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静
一
清水回来的消息比他出走的消息传播得要迅猛许多。
他离开的时候,悄没声息的,庄上的人们过了个把月之后,才意识到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清水打了半辈子的光棍,家里没人儿,只有邻居家上了岁数的张老太太对人说,清水呀,进城打工去了。人们就问,都快半百了,又是孤身一人的,还出去折腾啥?老太太俏皮地抬抬眼,那咱咋知道。还有好事儿的人接着问,他去哪个城里了?老太太敲敲身旁的拐杖,那我老太太哪里知道啊,不就一个城里吗?出了咱们庄子,往外走,不就是城吗。人们不再问,清水也很少提起了。清水在向柳庄太微乎其微了,他走的第一年,邻里还讲起来,瞧,清水也没回来过年。有人就答话,他横竖一个人儿,在哪儿不是过?到了第二年,人们瞅一眼他家紧锁的大门,有意无意地瞥一下,也不说什么了。到了第三年,人们差不多就忘记,向柳庄还有清水这一号人物了。
清水就是在第三年回来的。他是坐着名车回来的,据当时在场的围观群众说,清水可了不得了,坐在四个圈的小轿车上,那叫奥迪车,听说得好几十万呢。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干干净净的,下车的时候还有司机给开门呐,跟个老干部似的。这家伙不知在哪儿发财了。这消息就像噼里啪啦的炮竹,在赵姓王姓张姓万姓的大人孩子中间传开了。而且越传越邪乎,说得跟瞧见似的,清水呀,在外边挣了大钱了,他的钞票啊,都不是一摞摞地数,都论斤称了。有人答话,跟《水浒传》里的好汉们似的啊,用秤分金银。那可不!你们没见他回来时,带回了一个箱子吗?那箱子里可全是钞票啊。他自个儿提着,都不让别人经手!
于是,赵姓王姓张姓万姓的大人孩子就到清水家,促狭的房间里一下子装下这么多人,黑压压的,跟墙壁一个颜色了。赵姓王姓张姓万姓的男人们坐在炕头跟清水说话,伸长脖子,不停地掏出口袋里的烟,递给清水。赵姓王姓张姓万姓的媳妇儿们自动地发起卫生大扫除,把清水家灶台上的蜘蛛网啊,桌子上的灰尘啊,墙角的老鼠洞啊,一一清理好。赵姓王姓张姓万姓的孩子们则跳着脚挤在清水家的小窗口,巴巴地往里瞅。
开始,人们兴致勃勃地向清水介绍庄上的变化,一边说话,一边注意清水表情上的风吹草动。什么万四家的二儿子都相上对象了,年底就结婚。什么赵家的老太太没了,前年冬天没的,得的癌症,查出来之后就从医院回来了。什么这几年雨水大,河壩的庄稼收成不好。人们尽量说得家常一些,像以往说话的腔调,像以前对待清水的态度,尽量不那么谄媚,至少看起来,不像巴结人。清水在众人中间,有些局促。他歪头听着,眼神却很空。这是他从没有过的待遇啊,他有点儿消受不起。他附和着,跟着笑笑或是叹息几声。
人群散去的时候,差不多到夜里七八点钟了。人们热热乎乎地说着,肚子咕噜噜叫起来,清水也没张罗吃饭。大家起身告辞,清水也不知道挽留。连句留客的话儿都不说,只跟着他们往外走,送出门口,一转身就把门给插上了。清水有些木了,有点儿不通人情世故了,大家伙儿事后都这么说。这是说得好听的,说得粗野一些的也有,王清水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老娘给她收拾了大半天的屋子,连杯水都没落着,真还不如对一条狗!
接下来的几天,还是有三三两两的人来到清水家,一开始闲聊,后来都假装无意地扯到一个话题上,这些年怎么发财的啊?话题再深入一点,能不能给老弟找个差事干啊?不求多,一年能攒下几个子儿就行。清水给予他们统一的回复,我没挣大钱啊。人们哪信,你看你都开着小卧车回来了,还穿戴得这么好。清水说,那车是人家的,不是我的。我这身衣服,也是人家给买的。我没挣着啥钱。清水倒是一脸的真诚,可他这套说辞,全被人们当了瞎话。你说你不愿帮忙就算了,扯出这种幌子来糊弄谁?于是,人们的话里带刺儿了,你怎么这么大脸,人家给你买这个送那个的,再说了,人家是谁?清水欲言又止。慢慢地,人们不往清水家门子里跑了。
隔了一段时间,清水在小学门口摆起了小吃摊。他主要卖些零食和文具,辣条、猫耳朵、跳跳糖,都是孩子们喜欢的。这是他的老本行,三年前就是这样子的。只是,三年前还有一条狗跟在他身边。那狗是清水打小养起来的,名字叫“大黄”,一个大众化的狗名字,清水给它取的。大黄只听清水一个人的话,清水叫,大黄,过来过来。它就摇着尾巴低眉顺眼地过来,眼神都是浸着水的,撒娇的。别人喊句,大黄,过来,过来。大黄恹恹的,眼都舍不得抬一下。同样的话,大黄能听出不同的味道。
那些年,清水与大黄几乎形影不离。清水走的时候,大黄就亦步亦趋地跟着,有时候撒欢似的瞎跑,撇下清水百十米,它又折回来。清水在墙根儿下抽烟,大黄在阳光下面眯瞪眼。半睡不睡的样子,来人便警觉地爬起来。清水家里没别人,他是光杆司令一个,大黄跟他形影不离的,也算做了伴儿。有人就开玩笑,清水,你干脆拿大黄当老婆算啦,听你的话,还给你看家,晚上一样能搂着睡啊。清水不争辩,但他也恼。他的恼憋在心里,回到自个儿家里,把桌子踢得哐哐响,自己跟自己怄气。
那条叫作大黄的狗,伴随着三年前清水的离家,也不见了。没错儿,清水带着它一块儿走了。然而,它却没有跟着一起回来。现在,清水每天一个人推着小吃摊来来回回了,一个人在太阳底下打盹儿了。形单影只的,怪可怜。
清水这次回来,像变了个人儿似的,原先还说说笑笑,现在啊,只会一个人叹息。长一声短一声的。唉。唉。这是清水回来几个月大家伙儿总结的。有人试探性地问,清水,你这几年在外面咋生活的啊。清水总是停顿一下,点上烟袋锅子,隔着蒙蒙烟雾,他叹了口气。唉。看,又来了。狠狠地嘬一口烟,话都咽肚子里了,闷碎了。
有难言之隐吧。大家都看出来了,也不便再问他。只是偶尔捂着嘴议论起来,清水的“称号”又多了一个。原先叫他“穷光蛋”“老光棍子”,现在也叫他“木头疙瘩”。本想叫他“暴发户”的,想想,不符合实情,也就罢了。人们慢慢相信了清水没有赚到钱的话。只是,既然一穷二白,回来的时候还那么排场干啥?
二
清水在庄上的“光棍界”里,是个例外。算起来,向柳庄有大大小小二十来个单身汉,多数是因为家境贫穷,到了适婚年龄还是落了单。他们盼星星盼月亮求爷爷告奶奶地想找媳妇儿,清水不一样,他是甘愿不娶亲的,他自己有套说辞,女人是啥,女人就是个拖累,咋也比不上一个人自在,吃香的喝辣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话说得洒脱,但大家看他的生活,可没那么潇洒。吃剩的咸菜水都留着,到下一顿饭再泡馍吃。衣裳永远是灰不溜秋的那一身,酒也极少喝。谁都知道,他家里从祖上就穷得叮当响。就算想找媳妇,总得有两个子儿吧?
