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城出土医方“快气汤”残片考❋

陈 陗，沈澍农

(南京中医药大学，南京 210023)

黑水城为西夏及元代的北方重镇，其遗址位于今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政府所在地达兰库布镇25 km的荒漠中。1908～1909年，俄国探险家科兹洛夫率领探险队首次在这里挖掘，获得大量文物。其后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等外国探险者相继而来，多次进行挖掘，致使大量文书等珍贵文物流散于世界各地。新中国成立后，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会同阿拉善盟文物工作站组成考古队，分别于1983至1984年间，两次在黑水城进行考古发掘，出土了大量文书和其他文物。

图1示，黑水城出土编号“HF249 A背”文书残片现藏于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图版收录在《中国藏黑水城汉文文献》第三册，出版编号为M1·0456，书中拟题为“药方”[1]。文书现存两件残片，残片一为纸钱一串，残片二为一纸残片，双面写有文字，药方为其背面内容。该文书字迹漫漶不清，正反两面字迹互相渗透，墨色深浅不一，又似有人在原有文字基础上进行二次习字，种种迹象都加深了辨识的难度，导致此件文书较少被人关注，研究者寥寥无几。笔者在整理此件文书时，发现其所载药方应为“快气汤”，故可重新拟题为“快气汤医方残片”，现对其进行相关考证。

1 文书的校录

孙继民等学者出版的《中国藏黑水城汉文文献的整理与研究》一书曾对此件文书进行录文，并拟题为“元药方”[2]，其录文如下(为保持原样，文中涉及文书录文皆用繁体字行文。文中相关符号说明：“□”为不可辨认者，“[]”中为正字，“【】”中为补字)。

狀元□湯：/香附子炒去皮卅二錢/儲砂卄八兩 甘草四兩□□ 為/ 為為 除千/ 右驗據□，每服一錢，盐湯點下。常/服生氣□火，飲食養脾。

据此3味药物，笔者首先查到宋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中有类似配伍方剂，其卷三《吴直阁增诸家名方》有：“快气汤，治一切气疾，心腹胀满，胸膈噎塞，噫气吞酸，胃中痰逆呕吐，及宿酒不解，可思饮食：缩砂仁八两，香附子炒去毛，三十二两，甘草爁，四两。右为细末，每服一钱，用盐汤点下。常服快气美食，温养脾胃。或剉为粗末，入生姜同煎，名小降气汤(黑体字部分为与黑水城方对应的内容)。[3]”

其方无论是从药物配伍还是功效乃至服法(所谓“点服”，是将草木类药物加工成散末，以沸水冲出药法服用，与当今泡茶相似。宋元时期通行此法)来看，都与黑水城方非常相似，由此可进一步确认和增补文书中的一些文字。如孙继民之“状元□汤”实为“快气汤”，以及药物的具体炮制方式等。除去后来覆上的习字内容，笔者试对药方残片进行重新录文如下。

2 “快气汤”方的来源

黑水城快气汤与《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以下简称“局方”)快气汤的内容十分相似，那么是否可以认为黑水城方内容抄自于《局方》？这点需要进一步讨论。

2.1 医籍中的“快气汤”方

既然方名已定，笔者据此查阅医籍发现，载有“快气汤”的医籍除《局方》之外，尚有若干(考虑到黑水城文献的时代特点，元以后的文献略去)，现按刊刻时间先后顺序列出。

宋·吴彦夔《传信适用方》卷四《诸汤》载：“快气汤：生姜一斤(切作片子，以盐二两淹两宿，焙干)，神曲三两，白术二两，橘皮二两不去白(净洗)，京三棱半两(炮)，蓬莪术半两，甘草二两半(炒)，大麦糵二两(炒)，草豆蔻一个(根去皮，不得用多)，右为细末，每服一钱，入盐汤点服”。

“又方：香附子一两，木香半两，甘草半两，炒，缩砂半两，右为细末，每服一钱，入盐汤点服。[4]”

宋·朱端章《卫生家宝方》之《卫生家宝汤方卷上》载：“快气汤，快中脘，匀气道。缩砂仁一两，剉，甘草一两，炙，剉，槟榔两个，剉，木香一两，剉研，怀干，干姜一两，生用，剉。右为末，每服一钱，入盐沸汤点服。[5]”

元·罗天益《卫生宝鉴》卷四《饮伤脾胃方》载：“快气汤，治一切气疾：缩砂仁八两，香附子三十二两，甘草四两。右为细末，每服一钱，盐汤点下。或口父咀入姜同煎，名小降气汤。[6]”

元·李辰拱《胎产救急方》之《滑胎》载：“《李氏家传》快气汤：自初妊娠恶阻便可服之，宽中快气，抑阴辅阳，滑胎易产。枳壳五两，炒，缩砂、香附子、甘草，上各净秤，同炒为末，汤调服。[7]”

元·危亦林《世医得效方》卷四《呕吐》载：“快气汤，治一切气，心腹胀痛，胸膈噎塞，噫气吞酸，胃中痰逆呕吐，及宿酒不解，不思饮食。香附(去毛，三两二钱)，甘草(四钱)，爁，缩砂仁(去皮壳，八钱)，右为末，每服一钱，盐汤点下。常服快气，美饮食，养脾。[8]”

此外，元·朱震亨《丹溪心法》卷四《破滞气七十九》载：“快气散，治一切气，心腹胀痛，胸膈噎塞，噫气吞酸，胃中痰逆呕吐，及宿酒不解。砂仁、甘草炙、香附、生姜，右为末，盐汤调下。[9]”此方虽称“散”，实际上与前文诸汤方服用方法基本无异，皆为药末点服。

