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彝族诗人阿库乌雾的《岁月》一诗是具有“文化混血”特质的典范之作,他在诗中融汇中西、贯通古今,以诗歌文本的纯粹知性观照彝民族的历史文化传统和宗教精神嬗变,形成语言新奇、意蕴丰富的“第二汉语”诗歌。笔者以《岁月》为个例,通过文本细读的解诗学方式来深入分析这首诗所蕴含的现代主义特征,以期进一步探析阿库乌雾汉语诗歌的艺术技巧与审美旨趣。
關键词:阿库乌雾;现代主义;《岁月》
彝族诗人阿库乌雾在上世纪90年代的诗作属于“后朦胧诗”和“知识分子写作”的范畴。他以少数民族诗人身份,兼通彝汉双语,凭借糅合诗歌美学和民族精神的文化异质性优势,不断拓展着“边界写作”的疆域范围,悄然抵达现代主义诗学的中心地带。
《岁月》创作于1993年12月16日。这首诗共有3节,每一节的前面,阿库乌雾都别具象征意味地征引了一位诗人的诗句,分别是:中国当代诗人杨炼的《敦煌》、美裔英国诗人T.S.艾略特的《死者的葬仪》、中国古代诗人屈原的《楚辞·招魂》。众所周知,杨炼是上世纪80年代朦胧诗派的代表诗人之一,艾略特是20世纪西方著名现代主义诗人,而屈原则是中国古代浪漫主义诗人的杰出代表,阿库乌雾选取这三位诗人显然别出心裁、用意深远。题目“岁月”其实可以看作是历史不断积淀和时间流逝不返的代名词,正是在岁月的绵延流转中,阿库乌雾发挥“历史想象力”,挣脱汉语语法规则的束缚,完成一场语言修辞美学的升华。
《岁月》第一节着重描述彝族人民的生命历程并展开灵魂诘问。阿库乌雾以杨炼的诗句“黄昏之火展开你的传说/岩石在流放中燃烧”来对彝民族文化传统进行审视,并以第二人称“你们”来进行言说。阿库乌雾以旁观者的客观视角来直面本民族的岁月历程,梳理彝族人的生存环境、文化习俗以及宗教信仰,点明彝族人的日常是“掐算一颗颗属于石头的日子”[1]71,彝族人的一生是“终身只在巫师的鼓面上舞蹈”[1]71,而“巫光”“巫师”“鬼与神”“神灵”等词语让诗句蒙上了一层神秘主义色彩。“你们的脚印像猎枪的眼睛/你们的爱情像刀刃上的花朵/你们的双手是撑破岩石的劲松/你们的嘴唇从不泄漏女人的隐私/你们的心灵是月光照不到的深渊”[1]72,这一系列明喻暗喻借喻连缀而成的排比既显示出诗人的丰富想象力和语言创新能力,又揭示出彝族人的生命意识以及民族性格。其中,第一节出现的“死者”一词值得注意,“你们还要极力从死者的青烟里/解读生命的堂奥”[1]72,它让人联想到詹姆斯·乔伊斯的名篇《死者》,而且还承接了第二节引用的T.S.艾略特的诗歌《死者的葬仪》,其深层涵义便是“死者”所象征的陈旧腐朽的落后思想和习俗观念,这也是现代主义诗歌里反复出现的独特意象或原型语象。“你们象征着什么?/什么又象征着你们?”[1]72,阿库乌雾在诗中以诘问、反思的形式表明自己的批判态度,完成对彝民族生存经验的解构重建。
《岁月》第二节揭示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的对峙矛盾,并介入现代生活的阐释。阿库乌雾首先以艾略特的诗句“去年你种在花园里的尸首抽芽了吗?/今年它会开花吗?”来奠定文化审视的基调,而艾略特《死者的葬仪》节选自其名作《荒原》,阿库乌雾正是用“荒原”来暗喻民族精神在现代工业文明冲击下的现状。在第二节里“你们”明确指向“彝族人”,阿库乌雾开始更多地从侧面进行“旁敲侧击”——“拱破现代极度狂乱的病杉/以蛆虫之身/爬上远古暗红的大纛”[1]73,“病杉”“蛆虫”“暗红的大纛”明显含有一种法国诗人波德莱尔与中国初期象征派诗人李金发的晦暗风格,在异质性语言中突进迸发,形成画面感十足的视觉冲击。海子“以梦为马”在阿库乌雾这里变成了“以梦止血”,“以梦止血是先祖惟一的秘方”[1]73,“梦”的所指作用由此发生变化,成为彝民族不可言说的秘密与寄托,而“以梦止血”也体现出诗人的修辞想象力和词语锻造技巧。通过“彝族人开始离弃‘浮士德/寻找‘老人与海”[1]74这句诗,可以看出阿库乌雾借由对歌德和海明威作品的隐喻性借鉴,进一步把对文化性的关注转移到彝族人民的个体能动性立场上来。由此,阿库乌雾得出历史性结论:“你们失去天堂/同时失去地狱”[1]74,通过天堂与地狱的二元对立关系以此来指涉彝族人当下的现实困境以及现代文明与彝族传统之间的颉颃互渗。
