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哥
常副市长刚来的时候,武慧卿曾以为这个领导随和、幽默,好打交道,但很快就发现,并非如此。
常副市长是从中央机关副司局级位置上来省城任职的。请注意,是任职,而不是挂职。这就意味着,他要在这里扎根,最起码暂时是这样。从大机关来,又直接任常委副市长,想必是派头十足、目空一切的那种,综合四处的几个年轻人都这么猜测。因为他们见识过从各部委来视察调研的人,年纪轻轻,架子却大得惊人,有的连书记市长似乎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常副市长还是个大才子,发表过很多卓有见识的理论文章。当然,这些都是武慧卿从“百度”上查到的。
综合四处是主要为常副市长服务的处室,宣布任职的欢迎会,武慧卿他们这等小人物自然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一般都是等领导安顿好了,大家去他的办公室见一面,也算报个到。没想到的是,常副市长在副秘书长的陪同下,亲自来四处看望大家了。
常副市长猛一看面貌和常人无异,仔细一观察,气质很不一般,眼睛不大,却自带光亮。他让大家坐下,问了每个人的姓名、年龄,微笑着夸赞道:“咱们处小伙子个个帅,姑娘更靓,江南的山水养人啊!”处里女生只有蔡兰一个,虽已不是姑娘了,但知是说她,羞赧地低下头。
处长李杰连忙奉承:“常市长啊,您是历史上来过我们这个屋最大的官了,整个房间都金光闪闪的。”又煞有介事地指了指窗外说:“好像听到喜鹊在叫呢。”
常副市长笑了,他指着李杰说:“你这个嘎小子,敢讽刺领导,还想不想进步了?”
大家也跟着哈哈大笑,气氛一下子轻松了。
武慧卿也想给新领导留点印象,就插空儿说道:“没想到常市长首都来的,还能这么平易近人。”
常副市长一下子沉了脸,武慧卿心里直发毛,大家也不敢吱声了。常副市长看着武慧卿说:“平易近人?难道我就不是人了?”说完他自己憋不住笑了,武慧卿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来。
常副市长又随便闲扯了几句,才和颜悦色地说:“大家都是一个锅里抡马勺的,有事儿尽管说话,我还指望大家‘抬轿子呢,有空儿咱们再慢慢聊。”临走,他拍了拍武慧卿的肩膀,“名字起得很有文化嘛,看来也是书香世家了。”武慧卿心里热乎乎的,对这个新来的常副市长有了极好的印象。
常副市长走了以后,大家开始私下偷偷议论。汪宁说,常副市长从北京平调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来,明摆着是不受重用了。蔡兰却不这么认为,她认为常副市长是镀镀金,增加点基层经历,很快就能高升了。只有武慧卿一脸钦敬地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常市长这等高水平的领导,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解读的?”武慧卿俨然以领导身边人自居了。汪宁拍拍他的肩膀,“抬高一个,得罪一群,得意可别忘形啊!”
常副市长到来之后,武慧卿感到前所未有地轻松,几年来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终于可以深深地喘口气了,就像从一个雾霾成灾的城市,突然到了负氧离子超过两万的亚热带雨林,只觉得透心透肺地清新。要不是顾忌是在市政府大楼,他真想亮开嗓子大喊几声。
武慧卿心里的那块石头,是前任赵副市长强大的气场,融合着火爆的脾气,通过物理、化学反应,凝聚郁结而成的,坚硬又柔韧,无形又无处不在,曾使武慧卿一度濒于崩溃。
赵副市长的霸道是出了名的。他曾在郊县主政多年,据说县长都被他骂得像孙子似的。也因他这股魄力,一个脏乱差且告状成风的县,不但成了全省美丽城镇的标杆,经济发展也突飞猛進。当了副市长,作风依旧,这下可苦了武慧卿他们,从此挨骂成了家常便饭。
一天晚上,难得不用加班,武慧卿拉上比他小几岁的汪宁,找了个小饭馆儿,喝起了闷酒。
一开始,两人只是默默喝酒,谁也不说话,喝到半酣,又一起叹气,又喝了一会儿,武慧卿还是忍不住把苦恼说了。没想到汪宁的委屈比武慧卿还要大。两个难兄难弟长吁短叹,眼泪汪汪,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可怜相。
“这是何苦呢。”武慧卿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端着酒杯,眼光迷离,“当初从县里调到市府,踌躇满志,本以为从此官路畅通,谁知进了个大火坑啊!”
