他不但“著书”,而且还“立说”。如果说“中介论”是他受西学影响的产物的话,那么“形态论”与“道器论”,则是回归中国传统之后,受港台新儒家影响并有所超越的结果。两部著作、两种学说尽管在同一年推出,然而它们锐利的刀锋所指是不甚相同的。

劳承万先生指出,中国近代以来通行的美学,只是“西方美学在中国”而已,美学是典型的舶来品。中国有美无学已久,倘若要使中国之美变为学,它舒展的形态到底如何,是否不同于西方,这实在是个值得反思的原则性问题。他乐学形态论的庄严提出,正是为解决诸如此类的大问题。他的论述沿着正反两条路推进。他说中国没有西方式的美学,西方的美学从属于西方的哲学认识论,西方有的是认识论的美学,而中国的美学与此不同,中国的美学从属于中国哲学的心性论,有的是心性论的美学,具体来说中国有的只是乐学,此乐决非肉欲、肉感之乐,而是形而上的心性之乐,即是王阳明所说的,乐是心的本体之乐,也是儒学喜欢讨论的孔颜之乐如此等等。他所肯定的是中国有乐学,而他所否定则是,中国没有西方认识论的美学,正反所指皆是建立乐学。[3]可以说他有效地填补了港台新儒家在美学上的空白,他的乐学形态论若贯彻到底,中国的美学学科将会重写。

乐学形态论的副产品,是诗学道器论,后者是对前者的完善补充。诗学是把诗(文学)当成知识性的对象来加以把握审视,它侧重的是对柔软灵动的文学场地做出逻辑性的演绎,如此的诗学名称及其内涵本源自西方,诗学道器论虽然仍沿袭西方诗学的称号,但是它的内涵却已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劳承万先生指出,中国文化中缺乏西方意义上的诗学,中国因而没有知识型的诗学,它有的只是“六经皆教”的“诗教”,它重视的是“胄子”人格的培育与塑造,它关注的不是知而是行,中国的诗学因此是经学型的诗教。[4]与美学学科一样,中国诗学的形态不同于西方。他的诗学道器论的精神,若能贯彻到底,中国的诗学学科将也会重写,他的诗学道器论尽管是副产品,然而开拓的意义同样巨大。

中介论是他在“劫后求生”,而形态论与道器论,则是他逐渐摆脱体制束缚后,苦心孤诣地变换中国美学、诗学之学科形态的产物,他说跨越中介论、乐学、诗教三点既艰难困苦,也洋溢着大痛快,这是他所走过的起伏而曲折的路,确切说来是一条血染的边缘道路。潜藏在边缘学术道路背后的动力与智慧机制,则是他像王国维一样身怀的沉重的文化使命。

三、沉重的文化使命

个体人生的苦难与边缘的学术,如果能够与文化救治结合起来,则会体现为文化使命感的激活,救治的愿望越是强烈,使命感会越是沉重,这是中国文化人所应走的共同的道路,这也是他们个体生命渴望融入文化生命,有责任与担当的重要体现,社会与文化危机逐渐暴露的时代中的王国维如此,而与王国维“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劳承万也同样如此。社会与时代在变,与王国维不同的是,劳承万对“忧世——择术”的根本问题,有着自己独特的处理方式。整体上看他主要从三个方面入手,挖井及泉正本清源,大有把一切伪饰失真之论说,不翻转过来一轮誓不罢休的气势。

