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如梦

2021-06-06 06:03王善常
短篇小说 2021年10期
关键词:保温板欧陆

◎王善常

安子他们进到欧陆华城时,架子工已经把脚手架搭完了,他们上手就可以干,不用等。

安子他们干的活儿是外墙保温,就是给楼房贴上一层保温板,这就像给楼房穿上了棉袄棉裤一样,冬天的时候能减少热量散失。其实这活儿是这几年刚兴起来的,以前没有,以前建楼都不兴这个,尤其是住宅楼,抹完灰,刷个涂料就算完事,高级点的顶多是贴个瓷砖,或挂几面人造大理石。现在不行了,现在北方新盖的楼都要做外墙保温,不做不行,这是规定。别说新楼了,就是那些老楼,现在也在逐步地做,这叫旧楼改造,国家每年都拨下来不少钱,不单是为了好看,更主要的是为了节约能源。欧陆华城就是这样的旧楼。

欧陆华城总共十二栋楼,都是七层,二十年前建的。刚建成那几年,欧陆华城可了不得,属于高档小区,住的人也必须是高档的,平常人住不进来。这儿不但位置好,在市中心,而且呢,楼建得也漂亮,楼顶是欧式的,溜尖,猛一看,跟欧洲的教堂差不许多。小区的大门更带劲儿,是仿照巴黎的凯旋门造的,又高又大,威风得很,乡下人一靠近,胆子就会小一圈。

进了大门,迎面是个大水池子,水池子当中站着个外国女人,三米多高,石头做的,黑白都光着。这女人肩上扛个水瓶子,细脖大肚,口朝下。欧陆华城刚建成头两年,这个瓶子成天成宿往下倒水,都倒进了水池子里。水池子里当时还养了不少红鲤鱼,隔三岔五就会蹦出水面一条,红光一闪,那可真是带劲儿。

但后来就没有水了,多大的瓶子抗她这么倒?早没了。瓶子里的水倒没了,池子里的水也就都干了,现在池子里半条鱼都没有,只堆着一垛垛白色的保温板,是前两天刚拉来的,准备做外墙保温用。

安子他们一进凯旋门,就看见了这个裸体女人冷不丁就被镇住了。他们好歹在城里也闯荡好些年了,可在哪儿都没见过这么雷人的塑像,这个欧陆华城可真够狠的。于是呢,有的人就边走边扭着脖子看,有胆子壮的呢,干脆就走近了,站在池子边仰头看。他们的表情又痴呆又贪婪,就像要饭花子看到了一大盆红烧肉似的。他们这样失态,让欧陆华城的住户很是鄙视,不单是鄙视,简直就有些恼怒了。就好像这些民工不是在瞅塑像,而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的女人一样。一帮屯二迷糊,一群山炮,他们在心里骂了那么一句。他们都是有修养的人,骂人都在心里骂。

安子也看见了那个雕像,他只看了一眼,心跳就快了不少,脸呢,也热了不少。他马上就把目光挪开,就像被烫了一下似的。这城里人是咋想的?怎么弄个不穿衣服的女人站这儿了呢?这多让人难堪。安子虽然还想看那么一眼,但他管住了自己,使劲让眼睛往别处看,脚步呢,也加快了不少,那样子就像是逃跑一样,就像那个女人会撂下瓶子追他一样。

安子他们一共七八十人,都是农村来的,废话,市里人没人干出力活儿,出力活儿都是农民干,要不咋叫个农民工呢。就拿安子来说吧,他就是个地道的农民工,他虽然家里也有几亩地,但要指着种地挣那几个钱,他得打一辈子光棍。

安子今年可不小了,已经二十三了,都是大小伙子了。这个岁数,在农村都该结婚了,要是还不结婚,整不好就得变成个光棍。他们那儿光棍可真多啊,他有个哥就是光棍,他哥都快四十了,愣是没找到媳妇。

过去农村不愁找不到媳妇,现在不行了,现在农村的女人照过去比好像缺了不少,不少年轻女人都奔城里去了,除了那些长相一般的女人,谁还会在农村找对象呢?所以呢,安子他们村里就有了不少光棍,要是仔细一数,都能吓人一跳,不知不觉中,他们村的光棍已经两位数了。安子决定来城里打工,在城里赚钱多,踏踏实实干几年,攒点钱,说不上回去就能说个媳妇。没钱是不行,这些年农村的男青年出来不少,都为挣钱,挣完钱都为说媳妇。

哪个男人不想说媳妇呢?