笔者同时考察了医籍所载“快气丸”的情况，所见方剂之组成及主治内容与黑水城“快气汤”方比较差异较大，缺乏参考价值，故不论述。

2.2 黑水城“快气汤”方源

由上文可知，黑水城方删去了方首用以描述主治的内容，其余部分诸方与之相似的主要载于《局方》(药物种类、剂量及服药方法相同，功效描述上略有差异)、《传信适用方》(其“又方”中药物种类及剂量稍异，服药方法相同，未载功效内容)、《卫生宝鉴》(药物种类、剂量及服药方法相同，未载功效内容)、《丹溪心法》(药物种类及服药方法稍异，未载药物剂量和功效内容)和《世医得效方》(药物剂量稍异，药物种类、服药方式与功效相同。以下简称“得效方”)5部医籍，其中《局方》与《卫生宝鉴》还另有“入姜同煎，名小降气汤”的附加内容。可惜文书后部缺失，已经无法确定是否含有这部分内容。可以看出，黑水城方的用药剂量与药物炮制方法似与《局方》相关，而功效内容则与《得效方》相关。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可作多种推测：第一，文书抄录者基于某种原因分别抄写了传世本《局方》和《得效方》的内容；第二，抄自《局方》某种未见版本；第三，抄自《得效方》某种未见版本；第四，抄自传世本《局方》，并对其后文进行改动；第五，抄自传世本《得效方》，并对其前文进行改动。

图2示，需要特别提出的是《东医宝鉴》(刊行于1613年朝鲜)卷一《上气》引录本方，是附于“沉香降气汤”之后，而于“快气汤”方名之下所载主治则写为“治同上”[10]。由此推想，黑水城文书是否也属于这种情况，即前文有总论或类似方记录了其主治，因而本方下就未予记写？这样的成因可能性较大。

图2 《东医宝鉴》载“快气汤”

无论原因如何，可以确定的是“快气汤”方已在宋元时期流入黑水城地区，考虑到《局方》和《得效方》的流传经历，此二书都受到过政府官方的推广，流入黑水城的概率很大。

3 “快气汤”方的流变

3.1 后世医书的引用

明清时期医籍多引“快气汤”方。如明·方广编《丹溪心法附余》卷十四《郁门》引《局方》快气汤[11]；明·李时珍撰《本草纲目》卷十四“香附子”条引《局方》快气汤[12]；明·缪希雍《本草单方》卷十九《兼治》引《局方》快气汤[13]。“快气汤”方也流传至海外，日本镰仓后期医家梶原性全在其所撰医书《覆载万安方》卷十三《疗诸气疾》引《局方》快气汤[14]；江户时代医家丹波元坚《杂病广要》之《诸气病》亦引《局方》快气汤[15]。朝鲜医家金礼蒙撰《医方类聚》，其卷八十七《诸气门二》引《局方》快气汤[16]102，卷一百二《脾胃门四》引《卫生宝鉴》快气汤[16]540，卷一百五《呕吐门二》引《得效方》快气汤[16]641。其后朝鲜郑敬先《医林撮要》卷三《气证门十九》引《得效方》快气汤[17]，朝鲜御医许浚《东医宝鉴》卷一《上气》再次引《得效方》快气汤[10]。

3.2 后世组方的变化

以《局方》和《得效方》之“快气汤”方为参考，后世组方变化主要体现在药物种类、药物剂量、制药方式和服药方法等4个方面。其中有变化不大者(可能亦为引用，但未直接注明出处)，如明·王玺《医林类证集要》卷三《气门》载：“快气汤，治一切气积，心腹胀满，胸膈噎塞，噫气吞酸，胃中痰逆呕吐，宿酒不解，可思饮食：砂仁四两，香附炒，一斤，甘草炙，二两，右为细末，每服三钱，食远盐汤点服或咀，每贴七钱，水二钟，姜三片，煎八分，食远温服。快气美食，温养脾胃。此方用姜煎，名小降气汤。[18]”清·沈金鳌《杂病源流犀烛》卷二《治诸气方十三》之“治上气方三”：“快气汤：香附三两五钱，砂仁八钱，炙甘草四钱，共末，每一钱，盐汤下。[19]”

亦有变化较为明显者，如明·朱橚《普济方》卷一百八十二《诸气门》：“木香快气散治胸膈不快：白豆蔻二两(去皮)，甘草五钱(炒)，缩砂仁四钱(去皮)，丁香四两，木香二两，青橘皮四两(去瓤)，附子(应是香附子)一斤(去毛)，厚朴(干炙)一斤，右为末，每服二钱，加生姜二片，盐少许，沸汤点服，不拘时候(其称“散”，实为药末点服)”[20]；明·武之望《济阳纲目》卷三十五《诸气》：“快气汤，治一切气疾，心腹胀满，胸膈噎塞，噫气吞酸，胃中痰逆呕吐，及宿酒不解，不思饮食：陈皮去白、香附子炒，各二钱，砂仁、桔梗、甘草各一钱，右入生姜三片，水煎服。[21]”

4 结语

快气汤组方简单，使用方便，其方中香附子行气宽中，缩砂仁温中行气化湿，甘草调和诸药，三药相配共奏理气畅中、和胃降逆之功。此方行之有效，流经海内外，在宋元时期诸多医籍中皆有记载，进而流传至黑水城地区，为当地医家所使用，亦被后世医家多加引用与加减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