其一,中西文化之大别。中西文化之大别,与中西方社会性质的差异,是有着很密切的联系的。西方社会是商品社会,商业是买与卖的活动,社会靠“买—卖”关系维持,因而重于“物”之塑造与交流。中国社会是农业社会,农业是人与自然(天地)的活动,社会靠天(自然、天地)人关系维持,因而重于“天时—地利—人和”之三才协调,当中特重“人和”(人际)的亲密关系。社会的差异导致了文化的差异。现代新儒家牟宗三指出,西方文化是逐物文化,是讲究物质实体性的文化,重视对“物”的厘定解剖,而厘定解剖仰仗的是数学·逻辑之运演观念,这便是Being(即存有)的问题。与此相对的牟宗三指出,中国文化是心性文化,是人际(或天地人一体)之心性功能文化,它撇开物质之实体性,更无法采用数学·逻辑之运演观念,只讲究心性功能之协合汇聚(天人合一),以道德仁义观念,去处理一切关系,这便是Becoming(即呈现)的问题。与牟宗三的形而上思辨不同,钱穆更喜欢以事实说话。钱穆先生指出,中国有的是人与人相处、心与心相通的文化。基本可以清楚的是,西方文化重“物”(形),中国文化重“人”(心),这是中西文化之大别所在,一旦混淆两者的边界,所有理论将轰然倒塌。近世特别是近半个世纪以来,这种中西文化相混不分的观念,却占据着主流的阵地,这给当代学界带来严重的危机。而学科形态甄别是文化大别的进一步具体化。

其二,学科形态之甄别。中西文化大别,可在学科形态的甄别上见出。梁启超在1902年的《中国的旧史》一文中,便明确的指出:“于今日泰西通行诸学科中,为中国所固有者,唯史学”。[5]1梁启超想说的是,中国文化中只有史学有资格称为学,它根本就没有西方式的哲学、美学、文艺学、语法学等,更没有什么逻辑学可言,即是说知识谱系性的学中国很是缺乏。由此,近世以来流行的中国哲学、中国美学、中国文艺学、中国语法学、中国逻辑学等诸如此类的时髦学科;或在关于中国文化的种种论著中,大谈逻辑结构体系、逻辑起点、逻辑范畴体系,肆言本体论、宇宙论、价值论、知识论等,皆是对西方观念的套用、仿制。季羡林面对学界的中西混用局面,有过沉痛的指责、批判,指责、批判中他希望建立中国自己学科的愿望,还是相当地强烈。乃至在上世纪30年代初,冯友兰出版了上下两卷本的《中国哲学史》,在金岳霖的“审查报告二”中,便明确地区分了中西方两种不同性质的学问,他说凡在中国流行的西方仿制品,都叫做“西方××学在中国”,而完全不同于中国文化中自身固有的学问(学科),故而要严格区分:“所谓中国哲学史,是中国哲学的史呢?还是在中国的哲学史呢?”[6]617金岳霖的报告是意味深长的,被审查的对象冯友兰,恐怕只能做到“在中国的哲学史”,一代哲学史大家尚且如此,中国现当代学界的一塌糊涂,想必是容易想象得到的。至今肯定还有很多学人,根本就不明白“是”和“在”的大区分。劳承万先生说,当代文化的真正危机就在于,出现了“误认他乡是故乡”的迷狂局面。故而他深感推倒一切从头做起,着眼于“学科知识谱系树”的耕耘与梳理的必要,他是这样想确实也在这样做。他常告诫学界说,倘若缺乏“学科知识谱系树”的耕耘与梳理,而尽是卡片串连或时髦的耸人听闻,无论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著作等身”,那都是一场梦幻一场空而已。

其三,学术批判的挺进。劳承万先生怀抱的是,中西学科形态甄别的理想,而他更是深感于中国学界的混茫、脆弱,因而他在学术领地内的耕耘与梳理,挺进的特有姿态便是着眼于划界、清理的批判。他学术批判的刀锋锐利,很少隐藏批判的锋芒,他批判的刀锋所指,都是他熟悉崇拜过的,因而他说他批判就是他自己,把批判的锐利刀锋指向自己,这是需要何等的勇气!他学术批判的内容,约而言之有三。第一是批判学界流行的概念术语,如中西本体论的混用(牟宗三、李泽厚等),康德经验论的误用(李泽厚等)。与概念术语批判相联系的,第二则是指责中国学界观念的迷误,如学界对中西学科的边界未能及时清理(王国维、朱光潜、冯友兰等)。术语的批判观念的清理,他的立足点是纯真学术的追求,因而第三是他对政治、体制影响学术的反感,如他对评奖、立项等的颇多微词即是。容易见出他的学术批判,很少为尊者贤者忌,这是他“人之生也直”的生动体现,因此他的批判有时很激进。激进的人常常很善良。因为他把批判的锋芒引向他自身,所以他的批判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它完全区别于帮派之无端纠缠,或个人意气的学术纷争。