清水四十來岁的时候,向柳庄涌进了不少外来媳妇儿。所谓外来媳妇儿,就是家不是本地的媳妇。她们有的来自四川,有的来自云南,有的来自吉林,还有的来自村民们不知道也记不住的地方。她们分布在不同的年龄段,二十来岁的有,四五十岁的也有。她们有的长得好,有的长相磕碜,有的脾气好,也有的性子暴。一时间,外来媳妇儿成了庄上老小光棍儿的标配。
是谁开始的第一个呢,好像是老万家的喜来。喜来三十岁的光景,想媳妇儿想得发痴。见到个女的,就直戳戳地盯着人家,针一样的,把人都刺疼了。你说看就看吧,他还要自顾自地说,奶子真大呀,晃晃悠悠的。声音又没锁门,被人家听见了,追着他打。喜来嘿嘿地笑,越追他心里越快活。人都说,喜来可真是没皮没脸了,其他光棍都望尘莫及。偏偏就是这号人物,有一天领回来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儿,红红火火亲亲热热地过起了小日子。没几个月,小媳妇的肚子就鼓起来了,喜来小心翼翼地搀着媳妇遛弯,赶集,片刻都不离。其余光棍们坐不住了,纷纷向喜来讨要经验。喜来也不遮掩,人家给介绍的。再问深了,他就要凑到对方耳边说话了。
原来,市里的某个犄角旮旯的婚姻介绍所,专门干这种造福单身汉的“好事”。向柳庄上的外来媳妇儿,一个个的,便是从这里领来的。谈好价钱,一次性付清,媳妇就到手了。
人们管这些外来媳妇儿叫“外来子”,她们大多动过逃跑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过个把月的日子,瞅准时机就往外跑。比如说,喜顺领回来的那媳妇儿,连着跑了三次,最后被喜顺在屋里关了好几个月,才断了要跑的念头。也有逃跑成功的,据说那些都是有“组织”的人,在一户家过些日子,就被“组织”派去其他男人家里。“组织”会派人接应她们逃出去。同样的流程,循环往复,赚的就是这种单身汉的钱。当然也有不跑的,来了就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生儿育女,孩子就把她拴住了。
她们也不吝惜生孩子,私下里就有人说,她们的孩子还不知道养了多少窝。就拿金贵家的媳妇来说,肚子倒争气,来了不到一年就给金贵生了孩子。金贵自然喜得不行,对他这媳妇千依百顺。听说,后来,家里的财政大权也交到了这女人手中。接下来呢,就让金贵瞠目结舌了,女人隔几天就给“娘家人”汇钱,用的当然是金贵的血汗钱。金贵虽恼,但也认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女人把她以前生的几个孩子都带来了,男孩女孩都有,大的已经十七八岁了。这些孩子的父亲是谁,金贵一无所知。来到金贵家,无一例外地喊他爸爸。这么多孩子,得养吧,人们都说,金贵现在可是使出吃奶的劲儿来了,以前吊儿郎当的,可从没有这股劲头儿。这些,金贵也认了,他想,只要女人能跟他好好的就行。结果,没多长时间,女人就走了,她也不瞒金贵,你家里没钱了,我再去别家待段时间。对外则说去外地打工。金贵有些寒心了,不过他挡不住人家离开。于是,他家成了流动旅店似的,女人住一段时间再出去,出去一些日子再回来。
那些外来子呢,也不那么安分。她们在庄上是不受人待见的。她们的笑啊瞟人的眼啊,举手投足,都跟庄上的女人不一样。她们不会低眉顺眼,看人时往往带着某种意味,动作恰到好处。不经意地将手往你大腿上一搁,或是盯着你撩撩耳边的发丝,她们拿捏准了哪种男人吃这一套,可怜相温柔相放荡相都拿手。庄上那些男劳力,尤其是没尝过女人滋味儿的光棍汉们,哪经得起这些。心早痒痒得流脓淌水了。
有段时间,清水也动了心,看着庄上的光棍汉都成双入对了,他也眼馋。加上外人的鼓动,他也下决心找一个。接下来的一两年他开始攒钱。差不多快凑够的时候,他却把中介人回绝了。他不找了。于是,清水成了向柳庄的黄金单身汉。说得通俗点,就是铁光棍儿啊。当然,这是后话了。
都说这些外来子啊,一个个精着哩,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一转一个心眼儿。只有一个是个例,那就是金柱家的外来媳妇,她脑子有点儿问题。金柱家穷,七拼八凑的钱还是不够数,婚介所的人就把这个不灵头的“便宜”给了他。
金柱领回来的这个媳妇,岁数不大,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南方口音,不怎么说话,张嘴是绵软的语调。模样倒不难看,见人就笑,干干净净的,不像其他外来子似的很粗野很浪的笑。婚介所的人说她叫姓叶,喊她小叶就行。金柱唤她小叶,她也不应,只是吃吃地笑。
金柱还是挺满意的,钱不够,换个“残次品”来,也说得过去。脑子慢点也好,她就不知道逃跑了,安全,省心。而金柱的不满情绪是在一年之后表现出来的,他纳闷,夜里那事儿也不少做,小叶的肚子咋迟迟不见动静。难不成,这女子的肚子跟她的脑子一样,钝住了?金柱带小叶去医院查,医生说的啥病他没听懂,反正有句话他记住了,小叶生不了孩子。那咋治呢?医生倒也没把话说死,这不好治啊。金柱的心凉了一半,便宜没好货!谁叫当初图便宜,看吧,还是坑了自己了吧。娶个婆娘不生孩子,还要她有啥用!金柱越想越恼,落在小叶身上的拳头巴掌脚印子就越来越多了。
别看小叶平时不声不响的,一挨打,哭得比谁都响亮。她的哭跟其他婆娘的哭也不一样,其他婆娘都是抑扬顿挫的,哭爹喊娘,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小叶的哭是嗷嗷的,是小孩子受了欺负拉起嗓子鸣笛的那种哭。她哭起来是不知累的,不吝惜气力儿,不懂得保存实力,一定要号出一股劲儿来。向柳庄的老少爷们儿都听得真真的。大家伙儿隔几天,或者每天乃至一天好几次,听见小叶的哭声。有人说,瞧,金柱又打那外来子了。有人插话,这哭法,不得往死里打啊。有人答,也不是,有次我看见了,金柱稍微碰她一下,她就往死里哭啊。她越哭,金柱的拳头越硬,就跟大人们教训小孩儿似的,等你不哭了,我就不打你了。可那小叶就是不听,哭起来非要把嗓门扯细了才罢了。有人便说,也不怪金柱动不动就打,生不了孩子,哪个男的不憋气。这话肯定是男人说的,听见的女人在一旁撇撇嘴。她们知道,你生不出孩子,在婆家是立不住脚的,你就是没理儿的,有理也没理儿,而且是事事没理儿。不止是向柳庄,千千万万的农村的老少爷们儿姑娘媳妇儿都认这个理。
清水知道小叶,便是通过她的哭声。当然了,小叶的哭,让全庄乃至方圆十里的人都知道她了。
三
小叶说到底,实际上更像一个孩子。她的哭是孩子式的,笑也是孩子式的,行为说话更是孩子式的。她只有三五岁孩子的智力,有些痴,有些慢。平日一脸温吞吞的笑,笑的绽放也是缓慢的。也有些尖锐,有些撕裂,甚至是歇斯底里。小叶好哭,也能哭,通常哭完,也就没事了。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咧嘴笑,晶亮的鼻涕抹在衣服袖子上。她有时候像孩子般瞎扑棱,直闹腾。可是,没有哪个人拿她当孩子,都把她看成个傻子,疯子,不能生养的空口袋。
小叶的痴也有好处,就是她从来不会想着逃跑,再挨打也没有跑的心思。其余的外来媳妇儿,留下来过日子的,没有几个不是跑出去被抓回来的,再跑,还是被逮回来。肚里有娃了,才慢慢把心踏实下来。也有人叫着小叶一起跑,小叶看着对方笑笑,继续埋头于自己的游戏。
其实,小叶也是爱说话的,只是没人愿听她嘟囔。金柱这个人,本来就没耐心,他不愿听小叶讲话,也不屑于听。他跟小叶最直接最亲密的联系,就是每天晚上在床上翻来滚去。小叶也吵,很快活的声音。
