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向东
1
一九五零年。
原本六月进行的昌都战役被频频延迟。到了七月下旬,关于战役何时展开依然没有一点消息。连里的老兵们倒是坦然,可那些渴望立功的新兵就有了些许骚动和猜测。
八月初的一个早上,泸水河谷下起了冰雹。冰雹后,跟着是大雨磅礴。就在这时,团警卫员骑马匆匆来到连部,说团长让我去一趟。这种越级的通知,让战士们闻到了硝烟的味道。没出他们所料,中午回到连队,战士们发现我身后多了一个背着电台的团部报务员。
此去团部我才知道,战役延迟是因为运粮通道尚未打通。前几日康藏公路通了,可也只能到达葱岭以东,剩下的就得靠牦牛马车驮运了。
团长和我说完了粮食,就用力扯下黑色的左眼罩。团长一摘眼罩,我就乐了。团长的左眼球在长征时中弹后被剜掉的,深陷的眼眶甚是吓人。平时照顾大家观感,他还能勉强戴上,可一旦大战来临,他就顾不得那多了。
团长指着地图泸水河西的位置说,这片群山属于葱岭,河边有个叫巴洛卡的村子,村子上游不远处有一座铁索桥。你们的任务就是迅速出发,守住这座桥。
特务连可是团里的一把牛刀,那守桥可是杀鸡的活。
团长没理会我的嘀咕,哼了一声,继续说,昨晚师部打来电话,说在葱岭附近发现了国民党五兵团少量溃兵。葱岭是这一带的制高点。他们将来一定会发现沿泸水而行的运粮队伍。而葱岭到巴洛卡只需两天的路程。这一带是藏区,民风彪悍,但大多贫困,无粮可抢。这帮人肯定会冲下山,从铁索桥过江,偷袭我们运粮队伍。
把桥炸了不就得了。我脱口说。
炸……炸……就知道炸。你想炸谁家的桥?五星红旗都在天安门升起了。团长说罢,回头瞥了我一眼,继续说:嗯……守桥是一定的,这不能含糊,那是师部的命令。嘿……嘿……可我的意思嘛,还是搂草打兔子两不误,用一个排守桥,其余的上葱岭。你就感谢老子吧,今后能打的仗可不多了。
团长说着,左眼窝忽然抽搐了几下,他不由得用手捂住了眼窝。过了会,他铁青着脸说,这眼窝该是想眼珠了,告诉战士们,老子的眼珠就是在葱岭搞没了。鄂豫皖红军几过雪山草地,真是遭死罪了……
2
从团部回来的当晚,我就带领全连战士,分乘几条羊皮筏悄悄过了泸水,消失在崇山峻岭的夜幕中。按团部的计划,部队先快速抵达巴洛卡村,然后以此为据点,择机而行。选择巴洛卡村,除了村子脚下有那座铁索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团长熟悉巴洛卡的地形,当年他曾在村后一个山洞里养过伤。
即使是在八月,西康的夜晚也相当寒冷。部队时而沿着泸水河岸,时而离开河岸翻山越岭,在乱石和泥泞中走了六天,终于在薄暮之时抵达了巴洛卡。
此刻该是炊烟升燃之时,可远远望去,巴洛卡村一片死寂。村口除了有几只瘦狗晃悠,全不见人影。队伍在村里以排为单位按地形散开。我带着几个战士走了几户人家,除了一家门里传来几声狗叫,其余全无声息,连村后山坡的寺庙也是大门紧闭。
天色已暗,几天的行军,战士们已经极度疲惫。我命令战士们立刻开饭,然后就地找屋檐墙根休息。