材料事先都拉来了,也就是保温板、粘板胶、抹面胶、网格布和其他的一些小玩意,比如,竹签子、胀钉之类的,这些材料都堆在那个水池里,再就是水池子周围的小区通道边。工长简短地说了几句,具体就是一人两块跳板,自己返跳,从底粘到顶,再刮下来。

另外呢,他又例行强调了两条,一是要保证质量,这个小区不是一般小区,都是人精,一百双眼睛盯着呢,比监理还挑剔,可不能糊弄,胶要打八点,窗口要挂反包网,每块板上至少打两个胀钉。二呢,就是注意安全,上跳后要系安全带,返跳板时也不能摘钩,安全帽也必须一直戴着,安全员说不上啥时候就来。

他刚说完,大工们就开始抢活儿了。怎么抢法呢?就是抢好干的工作面,都愿意干阳台和大山,谁抢到了谁合适。阳台就一个面,窗子大,粘板面积小;大山呢,就是一面大死墙,一个劲粘就行,板都不用锯拉。

安子干的是凹空,凹空就是两个阳台中间那一块儿,包括两个阳台的侧帮,虽然也有两个窗子,但窗子要小一些。凹空三面都要粘保温板,面积大,而且有两个阴角,麻烦不少,所以呢,一般人都躲着这地方。但安子每次干活都选凹空,是他自己选的,不是他抢不过别人,是他不想抢。安子可是个好人,他想,都抢好活儿干,不好干的给谁?没人干不好干的,工长不为难吗?这帮人可真是的,咋就不知道替人家工长想一想呢?工长也不容易,上面还有老板。

安子就看见过工长被上面的老板骂,他连屁都不敢放一声,那么大个人,也算有头有脸的,硬挺着挨骂,多不容易。

大工伸手前,小工已经把料都备好了,一个大工两三捆板,四五桶粘板胶,还有一小卷网格布,一小把竹签子,都放在了大工身后,伸手就能够到。

粘板的第一步先不上跳,要先撂底,撂底可有讲究,必须平,要是底没撂平,往上粘板时就层层不平。安子干活儿可是把好手,他不着忙,不着慌,一步是一步,先用水平尺超了那么一下,定了两个点,又让伺候他的小工帮忙扯着线,用墨斗子弹了一道黑线,然后他才开始按着线粘板。粘板要先往板上打胶,规定是一块板打八点胶,每个胶点要有碗口那么大,胶打少了就粘不牢,往后就容易脱落。但只有安子打八点,别人都打六点,甚至有些大工会偷偷地打五点、四点。胶打得少,活儿干得就能快点,就能轻巧点,干啥活儿都有偷懒的技巧。

安子干活太实在,所以呢,就没有小工愿意伺候他,他总打那么多胶,小工一天要多挨多少累?有时伺候安子的小工就埋怨安子,说,你不能少打点胶吗?安子说,那是糊弄人,以后要掉下来可咋整?气得小工只能干瞪眼。

撂完了底,又粘了三层板,够不着了,于是呢,安子就上跳了。安子干的是两节跳,每节跳上铺着两块跳板,两节跳就是四块跳板,这四块跳板粘板时他要一层层倒到七楼顶,然后呢,刮抹面胶的时候,再一层层返下来。跳板都是厚铁皮压成的,三十厘米宽,两米半长,一块咋说也有四五十斤。

上了跳,小工再上料就必须用滑子了,大工往上倒一步跳板,就把滑子随手往上提一步,然后呢,就挂在自己头顶的横杆上。滑子的凹槽里挂着一条长绳子,上料时小工拽着绳子的一头,往下那么一拉,一拉,吊在另一头的料就上去了。每次用滑子上料,安子都会放下手里的活儿,在上面帮着拉那么几下绳子,别小看拉那么几下,小工可省了不少劲儿,尤其是楼层高时。安子知道小工跟着他多挨了不少累,他心里有数。

