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民
我是黑色的,谁也看不到我。
我喜欢在夜晚活动,跟爸爸玩儿,或者跟妈妈玩儿。
在爸爸和妈妈的梦里,我跟他们做各种各样的游戏,上天入海无所不能。只有在他们的梦里,我才能跟他们在一起,也只有那时,我才特别开心。但,爸爸和妈妈的梦常常非常短暂。我还没有玩够,他们就醒了。
他们醒后,往往特别不开心,唉声叹气。
有一天,爸爸在梦中突然醒来,坐起来用双手紧紧抓着头发,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妈妈也醒过来,问爸爸:“你梦到她了?”
爸爸不出声。
妈妈叹了一口气。
相顾无言。
许久,爸爸說:“怪我呀,怪我。”
妈妈说:“也怪我,我当初不该答应你们把她送人。”说完,妈妈叹了口气,背过脸,悄悄抹去眼泪。
往事一幕幕浮现:
医院里,妈妈生下了我,护士说:“很健康,是个女娃。”
奶奶说:“第三个了,还是个女娃,送给孩子他大姑吧,他们家两个男娃,会对这个女娃好的。”爸爸默不作声,妈妈眼角上都是泪,把头别过去,默认了奶奶的决定。就这样,刚刚出生的我,被大姑抱走了。
离开妈妈,我觉得好冷啊!我睁不开眼睛,用尽所有的力气,却只发出“哼哼哼”的声音。我需要妈妈,我需要温暖的怀抱……哭累了,我睡着了。再次醒来时,我发现我变成了黑色的,仿佛具有超能力一般,我可以到处游荡,但谁也看不见我。
第一个七天里,我看见一个小小的女婴被埋在村头的大槐树下。我看见爸爸愁眉不展。我看见妈妈面容惨淡。
第二个七天、第三个七天……第五个七天过去了,我想到哪里就可以立即到达。但我看到的,都是爸爸妈妈的不开心。
第六个七天过去了,爸爸带着妈妈去医院做产后检查。然后,妈妈坚持要看我,爸爸不得已,告诉她我已经死了。
妈妈一边冲向门外一边疯了一样地质问:“好好的孩子怎么就会死了?”
爸爸和奶奶、姐姐一齐使劲儿拉住妈妈,那是一双双生机勃勃的手。众生带着温暖,永远不会知道死后的灵魂有多冷。
我也抱住妈妈。只可惜,她一点也感觉不到。
如果她这样爱我,我愿意选择再次让她做我的妈妈。
妈妈再次怀孕了。四个月时,通过各种手段得知又是个女娃。妈妈哭了。
奶奶和爸爸找妈妈商量,做掉吧。
妈妈流泪答应了。
我那时还在美美地睡大觉。突然山崩地裂般地疼痛……再然后,我看到我又变回了黑色。
此刻我才知道,妈妈不想要我。可是,我那么爱她!我不要离开她!
据说,中阴阶段如果不离开人世间,就会变成心里充满邪恶的小怪兽,只能在黑夜里游荡。我不管,我不要离开妈妈。
我那么那么爱她!但我只能在黑夜里,在妈妈的梦里跟她玩儿。在妈妈的梦里,我跟她做各种各样的游戏,上天入海无所不能。在梦里,我跟妈妈玩得特别开心。但是,妈妈却特别不开心,醒来后总是唉声叹气。
再后来,妈妈又怀孕生了两个女孩,这两个女儿妈妈坚决不再同意送人。
可为什么我也同样是女儿,努力了两次都不能跟妈妈真正在一起?在梦里,我问过妈妈,每次妈妈都不曾回答。醒后只是默默流泪。
妈妈因为长期失眠去看心理咨询师。
心理咨询师穿着黑色的大衣、黑色的长毛衣、黑色的打底裤、黑色的高跟鞋,让我感觉熟悉又亲切。
在心理咨询师的引导下,妈妈放松下来,低头看着双脚的脚心。
心理咨询师:“双脚之间会有一个屏幕,由远到近,越来越清晰。你看到了什么?”
妈妈:“全都是黑的,除了黑色什么也没有。”
我紧张地看着妈妈,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我的存在。
心理咨询师:“不要着急,调整好呼吸……好,继续……对这团黑色,你想要说什么?”
妈妈:“我不知道,我只看到全都是黑的,堵在我心里。您帮帮我吧!”
心理咨询师做了一个缓慢而深长的呼吸,说:“如果这团黑色代表死去的那个女儿和被打掉的那个女儿呢?专注地看着她们……对逝去的那个女儿,对被堕胎的那个女儿,好好体会你的感受……把所有的愧疚表达出来……十月怀胎,母女之间最最亲密地相处过,回想一下你那时的心情,然后慢慢地把所有的感受表达出来。”
妈妈的眼泪夺眶而出。
真奇怪,妈妈原来也哭过很多次,这次不一样。泪水明明滑在她脸上,却都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开始渐渐融化。
妈妈哭着说对不起,请求原谅。回忆了我们真实相处的那几个月的时光。原来,妈妈也是爱我的。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妈妈是爱我的!我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轻,我发现,我不再是一团黑,而是像天空一样的蓝色,湛蓝湛蓝的。
一个小时的咨询结束了,心理咨询师送走了妈妈,返回咨询室,慢慢地喝光杯子里的茶水;起身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迎面吹来暖暖的风,阳光跳跃在脸上,窗外的迎春花无比绚烂。咨询师伸出手,与我在时空交错中拉勾,说:“众生皆苦,放下即自在。”
我突然长出一双五彩斑斓的翅膀,周身变得轻盈。飞走之前,我回望咨询师,发现她穿的根本不是黑色的衣服,而是件大红色的大衣。在人群中,仿佛一团火苗。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笃笃笃”有力而绝决的声音,带人走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