通讯员谙熟我的习惯。我的一张烙饼还没吃完,就已经和报务员在一块空地处,搭好帐篷,架起了天线。我向团部报告了我的位置。团部很快复电,说葱岭的敵人有向巴洛卡村移动的迹象。在他们附近,还有一股从成都溃逃的保密局人员,也在向他们靠拢。运粮队已从雅安出发,叮嘱我们加强戒备,寻找战机,尽早除患。
那一晚,星月全无,天空像墨汁一样黑。黑暗里,流动着一种让人难以入眠的安静。说是没多少仗可打,可成都都解放了,这帮残余依然不投降,可见是一帮死硬分子。
天麻麻亮时,我才迷迷糊糊睡着。可没一会,我被通讯员叫醒,说负责警卫的战士报告,在村口抓到了一个可疑的男人。我问哪点可疑。通讯员说,此人一大早就站在村后的山坡处,看我们帐篷外的天线。关键是,几个战士都看到,这个男人从我们进入葱岭区域不久,就在我们队伍附近时隐时现。我问,他是藏族吗?通讯员说,应该是,他穿的藏族衣服。
也许他就是想弄点吃的。我边说,边往外走:这一大早,你们就在帐篷里弄吃的,他可能闻到了香味。通讯员说,也许吧,那么一个大男人,我看到他偷偷背过身,抹过眼泪呢。
我随通讯员来到村口。果然见几个战士端枪围着一个蹲在地上的男人。我过去,让他们散开。男人一下子笔直站了起来。
尽管已是八月天,男人还是戴着毡制喇叭形前舌帽。帽子用料比较考究,可显然大小有些不合适。男人的上身倒是普通,着一件棉制的圆领宽袖斜襟长袍,下身是一条黑色的长裤,插入氆氇缝制的长筒靴里。
男人估摸不到四十岁。脸颊削长黝黑,颧骨处留着烈日的灼痕,透着一股英气。可当他目光和我相对时,却露出几分羞赧。我对通讯员说,给他点干粮。通讯员叫了他一声老乡,然后从兜里拿出一张烙饼给他。
男人忙从腰间挂的一个布袋里掏出一团糌粑,示意他有吃的。可糌粑在手里停了一会,他又塞回布袋里,从通讯员手里拿过饼,塞到嘴里细细咀嚼起来。
通讯员说,看来他不是太饿。我说,他也许就是巴洛卡的村民,带他来连部吧,我正好了解下情况。
回到帐篷没多久,男人也进来了。他脸上油污少了许多,看得出刚洗过脸。我让他坐在行军床上,他不坐,却发现了床头的地图,眼睛盯着地图不放。我忙给通讯员使了个眼色,通讯员心领神会,迅速上前取下地图。男人的脸一下子红了,站在那有点手足无措。
我给男人递上一杯热水,随口问他叫什么名字。话一出口,这才想起,康巴人大都听不懂汉语。我想让通讯员找二排长王大海来,王大海是雅安籍战士,懂一些藏语。没料男人接过杯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叫热尼嘎玛。我诧异地追问了句,你在说什么?男人又重复说了句:我名字叫热尼嘎玛。
你会说汉语?
男人看上去有点得意。他把手中杯里的水咕咚一下喝完,放下杯说:你们是当年的红军,红军回来了。
通讯员凑到我耳边道:连长,能出去一下吗?我有话对你说。
我随通讯员走到帐篷外,通讯员说,连长,这人有点可疑。康巴人就是会讲汉语,也是接近四川话,可这个人讲的话,南腔北调,肯定不是四川话。
通讯员的担心没错。我跟随部队走南闯北这多年,也算是见识了各种方言。这个男人的话,虽说有几分熟悉,但却很难说是哪的方言。
我和通讯员又回到了帐篷。通讯员是用一只手捂住腰间的勃朗宁枪走进来的。我的目光也少了些许热情。我用一种近乎审问的口气问他:
说说,我们哪里像红军?