“古人不是说过吗,要干大事,必先苦其心志什么的。也算是修炼吧。”汪宁自嘲道。他从偏远山区考上“985”,又被当作人才引进,他还能有什么抱怨,又能有什么选择呢?
“我真想回归小县城过轻松恬静的生活,强似现在这样,老婆孩子管不了,自己在这住单身宿舍。”武慧卿想想这几天挨的骂,比老爹三十年骂他都多,禁不住戚戚然、愤愤然。
汪宁仰头喝下满满一杯酒,涨红着脸说:“我们村几十年就出了我这么一个名校大学生,我爹种了一辈子地,盼着我光宗耀祖呢!”
两个人就这么自说自话,直喝得一塌糊涂。
第二天,武慧卿把自己的委屈给李杰处长讲了,李处长既不惊讶,也不回应,只是淡淡地说:“领导百人百性,都要适应。虱子多了不咬,挨骂多了,也就不疼了。进了市府大院,就等于上了一个台阶,还是要珍惜呀。赵市长虽然脾气差,对部下还是照顾的,跟着他,没亏吃。”李处长五十出头,头发几乎全白了,不上不下的年龄,只等着退休前熬到副处,几十年的磨炼,早已波澜不惊了。
果然,在不久后的一次干部调整中,经过赵副市长力争,综合四处的几个科员都提了副科。武慧卿也算得到了一点小小的安慰,虽然对赵副市长心存感激,但还是亲近不起来。
春天来了,市府大院的玉兰花像雪一样白,紧接着碧桃也开得如火如荼,四处弥漫着生机盎然的气息。
武慧卿跟着常副市长去县里参加一个重点项目的集中签约仪式。第一次随领导出行,武慧卿做了充分的准备。他把常副市长分管的重点工作、常用数据、亮点难点,以及要去的那个县的基本情况、领导干部简历,还有自己对一些工作创新发展的独特思路(起码自己认为),在脑子里过了多次,确保领导问到什么都能对答如流。可一路上,常副市长都在闭目沉思,没有丝毫谈兴,突然像想起什么,突兀地问道:“这样的签约仪式常搞吗?都能落地吗?”
武慧卿赶紧回答:“每年都搞,各县时间不同,但大都在年初安排。”武慧卿刚要详细介绍往年签约的情况,常副市长却“哦哦”了两声,又闭目沉思了,他只好识趣地打住。
到了会场,常副市长被一干官员前呼后拥地带走了,武慧卿就跟县政府办的几个“小萝卜头”在一旁闲扯。又不知乱糟糟了多长时间,才开始签约。主持人介绍,今年共签约十六项,总投资三十五亿元。这个县因去年招商不力,刚被全市通报过。武慧卿没话找话地跟政府办主任说:“成绩不小啊!看来你们县要彻底改变面貌了啊!”
政府办主任打着哈哈:“那是啊!知耻而后勇嘛。”
这时候,一家日资企业的重头项目签约开始了。政府办一个“小萝卜头”突然“咦”了一声:“他怎么成外商了?怪事啊!”
武慧卿往台上看了一眼,只见一个敦敦实实的中年人,西装革履,头发油光闪亮,微笑着和县长热烈地握手。
“看不懂。”“小萝卜头”嘀咕道,“这不是我们邻村的小坏吗,前些年去日本打过几年工,回来就满嘴‘搜嘎‘密西的,后来到海南倒腾水果,鬼才知道怎么成日本老板了。”
大家面面相觑。政府办主任看了武慧卿一眼,拍拍那个“小萝卜头”的肩膀说:“快去看看宾馆会议室准备得怎么样了,座谈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小萝卜头”突然醒悟过来,面露惊慌之色,飞快地走了。
回来的路上,武慧卿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跟常副市长说了,他觉得既然是领导身边的人,就应该让领导知道真相。常副市长一言不发,面沉似水。武慧卿有点担心,常副市长对工作极认真,恐怕县里要有很多人倒霉了,不由心里又有点内疚。
此事过了两个礼拜,并没见什么动静,武慧卿感到有点奇怪,他亲眼见过常副市长为了一个数字的真实性,在大会上拍了桌子。他把这个疑问跟李杰处长说了,李处长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仪式嘛,热热闹闹就好了,重点是宣传效果。”李处长提醒他说:“跟领导在一起,尽量不主动说工作,因为咱们远没有领导高明。即使咱真的高明,领导又会怎么想?”