干到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安子已经粘到三楼了,其他大工也都粘到三楼了。粘阳台的大工眼睛一直瞄着凹空,一直跟着凹空的速度,不快一步也不慢一步。他们尖着呢。

正是三伏天,天热得实在不像个话。头上一片云都没有,白茫茫的,像无影灯下病人的皮肤。太阳不是很大,不敢睁眼去看,敌敌畏一样毒。它似乎在缓慢地转动着,每转动一圈,就射出无数支牛毛样的毒针,扎在安子的皮肤上,像被蜂子蜇了一样疼。凹空里连头发丝粗细的风都没有,空气都是黏稠的,那感觉就像融化的沥青。

安子机械地干着活,身上像箍了一层湿热的黏泥,连喘口气都很费劲儿。用锯拉保温板时,保温板的碎末被热气托起来,落在他汗湿的脸上,痒痒的,那感觉就像有许多小虫在爬来爬去。头发里都是汗,安全帽一点都不透风,还不敢摘下来,不戴安全帽罚款一百。

保温板是白色的,贴在墙上像镜子,不断地把阳光和热量反射到安子的脸上、身上。安子不停地喝水,刚俩小时,一大瓶水就见了底,他不得不求小工再给他灌一瓶。楼下搅胶那儿有自来水,虽然温突突的,还有一股子汽油味,但总比没有强。天太热,表针都懒得转,越着急下班,时间就过得越慢。

汗水吱吱地从安子的毛孔里钻出来,都快赶上小溪了。有些汗淌进了他的眼睛里,火烧火燎地疼,像是辣椒水。安子手上沾满了粘板胶,他不得不来回扭着脖子,勾着脑袋,用脸去蹭肩膀上的衣服,当是擦汗。最难受的是他的大腿根也出汗,湿涝涝的,稍一迈步,就咕叽咕叽地响,像裤裆里藏着一只蛤蟆。

下午更热,脚手架的钢管被晒得滚烫,身子都不敢挨,能把肉烫熟。安子粘到五楼了。

安子正撅着屁股往保温板上打胶,就听到了一个女孩的说话声,声音很好听,又甜又脆,像刚摘下来的甜香瓜。女孩说,师傅辛苦了,歇会儿吧,喝点水。这声音咋那么熟呢?安子很纳闷,但他热迷糊了,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所以呢,手里就仍旧机械地干着活儿,没想到抬头去看看。直到女孩又喊了一声师傅,他才反过味来,急忙抬起头。左面的窗子已经打开了,一个女孩正瞅着他,手里拿着一瓶冰红茶。不看这个女孩还不要紧,这一看,可结结实实地把安子吓了一跳。这女孩他认识,何止是认识,应该说经常见面,怪不得声音那么熟呢。

女孩很年轻,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而且呢,还很好看,脸很白,头发很黑。最好看的是她的眼睛,水灵灵的,毛嘟嘟的,忽闪忽闪的,好看得都没法形容了。看安子一副呆愣样,女孩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呢,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是那种银铃一样的笑,那种天真的,没有一丁点嘲讽的笑,边笑边说,师傅,快喝水呀,说完手又向安子伸了伸。她的手也好看得要命,都不像肉长成的,而是像牛奶做成的,那么白,那么细,好像安子要敢用自己的手碰一下,都能给碰化了一样。

安子赶紧放下铲子,两只手在裤子上使劲地蹭了那么两下,然后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冰红茶。安子的样子有点慌乱,又有点受宠若惊,这让女孩又笑了起来。女孩一笑,安子更局促不安了,他似乎觉得应该陪着女孩笑一下,以表示感谢,于是呢,他就真的笑了一下,但他的这个笑很勉强,很别扭,也很滑稽,跟哭差不多少。女孩笑得更欢了,连声说,快喝吧,快喝吧,看你头上的汗,我去给你拿条毛巾擦一擦。说完像风一样消失在了窗口。安子透过窗子,看见女孩欢快地跑进了另一个房间。

安子看了看靠窗的这个房间,可真漂亮啊,应该是女孩的卧室,一个大床,床上是浅绿色的床单、粉色的被子和粉红色的枕头,枕头旁边还有个大大的白色的毛绒兔子。房间的墙是淡蓝色的,上面有一朵朵小花的图案,那样子就像有个仙女正在天上往下撒花似的。