这个叫热尼嘎玛的男人眼睛虽然看着我,目光却不断向通讯员方向闪移。他说,山里的夜晚很冷,可你们不进民房,却是露营。
我听罢笑笑说,不错,看来你和红军曾有交情。我听说藏民一般不抽烟。可你腰里插着这杆烟枪不错。烟嘴和烟锅都是银的吧,烟杆也是稀罕的乌木。
热尼嘎玛嘴角翘了翘,说,也有抽的,只是不能在庙里抽。连长,时间不多了,把地图再挂上吧,国民党部队离这可不远了。
有多远?我看着热尼嘎玛。
两天的路程。热尼嘎玛说。
我抱着双臂,暗忖了会,对通讯员说,照他的意思做,挂上地图,看他究竟想说什么。
通讯员把地图挂好。热尼嘎玛起身走到地图前,朝地图看了会,从腰带里抽出那杆烟枪。他用烟锅指着地图上的一个位置说,这是牦牛谷,我家就在牦牛村。
热尼嘎玛说完,回头看了我,见我面无表情,就用烟锅指向另一处说,一周前,有一股国民党部队穿过牦牛谷,估计今天抵达了这个位置:扎西村。
我走近地图,瞅了瞅扎西村的位置。
昨晚我爬上村后的巴霍山顶,看到扎西方向有手电光在晃动,肯定是他们,我们康巴人是不用这东西的。
我依旧沉默不语,盯着热尼嘎玛。
我晓得你们来巴洛卡的意思,你们是想守住泸水河边的那座桥。可他们只要向东翻过两座山,就到达背后的巴霍山了。他们衣服是烂点,有的还打赤脚,可装备精良。
热尼嘎玛的话越说越顺溜,语气也像是换了个人。可我却愈发觉得不对劲。他竟然窥视我们来巴洛卡的目的。他不像是康巴人。他说话的口音,听得出在刻意掩饰什么,可尾音却越来越让我觉得熟识。
我瞅了通讯员一眼。他和我的感觉该是差不多。他捂着勃朗宁枪的手随时准备拔枪。
我用严厉地口吻对热尼嘎玛说:
从我们进入葱岭,你就尾随我们左右,现在又妄猜我们驻扎的目的,就冲这一点,我可以立刻把你抓起来。
热尼嘎玛离开地图,在行军床上坐下,吁了口气:我也是受人所托,我把自家的牦牛都扔到山上了。
热尼嘎玛说完,把手伸到怀里抠索。通讯员上前按住他的手。我呵斥了通讯员一声。我想,此人要真想掏枪,在村口就掏了。放枪后,他还有逃生的可能。
通讯员悻悻向一旁挪了两步,却贴在热尼嘎玛身边。热尼嘎玛的手还插在怀里。他侧脸瞥了通讯员一眼,继续缓缓从怀里抽出胳膊。当他的手离开斜襟时,手里握着的,却是一把黝黑铮亮的驳盒枪。
通讯员大喊一声不好,转身扑向了热尼嘎玛,按住了他持枪的胳膊。我也快步上前,用力一磕他的手腕。“吧嗒”一聲,枪落在了地面。
热尼嘎玛没有反抗,他任通讯员压在身上,呵呵笑着。他的毡帽歪到了一边,露出左额头一道深深的疤痕。通讯员欲反剪他的胳膊,他嘴里开始咕噜咕噜不停喊着。
我压低声问,你嚷什么?热尼嘎玛勾起头,哦……我一疼就喊康巴话了。我说我是康巴人,那枪里没子弹。
我拉开盒子枪的弹匣,弹匣是空的,却是一尘不染。我看了看这把枪。枪身虽有许多磕碰的痕迹,手柄也有处凹陷了下去,可看得出保管得很好。此刻我才认出,这是一把M1932毛瑟7.63mm自动手枪,也就是战士们常说的20响盒子炮。它的威力不亚于我们特务连现在配备的勃朗宁9mm的半自动手枪。听团长说,当年强渡乌江的勇士们是人手一把20响盒子炮。
我命令通讯员放开热尼嘎玛。通讯员还有些不放心,起身从腰间拔出了枪,拉开了枪栓。
热尼嘎玛坐了起来,朝通讯员诡谲地笑了笑,手又伸到怀里抠索。
你又想掏啥?通讯员说罢,举起勃朗宁,用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热尼嘎玛。热尼嘎玛一撇嘴,望了望几乎抵在额头的枪口,两侧腮帮的肌肉抖动了下。
我对通讯员说,你把枪放下。通讯员依然举着枪,只是稍垂下了枪口。
热尼嘎玛缓缓却坚决地推开通讯员的枪口,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顶帽子。那是灰色的八角帽子。帽子上有几个破洞,可帽檐上方那颗五角星依然清晰可见。帽子还兜着六粒金灿灿的子弹。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可能是失散的红军。我浑身潮热,百感交集地看着热尼嘎玛说,你是在葱岭失散的红军?