从劳承万对“忧世—择术”根本问题的处理来看,他始终保持着异常顽强、旺盛的反思力、创造力,可以说只要生命不竭,他学术的反思力、创造力就会永不衰。劳承万在这一点上,与德国哲学家康德有着惊人的一致,而事实上在他的内心里,康德的地位是相当崇高的,他很少把批判的刀锋指向康德,因为他在这一点上与王国维一样,都以康德作为精神导师。

四、意外的师承师表

学术成就的取得,常是吸取多家优点的结果,康德如此王国维如此,劳承万先生也有“转益多师”的经历。整体上来看他的师承,可包括两个方面的意思,其一是他体制内受教育时的师承,即是他上大学时对他影响至深至远的老师,大学时的老师与他的关系,是相对固定的;其二则是他在学术研究推进中,不同时期为他所熟悉的学界尊者、贤者,与他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关系则相对灵活。前后两种师承都带有偶然性,因而都只能算是“意外”。

王国维是以叔本华为中介而逼近康德的,劳承万钻研康德学说,同样有其可依靠的中介环节,他依靠的中介环节,便是他上大学时的老师韦卓民。韦卓民学贯中西、享誉中外,谙熟中国古学,“同时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文等语种”,他对西方哲学文化特别是康德学,有着相当深入的了解。韦卓民的康德学研究行进于建国后,在他退出领导岗位、不断遭受政治迫害,如此异常艰难的岁月中,“不管风云变换,世态炎凉”,但他“始终以一颗平常之心,豁达、精进,默默地耕耘和奉献”,显示出了学者的本色、智者的睿智。[7]481他的潜心付出是有成效的,可以说建国后较长的时间里,中国出现的大部分的康德译著,都出自韦卓民之手。劳承万天资聪颖,读大学时已相当活跃,是三好学生,除了上课时仔细聆听韦卓民的课外,私下还多与韦卓民有交往,并向他请教问题;他在毕业前夕被错划为右派,与同样被错划为右派的韦卓民,可谓是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同的坎坷遭遇更容易使人产生共鸣,韦卓民遭受政治迫害后,一头便扎进了康德学的研究,借此慰藉受伤的灵魂,凭此与“世态炎凉”作静默的对抗,劳承万同样也钻进了康德学中,他用力最勤的是康德的“第一批判”,韦卓民翻译的《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解义》一书,几乎被他翻烂。劳承万内心崇拜这位大学时的同乡老师,韦卓民师温暖着他的心灵,他是他黑暗时代的灯塔,是他研习康德走上康德学之路的指导老师。

教师的职业是异常辛苦的,有人因而说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对教师职业最大的安慰与奖赏,莫过于他能遭遇到“英才”,能培养出精神上的继承者。弟子对教师精神的最佳继承,并不是亦步亦趋的简单维护、重复,而是在消化、理解的基础上,有创造性的推进、发展,若是不敢超越藩篱半步,正如顾随所说的那样,这个学派必亡无疑。就此而言作为教师的韦卓民,是足够幸运的,因为他有精神衣钵的继承人,更难能可贵的是,在他的基础上后来者能有创造性的发挥、贡献。他精神上的合法继承人是劳承万,至少在康德学上是如此。劳承万严格遵守作息时间,毕生写作言必称康德,他曾被人尊称为“劳康德”。他对康德以及韦卓民介绍的康德学,多有创造性的领会、阐述。劳承万在早年,就以审美中介论“异军突起”于学界(蒋孔阳语),为学界同仁所注目。诚然中介论美学的猜测、论证,文化视野的宏远、辽阔,已远超康德、韦卓民的“中介”视域,有人因而说审美中介论,是理性主义时代美学的最高顶峰,比起他的老师来,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近期他致力于中国心性哲学与康德的汇通,创造性的学术成果,便是如前所述的中国古典美学乐学形态论、诗学道器一体论的隆重登场,显示出他永不磨灭的创造意识。劳承万受教于“康德、韦卓民”,但又超越了康、韦两人,这是康、韦两人在天之灵所希望看到的。

