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的尺

2020-08-20 08:00周加军
广州文艺 2020年8期
关键词:安子车间主任切刀

周加军

1

余全顺在重症病房里醒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手以后还能不能干活?这也是余全顺三十六个小时之内说的唯一一句话。余全顺的这句话是对着自己裹在白纱布里看不见的右手掌,对着一旁站着的一群白衣天使说的。护士们觉得余全顺问的这个问题十分幼稚可笑,就安慰余全顺说,现在想的不是工作,而是安心养病,至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不是取决于医院的治疗水平,而是取决于病人的个人心态。懂吗?

余全顺当然懂。他何尝不想安心养病不去想其他问题,但是他做不到。余全顺现在不仅要想许多老问题,还想许多新问题,这些问题都是他过去想都没想过的问题。余全顺怀疑这些问题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

护士走了又来,来了又走。余全顺突然发现护士们的面孔如此一致,罩在蓝色口罩下的那些脸总是无惊无喜波澜不惊。更令余全顺惊讶的是护士们说的话竟然一模一样,让余全顺不要想其他问题,只需安心养病。

余全顺对护士强加的新称呼十分不满,受伤的仅是一根大拇指,病毒细胞还没有占据全身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完全病人?余全顺认为护士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余全顺对贴在床头柜上的标签更加不满,上面写着“重症36号床位”。护士会喊“36号床位病人换药了”。余全顺想跟护士商量能不能不要这样称呼。余全顺想让护士直呼其名。

余全顺终于逮住机会向一个胖护士提意见。胖护士刚把一瓶红色的药液挂上,余全顺就把长久的疑问像一枚炮弹扔出来。大白天胖护士被一个活人的声音吓得一跳,立即端起权威架势对余全顺大声呵斥,凡到我们医院来的人,不管他哪里出了毛病,一律統称为病人,这是规定。余全顺再要分辩,护士就以警告的口吻告诉他,不要想任何问题,安心养病,争取早日走出重症病房。余全顺最怕自己一不小心得罪了护士,害怕她们拒绝在监护记录上签字,她们不签字,就等于不说他好话,不说好话就等于他的病情依然严重,病情依然严重就等于他走不出重症病房。待重症病房一天,那要花多少钱啊!余全顺算的是这个账。每次,一想还要在病房里待很久,余全顺就感到身上哪里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很疼。

2

出事那天,安子看到师傅坐在一堆钢块上,师傅喜欢用屁股压一压要干的活,师傅称之为“压活”。师傅说,压一压活,活就会听你的话。干活前,师傅照例要抽一根“老烟”。师傅说,香烟能提神,抽一根能保证你几个小时不走神。那种烟他也给师傅买过,黑乎乎的像煤块躺在厂里小卖部的玻璃柜子里,五块钱一包十几年没涨过,师傅抽了几十年没换过。他看到师傅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拿到嘴上猛抽一口,大拇指快活得摇动起来,像一面小红旗。师傅经常在他干得不错的时候向他摇动那根大拇指。抽完烟,师傅拍拍屁股从钢块堆上下来,差点被一个钢块绊倒,他突然发现师傅的身手大不如从前,看得出师傅的身子骨在渐渐老化。他看到师傅弓着腰搬起一块钢块,师傅的腰像打摆子一样摆动不已。他就想跑过去帮忙,忽然想起了师傅一再告诫的话,运转的车床就是阵地,即使天塌下来也不能离开自己的阵地,那样极其危险。师傅的告诫不是危言耸听。有一次,他亲眼看到一台空转的车床引发大面积电火,一半厂房被烧毁。师傅虽然很吃力,还是把铁块搬到车床台座上。师傅站在不同角度打量那个钢块,师傅眯缝着眼睛就像木匠吊线。他知道师傅在考虑把钢块切成什么形状。师傅不安地走过来走过去。使他吃惊的是师傅并没有拿钢尺丈量,而是用大拇指一截一截丈量。他就想师傅常用的钢尺哪去了?他祈祷师傅不要把手抽出来,前面就是切刀,电动机在轰鸣,机床在快速地飞转,他只见一道道白光像鱼肚子一样在面前翻滚,根本看不见切刀在哪里。师傅的一声惨叫与切刀完全吻合。