热尼嘎玛满脸通红,额头的那道伤疤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紫色。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不知停留在何处,嘴里长叹了一声说,我哪有本事当红军。我就是个康巴牧民。
热尼嘎玛的话,让我正欲沸腾的血一下凉了。我有点沮丧地说,那这把枪和八角帽是怎么回事?
唉……这事一两句话真说不清楚。我能抽袋烟吗?
可以,抽吧。
那本书底下压着盒骆驼牌香烟,能给我抽一支吗?热尼嘎玛冲发报机那边努了努嘴。
什么?你说什么?
我起身走到发报机旁,果然看到报务员密码本下露出一个烟盒角,我抽出一看,果然是盒骆驼牌香烟。我命令通讯员立刻叫报务员进来,问他怎么回事?
报务员才到连里,没见过我发怒的样子,吓坏了,哭丧着脸说,烟是他出发前电讯班同学给的。同学在西南战役立了功,首长一高兴就奖励了他一盒烟。同学为了显摆自己立功了,就把烟送给他,他不好拒绝。昨天太累,也是好奇,去沟里方便时,就抽了一支。
报务员话说一半,我就没在意他说什么了。
我一边把那盒烟慢慢揣进口袋,一边打量着这个热尼嘎玛。
你别见怪,打猎的人,都这样。热尼嘎玛独自笑笑说,狼就是在林子里留下一粒屎蛋,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热尼嘎玛见我把烟揣进了口袋,便放弃了抽烟的想法,又起身回到地图前,烟锅指着地图上的另一处说:
这里是葱岭的巴霍。过了巴霍就是若尔盖草地了。一九三六年,红军在这里和国民党追兵发生了一场激战。炸豆子般的枪声响了几天几夜。战后好多年,我们都不敢去那边放牧采药。几百只秃鹫在山头转了一年都不肯离开。
我知道热尼嘎玛说的这场战斗。这是一场牺牲局部的阻击战。团长的左眼,就是在这次战斗中弄没了。
有天早上,阿爸去牦牛谷山上打猎。热尼嘎玛又坐回床上继续说,刚进林子,就见地上躺着一个全身是血的红军。他的身体滚烫,像棉花一样软,可手里还紧紧握着这把盒子炮。
热尼嘎玛伸手向我要盒子炮。我想了想,还是递给了他。他用袖子擦拭了下枪管,左右翻转下看了看枪身,又用嘴吹了吹枪口,双手捧着递还给我:
他傷得很重。昏睡了三天才勉强睁眼。阿爸说,我懂藏药,一年内可以治好你的伤。他在迷迷糊糊中说,我是红军,身无分文,我只能伤好后,替你干一年活。一年后,他的伤果真好了。阿爸说你可以走了。没料他说,我说过要干一年活,红军说话是算数的。
我从兜里掏出那盒骆驼牌香烟,递给热尼嘎玛。热尼嘎玛咧嘴乐了,他抽出一支烟,把烟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又小心翼翼把烟插了回去:
当年,他身上除了这把盒子炮,兜里还有盒骆驼牌香烟,烟盒里只剩两支烟了。他伤稍微好点,就和我一人一支,把它抽了。那个滋味真好。唉……说实话,后面的事我不太想说,因为结局并不好。
这个你必须说。我命令道。
嗯……我知道,这个问题绕不开。热尼嘎玛用一只手扶了扶盘在头顶,编着红丝线的辫子。我这才发现,他的发根处已经花白。
一年后,他对阿爸说,他要走了。阿爸说,你早该走的,现在走就晚了。他红着脸说,我是该早走的。
那天他才知道,我妹妹达娃肚里有了他的孩子。你们也许不知道,我妹妹很漂亮,康巴女人都很漂亮。热尼嘎玛说罢,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转了转手中的烟盒,继续说:
他和阿爸聊完后,就爬上牦牛谷的山头,朝葱岭巴霍的方向看了一天,直到夜里山谷响起了狼的叫声,才被达娃拉下山。下山后他就决定留下。唉……现在看来,这个决定,对于他,对于我们全家都是个大错。
是被国民党发现了?通讯员问。
那些事好办。老乡们都知道他是红军,只要国民党来,村里就有人报信。按喇嘛的说法,是他心不空。他娶了我妹妹,每天放牧劈柴采药一样不少。可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眼里没了神采,也很少说话,他不敢再爬上山头,去看一眼巴霍的落日。孩子出生后,情况好了些。可有一天,一个同村人从巴霍回来,说在巴霍那边一个山洞里,发现了被枪杀的红军遗骸,他又不好了,身体越来越差。
嗯……有天晚上,他把我叫到屋子里,当时达娃也在。他说,他也许活不长了。说完,他就从箱子里拿出八角帽和这把盒子枪交给我,说红军肯定会回来的。你见到他们时,把枪交给他们。
那晚,他还和我聊起了生死。他问我,你真信这世上有轮回?我说,当然信,我们康巴人这辈子活着,就是为了变为另外一个更好的人。他说,是呵,要真能变成另外一个人就好了。那晚我们几乎聊到天亮,分手时,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周显德,老家是湖北麻城周家大湾。
他现在在哪?我大声问。
不知道。热尼嘎玛摇摇头说:天亮不久,他和我妹妹就不见了,他们竟然扔下了孩子。有村民见到他们,天刚麻麻亮,两人就翻过山,朝巴霍方向去了。
3
发给团长的电报,在十分钟内就得到回电。电文如下:
周显德:原鄂豫皖红军三纵队独立团侦查连连长。黄麻起义赤卫队员,我革命的带路人。望在藏族同胞协助下尽快主动歼敌,不许喊缴枪不杀,切盼确定周显德下落。
团长 周望红
接到电报,我立刻向热尼嘎玛口述了电报的内容。热尼嘎玛听完电报,身体一凛,嗯……这个团长叫周望红?名字好熟,好像他说起过。我说,是啊,他们是同村的,看得出,团长在电报里很激动。
嗯……到底是麻城出来的团长。热尼嘎玛说罢,低头寻思了会,继续喃喃道,是啊,葱岭这地,缴枪也要杀。我忙说,我知道团长脾气,他也就是嘴巴一说。通讯员,此话到此为止。通讯员在一旁笑笑说:明白。
热尼嘎玛,团长的意思你都知道了,说说你了解的情况。
热尼嘎玛听罢我的话,来了劲头。他把那顶毡帽往头上一扣,跨步走到地图前,用烟锅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侃侃而谈起来。
让我诧异的是,我是让他说情况,没料他却噼里啪啦同我讲起了作战方案。他对行军路线早已胸有成竹。沿途的每一道梁,每一条河,每一面崖都在他心中。尤其是熟稔扎西村的环境。进攻地点和时机,攻击角度和火力分配,都安排得极为妥当。尤其令我吃惊的是,他能把实际方位和地图上标志准确联系起来,这对一个没受过专门的训练的人,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我还发现,在他刚刚的叙述中,已经不是尾音像麻城话了,从讲话的气势和腔调上,已经很接近团长的口音了。我做团长警卫员多年。团长的话土得掉渣,别说他是一个康巴人,就是隔着一条河的村民,都难懂团长说的话,更别提说了。
