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
1
我拉着小小摇摇摆摆地出了公交车门。身上的包裹压得我灰心丧气,因为考虑要多住些时日,我准备了很多的生活用品和衣物。
公交车比我小时候的好了许多,车上没了烟味,座椅宽敞舒适,但我还是晕车。晕车的原因在小小。小小坐在我内侧,但他根本不愿坐着,把自己不断塞进车座下逼仄的空间,害得我不得不低头弯腰好多次把他掏出来,最终给他在椅后背找到一个圆洞,才把他的小手指头吸引住。
小小患有自闭症,自他出生还没回过老家。趁这次休假,我带他回老家看看。
表弟还没来,给我发来了短信,说他有事,过一会儿才到。
我来到路边的农家饭店。饭店的老板娘抹着厚厚的粉,但还是遮不住常年被路邊的灰尘和紫外线勾勒出的皱纹。她很招摇地穿红戴绿,像一面挂在路边的幌子,招呼着风驰电掣的汽车。见到我时,她的眼睛水波似的闪动了一下。
她喊,曦曦。
我喊,菊子。
她一边喊,一边奔到我面前,双臂紧紧地裹住我的脑袋,裹得我有些头晕。随后她就粗声大嗓抱怨我怎么不回来了,莫不是忘了山村一起长大的伙伴?
我说,哪里,哪里,工作太忙。
她咧开嘴嘻嘻地笑,脸上的脂粉就像墙上不牢靠的腻子粉,噼里啪啦地向下掉。是呀,你们是干大事的人,哪像我们,就在这小山沟混了。
我说,你也不错呀,当起老板娘来啦。
她笑得更响了,还凑合,还凑合,全凭你们城里人,爱往这小山沟跑。
一杯水还未倒满,就来了客人。
菊子和这位客人很熟。客人在她耳边嘀嘀咕咕半天,菊子掩嘴半笑。临走时,客人摸了她浑圆丰厚的屁股。菊子骂道,讨厌!王主任,来了客人以后还往这儿拉,少不了你的好处。菊子的眼梢翘起来,很讨好妩媚的样子。
王主任又折回来,俯下身在她耳边说话。菊子右手翘起兰花指,轻轻点了一下王主任光洁油亮的脑门,真是个老油包!好,老娘包了,找几个,说话!
王主任伸出食指。
菊子说,价钱老黄历,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王主任说,那是当然,真金白银,不打白条。
菊子说,我的白条有厚厚一沓了,该给我结账了。
王主任说,这单完成就结账。
菊子的眼梢又翘起来,兰花指轻点王主任的额头,咯咯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亏待姐姐的。
王主任“嘘”了一声说,上边人,一定要保密。
小小的注意力被门口的一堆蜂窝煤吸引,十个小手指头忙得不亦乐乎,身上脸上到处都是煤灰了。我乐得清静,坐在一角不时地啜饮白开水。白开水里晃出当年的菊子。当年的菊子不爱说话,很羞涩的样子,找我玩时,站在墙角,把衣襟撩起衔在嘴里。我给她一块糖,第二天见面时,她拿一把红枣还我。她满脸羞红地把一把红枣塞进我的衣兜,好像塞给我的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我把红枣分给其他小伙伴,菊子乐得更像一朵菊花了。
送走了客人的菊子向我走来,她看看表说,这个军辉,怎么还不来?不来倒好,我俩正好聊聊。
菊子飘来飘去的眼神让我感到紧张,不知聊点啥,内心盼着军辉快点到。
菊子说,你还不知道吧,以前我们经常爬的那个仙桥,成了风景区了。真不知城里人喜欢它什么,成天向这里跑。不过还好,就不用出去打工了,在路边开个饭店就能挣城里人的钱了。
菊子的笑声很爽朗,就像村街心的那口大钟。大钟一敲,整个山谷嗡嗡地响,村里人就从四面八方赶来,坐在悬挂大钟的大槐树下,商谈村中的大事。
仙桥我是知道的,它在村北五里处,村子因此而得名。一座天然的石桥横贯山涧,一条高200多米的瀑布从桥洞飞泄而下,溅在崖壁下的石头上,浪花似雪,空谷轰鸣。夏天,我们在桥洞里打扑克、捉迷藏,在崖下淋瀑布。从天而降的水柱砸到头上、肩膀上,就开出千万朵水花,张开手去捉这水花,手上又开出千万朵水花。一个尖叫着从水花里冲出来,另一个又尖叫着冲进去。
表弟在我喝了半小时水后才到。表弟一到,菊子就骂起来,你个死军辉,害得曦曦等你半天,你得赔我们工夫钱。
表弟憨厚地笑着,我最喜欢看表弟的这副表情。他比我小两岁,小时候回家,他就像跟屁虫似的跟着我。我很享受他跟着我的感觉,有一个人高马大的保镖护卫,让我觉得更像一个公主了。
表弟赔着一脸笑,反反复复说对不起。他的道歉弄得我很尴尬,都是一家人,干吗这么客气,以前他可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有一次他看不惯我的傲气,故意把我脚上的鞋子扔到房顶上,害得我大哭,他虽然因此被舅母追着打,却仍边跑边乐。
我说,军辉,拿姐姐当外人啦。
表弟说,你这么大老远来,我应该及时来接的,但我确实脱不了身。
我问,你做什么生意?