小叶有句口头禅,“什么呀”。她不像庄里人那样说,啥呀。她说得很斯文,城里人的说法儿。问她点儿什么,换来的回答基本都是,什么呀。讲得蛮无辜。金柱在家吗?小叶问,什么呀。你家锄头放哪儿?小叶说,什么呀。有人逗小叶,晚上金柱那啥你不?是不是把你搂得特别紧。小叶讲,什么呀。小叶当然不止会这句话,有时候她会儿自个儿嘟囔,自己跟自己讲得不亦乐乎,但她不会对自个儿说,什么呀。每当小叶对别人讲完什么呀,仔细看的话,她脸上会有一种俏皮的狡黠的光。
她是玩性十足的。向柳庄的姑娘媳妇都下地干活,金柱也带小叶去。可小叶明显就不是干庄稼活儿的料,镰刀都拿反了。去给麦苗薅草,结果把麦苗和草都拔下来了,大半个地头儿成为光秃秃的一片。要不是金柱发现得早,没准儿整块田都被倒腾干净了。金柱为此也没少教训她,少不了打或者骂,小叶就哭,还使小性子。下次还是这样,记性都被狗吃了,弄得金柱再也不敢让她干活了。金柱也不放心小叶一个人在家,于是出去干什么都带着她。他在地里收麦子或割草,小叶就在一边抓蛐蛐。她把蛐蛐的大腿拔掉,看它们颤悠悠地爬。小叶就专注地看着,一脸的调皮和满足。她也使坏,她把动弹不了的蛐蛐或蚂蚱塞到蚂蚁坑里,为蚂蚁送来食物。等蚂蚁把蛐蛐或蚂蚱拖进洞里了,她又用水来浇蚂蚁。好像要给蚂蚁们一个警告,你看你们,哪有免费的午餐?手边没有水的时候,她直接褪了裤子,朝着蚂蚁洞尿,露出白花花的屁股。看见的人对着她啐唾沫,呸呸,也不知道害臊。好些人倒是看得目不转睛意犹未尽的,但提上裤子还是要呸她,逢人再作践她一番,才觉得过瘾。小叶不管,她玩她的,最多就是一句,什么呀。用的是无辜的眼神和无辜的脸色,再无辜地嘟起嘴。小叶对抓蛐蛐、淹蚂蚁的游戏乐此不疲,一遍遍地折腾。有时候还会有个后续,那就是再把淹着的蚂蚁捞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晒,充当医生的角色,把它们一一救醒。这也让小叶开心得不行。有时候也会编花环,编草裙子,滴滴当当地挂在身上。还会玩泥巴,用泥巴捏成小人儿,捏成带花纹的小盘子,捏手枪、电话。摆整齐,晒干了,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不过这些东西都让金柱扔了,扯烂了,草裙子喂了羊,泥玩物儿填了猪圈。小叶就哭,原来,金柱不打她的时候,她也哭。
仔细一瞧,小叶长得还是挺精致的,小圆脸,眼睛里亮澄澄的,连金柱也不敢老是瞅着她的眼,有种无邪在里头,看得人怪不落忍。她是爱美的,刚过门时金柱给她买的雪花膏,她每天都用。庄上人不太习惯刷牙,她一天刷三遍,雷打不动。金柱最初一心想要生养孩子,对小叶还是挺照顾、挺顺从的。可自从查出小叶不能生孩子,金柱啥也不给她买了。甭说雪花膏、牙膏,就连饭也不管饱了,干馒头,萝卜条,爱吃不吃,管她饱不饱。
清水很少跟女人打交道,尤其是那些“外来子”。他这个人,平时正派惯了,嘻嘻溜溜的黄段子,他不会说。男人嘛,都好色,他的“黄”和“色”,是关起门来给自己看的。年轻那会子他怎么没做过偷偷摸摸的事儿呢,也是,精壮的男子,哪能不想呢?
比如说,一丝不苟地看公狗和母狗交合,成了家的男人或不谙世事的孩子通常明目张胆地看,甚至还会戏谑两句,瞧这没出息的畜生,要不怎么说人是人,动物是动物呢。清水从不敢这样看,这样说。他顶多是躲在柴草背面,或是站在远远的地方,装作无意又狠狠地瞟上一眼,隔一会儿,再瞟一眼,漏勺捞水似的。那畜生抖动的动作跟他那刻的心一样,扑腾腾,扑腾腾的。
比如说,他通常起床很早,一大早就跑出去遛弯,人们有的说,坚持晨跑,这可是个好习惯!也有的背后议论,没老婆孩子的,一个人睡不着,有劲儿没处使吧,大清早瞎溜达。清水这个习惯,坚持了很多年,一直到他几年前离开向柳庄的前一天。其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之所以起那么早,是因为可以看见某家小媳妇儿睡眼蒙胧地拉开窗帘啊,还能看见有的婆娘穿一件单衣出来倒尿盆啊,那奶子忽忽闪闪的,能不瞅直了眼?
清水第一次看见小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场景。小叶早起上厕所,清水不正不歪地看见了。那是个瘦瘦小小的女的,奶子也小,跟没长开似的。清水愣愣地看着,他挺疑惑,这么小的一个女的,怎么有那么大的能量,哭声震天震地?
小叶某一天不见了。都传着说是金柱把她转手卖给了别人。金柱不要小叶,那是迟早的事儿。谁闲着没事愿意养一个啥也不能干,还净给添堵的人呢?这世道,谁也不是活菩萨。金柱挺冤的,他抖落着两只大手称自己可是一个子儿都没落着啊。他逢人就说,天地良心,我可没把那婆娘卖了,是那婆娘自己跑的呀!人们对这话将信将疑的,毕竟,金柱是动过要卖小叶的心思的,很多人都知道这事儿。再说了,大家伙儿又没看见你到底数没数钱,谁知道究竟咋回事呢。当然,也没人在乎。
四
回乡的清水,过起了按部就班的日子,就像以前一样。早起,摆摊,在太阳底下打瞌睡,收摊。好像从没离开过这里,出门在外的那三年都不作数了。唯独不晨跑了。张家大叔还问他,咋不跑了呢。清水没精打采地回答,老了啊。原先清水对日子还是挺满意的,现在他的心好像被掏去了一块儿,凉飕飕的,直灌風。
庄里人偶尔也会议论清水,刚回来时好像挺排场的啊,怎么现在过得比以前还落魄?可不!关键是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木胀胀的,在那儿摆摊有睡不完的觉,看他一天天也挣不着啥钱啊。没看他回来的时候抱个箱子吗?那箱子里面,八成是钱啊。
清水回来之后,日子过得倒挺清楚,过一天,就在挂历上画个圆圈。到第一百一十五个圆圈的时候,他家里被贼翻了个底朝天。那天,是他本家的一个侄子娶媳妇,他没去摆摊,一天都在侄子家里。向柳庄是这样的,大凡婚丧嫁娶,庄里人是一定要凑的,一家至少出一个人过去,嗑嗑瓜子聊聊天也好,待待客人也罢,总之得过去凑凑的。这是王姓本家,清水更要过去看看了。那日,他喝了不少酒,席间竟自顾自地哭起来。眼泪鼻涕一起落,闷响的声音在喉咙里干呕。男人们都懂,那是男人伤心欲绝的一种哭。在人家大喜的时候哭,怪不吉利的。人们打圆场,醉了醉了。
金贵把清水送回家,才发现清水家里来了贼。霎时间,清水酒醒了大半。快看看丢了啥值钱的东西没有,金贵着急地问,要不要报警啊?清水跌跌撞撞跑到炕头,掀开被子,箱子还在,箱子里面的东西也在。他舒了一口气。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清水心里虽不踏实,但也没拿它当回事儿,照样过日子。七八天之后,金柱带着几个壮劳力来到清水家,气势汹汹的。
该来的还是来了。清水想。
五
那张照片出卖了他。
那日,小偷来到清水家,翻箱倒柜的,却发现他家里连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小吃摊倒是摆在屋里,可零零杂杂的,加起来也就几百块钱。来了就拿点儿吃的?那这小偷也太不值当了吧。他不甘心,外面不是传着清水回来时带回一个箱子吗,那箱子里还不知道藏了多少好东西呢。于是,他将目标锁定为那个箱子。又是一通找,把被子都抖搂开了。鬼使神差,他掀开炕上的最后一层遮盖,看见有个坑,那里面不就是那个箱子吗!小心翼翼地狂喜,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箱子,笑僵在嘴角,明显失望了。他妈的,里面除了几件衣裳,连个鸟粪蛋蛋儿都没有啊!