正对着窗子的墙上挂着一个大相框。相框里女孩穿着一套白纱裙,正对着安子笑呢,那笑不知道咋那么甜,都能拧出蜜汁来。看了一眼女孩的照片,安子赶紧低下头,多纯洁的女孩啊,他心里充满了愧疚和对自己的鄙视,自己怎么可以对她做那些下流的事呢?他恨不得抽自己几嘴巴,恨不得拿铲子砍自己几下。

不一会儿,女孩拿了一条湿毛巾出现在了窗口。快,给你擦一擦。安子哪敢去接,那毛巾也太白了。女孩说,快点的啊,擦一擦脸。安子还是没接毛巾,抬起手对着女孩比画了那么一下,意思是让她看看他的手,他的手上全是粘板胶,黑乎乎的,这样的手怎么去接毛巾呢。

女孩一下就明白了,她说,没事,快擦擦吧。略一犹豫,向外探了探身子又说,来,再不我给你擦吧。安子吓坏了,女孩趴在窗台上,拿毛巾的那只胳膊直直地伸向他。她穿着一件丝质的睡裙,她那么一趴,胸就露出了一大半,白嫩嫩的,暄腾腾的,看上去直晃眼睛。

安子不敢看女孩,赶紧低下头,心扑通扑通地跳,就像一只大青蛙,他都不敢张嘴,要是一张嘴,心都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快点的呀,过来,我给你擦擦。女孩继续说,有嗔怪的味道。

安子像木偶一样,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着,不受支配地向前迈了两步,女孩的手正好能够到他。

女孩开始给安子擦汗,一边擦一边说,你们可真够辛苦的了,这么热的天。又问,你们是哪儿的啊?又问,我看别的楼粘保温板都是用那种挂起来的吊篮啊,你们怎么不用呢?又问,你们一天能赚多少钱啊?又问,师傅你叫什么名啊?又问,今年多大了啊?又问,你那筐里都是什么工具啊?她不停地问,安子都插不上嘴回答了。毛巾凉凉的,女孩的手软软的,安子只想放声大哭。

给安子擦完了脸,女孩说,你快喝水啊,喝完这瓶我再给你拿几瓶,都是冰镇的。安子赶紧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起来,真凉,真甜。安子下了狠心,以后可不能对女孩那样了,女孩对自己多好,像亲妹妹一样好,自己再那样,不跟畜生一样了吗。

安子又开始干活儿了,女孩也不回屋,就趴在窗台上瞅着安子干活儿。安子很不自在,他盼着女孩赶紧进屋,赶紧关窗子,可是呢,他又不希望她赶紧进屋,不希望她赶紧关窗子,他想让她瞅着自己干活儿。安子干活儿更细心了,他每块板上都打满了胶,每两块板都对得严丝合缝,再用竹签子插牢。他想让女孩的屋子冬天更暖和一些,针鼻那么大的风都透不进去。

安子干活的时候,女孩就不停地和他说话,把给他擦脸时问过的问题又重新问了一遍。安子就一边干活,一边回答她。他说,我是农村的,是木元县的,离这儿好几百里地呢。他说,一般的楼都用吊篮干活儿,可是你们的楼顶是尖的,没地方挂吊篮,就只能用架子了。他说,我一天能挣二百多,到秋的时候能涨点。他说,我叫安子,今年二十三了。他又指着筐里的工具说,这是锯,这是抹子,这是打磨器,这是水刷子,这是线坠,这是割网的刀,这是水平尺,这是墨斗子。他把她问的都回答了,他越回答越流利,越说越想说,他还想说点别的,说他今年已经出来四个月了,说他天天都吃什么饭,说他晚上都住哪儿,说他们村老多光棍了,说他出来干活儿就是为了挣钱说媳妇。他甚至想告诉女孩,说他早就认识她,不但认识,还……

可是他一句话都没再说出来,尤其是最后那些话,他压根就没胆量说。

女孩开始跟安子说她自己。她好像总也不出屋似的,好像总也见不到人似的,好像憋坏了似的,说起来没完没了。她说她也是农村来的。说她们县和安子家所在的县紧挨着。说她出来三年了。说她可想家了。说她等过几年就把她爸爸妈妈接来住。说她自己住这个房子。说她天天很没意思,还不如在农村时天天帮家里干点活儿有意思呢。她啥都说,安子都听在了耳朵里,都记在了心里。