军辉不好意思起来,取笑我了!我这点出息哪里会做生意,不过就是卖点山货。
什么山货?蘑菇吗?
采蘑菇是女人干的活,挣不了几个钱!我卖降龙木。
说到降龙木,表弟眉飞色舞起来。他的手不时地松开方向盘,回过头给我比比划划。眼看车子要滑出公路冲向崖边时,他又极高明地把车给拽了回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表弟说,曦曦姐,你知道杨家将里面的佘太君吗?她的龙头拐杖就是降龙木。降龙木其实就是咱们山上的六道木,可以做成手串、拐杖。来旅游的人都愿意买一把降龙木拐杖,拄着上山,也讨一个好彩头。
六道木我是见过的,为多年生灌木,其杆无心有结,每结自成纹路,纹路浅黄或白色,竖行,均为六道,被当地人称为“六道木”。六道木生长缓慢,木质坚韧,可以做成各种农具和厨具。记得那年舅母搅疙瘩的叉子被猫拖到灶膛里烧掉了,舅母上山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根合适的六道木。
我说,军辉,这里天天卖六道木,不怕把六道木砍完吗?
军辉呵呵地笑起来,曦曦姐,你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单纯?看看身边这一座座山,哪座山上不长六道木?仙桥山上没了,其他的山上还有;附近的山上没了,咱不是再跑远些吗?没有成本,把东西砍下来,只需脱皮打磨,这样的买卖谁不做?不瞒你说,我接你来得晚就是到山上砍降龙木去了。
说着话,表弟猛地把车停下,掀开后备箱让我看,长短不一、粗细不均的四五十根六道木像一条条动物的尸体,幽幽地闪着光。
表弟咧嘴笑道,姐,这可是金条条,咱的生活可全凭它哩。军辉的手拍打着车顶,锃亮的油漆在阳光下闪着自信的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唔”了一声,内心却有种隐隐的痛。车窗外,新修的柏油路呈“之”字形向深溝钻去。以前我总把这条路想象成一条长长的绳索,现在,这条路分明闪耀着金光,成了一条金光大道。
2
军辉把我拉到舅母家就走了,他要赶着把那堆六道木打磨成降龙木。他把仙桥村的旧家出租给别人做了旅馆,又在三十里外的县城买了一幢楼房。白天在仙桥做生意,晚上赶回县城住,这样的生活模式在仙桥村司空见惯。仙桥村的村民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会过上城里人的生活,而且比城里人还富足。村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件物什都泛着灿灿的光芒,一翻手就可以变成一根根金条子。
军辉走时不好意思地说,曦曦姐,你来我也不能陪,实在不好意思。
我洒脱地拍拍他的肩说,快去挣钱吧,挣了钱买辆保时捷,带我去兜风。
舅母催军辉道,快走!快走!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会儿不知会漏掉多少客人呢!