他问师傅疼不疼。师傅说,一点不疼,就觉被小虫子咬了一下,一点没感觉。他想师傅确实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疼晕过去了。他帮师傅回忆。听到师傅一声惨叫,他丢下了运转的车床跑过来。他发现师傅被切刀弹回来了,血从手上汩汩流出来,就像地上不断冒出水来的泉眼。他循着血流的方向,发现师傅的右手掌被切掉了一半。

师傅说抢救及时。命大。

事后,一些人把安子围在中央,争相问当时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安子本想在这件事上采取不合作态度,或者保持中立:一方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工友,另一方是对他有恩的师傅,这种事又发生在师傅身上,作为徒弟怎么好意思对自己的师傅评头论足?这跟忘恩负义又有什么区别?安子本想对此事守口如瓶,把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永远烂在肚子里,以保全师傅的名声。

第一个来医院看师傅的人是安子。

师傅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倾诉者,对他说,待这里一天就感觉心里疼得比丢了大拇指还要疼。他知道师傅为什么心疼,就安慰说,不管待在这里多长时间,也不花你一分钱,花的都是老板的钱。师傅不同意他的观点。师傅的观点有点出人意料,老板的钱也是钱,省下来一分钱都是好的。他就生气,说,帮老板省钱干吗,能多发给工人福利?能把钱用在车床改良上?还是用在技术改造上?他还想说,老板们只会把节省下来的钱用来花天酒地,但是他说了一半突然发现师傅的眼神不对了,就不敢说了。他到底还是怕师傅的眼神。

争论归争论,师徒之间更亲密了。他看准护士查完房离开就偷溜进来。这是重症病房,闲人莫入不说,他手里的东西更不准出现在这里。师傅看他手里的东西滑下来,真想把他轰走。他说也没买啥,烟给师傅提神抽,酒给师傅解乏喝。师傅就说,看我抽过这么高档的烟?喝过这么高档的酒?我喜欢的是厂里小卖部玻璃柜子里的“老烟”,木头货架上的北京二锅头。

3

十几年前,小安子还不满十六岁,辍学两三年后,辗转来到了城里,正逢铸铁厂招工,他在登记处的表格上填写了自己的信息,就进来了。刚进厂小安子连一个学徒都不是,干最低等的活,拿最低等的工资。有人就问小安子想不想干体面的活?小安子说想。又问想不想拿高工资?小安子说想。又想干体面活又想拿高工资就去学一门技术啊。小安子不知道跟谁学也不知道学什么技术。有人就启发他,你看人家余师傅干的活多体面,拿的工资多么高。小安子知道余师傅的手艺在全厂数一数二,小安子也知道余师傅为人高冷,让人难亲近。小安子非常想跟余师傅学车床手艺。有一次,小安子向余师傅表达拜师学徒的愿望。余师傅手夹一根烟,坐在一堆钢块上,手指一直弹烧卷了的烟蒂,连看小安子一眼都不看,小安子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就打退堂鼓。有人就说拜师哪那么容易。有人告诉他怎么拜师。又告诉他余师傅是一个最孝顺的人,实在不行就去求他的爹余老爹。

小安子提着酒和烟进了余老爹家。

开门的正是余老爹,一脸疑惑地看着小安子。小安子说我是余师傅的徒弟。他把烟酒放在楝树下面的石桌上,说师傅这一阵没空回来,托我送来的。余老爹夸自己的儿子孝顺即使忙也不忘他。小安子说有什么困难尽管说。余老爹说如今不比从前有得吃有得喝。小安子问从前什么样子。余老爹说从前吃上顿没下顿。小安子说那是解放前。余老爹说解放后有一阵子比解放前强不了多少。小安子请余老爹讲一讲师傅小的时候。余老爹说,你师傅小时候比你还苦,很早就没了娘,又经常生病人长得又瘦又小,差点活不长。小安子说后来呢?后来?余老爹说,后来嘛,他就活下来了,还上了学,进了厂,学了车床。

小安子抓住这个话题,赶紧说,余老爹,其实余师傅还没有收我做徒弟,我是来求您的……余老爹“哦”了一声,又摇摇头。小安子急了,只好唱苦情戏,说自己十四岁就不上学了,不上学的原因不是自己不想上学,而是父亲给他找了一个后妈,后妈又给他生了一个小弟,有了小弟,后妈就拿他不当回事了,冬天不给他做棉鞋穿,他坐在冰冷的教室里想的不是学习而是自己的脚哪去了。父亲管不了后妈。后妈越发变本加厉,她骂小安子是“小枪毙”“小砍头”,以及比这些更难听的话。后妈怂恿父亲赶紧把小安子送走,否则也会学村里那些浪荡子。小安子没等父亲把他送走自己就偷跑了出来。