敢说自己是康德的知音并能有所超越的,是牟宗三。牟宗三是港台新儒家的杰出代表,相对于韦卓民,劳承万与牟宗三的关系相对灵活,相对灵活的原因是他并不登入牟宗三的堂室,故而能与他作远距离的思想交往,而交往中他对牟宗三有着相对清醒的理性取舍。牟宗三令他倾心的地方,是牟宗三在康德学上的成就卓著,牟宗三以毕生精力研习康德,对康德有超越性的论述,劳承万故而说,牟宗三是站在康德之上来说的康德,因而更显得可靠、可信;牟宗三超越康德的利器,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因而在他的超越性叙述中,中国传统儒道释文化的价值,得到最大程度的捍卫,而传统文化的形而上学维度,在他坚决地捍卫中得到开掘,崭新领域开掘到达的深度、广度令劳承万着迷;牟宗三像康德一样高蹈的思辨力与充满个性的批判人格,显示出自身无穷的思想魅力,无不令他向往。而面对牟宗三的抑朱熹理学扬陆王心学即所谓的“别子为宗”、传统文化的清理中依靠太多的西学元素等举措,劳承万则多有指责。劳承万在中国古代美学形态、诗学形态的反思爬梳,已不再是牟宗三等港台新儒诸家,所能梦见得到的。

劳承万先生虽已年近八十之高龄,但仍奔忙在三尺讲台上,孜孜不倦地为本科生细讲《中西文化精神》课程。该课程是系列讲座性质,面向全校本科生开放,学校教师可自由听讲,课程灵活不受学分限制,如此的师表也属“意外”。他之所以如此,除了受学校领导委托之外,还有他始终坚信梁启超的告诫,只要能学得《论语》中一句话且终生受用,这就足矣。《春秋》之治,一言以蔽之即是“治己—治人”,治己以仁待人以义,仁与义互为一体,己与人也互为一体,一了百了干脆利落;家国、天下,无非人与己也,岂有他哉!故孔夫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便是“己(仁)——人(义)”关系的标准式与最高境界。劳先生痛感当今之学者“为己”之学太少,而“为人”之学太多,己与人、仁与义处于分裂的状态中而不自知。森林中的大树近处看没什么,而假如在远处看方能看出它的高大来,对于现在聆听劳先生讲座的本科生来说,或许在多年以后他们才能体会站在讲台上,那位师者智者的伟大,就像我们今天来看康德、王国维等,会越发觉得他们很是伟大的一样。

结语

笔者生性笨拙愚钝,素来不谙世故,不过因为当年本科时美学老师王杰先生的推荐,加之劳承万先生的不嫌不弃,硕士阶段有幸在劳先生的指导下研习康德、钻研学术,毕业后比其他的同学更为幸运的是留在了先生的身边,与先生的交往来得相当地频繁、密切,对先生的“其人”了解得比他人更多些,开篇时提到孟子“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的话,更是助长了笔者由“其人”略说先生学术轨迹的勇气。劳先生素来挑剔,我对先生“其书”,读起来多是诚惶诚恐,为有一日能避开他的指责,我只能更加努力地诵读“其书”了。

参考文献:

[1]劳承万.学术求诚不求诈[J].美与时代,2014(3).

[2]王国维.王国维全集(8)[M].广州,杭州:广东,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

[3]劳承万.中国古代美学(乐学)形态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4]劳承万.中国诗学道器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

[5]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一,9)[M].北京:中华书局,1989.

[6]金岳霖.审查报告二[J]//三松堂全集(2).冯友兰.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

[7]韦卓民.韦卓民学术论著选[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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