舅母麻利地把洁白的床单铺到一张双人床上。这是妈妈和我住过的老屋,除了外表外,里面的东西一应俱新,锃亮的地板,柔和的墙壁,洁白的床铺,靠墙两组简单的衣柜,分明是一套旅馆标准间了。我却思念起睡过一家好几口人的大土炕来,土炕下是一个黑乎乎的灶台,灶台上窝着那只眯眼打盹的老黑猫。
舅母把一双一次性拖鞋扔到床上说,曦曦,快换上,休息休息,我去提壶水来。
我觉得舅母把我当客人伺候了,心里一阵自责,立刻站起来说,舅母,我去弄水,您歇着。
舅母说,每天招呼客人,习惯了。你好好休息,我马上就来。舅母噔噔的走路声像往常一样,但她的客气周到让我回家的感觉打了折扣。
舅母提一壶开水进来。我问,舅舅在哪儿?这半天还没看到他呢。
舅母指指旁边的小柴屋说,大一点的屋子都当了宾馆,我们只好到柴屋去睡。好歹只是睡睡觉,不影响什么的。
院里响起走路声。舅母把耳朵竖起来听了一阵,朝窗外喊,来啦——,又回头对我说,来客人啦,我去招呼。说完,匆匆忙忙地走了。
我拉着小小去柴屋看舅舅。房间很黑,一张双人床把屋地占得只剩放脚的地方。舅舅在床上躺着,脸色蜡黄,不时地咳嗽。后墙上开的一扇小窗紧挨着后坡,斜斜地投进来一丝光亮。小小被这光亮吸引,两只小手在抓来挠去,很显然,他要把光亮里的丝抽出来。这适合他,他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
见到我,舅舅吃惊地睁大眼睛,摆着手一个劲地嚷,曦曦,怎么是你?怎么是你?他想坐起来,但努力了半天,只是把身子斜撑起来。
我坐到床边哽咽道,舅舅,你这是怎么了?
舅舅浑浊的泪水喷涌而出。
待情绪平稳之后,舅舅说他的腰在去年上山砍六道木时摔伤,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
舅母一阵风似的旋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大盘子,盘子上有两盘炒菜和一叠烙饼。
舅母说,曦曦,你和孩子就陪舅舅在这屋吃吧。屋子有点小,委屈你了。
我说,舅母说哪里话,我最想陪你们说话聊天啦。
舅母说,自从你妈妈去世后,我们就很少联系了。
我知道舅母在怪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在城市,人就像一个负重的蜗牛,房贷、升职、加薪,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讪笑着说,都是我不对,我应该早点回来看看……
舅母抢了话,我们理解的,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不是急慌慌地挣钱?你的几个表兄弟也很难空下脚到家里走走。就连我们这些“老朽木”,黄土都埋到脖颈了,还不是为几个钱扑腾?不扑腾咋办,天上又不掉钱。舅母说着,一个回旋闪了出去。
我喊道,舅母,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一边给你们盛饭,一边就吃了。舅母边走边匆忙地回答。
舅舅左手支起来,右手抖抖索索地向嘴里夹菜。他说,别管她,挣钱都挣疯了。
我说,舅母的身体可真好,比年轻人还利索呢。
舅舅说,一口气撑着呢,晚上躺下才“哎呦哎呦”地直叫呢。
一边吃饭,一边听到了外面噼噼啪啪的燃爆声。
我抬眼望舅舅。
舅舅愤愤地说,成天就是烧火般地过日子,好像明天的日子就不归自个儿了。烧吧,烧吧,烧完了就没了。
我没理解舅舅的话。
舅舅说,吃完饭,你去街上转转吧,现在的仙桥村可跟过去不一样了。
小小很乖,从下公共汽车开始,一点也不烦我,他总有感兴趣的东西把玩。我常觉得小小是带着使命来到这个世界的,他的世界常人不懂。这次到仙桥,更验证了我的猜测。小小对自然的一切是那么热心,不是仰头看天,就是低头看地,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微笑,有时会自言自语,我想那是他在同自然对话。
