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盲人考生的第二次高考

2020-08-20 07:44高伊琛南方周末实习生马雪迎罗逸凡
南方周末 2020-08-20
关键词:盲生盲校盲文

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南方周末实习生 马雪迎 罗逸凡

2020年高考成绩公布之后,昂子喻接受了十几次采访。受访者供图

《盲人大学生求职记》详见南周App

◉编者按

盲人普通高考进入第七年。

2014年,49岁的李金生完成了第一次盲人普通高考,语文0分,数学0分,外语8分,综合50分。2015年,8位盲人考生参加普通高考,7位被录取。此后几年,盲人考生人数始终维持在个位数,直到2019年达到10人。

这个数字在2020年腰斩,仅5人报名参加普通高考。

普通高考这条路好不容易打开了,为什么还那么少人参加?

需要厘清的是,2014年之后,视障人士参加高考有两个途径,除了普通高考,就是传统“单考单招”。后者能考的本科层次高等院校仅四所,但前者难度巨大,而考生只能“二选一”。敢选择普通高考的考生本就极少,他们希望藉此获得和普通大学生同等的就业机会。而2015年通过普通高考上大学的考生,在2019年遭遇的就业困境,冲击着考生的心理。

这条盲人争取正常升学和就业权的路,依然满布荆棘。

知道自己终将失明之后,昂子喻格外想记住父母的脸。随着时间流逝,具体的五官还是模糊不清了,脑海中只剩下轮廓。黑发中白发斑斑点点,是昂子喻最后能记清的父亲的样子。

视力是一点一点消失的。

小学时,昂子喻还可以自己阅读,把内容放大,一张A4纸能印上100个字。上了初中,医生就建议“不要用视力学习”了。到高中完全看不见了,只剩下光感,他把父亲画的几何图形刻进了脑子里,用想象来解决立体几何题。

父亲昂国银是高中数学老师,填报高考志愿时,昂子喻填上了好几个数学专业。

19岁的昂子喻是2020年的安徽盲人考生,这是他第二次高考。7月23日,高考成绩公布,635分,超过当地理科一本线120分,等于拿到了985高校入场券。

但昂家并未全然沉浸在喜悦之中。分数公布次日一早,父亲昂国银便跑去见招生组工作人员。昂子喻想去北京——那里基础设施完善,还有盲文图书馆,读公费师范生,未来到特教学校当老师。父亲来转达他的心愿。

之所以复读重来,就业本就是昂子喻重点考虑的因素。

影响他的是2019年高考前的一桩新闻。当时,首批盲人大学生,也是第一个求职的思政师范专业学生郑荣权,应聘南京市盲人学校高中政治教师岗位,笔试、面试成绩均排名第一,但卡在体检一关,就业遇阻。(详见《盲人大学生求职记》,2019年5月5日)

虽然郑荣权最终被录用,但一年过去,相关人事政策未有任何改变,盲人学生就业仍然“此路不通”。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中发现,郑荣权的求职经历对盲人学生群体造成的冲击不小。2020年,盲人普通高考第七年,使用盲文试卷参加普通高考的仅5名盲生,而2019年有10人。

这条争取正常升学和就业权的路满布荆棘。中国1700万盲人,设施匮乏、教育受限、政策壁垒,现实状况层层筛选,上大学的盲生,本已属百万里挑一。

“老师,不认命不对吗?”昂子喻的初中班主任梁丽丽记得,去年高考后,她被昂家请去当说客,饭桌上,昂子喻问了她这句话。

让孩子读书,读到哪算哪

昂子喻是被父母期待的孩子。昂国银与妻子喻进芳大学毕业的第二年就结婚了,两人是中学兼大学同学,都是师范生,都当了老师,他教高中数学,她教初中语文。婚后次年,昂子喻出生。

2004年,儿子三岁,昂国银发现他看东西有些对眼,到合肥当地医院看未果,又跑去北京检查。几番周折后确诊,昂子喻患有原发性视网膜色素变性,属于视网膜病变,情况罕见,且“无法根治”。

昂国银不愿相信。每年暑假,他都带着儿子去北京或上海,排队,挂专家号,求医。住地下室、小宾馆,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无处落脚。专家每周看诊一次,夜里12点就开始排队,他让昂子喻在房间待着别乱跑,自己出门排队,又放心不下,最后还是买了300块的“黄牛票”——一个号逐年涨到四五百。

去得多,医生认住了他们,到了2014年,终于开口劝了一句,“你不要每年都来了,两年来检查一次就可以。”

没有特效药,没法治疗,也不能动手术,昂国银托在国外的同学学生打听,也是同样答案。

慢慢的,也就接受了,求医之余,还是带着孩子去大城市转转,父子俩看过了圆明园、故宫、长城……趁着昂子喻有些视力,昂国银想,让这个世界在儿子心里留下些影子也好。

压力埋在心里,有时半夜突然醒了,“我想这个孩子将来怎么办,怎么自食其力?”这些痛苦,昂国银很少透露给孩子。

昂子喻还是悄悄发现了。“根据我的分析,每一个盲人的父母都经历好几个时期”,第一个是绝望期,大概会有好几个月。之后是疯狂求医期,直到再次绝望。“这个时期会持续很长,反正至少我是到13岁左右。”

