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凤 王 琳 陈业东
八景文化是山水观念下地域景观高度人文化后形成的集称文化的一种,与此类似的还有四景、六景、十景等。八景之名最早源于潇湘八景,后逐渐演变为大到城市地域,小到村镇园宅的景观集称。八景命名组成除常见的四字格之外,也有三字格,少数的二、五、六字格的形式[1]。城市八景在历史演进过程中,经历了魏晋萌芽、隋唐勃兴、宋代成熟、明清勃发、清末停滞和当代复兴的六个过程[2],而济南八景的完整出现即在明代崇祯年间,且八景的名称一直流传至今。
在城镇化发展愈演愈烈的今天,城市人口及规模急速扩张,但与此同时,城市历史文脉的断裂却也逐渐成为城镇化发展的负面代名词。城市八景作为城市历史景观的缩影及历史文脉的典型代表,在广为流传并在被认可的过程中演变为人们的集体记忆,从而得到文人士大夫们的传颂[3],也因此与城市八景相关的诗画资料多被收录进官方的地方史志之中。本文济南八景的研究即主要依托明崇祯时期的济南县志《历乘》与《历城县志》两书,并据此探究明崇祯济南八景的景观特征及城市景观历史文脉传承的策略。
济南在明代称作历城,明代有《历乘》及《历城县志》两版县志(表1),且均成书于崇祯年间。济南八景最早出现在明崇祯《历乘》之中,其中提及“昔人标为八景,而沧桑代变,湮没者多。余广为十六景,以供达人之游览云。”①与《历乘》同一时期且稍晚编撰的《历城县志》,则完整的出现了济南八景的名称(表2),同时以八景图、八景诗文的形式加以描绘。
图1 《历乘》及《历城县志》书籍封面图
表1 明代济南县志汇总表*
表2 明崇祯济南八景表*
按《历城县志》中明崇祯济南八景的出现顺序分别进行景观层面的解析与意境探究如下。
1.2.1 锦屏春晓
“龙洞山,城东南三十里。又有翠屏岩、独秀峰,下有黑龙潭、悬珠泉,……削壁崚嶒,丹碧掩映,有锦屏环列之状。标曰‘锦屏春晓’。”②龙洞山区域既包含岩、峰、崖、壁等山体景观要素,也包含潭、泉等水体景观要素。“锦屏春晓”恰是依托龙洞山众多山水景观要素的基础所形成,用来形容初春时节万木竞发覆盖山岩,状似锦绣山屏的特色景观。
1.2.2 趵突腾空
“平地泉源蹙涌,三窟突起,雪涛数尺,声如隐雷,冬夏如一,故寰中之绝胜、古今之壮观也。景标为‘趵突腾空’。”③依据前文描绘的泉水喷涌的水量之大、水势之猛,以及水落后能够形成雷鸣般的声音,来反衬趵突泉喷涌时一如“腾空”,水势甚高。
1.2.3 鹊华烟雨
“历下客山胜,而北方之镇,鹊华并峙,每当阴云之际,两山连亘,烟雾环萦,若有若无,若离若合,凭高远望,可入画图,虽单椒浮黛,削壁涵青,各著灵异,乃昔人合标其胜曰‘鹊华烟雨’。”④“鹊华”分别指的济南城北侧的鹊山与华山两座山体,鹊华二山隔着黄河相对耸立。阴云天气时,在云雾笼罩下两座山体仿佛相连成一起,如同山水画一般,“鹊华烟雨”正是形容这一朦胧悠远的景观意境。
1.2.4 明湖泛舟
“大明湖水北注会波桥,远通华不注,湖光浩渺,山色遥连,冬泛水天,夏挹荷浪,秋容芦雪,春色杨柳,鼓枻其中,如游香国,鸥鹭点乎清波,萧鼓助其远韵,固江北之独胜也,景标为‘明湖泛舟’。”⑤大明湖位于济南城北侧,其水流经城北水门,能够远达华山脚下的华山湖。作为济南城内的一处大型水体景观,大明湖四季有景,分别形成杨柳、荷花、芦荻等不同的植物季候景观。“明湖泛舟”即描绘泛舟湖上,鸥鹭翩翩,花香袭袭,再配以吹箫击鼓等文人雅集活动,形成天人合一、人景交融的城市景观。
1.2.5 佛山赏菊
“一名‘佛慧山’,上有文壁峰,下有甘露泉,中有宝刹曰‘开元寺’,旧名‘佛慧寺’,有宋题名刻记,……此山峰峦突兀,涧谷萦迴,丹树黄花,更宜秋色,有修落帽故事者,无不吟眺于此焉,故八景标为‘佛山赏菊’。”⑥佛慧山人文历史景观鲜明,山中有佛教寺庙开元寺,寺中有宋代的题名刻记。“佛山赏菊”,着眼于佛慧山的秋季菊花,秋高气爽之际,登山赏菊,以菊花比兴君子品格,同时形成寓意深厚的植物文化景观。
1.2.6 白云雪霁
明代张弓《白云雪霁》诗云:“望云帝子构雄图,雪后登临几自呼。霁色浮金连岱岳,寒光射目失明湖。”⑦描绘雪后放晴,登临白云楼时所看到的城市南侧环列的山体以及城中北侧的大明湖的情景,也就是诗中所描写的“霁色浮金连岱岳,寒光射目失明湖”,此刻是一派“山—湖—城—楼”连为一体的冬季城市景观。
1.2.7 会波晚照