下午五点钟光景,日头逗留在西山顶,把东面的山坡照耀得青翠流碧、霞光溢彩。霞光返照到青石板路面上,使街道更加深邃幽冷。走在街道上,就似走进时空隧道,一下就有了穿越的感觉。
青石板路是景区规划时仿古修建的,这条路以前是一条土路,下过雨后,会变得松软。那时候傍晚时分,晚归的老牛哞哞叫着慢腾腾地走过,尾巴甩起一群群的蚊蝇和一股股的牛粪味;房顶上的炊烟被层叠的枝叶挤扁,又使劲地钻出来,坐在树顶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舅母站在房顶,唱歌一般地喊道,曦曦、军辉,回家吃饭啦!晚饭后,一群孩子在如水的夜里,捉迷藏、拿兵、撞拐拐,大人在月色里编柳筐,聊闲天。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今天的天空很蓝,月亮还没出来。
青石板的街道走过一群又一群人。他们是城市里的帅男靓女,为了第二天爬仙桥在此落脚,或者单为乡野的新鲜空气而来。游客一波一波钻进幽深的街道,找一处宽阔的场院,燃起篝火,烧烤、喝酒、唱歌、跳舞。他们带来了霓虹灯、酒吧、饭店和KTV,他们把城市搬到了农村。今晚的仙桥村将不再需要月亮,这里将灯火通明。
小小感到了愤怒。
小小在观察一群蚂蚁。七八只蚂蚁驮着一只昆虫的尸体,向青石板下的窝里行进。小小紧紧地攥着手,给蚂蚁暗暗地加油。这时,一双穿黄色皮鞋的小脚走了过来,它们先是静静地矗立,接着一只小脚抬起来,直接踏在那群昂扬行军的蚂蚁上,还使劲旋了旋。小小尖叫一声,抓起那只脚,露出了白白的牙齿。
一阵孩子的痛哭之后,就响起了一位女性的声音,你是豹子啊,怎么乱咬人?
我的心一惊,知道小小惹事了。小小是一个不容易发怒的孩子,一旦发怒,肯定是惹急了他。
这些话我不好说出口,只好一个劲地向女人和孩子道歉。
旁边的一个男人,像是孩子的父亲,说话了,撩起裤腿看看,没咬破就无大碍。
我慌慌张张地撩起孩子的裤腿,印痕像一枚铜钱在孩子娇嫩的皮肤上若隐若现。
我长舒了一口气。
孩子的母亲说,管好自己的孩子,别动不动就咬人。
我怕小小再惹事,带着小小来到河谷那棵古槐下。
太阳已经落山,黄昏的气息让人迷醉。清澈的溪水从古槐下淙淙地流过。溪水是从仙桥瀑布流下来的,带来了一股仙气,使这棵古槐葳蕤茂盛、苍翠欲滴。
小時候,我们经常在古槐下乘凉、抓鱼、洗衣服。有一次,军辉爬到古槐最高的树杈上掏鸟蛋,竟然掏出一条蛇来,吓得军辉猛地甩手,然后“啪”的一下摔在槐树下的水坑里,溅出一朵大大的浪花。军辉安然无恙。
古槐连同水坑被一道栅栏牢牢地围住。一圈红布紧紧地裹住古槐的根部,翠绿的树冠挂上无数条彩色的经幡。它不再是一棵让人亲近的树了,成了一座神圣的庙宇。一对中年夫妇在树下的香炉里焚香,念念有词。
我看到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仙人树”三个大字,又用小字做解释:魏晋时,有道人在此修炼,终以成仙。成仙之日,约嫦娥树下相聚。后道人升天,嫦娥奔月。
天色未黑,一弯浅白的月亮从东山头升上来。我将月亮指给小小,小小无动于衷,他两眼愣愣地盯着沙滩上一排圆圆的小坑,小坑呈漏斗状,沙质细腻。我端着小小的手插向一个“漏斗”,攥起一把沙子。沙子漏完,一只六条腿、我们称之为“老道”的小虫,在小小的手心里跑,痒得小小咯咯直笑。
我也笑,笑后看月亮,想起了嫦娥。
我给军辉打电话问,嫦娥真是从这棵树上奔月的吗?
军辉大笑道,姐,你真是天真!这个你也信!它爱咋写咋写,无非是骗骗游客。
望出去,一河滩石头如裸露的女人,洁白细腻。这一河滩石头也应该有了自己的故事。
3
看到菊舅母时,菊舅母正坐在村口那座造型别致的石桥上。
菊舅母是菊子的妈妈。小时候,为了好区别,我管菊子的妈妈叫菊舅母,兰花的妈妈叫兰舅母,小珊的妈妈叫珊舅母。我叫珊舅母时,围坐在槐树下做针线的妇女就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完了就嚷,曦曦,别只说不做呀!