武慧卿听得明白又不明白,只觉得处长的话玄机重重,但心里还是十分感激处长对自己的开诚布公。跟领导在一起,不说工作又能说什么呢?这一段儿常副市长密集到县里调研,经常带着他,有兴致的时候,武慧卿就跟他介绍一些当地的风土人情、风景美食什么的,但又不敢多说,担心领导把他当成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花花公子。跟幽默随和的常副市长在一起,武慧卿竟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一向口才极佳的他变得吞吞吐吐、犹犹豫豫,表现之差连自己都十分不满。武慧卿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此时却觉得无所适从,满怀愁绪,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清明节前,常副市长本来计划回东北老家烧纸,机票都买好了,但中央电视台突然曝光了金鸡河水体污染情况,中央环保督查组迅速空降省城,常副市长只得退了票,连夜研究应对方案,组织整改,陪同督查组到现场查看。督查组组长是环保部专家,一脸严肃,丁是丁卯是卯,毫不客气地谢绝了书记市长的宴请,一头扎到工作中,搞得大家都紧张兮兮的。后来常副市长跟他熟了,闲聊中得知,他俩竟是大学校友,一个化工系,一个国际贸易系,常副市长高两届,是学长,又聊出好多共同的熟人,气氛就不同了。常副市长说:“今天我个人请老弟吃个便饭,跟工作毫无关系,你一定要给面子,不然同学们知道了,肯定会怪我不够意思。”督查组长只好答应了。
席间气氛很轻松很热烈,两个人都喝了不少。常副市長本来不胜酒力,平时酒场上非常克制,这天也放开了,喝得酩酊大醉。在宾馆,两人搂肩搭背,楼上楼下地互相送了好几次。回到办公室,常副市长已经支持不住了,恰巧这天是常副市长带班值班,怕误事,就把武慧卿留下了。
武慧卿把常副市长安顿好,倒了一杯水放到床头柜上,轻轻关上套间的门,退到外间的办公室。他在屋里踱了两圈,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坐下翻看,屁股刚一挨到椅子,却又烫着似的弹起来。他低头看看,这是一把极普通的椅子,虽然比他们办公室的椅子好些,但一点也不豪华。他不由自嘲一笑,原来在自己的潜意识里,这把属于市长的椅子不是他该坐的。于是,他拿着这本书,坐在墙边的小沙发上看起来。
这本名叫《春醉花阴》的书,是一个叫“老树”的人写的诗集。武慧卿随便翻看了几页,不由得撇撇嘴,“这也叫诗?充其量也就是个打油诗,叫顺口溜可能更准确。”他想,“这要是也算诗,我也能当诗人。”他闭目想了一会儿,模仿着老树的口吻,竟也作了两首《写给父亲》,感觉比老树也不差,就把书扔到茶几上,靠着沙发闭目养神。
第二天,常副市长连早饭也没吃,就陪着督查组沿金鸡河溯源西行,一路走走停停,直到邻省边界,两个老同学深情握别,约好回北京再聚。
因为在本市没有发现大的问题,常副市长很高兴,回来的路上话也就多了,不知怎么就谈到诗歌上面。
“现在不是人们不喜欢诗歌,而是好诗太少了。”常副市长说,“不然那些名篇怎么会代代相传,妇孺皆知呢?”
武慧卿对诗实在没什么研究,只得用类比的方法应答:“是啊,就像中医,并不是不好,只是好中医太少,很多人才不信中医了。”
“没错。”常副市长赞许地点点头,“好诗人少了,但写诗这个行当还得有人干,所以就出了那么多奇葩诗人。”
武慧卿突然想到了老树,还没等他开口,常副市长又说:“前些时候,出了个桃花体诗人,写了一首诗叫《我一个人来到温哥华》:‘毫无疑问/我蒸的馒头/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这也叫诗吗?就是把一句话分成四行而已。听说还当了作协主席,成了网红。真看不懂了!”