安子也有想问她的话,想问她叫啥名?想问她今年多大了?想问她为啥来城里?想问她天天待在屋子里不出去指啥生活?他想问的也很多,可他就是不好意思问,也不敢问。

后来,安子该往上返跳板了,这一层已经干完了。女孩又回屋给安子抱来了好几瓶饮料,都是冰镇过的,有红茶,有绿茶,还有雪碧,一摸凉哇哇的。安子推辞也不行,安子想拿一瓶也不行,女孩非得都给他,非得亲眼看着他把饮料都装进工具筐。

整个下午,安子的眼前总是那个女孩。安子总想哭,安子恨自己。

晚上六点下班,天还大亮呢。安子他们出了欧陆华城,离这不远有一条小街,饭店很多,大都是那种小饭店,十块八块就能吃饱,要是想喝点酒,几个人合伙,二十块也足够了,四五个菜,菜里有肉。安子在这儿的小饭店都吃一个多月了,在欧陆华城旁边的平安小区干活时,他就总到这儿吃,一天三顿。

安子也喝了点酒,但他没和别人搭伙。他自己要了一盘尖椒干豆腐,这个菜是农民工的最爱,好吃不贵,安子经常点。除了这个菜,安子又要了一小碟油炸花生米,这菜也好,下酒没治了,他们管这菜叫干夹不没,意思是抗吃。安子喝了一杯小烧,二两半,他感觉今天的酒很好喝,就又喝了一杯。

安子不常喝酒,他是个知道节省的人,来之前他哥跟他说了,让他省着点花钱。他哥说我这辈子就这么着了,可是你得要点志气,你得说上媳妇,要不咱爹咱妈在那面就得跟着咱们上火。对了,安子没爹没妈,他爹他妈早死了,他是跟着他哥一起过的。

这条小街上旅店也很多,都不大,也都不贵,最便宜的一人十块钱就能住一宿,当然条件不是很好,都是四人间,一人一张小铁床。可那又有什么呢,出门在外都是为了挣钱,也不是为了享受,有个睡觉的地方就很不错了。

另外呢,这些个旅店还都有特殊服务,就是晚上能加垫儿。加垫儿这个词儿最开始安子不知道啥意思,但他现在知道了,就是找小姐。安子有不少工友都找过小姐,一次五十块钱,只要跟旅店老板吱一声,老板再打个电话,用不上十分钟,小姐就能过来。安子可没找过小姐,五十块钱那么一会儿就给人家了,他想想都心疼。再说了,找小姐都是不正经的人干的,多不要脸,被人知道了还咋活?

喝完酒,吃完饭,安子又回到了欧陆华城。安子不住店,安子晚上负责看着那些材料。材料都堆在小区里,晚上咋也得有个人。工长让安子天天晚上打更,一晚上给他加五十块钱。工长是个聪明人,安子是个老实人,不让安子挣这五十块钱让谁挣呢?

其实也没啥看的,城里人用不着那些东西,拿几张保温板回家有啥用呢?拎半袋子胶回家有啥用呢?所以呢,打更其实就是睡觉。安子很高兴,对工长也很感激,这都快等于白捡钱了。

安子先围着那些材料踅了一圈,把搅胶的电钻用空袋子盖上,又把散乱的电线捋好,缠好,也用空袋子盖上。小区通道边也堆了不少保温板,有的都散了,左一块,右一块,安子就一块块重新摞起来,规整好。安子边干这些活儿,边抬头看他们今天新贴的那栋楼,那栋楼离水池子不远,都快贴到七楼了,旧楼就是比新楼干得快,明天都能刮抹面胶了。

安子盯着五楼的那扇窗子瞅了那么一小会儿,里面的灯已经亮了,是那种粉红色的灯,很好看,似乎那是一个通往童话世界的入口,只要走进去,就能到达一个美丽的大花园。

欧陆华城的每一盏灯都亮了,天上的每一颗星星也亮了。可能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安子有点困了,他想早点睡。他走到了空水池子里,水池子里堆着好多保温板。安子决定晚上就在这儿睡。他把四捆板并排铺开,铺成了一张床,然后呢,又在床的三面用保温板摞出了半米多高的墙,他还想在上面搭几捆板做个房盖,想了想放弃了,躺在床上看星星多好,天又不冷,加盖干什么呢?