菊舅母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她坐在石桥的桥墩上,侧脸望着小河。我想起了卞之琳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菊舅母根本算不得风景。她不雅地坐在那儿,一会儿用手从脖子上搓泥,一会儿用手扳住一只脚挠痒痒,一会儿又吊起二郎腿晃晃悠悠,她像一截晾晒在风景里的枯木桩。
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没看到我。我蹲下来,看她满头的白发,看她黑红的皮肤上叠起的褶子,看她肿胀变形的手指关节。这曾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舅母,每次看到我,她总先把眼睛眯成一弯月牙,亲我一下,然后从门后的大缸里切一块辣甜辣甜的枣糕给我。
我轻轻地喊,菊舅母!
菊舅母回过头来,看见我,一脸的惊讶,曦曦,怎么是你?同舅舅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一模一样。
我说,是我,菊舅母,我回来看你们。
菊舅母笑得很灿烂,也很难看。她的两颗前门牙,晃晃悠悠地吊在牙床上,被呼出的气息吹得像门帘一样飘动。她伸出手,冲着小小,但小小却躲在了我的身后。
菊舅母说,回来多住两天。
我说,是,多住两天。
人流如潮。初夏的太阳烈烈地洒在桥上,把我们裹在热浪里。我对菊舅母说,桥上太热,到阴凉处坐吧。
菊舅母却不理我,她的两眼被桥下的什么东西吸住,脖子使劲地抻,眼珠从眼球里鼓出来。
一群人挽着裤腿在河水里嬉戏。一个人喊,看哪!好漂亮的鹅卵石!另一个人喊,还有彩色的!这群人就像看到了黄金,兴奋得手舞足蹈。
坏蛋!坏蛋!菊舅母大喊,一阵风似的从斜坡冲下去。菊舅母冲到人群里,大喊大叫,从他们手里抢夺已装了半袋鹅卵石的塑料袋,反手一提,鹅卵石“哗哗”地撞击着。然后,她像一只护崽的母鸡,张开两只翅膀,把这群人赶出了河谷。
回到家,我同舅舅、舅母说起了此事。
舅母笑得抽不上气来,她说,这个菊子妈,不知道干正事,成天坐在石桥上,风吹日晒的,都坐出老寒腿了。
舅舅叹口气说,唉!也多亏了菊子妈,要不河里的鹅卵石早被城里人捡没了。
舅母不屑一顾地说,要那些花花鹅卵石干什么?挣不了一毛钱。我倒希望有人把大山也搬走,咱到城里挣钱就更方便了。
舅舅没说话,却把吃进嘴里的一口菜“呸”的一下吐出来。
舅母没搭理舅舅,她回过头对我说,你兰舅母听说你回来,要来看看你,我对她说,改天让丫儿登门去。曦曦,不要让她跑了,她腿脚不好。
4
还没等我去看兰舅母,兰舅母家就出了事。
那天早饭后,我一如既往地领着小小在村里乱转。村子就像一个出门打工的小妞,经过城市的熏陶,脱胎换骨成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孩,在阳光里搔首弄姿。我在蛛网一般的街道里寻找它以前的影子,然后合上眼,让灵魂在回忆中停靠一阵。再睁开眼时,它又是那个喧闹的、搔首弄姿的女人了。
我不敢再走向石桥,菊舅母的姿态让我心痛。她上身伏在桥栏,眼望着河谷,像一条猎犬,直到太阳晃晃悠悠地钻到山背后了,她才站起身,使劲地拍打发麻的双腿,然后一步三摇地回家去。我担心她会坐成一块“望河石”,像传说中的“望夫石”一样。
在村长眼里,菊舅母是一根干枯的朽木,有碍观瞻,村长曾多次强行把她拖走。拖走后,菊舅母犹如抖擞了精神的风,卷土重来。
当我从一个小巷走出后,我看到了锥心的一幕。菊舅母像一袋面粉似的,被两个壮汉架着向桥下拖。菊舅母双脚在地上打着滑,发出阵阵哀嚎,只要不死,我就去!我就不信了,他们捡鹅卵石没错,我不让他们捡就错了!