余老爹动容了,叹息一声,我给你说看看,然后说儿子的师傅也是一个怪人。余老爹说,儿子没进厂之前跟他在窑厂里打砖坯。有一天,儿子突然说,一天到晚跟泥巴打交道没出息。余老爹就问儿子不跟泥巴打交道想干什么。儿子就说进厂当工人。你以为进厂当工人好当?余老爹说,儿子进厂开始干的是打杂活,一天到晚累死累活还拿不了多少工资。我看他一天到晚那个样子就心疼说,要不回来继续打砖坯?他呸呸呸连吐三口唾沫说,就是累死也不回去。他脾气犟。不听。说,不能让人家看笑话,再怎么也要混一个名堂出来。他拜师了。拜的是徐麻子。很奇怪徐麻子怎么会收他为徒。徐麻子培养他细心让他每天从不同角度瞧钢块三个月;徐麻子培养他耐心让他每天搬钢块三个月;徐麻子培养他定力让他站着看车床三个月。以为他吃不消没想到他坚持下来了。跟着徐麻子学三年他的水平超过了徐麻子。出师时徐麻子送他一把钢尺,拍他的肩膀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徐麻子没有饿死,被车床的切刀铡死,身首两处。徐麻子的死对我儿子触动很大,他说,车床太危险了,他以后绝不会收徒。

后来,师傅对安子说,你以为我真会听我父亲的话?父亲知道我做事有主见,才不会干涉我,我收你为徒是怕你也跟那些浪荡子鬼混,我身边已经有几个“进去”了。

4

师傅出事以后,安子突然发现自己周围热心人增多了,关于师傅如何出事的版本也增多了。有人说师傅当时喝了酒,有人说是在抽烟迷了眼,有人说师傅跟切刀斗气。他们就跑过来问安子你师傅当时跟谁喝酒,甚至问喝的是什么酒,喝了多少酒。安子对此表示十分难过。师傅在厂里工作都近三十年了,怎么不知道厂里的规定?厂里明文规定不准上班时间喝酒,再说师傅如果喝酒肯定有自己在场,师傅从来不会一个人喝酒。师傅抽烟在厂里是出名的凶,这几年安子发现师傅每次抽烟都咳嗽得要命。安子就会心疼地劝说师傅不要抽了,师傅每次都说抽完这根烟就戒烟。出事那天师傅确实在抽烟,但是师傅是抽完烟后才去车床的,但是迷住眼这个说法显然站不住脚,如果师傅的眼睛真被烟迷住了,怎么会看到当时自己的衬衫纽扣没纽?师傅训斥他要么脱去衬衫,要么把纽子扣起来,才去搬钢块的,师傅不会眯着眼睛站在车床边,师傅一再告诫自己在车床上脑子一定要清楚。说师傅跟切刀斗气,这话根本是没脑子人说的,师傅为什么要跟切刀斗气?师傅难道不知道皮肉敌不过锋利的切刀?安子曾听师傅说过除了父母以外他跟切刀最亲,师傅说切刀就是衣食父母。不工作的时候,师傅会用黄油把切刀擦得通亮,然后用锡箔纸仔细裹起来。安子好奇,问过师傅为什么这样做,再说切刀用过一段时间总要换新的。师傅说切刀跟人一样也是有感情的,你对它好,它也会对你好。安子经常听师傅在开机前对切刀,说,切刀啊,我余全顺全靠着你了,我老了,你可不能老啊。有次下班,安子路过师傅车床那里,看到师傅一边检查加工过的钢块,一边说今天不错呢,比昨天多加工了三块呢,就见师傅边往切刀上抹黄油,边说,切刀啊,你今天干得可不错啊,明天再努力一点啊,看来我余全顺没有白对你好啊!

