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铧
A
该买的其实都买全了:美素一段奶粉两罐、“双飞人”六瓶、好奇纸尿裤两大包,还有些药品、护肤用品以及洗发用品。阿生把这些全塞进26寸的旅行箱内,站在海港城的露台上。
刚下过一场雨,露台的造型凳有些湿。几位五十多岁的女人在清理“战利品”,口音很东北。来香港“大扫荡”的很难不碰见东北人。网上总说东北在快速衰亡,有公有制企业转型或倒闭的原因,有投资环境没有吸引力的原因,但每次来香港,耳边总是环绕着赵本山式的口音,飘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荡在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间。生意红火的店面里,总有东北人不羁地刷卡,大手笔地买单,狼行虎啸。阿生很困惑,羡慕又不无嫉妒地想,他们哪里赚上这许多的钱?
现在总是在谈钱!所有的人张口闭口全是钱,钱成为成功者的衡量标准,呆板的数字成为检验人存于世值不值得的真理,钱成为全民的信仰和宗教。
阿生叹口气。
木质露台边倚着一位时髦的女郎,全身前倾,冲着海港吞云吐雾。浓雾把她包裹得密密实实,像仙境中的神灵一般。他也把身体倚在栏杆边。海景被逼仄的海峡挡住视线,远处能看见缥缈的高楼林立,船只有规律地来来往往,近处是喧嚣的人群,连成线般一拨接一拨,像粗糙的珠子被针线密密地缝接起来。楼下是店铺伸展出来的阳伞,护着里面悠闲吃着下午茶的旅者——应该很少是当地人,香港人不大往海港城这边来,那是内地人攒着劲消费的高档场所。
阿生去过一次下面的咖啡馆,四年前和小君一起选钻戒的时候过来的。对小君来说,结婚前的兴奋和满足,是买买买带来的。阿生握着手里的银行卡,心里像沸腾的开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那泡儿是慌张的,心虚的,难堪的,碎裂的。小君并没有选择老贵的戒指,懂事地挑了一粒很小的碎钻,因为周边有繁复的铂金边装饰,在阳光下显得钻戒比实际要大上许多。一位港普讲得磕磕绊绊的帅哥耐心地接待他们,还好意地告诉他们钻戒是求婚时用的,如果办仪式,男方女方还得配环戒——阿生和小君在他手上又买了对戒。超过预算一点点,但因为心情好,两人便去咖啡馆浪漫一下,就是现在楼下被大阳伞遮住的地方。点两杯正宗咖啡——小君觉得正宗,因为调制咖啡的是白肤碧眼的老外,叫了一份纸杯蛋糕,两人幸福得像街边盛开的宫粉羊蹄甲。未婚妻的兴高采烈感染着阿生,他动情地说:“你要喜欢,以后我们经常来香港,喝正宗的咖啡,吃正宗的糕点,度过正宗的下午茶时光。”下午茶时光是听小君常念叨的,他以为这就是了。小君没解释,只回给他光芒万丈的笑,笑靥凹在她浅浅的梨涡里。
“水客吗?”收了烟的女郎主动搭讪,眼光咄咄逼人,口音果不其然,东北那旮旯的。
阿生赶紧摇头,下意识看自己的行李箱,解释道:“给自己家里带点生活品,日常用的,不是水客。”又加一句,“我住深圳,来往一次也方便,就是带点必需品,都是小东西,不值钱。”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么多,明显有点结巴。女郎仍盯着他,突然笑了一下。
海港城有免费WIFI,但连上去不太容易,也不怎么稳定。阿生查下朋友圈,过关时候发的公号文,阅读量仍旧只有7人,每日定时定量发的几条广告,下面也仍旧没有任何留言。他看到微信有新消息弹出来,小君发过来的,应该是一小时前的。他扫一眼,“回来没?孩子闹得厉害,晚饭给你留一口还是不留?”
他能觉出小君按捺的怒火,这一个月里,她把他折腾得够呛。昨晚孩子哭闹半宿,他知道小君起身抱摇篮里的娃娃时嘴里叨咕着,不是哄孩子的摇篮曲,而是对他酣睡的咒骂,门外有岳母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岳母轻轻地询问,小君不耐烦地应答。他闭紧双目,弄出很重的鼻息,不理会这咫尺间的风暴。
这几年他的运气不太好。如果算下来,似乎这三十二年来,他的运气都好像不够好,唯一的好运是他娶到了小君。这话是刘国柱半醉半醒时对他说的。
“你不过个子高点,别的,要哪样没哪样。家庭啊,文凭啊,职业啊,你小子说说,再加上你小鼻小眼的模样,你哪点能讨到小君的垂青呢?”