武慧卿脱口而出:“跟老树的诗有一拼!”
“你也喜欢老树的诗?”常副市长高兴地说,“老树的诗带来了一缕清风啊!看似通俗平和,娓娓道来,却很能打动人,容易引起共鸣。能打动人的作品,必定是好的。”
武慧卿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调整了一下思路,“是是是,大众都能欣赏喜欢的作品才有生命力,才有价值。”
常副市长显然对老树的诗情有独钟,他说:“我很喜欢他写给父亲的那两首诗,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轻轻地念道:“‘父亲曾对我说/长大你去远方/学会照顾自己/父母不在身旁。就像父子聊天,满满的父爱。‘我给父亲洗澡/他说非常美好/等你慢慢长大/我就已经变老。老年人的寂寞和孤独,和对亲情的期待,淋漓尽致。”
武慧卿被常副市长的朗诵和点评感动了,他突然想起自己模仿老树胡诌的那两首诗,就接口说道:“读了老树的诗,很有触动,想起早逝的父亲,我也诌了两首《写给父亲》呢。”
常副市长笑着说:“哦,读来听听。”
“我那也不叫诗,就是有感而发,哪敢在市长面前卖弄呢。”
“没关系,又不是赛诗会,不怕露丑嘛。”
武慧卿不再推辞,就轻轻地念道:“父亲那时年轻/总是来去匆匆/我们十分依赖/期望陪伴终生。那年突然病倒/孱弱有如灯草/最终幽幽离去/丢下一家老小。已经过去多年/世事变化连连/夜深想起父亲/仍然掩面难眠。”
武慧卿沉浸在诗情和亲情里,竟忘记了谦虚。
常副市长说:“不错,虽然写实有余,意境稍显不足,但充满真情,也颇具老树之风。一个充满亲情的人,才会是一个有真情的人。”
就这么聊着,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感觉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进市了。武慧卿觉得心里有一丝遗憾。看看天色已晚,街两旁高楼上霓虹灯闪烁,车流还很拥塞,常副市长说:“干脆咱们找个小馆子,尝尝地道的蟹黄包,我请客。”
江南小吃很诱人,共同的话题又是最好的下酒菜,武慧卿和常副市长每人喝了一瓶啤酒,中间趁上厕所武慧卿偷偷结了账。
把常副市长送回宿舍,武慧卿仍然难以抑制兴奋的心情,他把汪宁叫出来,两人找了个烧烤摊儿,坐下来继续喝酒。这次的气氛大不相同了,武慧卿满面红光,两眼喷射着幸福的火苗,一口气喝干了一大杯啤酒,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收获分享给了汪宁。
汪宁十分佩服地伸出大拇指:“武哥,高啊,我敬你一杯。紧跟领导的阅读步伐,思维才能跟领导保持在同一频道。”
武慧卿正色道:“我可不是投机取巧,专门投领导所好。了解领导意图,才能更好地为领导服务。”
汪宁也真诚地说:“干活不随主,等于二百五嘛。”
回宿舍后,武慧卿从网上下载了一批老树的诗,慢慢品读,还真有了和常副市长相同的感受。不仅是诗,就连配的画,看似简单,有的只是轮廓,连眉眼儿都没有,但细看很生动很传神,颇有些丰子恺的风韵。武慧卿真有点喜欢老树的诗了,也更加佩服常副市长的审美水平。
常副市长读书很杂,跳跃性也很强。有时是苏东坡,有时是汪曾祺,袁枚的《随园食单》他研究了好久,《圣经故事》也粗粗看过。武慧卿往书店跑得也勤了,有些书书店找不到,就网购。网购真好,不论什么样不好找的东西,都能在网上买到。有时候一下买两本,就送给汪宁一本。汪宁找到了领导的“必读书”,也会给他分享。两个人常在一起进行“学术交流”,不知不觉间感觉知识面和文化素养有了不小的提升。
武慧卿和常副市长在一起的时候,不再那么拘谨了,工作也更加自如,虽然还是经常加班,但并不觉得疲劳,反而精神百倍,感觉十分良好。
夏天到了,天气开始炎热起来,大地蒸腾,万物充满生长的欲望。
常副市长的夫人带着儿子来省城休假。接到电话的时候,武慧卿正陪着常副市长查看旅发大会现场。
“真是越忙越添乱。”常副市长苦笑着摇摇头,“但夫人的指示也不能违抗啊。”
武慧卿忙说:“市长放心,嫂夫人来了,我们一定搞好服务。”
回到处里,武慧卿找到蔡兰,托她代劳,蔡兰愉快地答应了。她虽然是省财政厅副厅长的儿媳,但一点架子没有,细心且有耐心,对于力所能及的琐事,向来有求必应。所以,尽管她文字上弱一些,在工作中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但大家并不烦她。