“晏公台,……今券塞,不复睹‘会波晚照’矣。”⑧“会波晚照”原处为晏公台券门处,后不存。明代张弓《会波晚照》诗云:“几处名泉归宿大,一湖清影夕阳通。残霞映水明天外,孤鹜冲入点镜中。”⑨即描写的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残霞映照大明湖,所呈现的湖光天色融为一体的城市景观。
1.2.8 历下秋风
“唐杜少陵有《陪李北海宴历下亭》诗,昔人标景为‘历下秋风’。”⑩其《陪李北海宴历下亭》诗云:“东藩驻皂盖,北渚凌青荷。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⑪“历下亭”因杜甫的诗句而闻名天下,并成为一处城市特色景观建筑。杜甫的诗素有沉郁顿挫的风格,而“历下秋风”一景更是借助诗中常出现的“悲秋”主题,感叹时光易逝与岁月变迁,塑造出沉郁厚重的景观意境以及极富人文历史底蕴的城市景观。
八景文化在城市景观层面上作为城市风物的一个重要体现,是对于城市典型地域性景观的反映与承载[6],富含强烈的自然与人文景观要素特征。对《历城县志》卷一首次出现的与八景相关的图片进行梳理,济南八景的景观位次依次为:“锦屏春晓”“趵突腾空”“鹊华烟雨”“明湖泛舟”“佛山赏菊”“白云雪霁”“会波晚照”“历下秋风”(图2)。对八景涵盖的景观要素进行分析发现,“锦屏”“趵突”“鹊华”“明湖”“佛山”,表现了山、峰、崖、岭、泉、湖、河等济南地域性自然景观要素,“白云”“会波”“历下”表现了楼、桥、亭、阁等地域性人文景观要素,“泛舟”“赏菊”,表现了地域性人文活动。从城市景观空间的角度对景观位次进行分析,发现在地理分布上呈现出“东-中-北-中-南”的城市整体环境提炼方式;在景观要素出现次序上反映出“山-水-山-水-山”的山水景观要素互补耦合交替出现的特点。济南八景的景观位次,在城市整体环境观念的框架下,通过对自然与人文要素的提炼与组合,以山水要素耦合的姿态反映出明代济南城市的“山水环抱、耦合共生”山水景观格局。
图2 明崇祯济南八景图
城市八景在创造过程中实现了对于景观状貌的凝练,尤其通过诗文要素进行文人化的诗情再造,也因此具有“上层文化现象”[7]。《历城县志》中记载了众多八景主题的诗赋(如表3),时序上包含明代及明代以前甚至更早可追溯到唐代,并汇总出76首济南八景诗赋。
(1)诗赋数量最多的分别为“趵突腾空”“明湖泛舟”“鹊华烟雨”三处景观,其诗赋可以清晰地展示出该三景的景观知名度以及景观特征,从而显示出较其他几景更强。“趵突腾空”的诗赋,描绘的济南趵突泉,号称“天下第一泉”,是济南因泉而兴的城市历史的景观见证。“明湖泛舟”以城内的大明湖为景观主体,同时八景中的“会波晚照”“白云雪霁”“历下秋风”均与“明湖泛舟”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是文人游赏的公共性景观空间。“鹊华烟雨”以城市北境的鹊山与华山为主,元代赵孟頫曾有著名的《鹊华秋色图》(图3)传世,是城市北境的标志性景观。
表3 明崇祯《历城县志》中的“济南八景诗”数量分析表*
(2)在诗赋出现的年代分析上,上追唐杜甫、李邕、广业,元赵孟頫、张养浩等人的诗作,明代则有李攀龙、边贡、张亏、王世贞、王象晋、宋广业、王大儒等。济南八景中半数以上的景点可以追溯到唐宋时期的诗赋。以“鹊华烟雨”14篇为例,其中唐2篇,宋2篇,元1篇,明9篇,显示出文人明显的持续性关注及历朝历代顺承关系,也从侧面体现出历代文人对于该景点景观价值的认可和接受。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发现,诗赋要素作为济南八景景观内容及景观意境的重要载体,其诗赋数量之多及其诗赋跨越年代的久远,足以体现出济南八景在朝代演替过程中始终被历代文人体认,表现出在城市历史发展中的独特价值和文脉传承意义。
济南八景作为明崇祯年代的一次对济南地域性景观全方位的归纳梳理,一直延续至今且仍然作为城市代表性景观的一部分。在对明崇祯济南八景景观类型梳理之后,可以分析出自然景观5处,人文景观1处,自然与人文复合型景观2处(如表4)。其中以济南“趵突腾空”“鹊华烟雨”“锦屏春晓”等为代表的自然景观,反映出济南特殊的“鹊华诸峰抱其后,明湖荡漾泺水环流”⑫的山水景观特色,尤其当中的“泉”“山”等地域性景观要素,展现了明代济南优良的自然生态基底;而“历下秋风”为代表的人文景观,则以杜少陵的一句“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提示了深受齐鲁儒家文化浸染的济南文人名士辈出的千年积淀;“明湖泛舟”“佛山赏菊”为代表的复合型景观,更是将人文与自然相结合的城市景观推向高潮,共同塑造出以自然景观为景观类型主导,同时涵盖城市历史文化特色的城市景观序列轴。