还有死灰复燃期,“比如说我的父母找老师教我学盲文,让我去盲校。接受这个事实,然后寻求方法来解决问题。”

那些年还未有盲人普通高考,这对中学教师父母做出一个决定:让孩子继续读书,读到哪算哪。

上初中后,学习的转变来了。听从医生建议,“看”变成了“听”,父母念题,辅助学习。

在昂国银的描述中,这一过程轻描淡写。“我和他妈妈做老师,时间正好跟孩子一致,他放学我们也下班。别的家长坐在边上陪孩子写字,我们光陪着不行,还要督促他,解答他的疑问,大概就是这一点区别。”

在昂子喻仍有微弱视力的初中阶段,昂国银经常给他画一些简单的几何图形,“到高中以后我就完全看不见了,这些图形都刻在我的脑子里”。

也是在医生劝这对父子不要每年都去的2014年,全家人做了基因检查,想弄清楚这个病,能不能治,是遗传还是基因突变。结果,只有儿子的DNA片段上,有两个点发生了移位。

一年后,他们决定要二胎。“实际上还是担心昂子喻。我跟他妈妈都老了以后,这个孩子将来如果不能自食其力,没有一份固定收入做保障,怎么办?”

妹妹快五岁了,这对精力有限的父母,暂时请自己的父母帮忙带着。

客观上促进的融合教育

在合肥市第48中学上初中时,昂子喻已经是班上的“知名学霸”了。梁丽丽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其他同学都知道,有一个孩子他虽然看不见,但他很厉害。”

事实上,很长时间里,昂子喻并不觉得自己与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

只是在小学一二年级时,写作业比别人慢很多。喻进芳告诉他,视力不好,写字确实会慢,如果要达到和其他学生一样的学习程度,必须做出很多努力。

要求依旧严格,尤其是在父母擅长的语数两科,犯类似计算的基本错误,会被念叨很久。

喻进芳还要求他广泛阅读,扩展视野。他按国别、分作家,找经典文学奖作品读着。先是有声书,高中后接触听说机,机器以每分钟500字的速度朗读,阅读量“可能是爆发式的”。

昂家无形中促进了学生和学校双方的融合教育。从小学到高中,除高一在青岛盲校就读外,昂子喻上的都是普通学校,且是市重点。只在幼儿园和高三阶段,家长与校方签订过意外责任协议,承诺跌倒、摔伤等事故责任自负。

班上有昂子喻,老师们写板书时会读出声,讲书本外的例题,也先把题目念一遍。

昂子喻擅长数学,计算速度比别的同学快很多,物理化学也考过满分。他会主动帮同学解答学习问题,“让别人觉得,他们不是单一输出关爱,是相互帮助。”梁丽丽说。

彼时盲人高考尚处探索阶段,中考更没有专门通道。昂子喻跟其他学生一样参加学校考试,包括平时的数学小测验。

期中、期末考试,他的考场就是教务处隔壁一间办公室。为确保公平,学校安排了两名老师,一名协助读题,一名负责监考。

考英语格外辛苦。阅读理解题目涉及原文回溯,需要在某一段落寻找答案。为了公正,老师不会单独念对应的那个段落,“因为这就带有暗示性”。而是将整篇重读一遍,“一场考试,我们学校可能要派两到三个英语老师来,轮番上,一个人累了,换一个,不停这样读。”梁丽丽说。班上另一位因车祸截肢的同学,也获得了相应的融合教育。

随着昂子喻升学,这些教育方式也被复制到了他的高中学校。

昂子喻的成绩好,在全年级名列前茅。“实际上,(盲人中考渠道未通)这个分数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价值对吧?”梁丽丽说,“但为了保护孩子的自尊心和上进心,我们学校三年里,只要是统一的考试都这样安排。”

其实这个分数是有意义的。成绩本身为昂子喻建立了自信,也抚慰了昂国银的心。

昂国银没什么方法排解情绪,压抑着。“唯一的疏解就是我儿子的考试,考得还可以,其他人能对这个孩子另眼相看,比较敬佩。我心里要稍微好过一点。”

开家长会时,老师读到昂子喻的名次,昂国银感到某种扬眉吐气。

他生活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伴昂子喻。被问到自己的兴趣爱好时,他愣住了。他记不清楚,如果有空余时间,自己会喜欢做些什么。只有刚工作那两年,他会跟同事们聊一聊,出去转一转。

“我说,那咱们就再试一年”

2015年以前,昂国银都没有想清楚儿子的发展方向。

他教高中班,学生们高考完会来报喜。印象最深的是2010年,儿子还在上小学,“那一年,我自己的班上有四个考到六百多分的。”他记得清楚,四个学生分别上了华北电力大学、北京邮电大学、国防科技大学和华中科技大学。