旅发大会头绪繁多,现场准备、宣传片制作、嘉宾邀请、演出组织,以及各级领导的讲话,哪一个环节都要缜密细致,不能出现丝毫纰漏,工作量可想而知。常副市长标准高,每个细节都要过问,武慧卿他们更是马不停蹄,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常副市长派武慧卿去鸡鸣湖景区取水幕电影效果图,正好碰上蔡兰,蔡兰忙给介绍旁边一位神色端庄的女士:“这是陈姐。”又介绍那个穿短裤、T恤的小男生:“這是常成。”
武慧卿忙晕了,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常副市长的夫人、公子,忙握手问好,客气道:“只顾忙了,还没去拜访嫂子呢。”
常副市长夫人说:“知道你们忙,别客气。小蔡是个好导游,好景也看了,美食也吃了,都不想走了呢。”
武慧卿又客气道:“那就多住几天,江南美景赛天堂啊!”他对蔡兰道声“谢谢你啊”,就急匆匆走了。
秋天一来,江南漫长难熬的夏天就结束了,人们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组织部传来了小道消息,市委准备从机关选派一批年轻的科级干部,到县里挂职副县长,以改变干部年龄和知识结构。对于在机关巴巴地苦熬着的那些年轻人来说,这可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按照以往的惯例,两年挂职结束,合格的,可以自愿留任。这无疑给他们提供了一次火箭式提升的机会,如果按部就班地走,熬到处级,还不知要等到啥猴年马月呢。
小道消息很快成了大道消息。组织部的文件下来了,对比条件,综合四处的武慧卿、汪宁、蔡兰都符合条件,都报了名。处里的气氛就有了些小小的微妙,大家在公开场合都闭口不谈这件事,因为他们都明白,虽然是整个办公厅统一选拔,但处室间也会有个平衡,所以一个处的人自然就成了相互的潜在竞争对手。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互相之间多了些客气,也多了些不自然。
武慧卿和汪宁本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好哥们儿,也都是心地质朴的人,都觉得这样很别扭,所以在周末的时候,就相互约了,一起吃烧烤。几杯啤酒下肚,两个人互相看看,不由咧嘴笑了起来。
武慧卿首先端起一杯酒:“老弟,咱俩是亲兄弟,这次不论谁上,咱都要高兴才是。”
“是啊。”汪宁也真诚地说,“豆儿要一个一个吃,谁先谁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以我俩的条件,不愁没有进步的机会。”说完一口把酒喝了。
汪宁的自信是有根据的,他们的底气来自实力。他俩不论是学历,还是文字、组织协调能力,都是得到公认的,干工作又肯吃苦,什么事交给他们领导都放心。
“所以,我们还得互相支持。”武慧卿又喝了一大杯酒,“将来不论谁到哪里,我们还是亲兄弟。”
“那是必须的。组织部的朋友给我搞了一套复习材料,等拿到手,我复印一份给武哥。”
两个人喝到微醺,才握手道别了。
汪宁说到做到,不但把材料给了武慧卿,也给了蔡兰一份。武慧卿心里有点别扭,但后来一想,也许汪宁觉得蔡兰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大可能会入围,大家共事一场,卖个顺水人情罢了。
选拔分笔试和面试两个环节,为了体现群众性,面试不请专家评委,个人演讲以后,就由政府领导和机关人员打分,根据职务不同,又设定了若干权重比例,用领导的话讲,“决定你命运的,是大家,包括你自己”。
武慧卿准备得很认真,尤其是演讲稿。说来也是奇怪,这些年来,他为领导写过无数次讲话稿,其中不乏重大会议上的重要讲话,按说写演讲稿理应是手到擒来的事,但第一次给自己写演讲稿,他却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几次写好开头,又觉得立意不新,缺乏感染力和震撼力,没有体现出自己的水平,又都统统删除了。
不断有机关认识的和只是脸熟的年轻人,主动和他打招呼,闲扯几句,说声“多多关照”,他知道是在拉票,一律答应,心里却着实不屑。
工作当然也不能耽误。陪常副市长下基层时,他发现常副市长最近话少了,皱眉沉思多了,这才想起,这段时间常副市长办公桌上没有出现新书,也许是太忙,也许是心绪不佳。没有了阅读的指引,武慧卿一时也找不出合适的话题与领导交流,觉得有点尴尬,又有些惶恐不安。