刘国柱那天应该是喝高了。回家就这样,同学聚聚会,不喝个醉生梦死,不显出情谊来。五个人干掉六瓶“张弓”。家里的酒,就这点好,上头,上脑,便宜,还有力度!一喝醉,啥烦恼都没有了。
回到家,他拍着桌子对父亲叫嚷:“爸,你记得不?我初三时得过全校作文第二名,全校!那獎状还在吧?可刘国柱那小子,总说我要哪样没哪样!他不记得,我当年的作文被我们班主任声情并茂地朗诵,说我是个才子,在古时候,这种文笔就是秀才!对吧?爸,秀才!你记得不?”
父亲在一旁守着他,郑重地点头:“我记着呢,我儿厉害呢!”
小君坐在旁边嗑瓜子,拈一个到嘴里,咔咔两响,仁入嘴,皮出唇,眼瞄着电视上的晚会节目,没把眼神往他那边翻一下。
她后悔了吧?嫁过来就悔青了肠子。头一年在婆家过春节,丈夫就喝得酩酊大醉。所有的出息,就是有了酒量?!就是酒醉后再一次告诉她他初中时的战绩?!
“小君,我告诉你,我让你过得好!让你比谁都过得好!你瞅着吧,你看我的能耐!”他啪啪啪地又拍起桌子。小君连头也没回一下,淡然地盯着电视机里的人舞天动地……
“来深圳很久了吧?听说深圳没本地人,本地人都去国外和香港了。”女郎问他。远处的摩天大楼与山混在一起,雾蒙蒙,云蒸霞蔚。
他来深圳有年头了,刚毕业就过来,开始想和父亲、叔叔一起跑出租,那会儿还没有网约车,也没电动车,开出租挣的还凑合。父亲给他算过一笔账,勤力些的话,一年十万不成问题。有了钱,就能到小君家提个体面的亲。小君刚入大学,还得修四年呢。四年下来能挣四十多万,怎么也可以耀武扬威地办场婚事。
小君不同意:“如果你跑出租的话,我们就更没共同话题了。”
他便上了所私立的职业大专,三年把娶小君的钱都花在学费上。小君说:“有了文凭,你就不是没文化的那种‘屌丝了。”他一直以为小君的话是真的,一直以为整个社会都把这纸文凭当回事,文凭会改变他的身份。
“听说深圳土著,都有一栋上亿的楼,出租给农民工和小白领,然后等着政府拆迁。主厅里都奉着一尊老邓的像,因为没有那位老人,深圳这个小渔村,不可能火箭般地发展,都快赶超香港了。”女郎兴致勃勃,话打开来,滔滔不绝地追问。她是一个人来香港的吗?手边两个纸袋,肩上挎着一个奶黄皮的托特包,看不清LOGO,不知道是什么牌子。
“我没见过真正的深圳本地人。”阿生有点不好意思,他没和本地人打过交道。他住的地方,一直是在横面二区,爸爸、叔叔他们二十年前来深圳,就在那边扎下根。热闹是热闹,但毕竟是关外,怎么看都不像中国发展最快速的大都市,倒像是家里的县城,一栋一栋密密麻麻的握手楼,家家都焊牢防盗窗,逼仄的空间完全是鸽子笼。里面租住的多是跑出租的,有“西湖”的,有“鹏程”的,也有“安达”的。下午四点多交班,下一个再跑到清晨四五点。这个时间段是横面小区最热闹的时候,全是穿淡蓝色上衣深蓝色长裤制服的出租车司机,像蓝蚂蚁一般倾巢出动,也像蓝蚂蚁般鱼贯而归。
租金不算太贵。前段说有大公司要在小区做长租公寓,像别的农民楼一样,装修好后租金便飚上去,所有的原租户都待不起了。结果没谈妥,风传深圳要开始保护剩余的农民楼,横面小区太大,涉及的拆迁户太多,这事就不了了之了。爸爸和叔叔都吁出一口长气。
四年前,小君随着他过来,住进这鸽子笼一般的屋子,信誓旦旦地对他说:“我要住米兰苑,我们要和随随做邻居。”米兰苑在横面南侧,当时刚建的新楼盘,十几幢新楼以泰山压顶之态傲瞰周边,俯视着横面上百栋农民房。随随是小君的师姐,早几年在公司做外贸,后来翅膀硬了,自己出来开公司,赚到不少的钱,没有父帮母助的,能贷款得到一套八十九平的单元楼。阿生和小君参观过随随的新居,两夫妻一小孩,带着家婆住三室一厅的房子,虽然不算宽敞,但也温馨。脚踏实地的温馨,毕竟是自己的房。
“你会说粤语吗?”雨又开始飘起来,溅到栏杆上,力道不够,只勉强弹到阿生的手掌上,一抹,湿淋淋的一片。
“不会。我没有接触过讲白话的当地人。”阿生看一眼天,远处没有乌云,看来不会是暴雨,细碎的春雨缠绵,也折磨人。