自管子《考工记》以降,中国古代城市的营造与规划建设始终遵循两个原则:一方面是象天法地,塑造城市的严格规整;另一方面,则依托地域性特色的景观基底加以构建,从而形成我国古代城市“和而不同”的城市景观面貌。这两个原则的基础即在于城市所处自然山水环境的整体性把握,以环境全局观念把控整体城市景观骨架,借以营构城市景观细节,从而形成天人合一的城市山水格局[8]。从济南八景的景观位次所反映出的选景的方位观、城址的中庸观、人与自然的和谐观,以及其背后蕴涵的济南城市“山水环抱、耦合共生”山水格局来看,无一不在强化注重城市整体的由环境到意境的深化与凝练,而这正是对于济南城市景观历史文脉的传承。
表4 明崇祯济南八景景观类型分析表*
图3 《鹊华秋色图》局部图
济南八景作为城市特色景观的提取与集合,以八景画与八景诗赋拓展与延伸了城市景观自身的特征,并实现了城市景观从环境到意境层面的超越。这种超越,是济南八景实现情景交融的关键,而这一情景交融正是中国传统美学对于“意象”的一般性定义[9],因此城市八景不仅作为一种城市景观序列与空间的营造方式而存在,而且从传统美学的层面成为城市历史文脉的一部分。以画与诗赋面貌出现的济南八景,不仅体现了八景的文人化及高雅性的特征,也同时以更为直观的方式而广为流传。济南八景以诗画形式凸显出的对于城市历史的追溯与文人时空对话的延续,在不断强化济南八景的核心景观要素的同时,也进一步实现了对于城市历史文脉的认同。通过塑造诗画交融的特色景观的方式,重新追寻基于城市特色景观的诗情画意,以及根植于传统文化中的山水城市脉络,借助自然空间与意象空间双重属性交融[10]的方式,最终实现对于城市历史文脉的继承与拓展。
文化内核是八景文化发展与变化的内在根基,也同时是城市八景在演变过程中延续不断的共性因子[2]。历史文化是城市历经千年发展兴衰变化的完整见证,同时也是城市内在演变和生成地域认同感的依托和凭借。历史文化作为抽象的城市属性,其物理性的载体之一的城市八景,以城市景观所具备的人类感知与审美观照形成并延续了城市八景的文化内核。以自然景观为主导类型的济南八景,以八景类型与城市景观序列轴的塑造,成为明代济南城市山水和谐、天人合一的城市历史面貌的生动写照。城市发展与进步的每一个层级都是与当前发展水平相适应的,而以济南八景为鲜明代表的济南城市历史文化景观,充分体现出在城市文脉传承上超越与再现的路径指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域性景观的自然本底历经数万年演化,最终成为一座城市的文化内核。而在自然景观基础上形成的城市八景,正是这种文化内核的外现,它需要我们做出努力对其保护与延续。
依托对《历乘》与《历城县志》的文本解析,探究济南县志中首次完整出现的济南八景的概念,从景观特征的角度对八景画、八景诗赋进行解析,探究与厘清了明崇祯年间济南八景的景观特色与景观内涵,展现了济南八景所蕴含的对于济南历史文脉传承的重要价值。当我们重新思考济南八景所存在的价值与意义的时候,显现出的是基于对于城市景观历史文脉认可的,顺应城市需求的,生生不息的人与城市、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随着城市更新与扩张,明崇祯济南八景的部分原址虽然发生了变迁,但仍具有高度的社会认可程度,这一现象恰恰反映出城市八景在历史文脉传承层面的强大生命力,这对当前处置千城一面以及“三通一平”的现象将会是有益的启示。
注释:
① 历乘,卷十五·景物考:1
② 历城县志,卷二·封域志·山川:9
③ 历城县志,卷二·封域志·山川:25
④ 历城县志,卷二·封域志·山川:8
⑤ 历城县志,卷二·封域志·山川:24
⑥ 历城县志,卷二·封域志·山川:9
⑦ 历城县志,卷十四·艺文志三·诗赋:36
⑧ 历乘,卷五·建置考·晏公庙:38
⑨历城县志,卷十四·艺文志三·诗赋:37
⑩ 历城县志,卷十一·古迹志·亭馆:5
11历城县志,卷十四·艺文志三·诗赋:37
12历城县志,卷二·封域志·疆界: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