这天下午,常副市长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上了车才突然想起来,讲话稿忘了带。一般来讲稿子都是武慧卿提前给带好的,因为会议重要,常副市长午休前又看了一遍,就忘在了床头柜上。他让武慧卿去取。武慧卿匆匆上楼,推门而进,从床头柜上拿起讲话稿,他愣了一下,因为讲话稿下面还有一本书。这段时间,武慧卿对于书有了一种特殊的敏感,尤其是常副市长办公室里的书。他匆匆瞄了一眼,是以色列作家尤瓦尔·赫拉利写的《人类简史》。他觉得这本书似曾相识,想想又没看过,可又觉得实在眼熟,好像在自己的办公室见过。来不及细想,他拿着讲话稿匆匆而去。
会议结束后回到办公室,武慧卿满脑子仍然是那本《人类简史》,他四下踅摸,还真让他找着了。
《人类简史》就压在窗台上那一堆书里面,这些书都是单位发的学习资料,武慧卿大都没怎么看过,没想到里面还有宝藏。他先是认真地看了序言,才知道尤瓦尔并不是典型意义上的作家,其身份是历史学家,但看着书的内容,这家伙又绝不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历史学家。因为里面的多数论点,看似很有道理,但细想又都似是而非,都是推断想象出来的,找不出任何考古学的证据。对于人类的发展,也并不是从历史学和生物学角度阐释,而是从哲学和文化层次方面进行解读的。在武慧卿看来,这纯粹是一部博取人们眼球的投机之作,充满戏说和调侃的意味,看了几页,他就把书扔在了桌子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武慧卿又拿起这本书,认真阅读。他虽然不赞成作者的治学态度,但也不得不佩服他丰富的历史知识和新奇的发散思维。他想起自己的演讲稿,突然灵光一闪,既然新奇的东西容易吸引人,何不就借用一下书里的观点呢?再朝深处一想,既然常副市长喜欢,能够引起他的共鸣绝对是十分必要的。他知道,有时候程序是程序,领导的意图还是起着决定作用的。
武慧卿暗暗惊喜,他塌下心来,用了两个晚上粗粗读完了《人类简史》,又把书里的观点,结合领导艺术和领导能力,归纳出了自己的思路:从认知革命对智人进化的飞跃,讲思路决定出路;从文化演化对人类发展的作用优于基因演化,讲理论指导实践的必要;从想象的现实通过沟通使素不相识的人有效合作,讲信仰的凝聚力。武慧卿思如潮涌,下笔如有神,演讲稿一气呵成。
稿子写完,武慧卿兴奋难耐,他想与汪宁分享自己的喜悦,但想了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实在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他就铿锵有力地把演讲稿朗诵了一遍,才心满意足地洗澡睡觉。
筆试波澜不惊,题比较简单,都是一些常识性的内容,答完后大家都面露笑容。
面试那一天,武慧卿专门剪了头,穿西服打领带,皮鞋擦得铮亮。喊到他名字的时候,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上讲台。第一次在这么正规的场合,面对这么多听众,心里不免忐忑,好在一旦进入演讲状态,他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到注入了心血的字句之中。他几乎没有看稿,十分流利地完成了演讲。下台的时候,因为紧张和兴奋,他感到脖子和腿都有点僵硬,动作很是滞涩,坐下以后,手还在微微发抖,但他对自己的表现,还是十分满意的。
投票环节,他理所当然地填上了自己,写另一个名字的时候,他脑子里想到了汪宁,犹豫片刻,又犹豫了片刻,最终他还是填了“蔡兰”。
武慧卿信心十足,他甚至开始构思自己的任职讲话了。当然,这些都是悄悄地,或者说只反映在他的大脑思维层面,而当有人问起的时候,他则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尽力而为,顺其自然吧。”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考察对象名单上,没有武慧卿,也没有汪宁,倒是蔡兰名列其中。
后面的程序进行得很快,周末的时候,正式任命就下来了。平时很少召集也不热衷参加酒场的李杰处长破例自掏腰包安排了一个饯行酒宴,本来想请常副市长参加,但常副市长有公务接待,就让副秘书长代为敬酒祝贺。
大家对蔡兰的履新都恭喜了一番,又感谢了副秘书长百忙之中的光临。饭桌上觥筹交错,大家都说着场面上的话,气氛非常活跃。蔡兰每个人都满满地敬了酒,到汪宁这儿的时候,汪宁已经显着有点高了。
蔡兰笑吟吟地说:“小汪,姐姐就要到偏远山区受苦了,你以后还要多多关照,有好事不能忘了姐姐啊!”