安子本不想跟人打架,还是忍不住跟人打了一架。他明知道打架解决不了问题,但是有些事不打一架根本无法解决。

跟安子打架的人是朱得富。安子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朱得富打架。朱得富以前跟安子同是第三车间的铸件工。他干活的时候喜欢在安子面前哼黄色小调子。有一次,安子实在不想听,就说要哼回家去哼。结果朱得富就跟安子吵起来了。当时师傅也在场,师傅就说有什么事情等下班再说。朱得富就冲着师傅嚷,你算老几,也敢来教训人。就见师傅搬起一块钢块砸在地上,说,朱得富,你不要在我面前猖狂,你回去问问你父亲,看看他跟我这样嚷过没有?朱得富的父亲在厂里没有退休之前可以说是师傅最好的朋友。没想到朱得富不领情,由此事引申出许多事,说当年就因为师傅从中说了坏话他父亲才没当上车间主任。师傅说这是哪壶不对哪壶开,你回去问问你父亲,我当时投没投他的票?你父亲是高票当上车间主任的,但是你父亲主动让贤,让给了一个年轻人,你的父亲的行为一时成為厂里的美谈,现在厂里很多老人还记得这件事,不信你去问问他们到底有没有这事?其实是朱得富自己想当车间主任,然而第三车间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朱得富想当车间主任根本轮不上。几次三番朱得富没当上车间主任,朱得富就把气撒在师傅身上,说师傅背地捣他的鬼,联合那些老人阻拦他当车间主任。后来,朱得富带着仇恨被调出了第三车间。安子以为自己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跟朱得富有什么瓜葛。师傅出事后,安子突然发现朱得富老在他的眼前晃,像一个苍蝇赶不走。安子看到朱得富那种得意洋洋幸灾乐祸的样子,猜想关于师傅那些传言肯定是朱得富这个煽风点火的人撒播出去的,就恨不得上去痛揍他一顿。

朱得富还是让安子抓住了把柄。

在厂里保卫室,大胡子保卫科长斥责他们为什么打架,难道不知道打架会被开除的规定。保卫科长问安子为什么打朱得富。安子说你问朱得富本人。保卫科长就问朱得富安子为什么打你。朱得富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保卫科长急了,你们再这样干脆直接把你們送派出所。朱得富才支支吾吾说自己只不过随便说着玩而已。安子说,你那是随便说着玩的吗?

事情经过是这样:中午下班,安子路过朱得富的车间,看到朱得富嘴叼着烟,脚敲在车床台座上,向面前一群人宣讲。安子就躲在窗口底下,看看朱得富到底说什么。朱得富说,你们知道吗?余全顺为什么会被铡掉一根指头,而不是一条膀子?他外边的洞大呢,他包养了一个小寡妇,他得有钱养人家啊。但是,你们知道吗?他哪有钱养人家,他眼看就要退休了,就想到这一招,无非想要一些工伤费吧。你们想过没有,余全顺都是有近三十年工龄的老工人了,三十年都没有出过一件工伤事故,退休前忽然出这样事故,你们想过没有……

安子冲进去只用一拳就封住了朱得富的嘴。

5

来跟余师傅谈判的是车间主任。车间主任从老板那里接过委托,感到很为难。老板说,我是看得起你才找你的,你代表的不是你自己而是代表我,代表整个厂里,你不用怕,有我有全厂给你撑腰。

车间主任见到余全顺搓着手说,余师傅对不住啊,我不想来,他们偏要我来,你也知道我嘴很笨,万一说了不对的话,或者得罪你的话请你多原谅啊。

车间主任是余师傅见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厂里人。出事这十几天,余师傅见到最多的人是护士,其次是安子,虽然每次安子来带给余师傅不同的消息,但是余师傅因为没有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总觉得有点遗憾,以至于觉得这些消息不真实。

上次,安子来,带给余师傅一块牛扒。余师傅用左手撕吃了牛扒,问有没有什么新消息。安子就说厂里正在商量赔偿的事情。余师傅料想厂里一定会赔偿,但是没想到事情这么快,感觉自己渐渐被厂里抛弃了,几天都闷闷不乐。

车间主任跟余师傅套近乎,他说,我刚进厂的时候,您就是厂里的老资格了,您那手艺更没得说的,谁不知道您的铸件手艺在全厂里一流。您虽然没有直接做过我师傅,但是我经常受到您的亲身点拨和教诲。我被推选为车间主任人选更是得到您的鼎力相助,是您那宝贵的一票才使我最终当上了车间主任,您就是我的恩人,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车间主任再要说什么,余师傅就摆摆手说,都是过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它干吗,就问车间主任来是不是为了赔偿的事。