他感觉被坑了。把衣服摔在一边,一张五寸照片飘了出来。那是清水跟一个女人的合照,清水紧抿着嘴,有些不自然,女人挽着他的胳膊,笑得很欢乐。小偷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想不到清水这老家伙还有这一套。再细看,这女人怎么有点面熟?小偷拍一下脑门,这不是金柱家丢了的那媳妇儿嘛!前因后果在小偷脑海里拼凑,他乐了,这消息,哈哈,有点意思。
小偷不是别人,正是向柳庄上的赵愣子。赵愣子可一点儿都不愣,人精着呢,就是不务正业,不干使力气的活儿。逢着手头紧的时候就去偷点儿,也不多偷,千儿八百的,够花几天就行。进过几次派出所,挺会来事儿,关几天就被放出来。赵愣子隔了几天,去了金柱家。
那个叫小叶的女的,可把金柱给害苦了。本来金柱为了买她,就借了不少债,白吃白喝地养了一年多,跑了还让人以为是金柱把她卖了。金柱家的日子,这几年一直没有翻过身来,更别提再找个媳妇了。金柱逢人就骂,女的就是喂不熟的狗,这婊子养的!
赵愣子来到金柱家,也不绕弯子,金柱哥,你知道你原先那婆娘去了哪里不?金柱一听那婆娘就来气,不知道!赵愣子说,我知道。金柱狐疑地望着他,你知道啥?赵愣子神秘而狡黠地笑,凑到金柱耳边,我知道她是跟谁跑的。谁?!赵愣子故意卖关子,咱知道了这人是谁,啥事不就好办了吗。到底谁啊?你小子是不是蒙我?赵愣子也不恼,老哥你别急嘛,我肯定是有底才跟你说的啊。你快说那人是谁!赵愣子笑笑,我也不能白告诉你,是吧?我猜啊,这人肯定是把那婆娘给卖了,他手底下指定有钱,到时候哥你去要的时候,也给老弟分点儿呗!金柱答应了,急不可耐地问,到底是谁!赵愣子跟他说了。金柱狐疑的眼神,促使赵愣子把手机掏出来,那张照片就在相册里。
他?!
谁也没把他们两个人的消失联系在一块儿。当年金柱一家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遍了,独独没有想到这一点,更没联想到清水身上。
这口气怎么能忍?就算能把气忍住,钱的事儿怎么算?金柱当即叫了几个本家兄弟,扛起家伙什就往清水家走。走哪行?得跑!老子不把你剁碎了,操!
这明显有违赵愣子的計划,可赵愣子已然控制不住局面了,他急得有些结巴了,哥,哥……哥,打草惊蛇可不好……毕竟他也不清楚来龙去脉,单凭一张照片也说明不了多少问题啊。而且,万一只是长得像呢?他忽然有些心虚。金柱拿铁锨跺着地面,别说打草惊蛇的,就算他是天王老子,我也跟他拼了!
来到清水家,赵愣子发现自己多虑了。清水面对一行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反击,就是最好的承认了。清水蜷缩在地上,任凭他们踢啊踹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可没人上前阻拦。人们从金柱他们的话里,差不多能听出个所以然来。
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王清水啊王清水,看着你平时人五人六的,这么烂良心的事你也做得出来?
王清水,你可比人贩子还人贩子啊!你把她卖到哪里去了?我说你他娘的回来的时候咋恁有钱,原来用的是卖人的钱啊。
王清水,敢做不敢当,你看你这个缩头乌龟样儿!
快说,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王清水,你这顶着人皮不干人事啊。
我操你妈的,你说不说!
说!弄了多少钱!
人们想起来了,“她”就是金柱那个傻婆娘啊。清水什么时候跟她掺和到一起去了?他当真把她卖了?
六
那张照片,确确实实是清水跟小叶的合影。照片上,小叶剪短了头发,笑得很灿烂,一脸满足。清水在一旁,虽然有些不自然,但两人站一起,乍一看,多恩爱的两口子。那是他们唯一的一张合影,是小叶提议的。其实也不算提议,小叶哭着闹着要去照相,有什么办法?一个人照,还不行,非要两人一起,非要挽着他的胳膊,笑得比谁都甜。
清水是通过小叶的哭声知道她的,而小叶则是通过零食认识清水的。当年,金柱在学校里包了个活儿,他是建筑工出身,负责把学校的几间房子翻修一下。他怕小叶一个人在家胡折腾,就每天带着小叶去。他干活儿,她在一边儿玩玩土,追追奔跑的小虫。工友们都打趣,柱儿,你成天拉家带口地来上工啊。是不是一时见不到婆娘,就痒痒得难受啊,哈哈。柱儿,你这是养了个孩子啊。金柱憋红了脸,恼得不行,他把小叶撵到学校门口。小叶无所谓,反正在哪里都能玩半天,比家里有意思。就这样,学校门口出现了这样一道风景线——左边是清水的小吃摊,清水,还有狗狗大黄。右边是小叶,时而摆弄摆弄脚边的小草,时而逗逗蚂蚁。阳光洒下来,微风轻轻荡。
相安无事了几天,一天上午,小叶的咀嚼声吵醒了清水的瞌睡。清水睁开眼,看见小叶正把干脆面往嘴里塞,咔嚓咔嚓,吃得津津有味。干脆面当然是清水的小吃摊上的,小叶拿了,撕开包装,对着闭眼的清水,咔嚓咔嚓地吃。小叶的笑撞进清水的视线里,一切好像理所应当,本然如此。清水看了她一会儿,没发火,只是问,好吃吗?小叶像没听到似的,也不回答,只管笑,只管吃。
许是清水对小叶的“纵容”,小叶第二天挪了位置,她跑到清水那边去了。她照例玩她自己的,有时候会去小吃摊上拿点什么吃,也不打招呼,拿的时候就笑着扬扬眉,冲着清水。清水对小叶,到底算怎么回事儿呢,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他记得小叶第一次跟他说话,嗨,老头儿!也没人教她,不知道小叶从哪里学来了这么句话。从没有谁这样叫过清水,挺俏皮的,挺无邪。而他呢?小叶在他心里是不是就是个孩子呢?