汪宁脸通红,磕磕巴巴地说:“蔡姐,我对你是心服口服外加佩服啊!将来发达了,可别不认识你的跟班小弟了啊!”
汪宁还想说什么,被李杰打住了。李杰端起一杯酒,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小蔡高就,是咱们处的光荣,也是大家的光荣。大家都高兴,但酒还是要适可而止。今后不管在哪儿,我们仍然是同甘共苦过的兄弟姐们。来,一起干了这一杯。”
宴会散后,汪宁还不愿回家,拉着武慧卿又来到烧烤店。卸去了坚硬的面具,这两个难兄难弟都情绪低落,如丧考妣,但有些话又不便明说,于是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终于还是汪宁忍不住了,他喝下一杯酒,说:“武哥,我难过啊!难过不是我没选上,而是这人心。你说,这人还能有个基本的信任吗?”
武慧卿心里一紧,想起自己没有投给汪宁的那一票,心里有些愧疚,他忙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大家还是认可你的。”
“我知道,武哥什么时候都会对我好。”汪宁眼睛有点发直,似有泪花闪烁,“不瞒哥,面试前我找了所有认識的领导和同事,他们都夸我,说一定投我的票。可我问了分数,怕是除了我自己,只有哥你投了我一票啊!”
武慧卿的手不由抖了一下,喝了一大口啤酒,才恢复了平静,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好言相劝:“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们还要多找自己的不足啊。”
汪宁也渐渐平复下来,他不好意思地苦笑一下:“武哥你放心,跟你说说也就放下了。该干什么,还要干好什么,而且要干得更好。”
“到什么时候,咱还是亲兄弟。”武慧卿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
机关很快恢复了平静,不久又招调了一批更年轻的公务员,综合四处也有了新生力量。武慧卿仍然兢兢业业,干工作认真负责,当然少不了加班加点。他也仍然喜欢看书,但更多的时候,他只看自己喜欢的书。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常副市长职位有了变动:调任市委副书记。虽然是平职,但是明显的重用。市委和市政府不在一个院儿,但离得不远。办公室搬家比较简单,常副市长就让武慧卿帮着收拾东西。武慧卿找了几个纸箱子,把常副市长的生活用品小心地装上。书柜里的那些书,常副市长亲自挑选。他只挑了寥寥几本,剩下的,常副市长说:“就留给后任继续学习吧。”
收拾卧室的时候,武慧卿看到那本《人类简史》还放在床头柜上,就拿起来问常副市长:“这一本要带走吗?”
常副市长说:“不要了。”
武慧卿随口说道:“您都看完了?”
常副市长说:“这本书我没看过。这么厚一本,看着都眼晕。”看武慧卿似有不解,又说:“哦,前一段总失眠,觉得枕头低,随便拿了一本书垫枕头来着。”
武慧卿仔细端详着这本书,白色的封面非常简洁,中间一个大大的指印,红色的书名下面还有一行副标题:“从动物到上帝”。
他默默地把这本书装到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