哀嚎声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一道小巷的铁门后边。铁门“哐啷”一声关上。
铁门关住了菊舅母,却没关住一口大钟的敲击声。
钟声有力而急促,在山谷上空刮起一阵旋风,把所有人的耳朵都卷了进去,几乎同时,街上的脚步也被卷了进去。街中心那棵华冠如伞的槐树底下,兰舅母正踮着脚尖抡圆胳膊,将一把铁锤狠劲撞上锈迹斑斑的大钟,青石板的地面立刻铺上了一层红褐色的铁屑。
兰舅母的胸脯激烈地起伏,似有一股巨浪在她的胸间涌动,她脸部变了形,眼睛发着悲恸的光。人越聚越多。兰舅母成了表演敲钟的卡西莫多,她要把吊在空中的大钟敲个窟窿。
舅母从后面抱住了兰舅母。兰舅母似乎用掉了所有的力气,两腿一软瘫到舅母的怀里。
舅母说,兰花妈,你要想开点。
舅母又说,兰花妈,咱别在这儿了,到我家去吧。曦曦,你扶好兰舅母。
兰舅母的手瘫软地搭在我的肩头,舅母拉着小小。人群让出一个通道,却又逶迤着来到舅母家。
舅母把一间客房让出来,来的人并不多,年轻人大都做买卖,或外出打工,但兰舅母对来的人很满意,她敲钟似乎就是为了招呼这些和她年岁相当的人。
兰舅母坐在床沿上呜里哇啦地哭,大家却不知如何安慰她。兰舅母十七岁的外孙女倩倩以三千元的价钱出卖了处女之身。本来这一切都在神鬼不知中进行的,但第二天早上倩倩踉踉跄跄地归来后,弄得一床都是殷红如高粱穗一般的颜色。开始,兰舅母以为倩倩来了例事,但当村街里的灯笼发出火红的光焰时,倩倩的“高粱红”也越来越红了,且有越来越旺之势。吓坏了的倩倩不得不向兰舅母吐露了实情。愤怒的兰舅母像头母狮子般找到菊子,菊子慌慌张张地把倩倩送到医院才止住血。给倩倩止血的妇科大夫恰巧是仙桥村的儿媳,于是倩倩的事就像长了翅膀似的从县城飞到村里。
兰舅母哭着说,我的命好苦啊!兰花走了,倩倩又出了这事。我一个孤老婆子不找你们商量还能找谁?兰花把闺女托付给我,让我好好把她养大,可闺女又走了她娘的老路啊。兰舅母双手掩住脸,哭得老泪横流,双肩一起一伏。
没有人劝兰舅母,人们希望兰舅母的痛苦随着泪水流出来,但她的痛苦似乎生了根。当年的兰花事件在全村人的心里都种上了痛苦的种子,现在这颗种子正在每个人的心头肆意滋生蔓延。
兰花比我大八岁,在当年的仙桥村,是盛开的最娇艳的一朵花。当知了烦躁地在枝头抱怨天热时,一辆卡车轰鸣着开进村子。正躺在炕上午休的女人们齐齐赶到了大槐树底下。那一车花花绿绿的衣服,给人们开启了一道美丽之门,让她们眼花缭乱,又羞涩不安。兰花听到了内心的一声脆响,这声脆响让她脸红心跳。潇洒的车主借拿衣服之机,把嘴紧贴在兰花的耳边,念诗一般地说道,妹子,你知道你有多美吗?
这辆卡车愈来愈频繁地出入村庄,在最后一次驶去时,人们惊异地发现,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兰花不见了。两年后,兰花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滚圆的肚子。兰花钻在屋里几个月后,生下一个女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又从家里消失了。后来,村里人在离家很远的山里找到兰花的尸体,兰花穿着那件当年从卡车上买的红裙子,在雪白的山上像盛开的梅花。
有人喊,揍他,我带上咱村人揍他个狗日的。
你只知道动粗。现在这世道,得讲理。咱们去告他,联名告他。
告他需要诉状,谁来写诉状?
舅母说,找军辉吧,军辉给人写过诉状,把军辉找回来让他写。
二十分钟后,找军辉的人跌跌撞撞地跑回来,在院里大声吆喝道,军辉妈,快去!军辉跑了!