《岁月》第三节从历史演进的角度来展望彝族生存前景。阿库乌雾以屈原招魂式的呐喊刺破现实生活的残酷:“格言的民族从不权衡泪水的轻重/剥下一层层血浸的足印”[1]74,这也是饱蘸血与泪的民族志的深度概括。同时,“沙石”“暗泉”“木栏”“土墙”“铁屋”、“死岸”“河床”“铁链”“寿服”等一系列双字意象密集出现,它们是阿库乌雾运用彝汉双语思维和语法规则酝酿而成的“异质混血”,新奇有序地镶嵌在诗行中,承载着意义指涉功能,形成独特的富有内涵的民族文化内在体系。对于彝民族的文化缺陷和精神危机,阿库乌雾批判得一针见血——“你们躺在人类的边沿形骸俱释/可你们拥有自己的‘恶之花/自己的‘荒原”[1]74,阿库乌雾又以法国现代派诗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和T.S.艾略特的“荒原”来借喻消解民族历史与文化,与现实生存情景形成互文性观照,由此导致的结果便是“你们被囹圄之梦久禁的肉灵/热望在时代苍白的面颊上怒放”[1]75。这些都体现了阿库乌雾在化用经典意象和把握现实经验的的娴熟技巧,进而达到了一种合理消化异质文化的巧妙平衡。关于彝族未来的道路,阿库乌雾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以“日照过剩的地带你们难以/辨认寿服的深浅”[1]75作为隐喻性结尾,以“寿服的深浅”来形象表达生命质量的优劣,最终指向历史的昂然奋进与民族的自我省思。
通过《岁月》这首诗,可以看出阿库乌雾在诗歌文本中擅用“异质混血”,兼及东西、化欧化古,凭借彝语思维烘托的“第二汉语”来进行诗歌语言疆土的垦殖以及自我内心的民族史探寻,逐步实践着自己的诗学理念。作为一名形式和技巧上的先锋诗人,阿库乌雾依靠想象力与生存经验在语言上持续探索,不断挖掘民族历史文化的写作姿态,也正是批评家陈超所指出的汉语先锋诗歌是对当代生存经验的命名与理解,“这种命名和理解,是在现实生存——人——语言构成的关系种体现的,要让语言对前二者的呈现接近和达成某种‘真实,就离不开对词语当代因素的倾心关注”[2]。毫无疑问,阿库乌雾正是将汉语词语当代因素融会贯通的行家里手。
概而言之,《岁月》一诗在形式、技巧、词语、节奏等方面达到了高度的统一与成熟,散发出钻石般的汉语光泽,其中蕴含的现代主义特征显豁可见。阿库乌雾持之以恒地以激越的精神姿态和话语方式去处理现实生存和民族精神之间的问题,不断在汉语诗歌内部进行着语言历险,逐渐形成一种独特的先锋诗歌书写范式。T.S.艾略特曾将诗人的心灵比作一条白金丝,它会促使情绪与体验在诗歌文本中发生化学反应,“它可以部分地或全部地在诗人本身的经验上起作用”[3],可以这样说,正是借由着“白金丝”般的心灵催化作用,阿库乌雾游刃有余地将词语、意象、经验嫁接糅合起来,从复调多义的“边界写作”出发,直达现代主义诗歌“中心区域”,进一步丰富了汉语先锋诗歌创作的广度与深度。
参考文献:
[1]阿库乌雾.阿库乌雾诗歌选[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4.
[2]陈超.求真意志:先锋诗的困境和可能前景[A]//陈超编.最新先锋诗论选[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2.
[3]T.S.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A]//卞之琳 李赋宁等译.传统与个人才能:艾略特文集·论文[C].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7.
作者简介:
李东方(1986—),男,山东烟台人,硕士,成都医学院研究实习员,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诗歌。
基金项目:
本文系四川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彝族文化研究中心资助项目(项目编号:YZWH1706)的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