安子躺在保温板做的床上,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那个裸体女人,也能看见他们刚干的那栋楼。那个窗口已经拉上了窗帘,粉色的纱帘。他盯着瞅,盼望着女孩能到窗口站那么一小会儿,哪怕是从窗口那儿走过去一次也行,可是他看了半天,也没看见女孩的影子。

安子有一点点的失望,叹了口气,把目光收了回来,转向了那个裸女塑像。路灯照在裸女的身上,白花花的。安子的眼睛在裸女的身上游来游去,一会儿看看女人的胸,一会儿又看看女人的下面,他看得很小心,很胆怯,虽然就他一个人,但他还是不好意思。看着看着,安子就觉得身子有了些燥热,下身也硬了起来。你咋那么不要脸呢?安子骂了自己一句,于是他不再看裸女的身体了,只看她的脸。她多好看,要是光看她的脸,一点也看不出她是个不正经的女人。

看了好一会儿,安子忽然觉得这个女人的脸很像五楼的那个女孩,越看越像。他于是就又骂了自己一句,外国女人再好看,可咋说都是不知羞耻的,那个女孩怎么可以像她呢?于是呢,他就很不甘心,就又细看了看,这回果然不像了,他放了心,决定睡一会儿。

安子的迷糊劲刚上来,就听见咔吧一声,他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一听这就是保温板碎裂的声音,声音挺大,不是碎了一块,至少是碎了一捆。他赶紧起来,看见过道上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轿车的前轱辘下面碎了一捆板。

这时车上下来了一个男人。男人挺胖,安子离得远,看不清他的脸长啥样。男人似乎很愤怒,因为保温板挡住了他的车,所以呢,他就使劲踢保温板,踢飞一捆,又踢飞一捆,一连踢飞好几捆。可他还不解气,他的火气可真大,于是他就抬起脚使劲踹保温板,咔吧一声,几张板就断了。他好像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就又抬脚踹了那么一下,咔吧一声,几张保温板又断了。

安子赶紧往那儿跑,一边跑他还一边冲那个男人喊,你别踹保温板,你怎么踹俺们的保温板啊?男人不踹了,看着安子往他那儿跑,脸上都是恼怒。男人应该有五十多岁了,脸上的肉可真多,尤其是两个下眼袋,可真大,像两个大烂杏。

男人问安子,你干啥吃的?安子说,我是看保温板的。男人说,谁让你们把道都占上的,你家的道啊?他这么一问,安子一下子就蒙了,是啊,怎么把人家走车的道都占上了呢?安子这么一蒙,男人就觉得自己更有理了。他觉得自己更有理了也就更生气了,于是就抬起脚又踹碎了一张保温板。

安子可不能眼瞅着男人踹保温板,他是负责看保温板的,挣着五十块钱呢,这要是随便让这男人踹,他明天可咋跟工长交代。于是安子就仗着那一点酒劲,把声音往高提了提,就说,那你也不能踹板啊,有话咱可以好好说啊,大不了我给你把道闪开就得了呗。说完安子就动手了,他动手可不是对男人动手,他虽然喝了酒,但毕竟喝得太少了,可没那个能耐。他动手是开始挪道上的保温板,一捆捆往道边挪。其实这道也就占了一半,留着一半呢,只要小心着点,车也还是能开过去。安子边搬保温板边嘟囔,我看这儿也没有过车的啊,是不是都从那个门进啊?