你看,人傻就是好骗,细小的恩惠就把她收买了,服服帖帖的。清水有时候会这样想。想想又不自觉地打自己的脸,心里挺不好受。
清水经常给她些零嘴儿,一段时间下来,他知道她喜欢吃话梅,干脆面,当然,她最喜欢的就是辣条,每天必须吃几根,一看见就两眼放光。清水每次给小叶都小心地催,快吃快吃,做贼似的。不知从啥时候,他怕让旁人看见他对她的好。小叶听了话,便狼吞虎咽。清水觉得看不下去,又说,慢点儿慢点儿,别噎着。小叶吃得慢条斯理起来,一个一个地往嘴里送。
连清水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是拿她当孩子一样的宠。
清水发现,小叶嘴里经常念念有词。两人熟悉了,小叶也会主动把他拉进自己的游戏里。清水听小叶嘟嘟囔囔地说话,也并不像人们所形容的魔魔怔怔。比如说,小叶画个圆圈,把草叶放在里面,清水听见她说,快来,我们开饭啦。吃啥?你自己看看呀。你最喜欢的红烧肉,还有凉拌的黄瓜,倒了一勺子麻汁。嘿嘿。快吃快吃。她通常一个人分饰多个角色,蛮累的,又不亦乐乎。有时候,她也会把清水拉进她的游戏,对着清水说,来,你当爸爸,我当妈妈,它当孩子。它指大黄。你去上班吧,我去做饭。我们今天吃什么好呢?你想吃西红柿,不行,那太贵了!你想去哪里玩?妈妈可抱不动你,你得自己跑,也不远,呼呼的,一会儿就到啦。爸爸?爸爸当然也去呀。清水听见左一句爸爸,右一句妈妈的,抿着嘴唇直想笑。瞧,她还有模有样的。
清水一般不用说话,需要说话的时候,小叶会仰起脸问他。小叶总冷不丁地问一句,是吧,爸爸?你说呢,爸爸?把清水弄得一个愣,“爸爸”这个词,怪怪的,清水心里也怪怪的。
清水主动挑起话头儿,是问小叶的名字。他重复了三遍,她才好像听清楚他的问题。小叶是人们对她的称呼,他还没有意识到,他想知道她的名字,想拥有个独属于他的叫法儿。小叶歪头想了一会儿,看看天,又看看清水,咧嘴笑了,云。清水说,好啊,你叫云,叶云,这名字好啊,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其实,小叶不叫叶云,她叫叶韵,“韵味十足”的“韵”。这是清水后来才知道的。但他并不知道“韵味”的“韵”怎么写,与“云”有啥不一样。
有一次,小叶来月经了,自己却不知道,月白色的裤子上一片殷红。清水盯着那片红色直发呆,莫名地吞咽着口水。心里怎么火腾腾的呢,跳的速度让人害怕。他买了一卷纸递给小叶,小叶笑嘻嘻地接过纸,转身把纸扯成一段一段的,埋在土里再掏出来。清水无奈地看着,心里挡了好几根棍子,横七竖八的。小叶又到清水的小吃摊上拿汽水,清水一把拽下了。怎么能吃凉的呢,不能呀。她却不懂。她自己的身体都不懂。清水替小叶疼得慌。这是他第一次阻拦她。小叶有点冤,看着清水刷地红了眼。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哇哇哭出声来,而是嘤嘤地哭,扑嗒嗒地掉眼泪。清水就瘪了。
金柱出来的时候,他向金柱使了个眼色,金柱看见了小叶屁股后面的一圈圈红。他不好意思地冲清水摆摆手,推着搡着把小叶弄回家。清水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听见自己说,看吧,是人家的媳妇儿,人家可以打可以骂,人家还能看。再怎么着,人家是两口子。他一遭遭地想,想了又窝心。
慢慢地,清水发现小叶的世界挺好,簡简单单的,随性,自在。慢慢地,清水发现自己挺依恋这个女人的。一天不见,心就飘啊飘,闷闷的,还怪想。
这个不是妖精的小妖精,把清水的生活都弄乱套了。
有时候,清水反问自己,你这是干啥啊?你怎么巴心巴肝地对她好呢?你们该是啥关系,自个儿不清楚吗?
七
其实,小叶也并不傻。谁对她好,谁不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她有种模糊的认知力。
有天,清水送给小叶一瓶洗头油,因为他看见小叶的头发都起油了,她知道,小叶是爱美的,把小花插在头发上都觉得挺美。小叶打开瓶盖闻闻,高高兴兴带回了家。金柱发现了,就问这是哪儿来的。小叶打马虎眼的那股劲儿上来了,什么呀。金柱指指,又问,谁给你的啊。小叶说,给的什么呀。金柱的脾气蹿上来了,快说!小叶咕哝了一句,你哥。金柱当真去找他哥去了,他哥金贵说,我有病啊,有这个闲钱,早给我自己的婆娘孩子买了。她傻,你也跟着傻啊?金柱又去逼问小叶,小叶一脸懵懂,什么呀。金柱说,你说啥!小叶还是说,什么呀。金柱说,洗头油啊。小叶说,捡的。金柱不再追问了,问也问不出个名头。他有着千千万万男人的想法,他的女人,轮到别人送东西照顾?再怎么不济,也是他的女人。啥都是他的。然而,当时他也没往深处想,谁会惦着一个傻婆娘呢?真可笑。
后来,知道事情的金柱无数次拍着脑壳儿感慨,当时他们整天在一块儿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那婆娘在学校门口,每日喜滋滋的,还时不时带点儿东西回家,我怎么就那么大意呢?我还嘱咐清水那个老王八蛋多上上心,看着别让她乱跑。我是把小鸡送到黄鼠狼嘴边啊!
又一天,小叶若有所思地对清水说,他要卖我。清水一抬眼,谁?随后自己心想,这还用说吗?肯定是金柱啊。清水小心翼翼地问,金柱吗?小叶顿了一下,她没反问,什么呀。她没回答,只是嘟着嘴拨弄脚边儿的草。细细的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吹得怪痒痒。阳光流下来,在小叶的头发上跳一下,再跳一下。清水问她,你愿走吗?小叶望着清水,不愿意啊。清水刚想说,金柱那家伙有啥好的,三天两头把你打得嗷嗷哭。小叶接着说,没你。清水明白小叶的意思,走了,就见不到你了呀。小叶咬着嘴唇,蛮坚定,蛮认真,蛮不好受的。那一刻,把清水的心都揉碎了,稀里哗啦的。
大概是在那个时候吧,或者更早,清水决定带她走,走得远远儿的。这个想法先是吓了自己一跳,反对的声音在心里一下一下地跳起。清水感觉有块石头,黑压压地捂在胸口,一下一下地喘气都闷得心慌。
清水变得更沉默,时间大多用来发呆。或者喊小叶的名字,用属于他的方式来喊,云。小叶就应着。隔了一会儿又叫,也不说什么,只是叫,云。小叶仰头问,干吗呀。清水不接话,他又叫,云。小叶就说,什么呀。
清水心里每天经过千军万马,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噼里啪啦。战争来了,他都想把自己撕碎。
他也做心理斗争,你这可是做好事呢,不然小叶跟着金柱受苦,还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呢!心里又一个声音跳出来,那金柱呢?他家本来就穷……难道要把攒下的钱给金柱吗?那不成了从他那里买来了小叶吗?把钱给他,那自己的日子还过不?庄里人要是知道他要买一个人家不要的货,还不笑他?
晚上,清水在土炕上辗转反侧。他摸摸大黄的头,大黄贴着他的手,像女人一样轻声哼哼。女人是什么样子的呢?他这么大岁数,居然从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听男人们闲扯讲起来,那地方又深又软,没生过孩子的年轻女的更紧。那里还出水啊,把你滋润得透透儿的。还有女人那奶子啊,吃起来又软又甜。你摸她的时候,她死死地箍住你,奶头儿紧贴着你胸膛。嘿嘿。嘿嘿。听得清水浑身发热。
纠结。停留。等。摇晃。挣扎。
一轮,又一轮。
某一天,走!决定了,走!就这样!
直到走的那天,清水才意识到,自己原来蓄谋已久。比如说,半年前,他回绝了别人的提亲,他本来攒够了买媳妇的钱,去到半路又折回来了。比如说,一个多月前,他计划着把大黄送人,一条狗跟着来来去去,总归不方便的。比如说,二十几天前,他把小吃摊转让给了村东头的赵麻子。
再比如说,金柱要把小叶卖了呢。这风声最初就是从清水这里传出去的,他喝酒的时候跟一帮人说起来,仗着喝醉了,脸红脖子粗的,说话就轻浮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怎么会喝醉呢?那么关键的几天,他睡觉都要把耳朵竖起来呀。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他尽量让自己保持着原来的生活规律,几点起床,啥时候去摆摊,跟人打招呼,坦然而家常。实际上,他的心里早已沉甸甸的,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他也生怕自己嘴一秃噜,什么从里面漏出来。
小叶想都没想,就跟着清水走了。清水领着小叶狂奔的时候,他想,带她出来干吗呢?像私奔似的。原来他就是策划实践着一场私奔啊。
走的时候,清水几乎什么都没带,但他把大黄带上了。那狗怎么撵都撵不走,送了几户人家,隔天自己又跑回来。清水也着实舍不得呢。清水在前面走,大黄轻声轻气地跟着。清水领着小叶,牵着大黄,走在夜色里,静谧,安详,踏实。坐车的时候,清水把大黄装进袋子里,大黄一声不吭。到了城里,先找旅店住下,可人家老板不让带动物啊。大黄蛮懂事,自己跳进袋子里,清水把它背了进去。离家之后,清水的心慢慢明朗起来,他好像看见幸福光明的日子向他招手了。原先的情绪跑到了大黄身上,大黄没精打采的,一直闷声不响,饿的时候也不乱叫唤,只是用身子来回蹭清水的腿。
清水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与女人共处一室的情景。虽然平日里与小叶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但这是晚上呀,两个人待在狭小的空间里,清水窘得脸通红。小叶,你喝水吗?清水不敢拿眼睛看她。小叶没作声。清水来回走了几圈,差点儿被小叶的脚绊倒,讪笑爬上脸,随后笑就干巴巴了。大黄晃着尾巴瞅着他的主人,看两眼又把目光垂下。你傻吗!你还在等啥!清水心里早已炸开了锅。难道就这样那啥她吗?她还是个孩子,她啥也不知道。一个声音说罢,另一个声音响起来,她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了,被别的男人弄了多少回了!可……她要是不愿意咋办?你是男人!你说咋办!孬种!怂包!