昂国银喜忧参半。“看到学生们成长得很好,就在想我自己的孩子怎么办,不要说考这样的学校,能够给他机会参加普通高考就很好了。”

升学和就业,两条路都没打通。关于昂子喻的未来,夫妻俩一直“稀里糊涂”,“直到郑荣权他们出现了,我们才明确了”。

2015年,盲生首次大规模参加高考,并创造了较好的高考成绩——6个省、直辖市、自治区的8名盲生使用盲文试卷参加了普通高考,其中七人被普通高校录取,包括郑荣权。

昂子喻自己也打定了主意。“参加高考,跟正常人一起进入大学校门,然后和正常人一起从事他们从事的职业。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达到的目标。”

要参加高考必须学盲文。2015年高考合理便利政策正式颁布后,盲生可以使用盲文试卷,参加普通高考。

初二时,昂子喻曾找盲校老师学过基本的汉字,最后还是到青岛盲校攻克的。那是全国唯一的盲人普通高中,能上普通高中教材。郑荣权也曾入读。

青岛盲校学习节奏比普通学校稍慢,为了按照正常节奏备战高考,昂子喻只给自己一年时间学盲文,兼顾普高课程,“阿尔法α、贝塔β、伽马γ……”所有能想到的符号对应着盲文写法,记录在一张大纸上,加深记忆。

青岛盲校第一学期发下来高中三年全部教材,他经常周末下午一个人待在宿舍,抱着课本反复看。

2019年高考,他考了551分,比当地一本线高55分。这远不是他满意的分数。

此前,他只摸过一套盲卷,那是昂国银自制的。昂国银联系了2017年参加高考的安徽籍盲生王宠,在电话里询问每个科目每道题目的内容,摘录下来,重新打印,凑出完整试卷。

标准盲文纸比A4纸稍大一些,理综考试厚度“像一本书”。单面打印,点字板和点字笔作答,答题时间是正常考生的1.5倍。不熟悉盲文试卷,答题节奏受了影响。

昂子喻犹豫着,想要复读。昂国银瞒着他,填报了志愿。

那年,昂子喻被当地某一本学校录取,中医学专业本硕连读。通知书寄到家里一周,他没拆。

昂子喻找到了郑荣权。“他不想报那个专业,其中一个原因也是担心就业问题,没有办法保证自己将来顺利就业。他想报免费师范生,自带编制。”郑荣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郑荣权的就业解决了,他仍然关注视障群体的就业问题,“想往前推进一步,取得实质性的成绩太难了”。

梁丽丽当时同昂家父子吃了一顿饭,讨论此事,“很多人很委婉地对他说,做人要认命”。

而昂子喻问了她一句:“老师,不认命不对吗?”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地从他的话语和状态里感受到了悲伤。”梁丽丽原本是被昂子喻的父母喊来作“说客”的,家长希望他接受这次的录取结果。但听到那句话,梁丽丽改变了念头,“我说,那咱们就再试一年”。

“就业要靠媒体,靠舆论?”

盲人普通高考七年,考试热情在2019年达到高峰,考生10名。一年后,人数减半。

“这一年发生了两件事。一是郑荣权想去南京盲校当老师,所有考试都通过,被体检这一关卡住了。另一个是王香君,报考安徽省特教学校音乐教师岗位,也卡在这。”昂子喻说。

所有盲生都在关注他们的经历,因为每个人只能选一条考试道路:普通高考,或单考单招。

网友“馒头”在公众号“金盲杖自立生活”下留言,道明了一种顾虑:“盲人能参加普通高考这当然是进步。可是然后呢? 就业怎么办?如果不是媒体报道,那位青岛盲校的学长,能在南京盲校当老师吗?难道我们以后的就业就要靠媒体,就要靠舆论?”

“馒头”想学音乐,但不敢冒险,“因为没有保障”。

不同选择,意味着不同难度的生活。出于稳妥考量,大部分盲生选择做推拿。滨州医学院五年制中医学专业应届毕业生宋普桥就是一个,他的综合测评排名班级前三,课程平均分88分,是学校2020届优秀毕业生。

但他如果将“全盲”两个字写进简历,通常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宋普桥从过完年就开始准备,参加了很多求职培训,推拿师、教师和语音软件体验师岗位都投过简历,平均每周面试两三次,结果并不理想,“目前适合我的只有一个淘宝客服(岗位),我没去。”

保底工作是做推拿师傅。大三大四的寒暑假,宋普桥都在按摩店打工,每晚干到十一二点,一小时挣三四十块。

“那种就是纯劳动。”宋普桥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现在还会背各种病的体征什么的,如果去按摩店去个两年三年,肯定就不会背了,用不着。”在求职季,他仍抽时间补西医课程,约上英语网课,他在意自己的成长性。

16级学生宋宁宁裸眼视力0.02,读的是综合性大学,学的是宋普桥梦寐以求的心理学。她在广西参加教师资格证考试,笔试与面试都过了,回老家重庆认证时,被通知视力不符合体检标准,资格认定受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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