想到此,我周身的血又沸腾起来。我用难以掩饰的期许目光看着他。我甚至有了拥抱他的冲动。热尼嘎玛也在注视着我。可我没从热尼嘎玛的目光里,读出一丝的激动。他的目光甚至还有刹那的躲闪。这种瞬间的躲闪,如同一盆冷水,让我一下子清醒了。
湖南,湖北,在国共两边出了多少士兵和将领。解放战争战场上,黄埔的上下铺兄弟,同村的姑表亲戚,捉对厮杀的场面屡见不鲜。我目前所知的一切仅仅是口述,那一把枪和一顶帽也不能作为确凿的证明。
葱岭这一带毕竟还没有建立政权,成都不久前还是保密局的老巢。他们肯定知晓进攻昌都的主力团是我们A团。而A团的团长周望红也是赫赫有名的战将,摸清团长的背景和情况并非难事。
我按捺住情绪,对热尼嘎玛说,你说得很好,容我考虑下。让通讯员带你去二排转转,那是我们的主力排,排长是王大海,他会康巴话,你也可以和他聊聊。等我考虑好了,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通讯员明白我的意思,上前对热尼嘎玛说,连长的话你听到了吧,我带你去二排。热尼嘎玛张嘴想再说点什么,可又把话咽了下去,悻悻随通讯员走了。
通讯员送完热尼嘎玛很快回来。我问,他怎么样?通讯员说,一路沉默。我说,你什么感觉?通讯员说,的确有点让人捉摸不透。他好像是在和你说话,可同时你又觉得他说话的对象不只是你。他肯定不是康巴人,又不认可是周显德,那他会是谁?
我拍了拍通讯员的肩膀说,行,去叫报务员发报吧,就说这个热尼嘎玛确是团长的麻城口音,额头有一条两寸长的伤疤。伤疤的左侧直抵左眼框,穿眉而过。
……
团部很快回电。电文如下:
聞电所述,团长颇为激动。但团长印象中,周显德额头没有疤痕。也没有其他显著特征。不排除疤痕是后来所致。周显德乃红军神枪手,击发节奏及动作和团长一样。运粮队已过大渡河。望抓紧歼敌,死守铁索桥,确保运粮队的安全。
4
团部这份电报,没有像往常那样署团长的名。虽说周显德额头没有疤痕,可跃出纸面的满是团长期盼和焦灼的样子。运粮队已过大渡河,情况紧迫,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其实,热尼嘎玛是不是周显德不重要,但一定要是自己人。倘若不是,那敌人已经在扎西村设下了埋伏。可如果不主动出击,待敌人爬上山顶,困兽般从高往下冲,我们付出的牺牲肯定不小。新中国刚刚建立,每一位倒下的士兵,都会给活着的战友留下无尽的遗憾。
我的脸出现了灼热感。我抬头一看,一缕正午的阳光穿过了帐篷顶的缝隙。帐篷外除了有风悄然吹过,一切是那么安静。巴洛卡的村民依旧还没有回来,看样子国民党部队经常来此作恶,对此处的地形并不陌生。
我终于起身,拿起那把20响盒子炮,又从那顶军帽里拾起六粒子弹,拉出弹匣,把子弹压进去,然后拎着枪就走出了帐篷。
我拎枪出现,让帐篷外的战士有点诧异。我冲二排方向高喊了一声,王大海,把那位藏族兄弟带来。
很快,热尼嘎玛随王大海走来。他看了看我手中的枪,神态近乎冷漠。我说,兄弟,我们去村后那边林子单独聊聊。热尼嘎玛嘴角动了动,没出声,转身径直朝村后走去。我低声问王大海,他藏语怎么样?王大海说,地道的康巴方言,比汉语说得还地道。
我拎枪仰天长叹了一声,就朝热尼嘎玛的方向走去。
我和热尼嘎玛走进了一片原始森林。森林里很阴湿,爬满树枝的松萝像蜘蛛网般四处垂挂,空气中浮着树木腐烂的味道。除了脚下沙沙的枯叶发出的声响,耳边一片寂然。
前方有块从山上滚落的巨石。我知道离山洞不远了。热尼嘎玛在石头前忽然停住脚步,背对着我说:看样子你真是不信任我。
我说,你该理解。如果你是我,会怎么做?