舅母从屋里走出来,你说谁跑了?
军辉!军辉跑了!
舅母的声音颤抖了,他跑?他跑干甚?
你去看看吧,去了就知道了。
仙桥村的这帮“老弱病残”,又似一队散兵游勇,互相帮扶着,从舅母家向马路边的市场赶。
舅母火急火燎,走在最前面,像踏着一阵风。我背着小小,连跑带颠地撵着舅母。我怕舅母一时着急,有个什么闪失,毕竟她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攤位前聚集着很多人。七八个警察在人群里忙活,他们正把摊位上的六道木拐杖和手链一股脑地向一辆工具车上扔。大部分摊主跑了,两个没来得及跑的,被铐在一棵大树上。两个摊主像被太阳烤蔫了,耷拉着脑袋。他们不时地抬起头来喊,求求你们不要把东西弄混,弄混了就不好分了。
带对讲机的警察懒得答话,不时地对其他警察嚷两嗓子。
舅母一眼就看出谁说话最管用,她从人群里挤进来,跌跌撞撞地扑倒在拿对讲机的警察面前,警察同志,我们接受惩罚。不要没收他们的东西,让他们卖完,卖完!六道木都是拿命换的!卖完再也不卖了,不卖了!舅母涕泪横流。
菊舅母听到消息后,也赶了来。她没像舅母那样痛哭流涕,而是冷静地沿摊位走了一圈,又走一圈,当走到第三圈时,她突然哈哈地笑了。
菊舅母从一个警察看向另一个警察,当她把目光落到拿对讲机警察的身上时,眼睛定定地望着那警察的脸,盯了一会儿,她问,警察同志,你们早干吗去了?六道木卖了这么多年,你们每年来仙桥不下几十次,看不到吗?山上的六道木都被砍完了,你们才想到要保护山林,不觉得晚了吗?菊舅母冷笑几声说,我看你们啊,都是阿斗当皇帝,白吃了国家的饭。她说完弯下腰,把正埋头哭泣的舅母拉起来。
现场一片寂静。起风了,轻风摇动起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河谷里的溪水哗啦哗啦地流淌。一声蛙鸣不知在哪个角落响起,接着,一片蛙鸣。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走出了人群。
5
菊舅母被菊子气得生了一场大病。
倩倩的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村里人被兰舅母的钟声敲起来的激情很快被另一种东西击得七零八落。村长把那日聚在舅母家的人重新召集到舅母家,他清清嗓子说,你们几个老家伙别没事找事。村里的旅游业发展蓬蓬勃勃,大家都是有光可沾的。倩倩的事不能只怨别人,这种事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兰花妈,倩倩不是收了钱吗?
兰舅母脸红脖子粗,半天喘不上一口气来。
村长把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点着一颗烟,悠悠地吸了一口说,告诉你们,此事就此打住。上告之类的事不能再提,也不能再向外扩散,扩散出去对谁都不好嘛!我再说最重要的一点,如果谁再找事,年终的旅游分红,一个子儿也别想。
村长话音不高,但句句落地有声。屋里的人面面相觑,连呼吸一口都怕惊扰了谁似的。
兰舅母开始小声啜泣。
珊舅母第一个表了态,唉,就这么着吧,谁让咱们穷怕了。当年兰花被别人抛弃了殉情,如今倩倩可是为钱自愿。好日子来了,咱就得好好过。
舅母一个劲地用手捅珊舅母。
村长手托着腮,白眼仁翻起来看舅母。舅母环顾一下四周,长叹一声说,过日子不赌气,赌气不过好日子,也真是穷怕了。
其余人也哼哼唧唧表了态。
兰舅母见没人支持她,只好哭一声兰花,又哭一声倩儿,把一张手帕捂脸上,呜呜咽咽地出了门。
菊舅母却不原谅菊子。她到了菊子的饭店,拿一根拐棍把饭店的杯盘砸了个稀巴烂,又把门捣了个大窟窿。在捣门的时候,她像一片羽毛旋下来,头碰在门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我很想去看病中的菊舅母。我曾担心菊舅母会坐成一块“望河石”,但桥上没了“望河石”,我又多了许多隐隐的失落。
那是一个黄昏。当阳光一点一点被阴影从青色的瓦顶擦去的时候,我带着小小来到了菊舅母的小巷。小巷已过了人声鼎沸的时段,此刻显得宁静安详。这种安详在过去的仙桥随处可见,但在现在的仙桥遇见却是难上加难了。再过一会儿,仙桥村将开始夜晚笙歌了。
菊舅母家的大门虚掩着,我轻轻推门进去,一缕阳光从墙头斜插进来,像小时候舔着她家灶台的金色火焰。恍惚中,弯着一对儿笑眼的菊舅母正在这片火焰里忙乎,她从灶膛拨出一块烤土豆,怕我烫着,用一根筷子串了递给我。
我轻轻推开屋门,屋子里很黑,几乎看不清任何摆设。一个愤怒的声音冲破黑暗,撞到我面前,戳在地上的拐杖也啪啪地直响。你来干吗?来俺村干吗?害得俺们整天不得安宁!亲人不得相聚!出去!你给我出去!