本来那个男人气还没消呢,一听安子这么说就又来气了。他这回来气没有再踹保温板,而是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安子的衣领子,把肥胖的脑袋向前伸了伸,伸到了安子的脸上面,他的鼻子离安子的鼻子也就一鳰远。男人的脸可真大啊,安子还没见过这样的脸呢,咋那么丑呢。安子虽然晚上喝了酒,但是他还是闻到了男人嘴里的酒味,这酒味可真难闻,臭烘烘的,热烘烘的,好像要把安子熏吐了。男人瞪着安子说,屯二迷糊,你是不是找揍?你信不信我一个电话就能卸下你一条腿?安子害怕了,哪个农村人会不怕呢?安子就赶紧说,大叔,大叔,你别生气,你别生气,又赶紧点头,又赶紧笑。

这时门口的保安就过来了。保安拉开了男人,边拉边说,刘哥,和他一般见识干啥?又说,刘哥你别生气,把道给你闪开你就过去了,你等一会儿。然后那个保安就和安子一起搬保温板,不一会儿就把道闪开了。男人狠狠地瞪了一眼安子,没再说什么,气冲冲地上了车,一加油开了过去。

安子对保安说,谢谢大叔了。保安小声说,知道你们来做保温,我们就不让正门走车了,都贴了告示了,让私家车都走二门进小区。这人可牛了,刚才我跟他说好半天,可他愣是要从这儿走。又说,你最好别惹他,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把嘴巴往安子的耳朵旁靠了靠,低声说,他原先也在这儿住,后来就搬到多瑙河畔去住别墅了,可是房子却一直留着,听说里面养了个小三,他隔三岔五就来住一宿。安子说,那他一定是个大款吧。保安说,不是大款,比大款还牛。

夜深了,安子怎么也睡不着,他总和那个男人生气,肚子鼓鼓的。为了消气,他就借着路灯的灯光,用竹签子在保温板上画了个小人。他故意画得很难看,大脑袋,小细脖,小短腿。然后他就用竹签子点着小人,一边点一边训斥他。他说,你这么大的人咋那么不讲理呢,还不如俺们农村的牲口呢,牲口都知道好赖。安子隔一会儿就骂一句,隔一会儿就骂一句,一直骂到小人被他点烂了才消气。

到了午夜,欧陆华城的灯几乎都灭了,安子也真是困了,他最后又看了看那个窗子,窗里还亮着灯。她咋还不睡呢?她在干啥呢?她一个人多没意思,是不是又该想她爹她妈了?哎,有爹有妈可真好……安子已经睁不开眼了,安子睡着了。

哪里来的香味呢?可真香啊!安子还从来没闻过这么香的香味呢,于是他就睁开了眼睛,他是被香醒的。

这是哪儿呢?安子揉揉眼睛。他四周都是树,像楼一样高的大树,树上开着许多的花。有的树上开的是红色的花,有的树上开的是黄色的花,还有的树上开的是蓝色的花,反正是各种颜色的花都有,香味就是从这些花上发出来了的。

安子左看看,右看看,他从来没来过这儿,他还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这么美的地方呢。

安子,安子!谁在喊安子。安子一听就知道,是那个女孩。安子一回头,果然就看见那个女孩从一棵大树后面转了出来。安子,安子!女孩喊。安子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一脸的憨笑。

女孩说,走啊,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这次咱俩在那里玩,你一准儿高兴。安子说,我不去了,我再也不对你做那些事了,你对我那么好,我再做就不是人了。女孩哈哈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的,笑得安子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安子说,我知道我现在是在做梦,可是那我也不能和你做那事。我白天都看见你了,你说有多巧,原来你不止在我的梦里,在梦的外面也有一个你。

停了一下,安子又忧伤地说,可是在梦外面你不认识我。女孩说,我怎么会不认识你,我都认出你了,要不我怎么知道你叫安子。安子一想,可不是吗,以前女孩不知道他叫啥名,他也没主动告诉过她,看来眼前的这个女孩千真万确就是白天的那个女孩。这样,安子就更不想跟着女孩去了。他想,也不是和女孩结婚,怎么能做那些事呢,那多丢人,多对不起女孩,我不成了流氓了吗。

可是女孩一个劲儿地喊安子,安子,安子,安子,安子,你快点走啊,你快点走啊!女孩在前面走,走几步就回头冲着安子招招手,走几步又回头冲着安子招招手。安子一狠心,就跟了上去,他想,就这一次,下次再也不了。他这么一想,就高兴起来,就跑了起来,向着女孩。女孩看到安子向她跑了过去,就也跑了起来,女孩跑得可真快啊,安子怎么都追不上。