热尼嘎玛转过身:
也会像你一样。的确,光靠周显德是我妹夫这一点,是不够的。也许在你们眼里,他还是个掉队的逃兵。
热尼嘎玛,不管你嘴里的周显德是否存在,我心目中的周显德可不是逃兵。谁都明白,受重伤后主动离开部队,会是九死一生。没有这无数的九死一生,红军也许到不了陕北。
嗯……连长是个公道的人。不过眼下别说我是热尼嘎玛,我就是把周显德拉到你面前,你也是七分相信,三分怀疑。你别这样看我。我再说一件事。三天前的夜晚,你们过桑巴河吊桥。当时我就在对岸。按规矩,部队上桥前,应该先派一个班过桥守住对岸,可你们毫无戒备,就匆匆全部上了桥。如果我是敌人,早就砍断了吊桥的绳索。
唉……你们虽说行动不合规矩,可我看了高兴。我知道红军强大了,有了王者之气,不像当年,走哪都像受惊的狼,怀疑这,警惕那,甚至误杀了自己的战友。你说吧,你拎着这把盒子炮,带我来这想干吗。刚刚你在我身后,悄悄打开了保险。你别以为我没有听到。你是个老兵,打开保险栓不该有那么大动静,你是故意让我听到,在试探我……
我抬起那把20响盒子炮,直抵热尼嘎玛的眉心。他没有反抗,身子前倾,用额头死死抵住着我的枪口。
我呵呵笑了笑,用手一磕枪把,把弹匣弹了出来。我举起弹匣,朝热尼嘎玛晃了晃说,这里面有六颗子弹。我们拐过这个石头不远,该有个山洞。你站在洞里放第一枪,把洞中的蝙蝠惊飞,剩下的,必须有五只蝙蝠被击中。你放心,山洞里的枪声传不远。如果我脚下有五只蝙蝠,我就命令你,带领两个排,立刻出发,去消灭扎西村国民党溃兵。
热尼嘎玛听完,二话没说,转身就走。看样子他知道团长养伤的那个山洞。
拐过那块巨石,果然前面出现一个巨大的山洞。洞口冒着有硫黄味的热气,还有哗哗的流水声。热尼嘎玛转身对我说,你站在洞口看着就行,你在里面会影响蝙蝠飞行线路。热尼嘎玛说完,接过我递给他的盒子枪和弹匣,“啪”的一声,把弹匣装上,然后拎枪就朝洞里走去。走到差不多深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四周,举手向洞内击发了一枪。没一会,一群蝙蝠黑压压向他冲了过来。只见他一个前滚翻,躺在湿漉漉的地上,半勾着身体,仰面挥枪。五粒子弹有节奏地“砰砰砰……”打了出去。五只恰好飞到洞口的蝙蝠,落在了我周围。
5
当天傍晚,热尼嘎玛领着二排三排战士向扎西方向出发了。我带着一排坚守巴洛卡村,等待他们的消息。
出发前,我叮嘱王大海,他回不来,你就别回来。王大海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是保护还是监视?我说,你自己去领悟。王大海说,他带了武器吗?我说带了,20响盒子炮,满弹匣。王大海说,这就有难度了。我说,没难度的事会交给你?记住,团长说了,能打的仗可不多了。
第三天拂晓,从西北面的扎西村方向隐约传来了枪声。听得出,率先打破平静的是20响盒子炮,紧接着,各种激烈的枪声在耳边响起。午后,枪声渐渐稀落,远近的山谷最终又恢复了它往日的平静。
没过几天,二排和三排战士满载战利品,回到了巴洛卡村。可是队伍里没有热尼嘎玛的身影。我抓住王大海的脖领,问热尼嘎玛在哪?王大海委屈地说,我用脑袋担保,他活着,肯定没死。战斗结束后,我们都在打扫战场,他却趴在地上低声抽泣。战士们以为他受伤了,把他放上担架,他却骨碌滚下,骂骂咧咧,说战士多管闲事。大家瞅着奇怪,便不再理他,没想他转眼就不见了。王大海说罢,从腰间抽出那把盒子炮说:
这人,行动诡谲,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这枪塞到我腰里了。他有点邪,出枪又快又狠,迎着子弹上,子弹却击不中他。我没忘记你下的命令,可这人我真没法拦住。
我问,那顶帽子他带走了?王大海说,反正没给我。我看他开枪前,一本正经地把那顶帽子戴上,动作标准,还真是那么回事。连长,他究竟是谁?