清水在某个瞬间朝着小叶扑过去。他惊异地发现,小叶抱住了他,紧紧地。他有了底气,动作加大了力度,嘴巴不知道亲哪里好,亲得毫无章法,胡子拉碴的下巴惹红了小叶白皙的皮肤。小叶吵着,却又死死地拽着清水不放。清水得意了,他的手慢慢往下滑,那一片葱茏潮湿的柔软啊,透过指尖,给全身通了电。战栗,一簇一簇地捧上来,一簇一簇地绽放。他忍不住了,迫不及待地进入期待已久的领地,腾空,降落,每个细胞都在抚摸,紧致,柔滑,心尖儿打起颤来,呼吸断了片儿。
这是清水从未有过的。做男人的感觉,简直不能再男人。
他就这么把她拐出来了。就这么,她成了他的人。
八
那段时光,是真好。好是最佳形容词,此刻的它,囊括了所有感觉所有情感。好,是真好。
清水带着小叶和大黄去了南方,在一座叫石城的地方落脚了。清水出来的时候,并没有明确的目标。之所以选择待在这里,是因为小叶喜欢。小叶对这个城市仿佛有种天然的亲切,一下车她就拉着清水的胳膊瞧东瞧西。她说前面有座桥,桥上有很多花灯笼呢,很多人在那里玩!清水就跟着她,走了一二里地,果然看见了一座桥,破败着呢,基本没有人走。小叶张望着什么,清水说,你愿待在这里吗?小叶使劲儿点头。
于是,他们租了两间小平房,十几平方米,在城乡结合部,租金一月六百。清水讲了半天价,房东太太笑嘻嘻的,但在價钱上半分钱都不让。已经给你最实惠的哦,不信你自己转转去喽。清水知道,差不多就这个价钱了,先前他跑的十来个房源的价位在那里比着呢。房东要求押一付三,好说歹说先交了两个月的。清水从最里面的衣服口袋里掏出钱,一张张点数,12张递出去,心还真有点儿疼。数钱的时候他就在想,自己家好端端的屋子闲着,最起码有这个三倍大吧?
接下来就是找工作了,清水岁数大了,又不识字,还得照顾小叶,想找个合适的工作,真是不容易。辗转了好几天,清水打起了零工。早上五点多钟,清水带着小叶来到劳务市场,等着合适的雇主出现。劳务市场上,多是这样一些人,四五十岁的年纪,没什么文化,当个瓦匠,或者打扫房间,或者清理厕所、下水道。冬月,他们在那里哆哆嗦嗦的,鼻子水直往外淌。来个雇主说,我家要干什么什么活儿啦,要几个人。一圈人轰地围上去,争先恐后的劲儿上来了,我去,我去!我啥也能干!中午不用管饭,我自个儿带着干粮!要几个人,我们哥几个可是干活的好手!找工作成了抢工作,有啥办法,不抢你就没饭吃。一开始清水张不开嘴,站在外围看着吵闹的人们。这样造成的直接结果就是,他连续几天都没找到活儿。慢慢地,他也学着其他人那样,挤上前咋呼一通,慢慢地,他也等来了雇主一句话,你,跟我走吧。
打零工这种事情,很难说。能不能抢上是一回事,而零活儿多不多是另外一回事。没活儿干的时候,清水就带着小叶去捡垃圾,有时也带着小叶出去玩。日子虽然一穷二白,但心里有滋有味的。
清水对小叶,就像待一个孩子。小叶说吃什么,他转几条街去买。小叶要出去玩,他拖着疲惫的身心陪着她。小叶要玩游戏,小孩子的过家家,你当爸爸,我当妈妈,玩了无数次,他陪着她乐此不疲。晚上,他把她揽在怀里,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肩头,一枕就是一晚上。夜里小叶总踢被子,他时不时醒来给她掖掖被角。每天一个鸡蛋一包纯奶,荤素搭配,小叶的饮食,从没这样规律过。他还教她说话,这个叫什么,这是马路,马路,马,路,对,马路,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们家住在哪里?石城和平大街绿尔胡同46号。石城?对,石城。胡同46号……对,是绿尔胡同。记住了没?有时候小叶也跟他闹,他说什么,她又什么呀,什么呀的。
清水经常带小叶去公园,去那种不要钱的园子,或者偷偷从矮的栅栏上爬过去。他先跳过去探探路,然后再翻出墙来接小叶,他托着她的屁股,轻轻往上抬。小叶挺容易满足,蹦着跳着去摘花,一朵小花都能让她咧着嘴笑半天。碰上有的园子不让采摘,清水给她打掩护,等她摘完就拉着她呼呼地跑开。像逃学的孩子一样,刺激而舒畅,连清水自己都觉得,怎么越活越像个孩子呢?
他们赶了个时髦,像年轻人那样谈谈情,恋恋爱。也不算是,清水一般都不说话。两个人在阳光下面并排走,清水忽然感觉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像梦一样,虚虚幻幻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那么奢侈。对小叶来说,又何尝不是呢?两个人凑一块儿,哪怕穷,哪怕傻,身体不好,年纪不轻,只要彼此喜欢,内心欢腾,一切不都是甜丝丝的吗?
清水给小叶买奶茶,其他姑娘手里都捧着,他不能让他的小叶没有。小叶看着奶茶不说话,她现在越来越懂事,以前想要什么东西,会哭着喊着、心心念念地要。而现在,给她点儿什么,她会退让。清水买什么,都只要一份。他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小叶吃或喝,随时递上小手绢擦嘴。小手绢是清水特意给小叶买的,纯棉,吸水,软和,两天一洗,比卫生纸省钱又好用。
虽然手底下的积蓄越来越少,但清水还是竭尽所能地给小叶好的生活。钱没了还可以再赚,人在,啥都好说。
那阵子,清水把小叶,疼到了心尖尖儿上。那阵子,他的心,轻飘飘的,又注满了沉甸甸的欢畅。两个人过了一段幸福和缓的时光,清水这才感觉是真正活了一回。即使带着小叶捡垃圾,走很多路,弄得浑身脏兮兮,也是其乐融融的。
这对老夫少妻,没有聪明的脑筋,穷,不时髦,没权没势,落魄,但哪怕对视的一个眼神,明眼人看了,都知道那种味儿,亲着呢,甜而腻。他们自个儿满足极了,欣慰极了。这很好。
然而,谁说那段时间不是毒药呢?慢性的,上瘾似的,等要将它剥离了,血淋淋的,连着骨肉和筋脉。
九
一切都需要钱。钱是生存的本源。本源受到威胁,一切打了折扣。
清水打零工,一天也就八十块钱。一个月有多半的时间,没有活儿干。千儿八百的收入,交了房租基本就剩不下几个子儿了。捡垃圾来补贴,一大袋子饮料瓶子卖不上十几块钱。清水带来的钱一张一张地往外拿,慢慢地,带来的钱也开始告急。到了第二年的时候,基本上入不敷出。
怎么办呢?清水只好再找工作,打一份工不够,就打三份。晚上也不闲着,可以去给厂子看大门。从晚上八点到凌晨两点,一个钟头三块钱。就坐在那儿,也不用干什么,清水觉得挺值。他有时候带着小叶去,小叶要是早睡觉了,他就自己去,到了点儿就火速往家赶。小叶一人在家,他怎么也不放心。有那么几次,他回家的响动把小叶弄醒了。小叶见他上床,蛇一样缠着他。傻女子也想。为了生计,清水有多长时间没碰她了,回来了就倒头大睡。他抱抱她,不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他太累了。
有天,小叶看中了一条纱巾,赖在人家店里不走。清水实在没钱了,而且此时的他也觉得,钱该用在刀刃上。他劝她,家里不是有好几条围巾吗?小叶根本不听,两只眼睛都钻进纱巾里面去了。过几天,等过两天我结工钱了,再给你买,行不行?小叶不依,清水拽着她往外走。小叶的哭声铺天盖地地来了,哇哇的。路边不少人把目光聚焦在他们两个身上,清水感觉火辣辣的,他只想尽快逃离。清水拍了她一巴掌,小叶愣了两秒钟,随之哭声越来越大,边哭边没了命地往前跑。
清水在后面追。他自己也觉得意外,怎么拍了小叶一巴掌?是打她吗?用了那么大力气,手掌在那一瞬间都震麻了。他听见有人说,不就一条纱巾吗?至于吗?不知跑了几条街,清水抓住了小叶。云……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小叶刹住了哭声,眼泪滴溜溜地往外淌。清水看着小叶黑不溜秋的小脸儿,她从什么时候起,这么黑这么瘦了啊。是跟着他捡垃圾、到處跑的原因吗?是断了鸡蛋和牛奶供应,零嘴儿也不买了的原因吗?他反问自己,真没用!难道这就是你要给她的生活吗?