车间主任再次搓了搓手,下定决心说,既然您都知道了,我就打开天窗跟您说亮话吧,是老板让我来跟您谈赔偿的事。

听了车间主任的话,余师傅沉默不语起来。此时,他想到了自己的师傅。那时,厂里还是集体企业的时候,师傅出事的也是这个时候。师傅出事后的第一时间副厂长赶到了现场开始了善后和慰问工作。厂长出差中途听到这个噩耗,立即中断出差赶回来。事情处理结果令各方满意。师傅结婚多年没有子嗣,厂里就安排师娘进了另一家社办厂。师傅的父母由厂里负责养老送终。师傅的父母感恩不尽说,没想到是自己儿子过错导致工伤事故,厂里居然把责任大包大揽过去。

车间主任以为余师傅不愿意接受调解,就安慰说,事情不该来的但是来了,既然来了就应该勇敢面对。

车间主任的话,尤其“勇敢”字眼着实刺激了余师傅。于是,余师傅说,我什么时候不勇敢了?厂里改革由集体企业变成私人企业,就有人觉得一夜回到了解放前,他们一时感情上过不去,趴在车床上哭,蹲在墙脚根哭,甚至跑到厂部去闹,说,自己在厂里辛辛苦苦几十年,到头来厂里忽然不要自己了。我愣着没哭一声。他们问我为什么没有哭,我说你们没有经历过艰苦岁月,假如经历过艰苦岁月你们连哭的机会都没有。你难道说我不勇敢?再说,厂里转变成私人企业以后,像我这样有一技之长的人都跳槽了。他们对我说既然已经是私人企业了,为什么不跑到工资更高的私人企业去呢。他们跳槽到苏南,甚至远远到深圳广州去。再见面的时候,他们已经腰缠万贯了,有的已经自己办了厂。他们就问我当时为什么不走,我说我也想走啊,但是我走了,却带不走对厂里的感情。他们就说我傻。你说我勇敢不勇敢?改制留下来的人除了我,有的当上了车间主任,有的当上了生产厂长,就我一个还是普通的工人。有人问我你难道不羡慕吗?我说羡慕什么啊?就像我加工的钢块一样,起初大家都是钢块,但由于加工要求不同,有的钢块要加工成长方形,有的要加工成正方形,就我仍然还是加工成块形,其实我也想改变一下自己,但是总要按照需要和规定来,我不知道插队,也没人让我插队,我觉得做一个普通工人没有什么不好。你说我难道不勇敢吗?

余师傅的一席话说得车间主任直搓手,那是!那是!您说得全对。但是,我是奉老板命来的。您已经这个样子了,我想您再回到车床上去是不大可能了,而且您眼看就要退休了,您何必不趁这个时候为退休以后想一想,您退休后生活怎么办?

你是不是嫌我老了?趁这个时候,把我撵出去?余师傅说这话的时候眼前浮出了许多过往的安全事故,那些无数个当事人,因为出了安全事故都被厂里无情地赶了出去,因为厂里怕这些人留下来会给其他人树立不好的榜样,带来不好的影响。想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声。

车间主任听到余师傅长叹一声,以为他突然想表白了,就问余师傅您同意了?再想说,具体的赔偿事宜。余师傅打断了他的思路,说,你回去跟老板说,就说余师傅不要赔偿,余师傅只想把剩下几年干完就退休。

车间主任哭着离开了医院。

6

来接余全顺出院的人是安子。安子抱怨余全顺不应该要那么点赔偿。余全顺对安子说,难道连你都认为师傅干不动了?何况我自己也有过错,我用少的赔偿换取余下的几年时间难道吃亏了?安子搞不懂师傅为什么这样做。

在路上,余全顺问安子记不记得刚拜师那阵子。安子说怎么不记得?安子说,那时候,他的脑子里根本没有角度的概念。余全顺说你脑子里不是没有角度概念,而是棱角太多。安子忽然记得师傅说过,做人不能没有棱角,但是棱角太多也不好。