6
运粮的牦牛和马车沿着泸水河对岸的山路,源源不断向昌都方向而去。十月,昌都战役胜利结束。我们连也准备回撤雅安。就在启程前,团长亲自发来电报。命令我暂时不要随部队回雅安,带一个班,去牦牛谷,寻找热尼嘎玛。
十月下旬的西康杏叶已金黄,远近的山峦已经开始炫耀它们雪白的身躯。可当我们来到牦牛谷时,这里却漫山遍野盛开着格桑。山谷的東面有几座碉楼,碉楼的顶上飘着五彩的经幡。我想那就该是牦牛村了。
山坡上,有几个年轻姑娘在放羊。姑娘们见我们路过,没有害怕,一边大声喊着“热尼嘎玛”,一边冲我们招手。见此情景,我竟有点不好意思。我想起热尼嘎玛说过,康巴女人都很漂亮的话。我问身边的通讯员,她们招手是啥意思?通讯员朝我笑笑,你觉得她们会是啥意思?
走到村口,我拦住一个赶着牦牛的老人,说了句“扎西德勒”。他冲我笑笑,说他会说一点汉话。听了老人的汉话,我心里暗喜。他的汉话里,也有少许麻城口音。我知道离周显德的家不远了。我对找到周显德不抱多大希望,在热尼嘎玛讲的故事里,已经暗示了周显德的归宿。当然,我还是希望那仅仅是个故事。
我对老人说,我是在找一个叫热尼嘎玛的人。老人朝我憨厚地笑笑说,你找哪个热尼嘎玛,这方圆几十里,有十几个娃儿都叫热尼嘎玛呢。
我知道,藏族是不讲姓氏的,起名时可以海阔天空,恣意挥毫。这个热尼嘎玛肯定是非常吉祥的意思。我对老人说,我不是找娃,是找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热尼嘎玛。老人听罢,呵呵笑笑道,我就知道是找他。可惜啊,一个多月前,他带着女人达娃走了。唉……这个热尼嘎玛啊,这么久了,还是放不下。哦……你看,那就是他的娃儿,朝这边跑过来了。
我顺着老人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从山坡上向我们跑来。孩子跑到我们跟前,已是气喘吁吁,黑红的脸蛋上湿漉漉的,看样子他已经跑了很远的距离。
我附下身子问他,你知道你阿爸和阿妈去哪了吗?男孩用手指了指远处的群山说,他们翻巴霍山走了,说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孩子的汉语依旧是麻城腔,但已经有浓浓的康巴味道了。到底是十岁左右的孩子,对于爸妈的远去,不但没怪怨,还带着几分喜悦甚至憧憬。可我却不由得伤感起来。
我直起身,凝视着西边的巴霍山。此刻一轮残阳正将巴霍山染成了红色。我好像看到,无数个倒下的人影正在黄昏的薄雾中站立起来。就在这时,我听到空气中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
我就是热尼嘎玛,热尼嘎玛是五角星的意思。
后记:
一九六零年和一九八零年,我的老团长周望红,两次深入川西和湖北麻城地区寻找周显德的下落,却始终不见周显德和达娃的踪迹。
一九九零年,老团长在弥留之际,依旧不停唤着周显德的名字。我带着已是泸定县委干部的热尼嘎玛去了北京。热尼嘎玛贴在老团长耳边,轻轻告诉他,父亲和母亲八年前已经先后去世了。
老团长听罢,喃喃道:哦……难怪,刚刚梦到了他,又给了我一把盒子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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