清水唯有更加拼命地干活。把能用的时间都用来干活。他跟小叶待在一起的时间,自然就越来越少。小叶跟他玩过家家的时间,没了。两个人手拉手逛公园的时间,没了。甚至于,他听小叶说话的时间都没了。小叶没说两句,他已经呼呼大睡了。小叶有了无边无际的孤独,白天她自己出去捡垃圾,清水连问都不问一声。好与坏的落差太明显了,小叶脸上写满了无望的落寞。
隔了一段时间,小叶忽然又提起那条纱巾,清水都忘了这档子事儿了。小叶说,你不是说给我买吗?劳累把清水的脾气都霍霍了,买啥啊!还过日子不?小叶不做声了,原来,他告诉她的话,是骗人的。越来越多的沉默堆积在小叶身上,小叶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又像是一下子变老了。
清水出事故的时候,小叶正在旁边捡垃圾。她翻弄着垃圾桶,把塑料瓶拣出来。她看见有个饮料瓶里还有些液体,仰起脖子倒进嘴里。仰头的瞬间,目光的边角发现有个什么东西从楼上落下来。她扭过头去,看见清水倒在地上。小叶扔开手里的东西,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小叶啊啊地叫着,她抱着清水的脑袋。清水的后脑勺还在汩汩地往外淌血,小叶用手堵,黏稠的液体顺着手指缝钻出来。她脱下身上的衣服,给清水包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小叶好像失去了语言能力,只是啊啊地朝着人们哭喊,是求救。不知谁打了急救电话,清水被拉到了医院。
清水是从八米高的楼上掉下来的。他接了一个活儿,给一个广告公司擦玻璃。高空作业挺危险的,但工钱高。别人一天二百都不愿干,清水一百五就干了。一百五十块钱可以买很多东西呢,能给小叶买七八条纱巾。两天就是三百块,一个月可是四五千呢。清水干到第三天,就出了事。由于清水是零杂工,又没有保险合同,清水干活的那家公司拒绝给他医药费和赔偿。经协商,他们答应,道义上给八千块钱。
轻微脑震荡,右腿膝盖骨裂了个缝。清水只住了三天院,在医院一天天砸钱,把他心疼坏了。三天就花了五千多,他和小叶揣着两千多块钱回了家。
小叶不会照顾人,不会做饭,烧个水弄得整个屋子烟气腾腾的。不指使她,她就不知道该干什么。坐在清水床边摆弄手指头,吵着饿死了饿死了。以往日常琐事都是清水干的,清水动弹不了,她什么也不知道做。清水让她去买饭,去街东头的包子铺。也不远,不到一里地。可她拿着钱去了一个钟头都没回来,回来的时候,钱不见了,包子也没有踪影。清水怀疑她路上自己都吃了,他质问小叶,小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好啊,原来你也撒谎。清水愤怒又心酸,抓起身旁的瓷碗向小叶掷去,碎片滚到了小叶脚边。
小叶拔腿往外跑,清水没法儿追,他由着她去了。从那之后,小叶经常往外跑。有时出去一整天,有时半天,清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去干啥了。看,你没钱,人家就跑了吧。怪不得老话说,傻人不傻吃,给她块糖就跟着人家窜了。啥狗屁两口子,从来都不是两口子!躺在床上的清水,一见不到小叶,就开始生气,怨,后来直接变成了骂。
好啊,我能养你的时候跟着我,现在不能赚钱了,你就要走了。你这个婊子,婊子无情。小叶哭了。小叶的哭声变得细碎。清水把心窝得不行,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呀。可一张嘴,全变了味儿。小叶想说什么,都被清水堵了回去,你这个婊子,就是个傻婆娘!谁知道你一天天在外边干啥勾当!只剩下小叶,嘤嘤地哭。
跟他相依为命的,只有大黄。从某天起,大黄总会往家里叼点什么东西回来。有时候是半块面包,有时候是整根的火腿肠,有时候是苹果或梨。这些食物很新鲜,不像是从垃圾堆里捡的。这是大黄从某个户家偷来的。清水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时候,每天就靠大黄的“供应”来生活。半个多月后,大黄也没回来。清水拄着棍子出去找,发现了被人打死的大黄。
清水的生活越来越糟,心情也乱了节奏,他开始怀疑,跟这个傻女子背井离乡的,出来跑这一遭干啥?就是为了知道女人是什么样子的吗?就是为了受苦受累,体验一番绝望心碎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清水和小葉之间,只有大片大片的沉默。在一个屋子里,各干各的,谁也不说话。小叶照样每天出去,清水在家里养伤。他们之间的唯一交集就是,晚上两个人做那事儿。
清水的力气都用来做那事儿了,发泄似的,发狠似的。横冲直撞,弄得小叶直喊疼。他趴在她身上,常常想,她跟别的男人也是这样吗?跟金柱,金柱之前的男的,或者还有其他的。她白天出去干啥呢?是不是人家给她口肉,她就给人家脱衣服呢?他觉得不公平了,气恼和吃醋的劲儿都上来了。奇怪,以前的清水,惬意满足极了,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某一天,当小叶把钱递给清水的时候,让他有些猝不及防。厚厚的一沓,大多是毛票儿,还有一块的,五块的,十块钱的票子有几张。清水明白了,这是捡垃圾卖的钱。小叶每天出去,有时候淋雨回来,有时候回来得很晚,原来她是去“赚钱”了。这些零零碎碎的毛票,小叶得捡多少个瓶子啊,捆多少纸箱子啊。她又不灵头,狡猾的垃圾站的人,还不坑她?
清水的心,里里外外被揉搓得生疼。他把小叶拉进怀里,他都多久没认真看过她了,她瘦了,她懂事了,她很久没笑了,她原来这么好,他怎么没发现呢?
十
小叶对清水的称呼有很多,嗳,老头儿,爸爸,有时候也学着别人喊他清水。有天,小叶突然说,我想回家了。什么称呼都没带,用得挺颓唐、挺无助的语调。
清水愣了半天。继而是痛心。他想问,难道这里不是你的家吗?最终这话还是闷在了心里。她要回哪个家?哪里是她的家?有吃有喝好生伺候,就行吗?