安子快她也快,安子慢她也慢,她就好像在存心逗安子一样。跑啊,跑啊,跑了老半天,安子累坏了,可还是追不上女孩。安子停了下来,两手拄着膝盖呼哧呼哧喘气。女孩也停了下来,瞅着安子哈哈地笑,笑完又喊,安子,安子,你是一头大笨牛!是一头大笨猪!一边喊一边哈哈笑。于是呢,安子就又来了劲头,就又追。

追着追着,女孩一闪身就没了。安子停下来四处看,四处找,这时,女孩忽然就从一棵树后跳了出来,哇!女孩扮个鬼脸,转身又跑了。于是安子就又追,他的脚步越来越轻快,就好像踩在了新棉花上。安子的心里美极了,前面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四周是开满鲜花的巨树,空气里是醉人的花香,安子想,就这样跑下去也挺好,多幸福!

可是安子追着追着女孩又不见了。这回安子可不着慌了,他心想,不用你再藏,我可知道你在哪儿,我这次非得抓住你不可。安子就蹑手蹑脚地走到前面的一棵大树前,忽地往前一扑,嘴里说,我看你往哪儿藏,我找到你了。可是树后根本就没有女孩。安子正在纳闷,女孩忽然就从他身后跳了出来。安子,安子!女孩喊,又往前跑去,她的身影可真好看,就像飘起来了一样。安子使劲地追,撒着欢,就像一匹小儿马。

跑到了一棵大树下,女孩一晃又没了。这棵树可真粗啊,估计得十个人手拉手才能围住。安子以为女孩又躲在了树后,他就绕着树转了一圈,没有。安子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又绕着树反转了一圈,还是没有。他正纳闷,这时他就又听到了女孩叫他的声音,安子,安子!

安子抬起头,他看见了女孩,女孩正在树上呢,高高的树上有一个树屋,掩映在各种颜色的花中,女孩正趴在树屋的窗子上叫他呢。安子挠了挠头,这个女孩怎么爬得那么高呢?难道她就住在树上?应该是,那上面有个树屋,一定就是她的家,难道她是一个仙女?

安子,安子,你上来啊,你上来啊!女孩一直冲安子招着手,一直喊着安子的名字。她的声音可真好听,就像一只鸟在树上鸣叫一样。安子看了看树屋,离地面得有十多米高,他又看了看树干,树干上缠着许多藤条,他决定爬上去,立刻就爬上去。

安子身手可真灵巧,平时干活爬脚手架属他最快。安子开始爬树了,他两手抓住藤条,用脚往树干上那么一蹬,身子就离了地。安子像一只灵巧的小猿猴,手拽脚蹬,左闪右挪。爬到一多半时,安子停了下来,他太心急了,有点累了,他决定歇那么一小会儿。他往下看了看,可真高啊,他心里有了些小害怕,心怦怦地跳。这时,女孩又喊了起来,安子,安子,你快点的啊,你快点的啊!安子往上看了看,安子又来劲了,安子噌噌地往上爬,速度更快了,比小猿猴还快。

安子很快就爬到了树屋前,可女孩却又不见了,窗子也关上了。安子偷偷地笑,很得意。你可真调皮,让我爬上来,你却又藏起来了,安子心里想,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窗子。

安子看见了女孩。女孩身上啥都没穿,白花花的,直晃眼睛。女孩和安子四目相对时尖叫了一声,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都是恐惧。安子不光看见了女孩,安子还看见了一个大脑袋男人,也光着身子,身上黑乎乎的,一脸的横肉,两个下眼袋像两只烂杏。安子一下子就傻了。

女孩尖叫一声后就躲到了那个胖男人的身后,安子看见她露在外面的肩头在抖。胖男人的眼里也都是恐惧,恐惧使他亢奋起来,他在女孩尖叫之后大喊了一声,一下子就跨到了窗前,伸手就去关窗子。

安子吓坏了,脑袋嗡的一声,就好像被石头砸了一下,两手一松,身子向后一仰,就从树上掉了下去。

安子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他的心边掉边碎,他的眼泪边掉边飞。

第二天一大早,太阳还没出来呢,小区的环卫工就看见了安子。安子趴在正施工的那栋楼下的水泥地上,离脚手架也就一米多远。他的脑袋斜枕在一条胳膊上,一条腿蜷着,一条腿伸着,环卫工还以为他睡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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