我的心突然就像手一样攥紧了。
小小被吓哭了。
我的心一酸,流下了眼泪,哽咽着说,菊舅母,是我!
声音起了作用。黑暗中亮起一对亮闪闪的眼睛,先是欣喜,后又变成一汪浑浊的泉,泉中涌动着无以言说的恐惧、不安、悲伤和无奈。我熟悉这双眼睛,这双眼睛曾是多么地幸福和安详。它们笑成一对弯月,追随晨起的太阳、晚归的老牛、叮咚的小溪、啁啾的燕雀、屋顶的炊烟和在月光下玩耍的孩童。当这一切被从天而降的喧嚣淹没后,这双“弯月”也被淹没了。
菊舅母正坐在一张木椅上,她指指旁边的床让我坐,并把目光转向小小,伸出她那双肿胀的手。小小没有抗拒,温顺地让菊舅母抱在怀里。
我坐下来,眼睛却看向别处。我不敢再面对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会像钉子似的扎进我心里,让我刺拉拉地痛。
沉吟片刻,菊舅母说,唉,我没管好菊子,对不住大伙儿了。
我说,菊舅母,这不怪您。
一架老钟在墙上发出沉重的嘀嗒声,嘀嗒声凝固了屋里的光阴,使菊舅母安静下来。安静下来的菊舅母把孩子递给我,慢慢合上了眼睛,睡着的菊舅母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
我拉着小小悄悄退出了屋子。
还没走出小巷,就传来一阵噼啪声,这是柴火燃爆的声音。燃爆声是一场篝火晚宴的前奏。当熊熊大火在场院中燃烧起来的时候,高音喇叭传来一个男人歇斯底里的歌唱声。
我担心起菊舅母来。好不容易睡着的菊舅母,现在怎么样了?
6
我决定要走了。
本来想在老家寻找点什么,以填充我日渐匮乏的身体,但现在却更空了。
小小永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世界除了石子、树叶,还有蚂蚁和毛毛虫。他看到了月亮,但月亮是不是浸到他心里了,我不得而知。
走之前,我带小小去了村后的池塘。说是村后,但需绕过一个山包,山包夹在村子和池塘之间,上面长了许多花树。春天到来时,鲜花撒满山包,成了村民的后花园。
现在,“后花园”寸土寸金,每一块地皮都被很好的规划利用。我很想找到一棵祖辈栽种的大槐树,但找遍了整个园子,也没发现一棵。
穿过山包,我和小小站在高一点的地方,看见很多人围着池塘。池塘被一大群红鳟鱼染得金红金红,使这爿池塘有了皇宫般的富丽堂皇。红鳟鱼却没皇帝的尊严,游客的一小把食物就能把它们吸引。
我又回到了城市。
一个夜晚,我坐在家里的陽台上和小小一起打发时光。小小凝望着对面楼,突然他回头对我说,妈妈,月亮!
我的心冰凉透顶,觉得这孩子的病真是无药可治了,楼里怎会出现月亮?我心疼得屈下身子,头挨头从身后抱住了小小。
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对面楼高出我家五层的一间房内,一弯银月挂在蓝色的天花板上。这是一盏月亮灯,幽幽地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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