清水自打出了事故,就干不了重活。原先打零工都是卖力气,现在他连力气都没得卖了。他只能靠捡垃圾卖钱,每人背着一个大蛇皮袋子,跟小叶一人“扫荡”街道的一旁。小叶一声不吭地捡,她毕竟年轻,眼尖,跑得也快,经常把清水落下很远。清水讪笑着,你跑慢一点,小叶好像听不见似的,还是继续往前跑。有时候,他拉她停下来,云,我跟你玩玩游戏吧。你当妈妈,我当爸爸,它……清水想起来大黄没了。小叶好像没了兴致,她身上的一些东西被压垮了,眼神里的光也涣散开了。类似于这种时候,她甚至跟正常女人没什么两样。
小叶也懂得省吃俭用。盐渍的萝卜疙瘩当咸菜,一人一小块儿,就着一个馒头,一顿饭就这么对付过去了。两人一天六个馒头,三块钱就够了。小叶舍不得看病。她吃坏东西,肚子疼得直打滚,清水要去买药,她拽着清水不让去。她每天早起去捡人家扔的菜叶子,有时候买菜的人见她可怜,也会主动送她一些。她千恩万谢地撅着屁股捡,被不知名的手摸了一把又一把。
小叶突然间那么懂事,懂事得叫人心疼。
医疗赔偿剩下的那两三千块钱,三个来月就用完了。单单是房租和水电费,两千多就没了。吃穿用度上能省则省,到了第四个月,房费拖了五六天,房东说,要不是瞧你们可怜,早把你们轰出去了。十天内再交不上钱,就拍拍屁股走人!让你白住半个月,已经给你们很大面子了!
怎么办?他王清水就算风餐露宿、流浪街头,也没啥。可小叶呢?她要跟着一起受罪吗?外面的世界那么大,却没有他们两个人的容身之所。私奔,你也要有经济支撑啊。万般无奈,清水找以前的亲友借钱。清水家人丁单薄,他没有兄弟姊妹,相好的朋友也少。打了十几个电话,话费用了几十块钱。电话上,人们照例寒暄,在哪里发财了啊,谁谁怎么样了,啥时候一起喝一杯吧。可一谈到借钱,都开始支支吾吾了。家里孩子上学需要钱啊,老人生病住院没钱不行啊,家里新盖了房子,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呢。结果,仅仅从一个表舅家里借来了300块钱。刚够半个月的房租。挂了电话,清水感觉真失败。失败得直想掉眼泪。
挨到最后一天,清水和小叶背着简单的行李,去了和平大街东首的桥洞。清水用塑料布将两个柱子之间的距离围起来,把被子铺上,简陋的住所就这样搭成了。晚上,他抱着小叶睡在半遮蔽的“房间”里,时不时有车辆从路边呼啸而过,小叶不吵不闹,这份安静让他心疼。第二天一早,小叶不可抑止地咳嗽起来,小脸红扑扑的。清水知道她感冒发烧了,但他一分钱也没有,甚至连杯热水都没有。
清水把小叶抱到了石城福利院门口。后来,他无数次地问自己,当时是把小叶放在福利院待几天再接她,还是打算把她一直留在那里?他把小叶放在大厅的长椅上,他让她等着,他说出去一会儿就回来。走了两步又回头嘱咐,饿了就去里面要吃的,没事儿。清水扭身走开了。
你怎么就这样丢了她呢?啊?你把她带出来,你又把她扔了!清水越走越急,内心不停地厮打。她跟着你就是受苦!你现在啥也给不了她,你饿死了病死了不可惜,她呢,她还那么年轻。她在巴巴地等着你回去接她啊,你让她等,她等不着你,她得多难受!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啊,你可以卖血、卖肾,都可以换来钱啊。实在不行你们还可以回老家,守着小吃摊和一亩三分地,日子不是照样过下去吗?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管别人咋说咋做。现在倒好,你这样跟扔了她有啥区别?你问过她愿不愿意吗!
清水后悔了,他飞跑回去,却发现躺椅上,已不见了小叶的踪影。他在那里一连观察了好几天,都没见到小叶。
他把小叶丢了。他的云丢了。他这辈子唯一一个女人,丢了,不见了。
清水缩在桥头,大病了一场。他满脑子都是小叶的影子,音容笑貌。他发了疯地想她。小叶在哪儿?她还好吗?她的病好了没?有人欺负她吗?她是不是哭了?她会想他吗?她肯定在恨他吧?
他不自觉地计算着小叶离开的时间。一天半了……第五天了……第十天了……晚上他睡不着觉,蒙眬睡着就开始做梦。梦见她被人贩子拐走了,卖给了好几个男人。她哇哇地哭,满脸的血。白天,他总听见有人喊,爸爸,爸爸。熟悉的甜软的声音。是小叶吗?他焦急地晃着脑袋找。每次都扑了个空。他自责着,猜测着,把自己折磨脱了形。
差不多过了一个月的时间,清水在恍恍惚惚中看见小叶回来了。没错儿,是小叶,她蹦着跳着来了。小叶穿得干干净净的,白绒毛的外套,小皮鞋。清水差点儿没认出她来。
原来,福利院看见小叶之后,联系了警察。警察通过调查,居然查到了小叶的身份信息。
叶韵。1980年生,石城人。幼时遭受事故,只有五岁孩子的智力。走失时19岁,据说被人贩子拐跑。家境殷实,父母从商,四处寻找女儿未果。急盼女儿归家。
小叶跑到清水面前,不由分说地抱住他。清水不知所措起来,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现在他是乞丐,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呀。他脏兮兮的落魄样儿,他怎么能抱她?站在一起都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地缝儿里。
小叶的父亲也来了,他拉着小叶走,韵韵,我们回家啦,以后再来呀,你不是想要蝴蝶结的围巾吗,爸爸带你去买。小叶冲清水一笑,挽着父亲的手,蹦着跳着走了。
清水看着小叶越走越远,他脑海里回荡着小叶父亲临走时说的话,你对我女儿做的,我不知道该谢你还是恨你。我会找个合适的人来照顾她。你还是走吧。她总闹着来找你,像什么话?你走了,她慢慢就会忘了。你知道,她在外面受了很多罪,我们想好好补偿她。
几天后,小叶的父亲像电视剧里那些有钱的父亲一样,掏出钱给清水。清水没动,他想了一会儿,我就提一个要求,送我风风光光地回家吧。
十一
這是发生在向柳庄的故事。我听了无数遍。我曾设想给这个故事安排一个文学性的结局。
比如说,清水又偷偷地回到石城,他总是偷偷地跟在小叶背后,远远地望着她。他在那里乞讨,每天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生怕别人看见他似的。他总背着他的箱子,里面是那件新衣服,小叶给他买的。
比如说,清水死了。金柱他们打了他之后,他把自己反锁在家里,不去医院不见人,每天只对着照片流眼泪。四五天之后,当人们踹开门,发现身子冰凉的清水,穿着那件笔挺的衣服,躺在屋子中间。
再比如说,清水又跟小叶在一起了。小叶忘不掉他,他放不下小叶,两个人费尽力气,取得了小叶父母的同意,也获得了别人的祝福。从此,两个人温暖幸福地生活在一块儿。
……
终究罢了。
实际上,回老家之后的清水哪儿也没去。人们知道他“拐”走小叶后,就不搭理他,用老流氓来称呼他。他度过了一阵人人躲着,人人喊打的日子。也想过死呢,但总狠不下心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是需要挺大的勇气啊。后来,连金柱一家对他也没那么恨之入骨了。乡里乡亲的,犯不上。
随着时间慢慢流逝,人们差不多忘了这一档子事。偶尔想起来,也不过是像讲笑话似的说起来,一个光棍子领着傻婆娘私奔了,傻婆娘走了,他又一人回乡了。几句话就概括完了,哈哈笑几声,或是唏嘘感叹一阵儿,也就罢了。
其实,在清水后来的岁月里,他连小叶是谁都不太清楚了。小叶成为一个符号,小叶那么远,小叶属于记忆,都过去了。
我回乡时见过清水一次,他已是老头子的模样了。从他层层叠叠的皱纹里,我看到了心酸。我记得当时问过他一个问题,叔,你知道啥叫爱情不?他笑,笑得很好,脸上的褶子都聚在一块儿了。你说那玩意儿是啥,俺不懂高级的,不当吃不当喝的,过日子不就成啦。叔,你还记得小叶不?我看见他浑浊的眼睛里盛满了空洞,他摆摆手。或许,他真的不记得了吧,或许,真的没什么,他不过是把一个疯女子爱了一把,尝过苦与甜,真真假假在一起待了一段时间。也或许,在我转身之后,他眼眶里蓄满泪珠,一颗一颗滚下来……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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