安子清楚地记得余全顺曾对他说过,角度知识对于车床工很重用。为了让安子有直观的概念,余全顺采用现场教学方式,用两把钢尺在地上摆出不同角度告诉他这是有形的角度。余全顺又用手指著面前的车床眯缝着眼睛说在这个角度你只能看到台座而看不到切刀,余全顺又换了一个位置仍旧眯缝着眼睛,让安子再看面前的车床问能看到什么,安子说只看到切刀而看不到台座。安子学着余全顺的样子站在不同的角度看车床和切刀,每次看到结果都不同。安子就问余全顺是怎么回事。余全顺就说这是不同角度造成的不同结果。余全顺乘机告诫他要想成为一个合格的铸件工必须既要掌握有形的角度又要掌握无形的角度。起初,安子对余全顺说的话总是似懂非懂。后来,安子跟着余全顺一边学一边琢磨就慢慢懂了。

安子和余全顺在同一个车间同一个工区,这是余全顺的主意。有一次,车间进行大调整,安子被调出余全顺所在的工区,余全顺几天不舒服,就去找车间主任要求把安子重新调回来。车间主任起初不同意。余全顺就钉着车间主任闹。车间主任被余全顺闹急了,又不敢得罪余全顺,因为车间主任知道余全顺这样的老资格就是老板见着也要让三分。于是,车间主任就跟余全顺商量,余师傅你总得给我一个台阶下吧,否则我出尔反尔怎么能服众。余全顺真找到了一个理由,余全顺说我的徒弟我要把他留在身边全程指导,他还没有达到出师的程度。那是安子听过余全顺说过的一句最假的假话,因为安子早于一年前就出师了。安子还记得出师那天余全顺郑重其事地拿出一把钢尺交给他,说,师徒一场留作一个纪念吧。后来,安子知道那是余全顺的师傅送给余全顺的唯一纪念物。有一天,安子陪余全顺喝酒,看余全顺喝得有点微醉,安子就问余全顺为什么要冒着跟车间主任翻脸的危险也要把他留在身边?余全顺刚喝完一碗米酒,两只眼睛眯起来像一条红线虫,看了安子一眼说,你是余全顺的唯一的徒弟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调到哪里我都不放心,只有你在我眼前,我才看着舒服。

在安子的车床角度朝余全顺的车床角度看,安子发现两个车床在一条直线上,是一个平角。在余全顺的车床那边朝安子的车床这边看,安子发现两个车床并不在一条直线上,是一个小于平角的角。安子知道之所以出现这样的误差是因为所处的角度不同。有一次,安子跑过来要跟余全顺换车床。余全顺说干得好好的干吗要换。安子就说余全顺的车床老了。余全顺当然知道安子的真实想法。安子的车床是一台新车床。在同样工作时间内生产同样的产品,新车床的产量要比老车床的产量多得多,在计件取酬的规则下,所拿的工资也多得多。余全顺跟安子不调换车床的另一个理由是:师傅不是不愿意换,而是师傅在这个车床上工作将近三十年了,车床看着师傅变老,师傅也看着车床变老,彼此都有感情了,彼此都离不开了。安子认为这是余全顺说的又一句假话。安子清楚记得有一天晚上,工资刚发到手,余全顺就来找他。余全顺一见到安子就扬着手里一沓钞票,说,跟师傅喝酒去,师傅请客。那次,余全顺一边跟安子喝酒,一边抱怨拿到手的工资太少了,快要养不活家了。安子从来没有看到余全顺喝那么多酒,余全顺抱着空酒瓶还要喝酒。后来,余全顺抱着空酒瓶在地上打滚打呼噜。地上太寒湿。空酒瓶更寒湿。安子把余全顺手里的空酒瓶拿下来,想让余全顺好好睡一觉。余全顺死死搂着空酒瓶说胡话,不要拿走我的命根子,一家人全靠着它养家糊口。安子就想余全顺既然生活压力那么大为什么不跟他换新车床。

余全顺说,出了这事不能说我没过错,我过错在于那天不应该老想着师傅,那天是我师傅徐麻子去世二十五周年的纪念日,往年我都给他上香上供,今年我居然忘了,师傅一定要责怪我了。我把钢块搬上台座上,突然记得我出师时师傅送给我一把钢尺说过的话,他说的话是,一把尺子能衡量钢块的大小,一把尺子也能衡量一个人的一生长度,要知道尺子能衡量物体的长度,还要知道怎么量物体的长度,横着量,竖着量,斜着量,多角度,全方位量,量出来的结果总是不同。

安子突然发现余全顺自从把钢尺给他以后,再也没拿尺子量过钢块。

责任编辑:朱亚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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