找过好多白领的工作,被无数次婉拒后,才知晓自己的那纸文凭只能抵蓝领工人用。阿生不甘心,小君更不甘心。戴着领带穿着廉价的西服,到房产中介工作过,也到保险公司做过推销,后来应聘到一家国际外资银行,上街拉客户,代办信用卡。这个工作时间弹性大,空余的时候,阿生会帮随随到她的供应商那里拿货验货,赚点提成。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希望,就这样有一着没一落地过着,等着转机。
银行派下销售POS机的任务。主管说得天花乱坠,阿生也在小君耳边吹得天女散花般的五彩斑斓。小君让他先囤一百台卖卖再说,阿生中邪,被主管洗脑,一口气拿下两百八十台。结果,突然就到了微信和支付宝的时代,曾经昙花一现地卖掉32台的好光景,被这两年来的越来越烈的网络银行打得偃旗息鼓。
没有底薪的临时工,还每天顶着金融行业的名头外出挣钱。小君这四年下来算是灭绝了希望,对阿生的憧憬演变成绝望,从骨子里到眼神里生出厌烦。一个才结婚四年的妻子对丈夫的不满,又蜕变成意外怀孕生产后,一个孩子的母亲对孩子父亲的绝望透顶的烦躁。
他又打开手机,还能连接上WIFI,赶紧看一眼公众号,仍旧只有“7”人阅读,他失望地摁熄屏幕。
微信公号他研究过多次,看到别人的文章,想起自己在作文上有过的建树,他也有心试下,随手写过一篇好物品评,是关于一种流行的花式电源,他把它的好处详尽地述说一番,末了,只略提一下它的缺点。没想到,选到今日头条里,点击量过了三千。原厂也找到他这儿,问他还有推广文没有?这下他满心欢喜,凭着公号说不定能写出钱来,这是现在做生意的另一途径。他日以继夜地连发十来篇,却再没一篇入选。花式电源的原厂也不再联络他,他只能孤军奋战地创作,为将来的爆款文或者篇篇十万加累积一些资源。
“POS机?现在谁还用这个?”女郎的口气是见过大世面的,有点不屑地品评他的职业。
“当然有。”他嗫嚅一番,“可以套现啊,像这样……”
女郎笑起来:“拆东墙补西墙?你这是教人累积债务啊,还不胜还。”
雨停了,天空清明,海港热闹起来,刚才避雨的游人像出洞的蚂蚁,又蠕蠕而动,黑压压的一片。
“香港人不喜欢内地人来他们这里扫货。但不是内地人大把地在香港撒钱,他们的经济会有这么好么?”他谈吐自然起来,像懂行的真正的金融界人士,张五常、吴敬琏、厉以宁,如数家珍地说道起来,把公号里看过的经济类文章完满地复述着。女郎直勾勾地盯着他,眼里有种明亮的火焰,灼得他汗涔涔的。
女郎看着他的眼神是熟悉的,似小君在高中期间对他的依恋。因为他口中对经济的品评?还是因为他亮给她看的那些公号文?或者因为他自诉的跨国银行的背景?他喜欢女郎看他的眼神,像雨后初晴,有着光风霁月的明朗和舒阔。
他们一起过关,分开来刷通行证。他紧张地背着他的双肩包,拉着旅行箱,耷拉着脸,直往边检过去。高处的安检员突然指着他。
“你,把你的包过过安检。”
阿生的身体一下子僵硬,然后,又软绵绵地,无力地塌下去。
B
下午在来的火车上,便接到女婿阿生的电话,小君的羊水已经破了,进医院待产室了,宫口开两指了,开始打无痛针了,然后,不知道后面的情況了。
买的卧铺票,儿媳妇和二蛋睡右侧下铺,春水睡左侧下铺。火车在夜里开得尤其寂寥,路灯的微光隔两秒就扑在遮蔽的窗帘上,刚粘住,就又消散,然后又粘上,又没了。两边中铺和上铺的人睡得呼呼的,打着均匀的鼾响,过一会儿,有翻身的声音,复又静下来。春水摸黑凑近看看二蛋,在他妈妈的怀里,他睡得非常沉实。
春水心里七上八下,想着女儿在医院不知情况如何。刚进医院的时候,小君还给她通过话,口气里有埋怨的意思,质问她非得捱到这会儿才过来,早干吗去了?中间可能阵痛开始,把手机撂给阿生,让他通报情况。现在,春水睡不着,跑到过道里,在手机上划拉,看有没有新的进展发过来。
车厢连接处的走道里过来一个女子,春水认出来,是她的中铺,刚上车的时候,那女子睡下铺,春水央求地询问她能否交换铺位,毕竟年纪大,上下不太方便。女子倒大气,马上应承,利索地换了。春水在过道处讨好地问她:“睡不着啊?”
女子笑起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总是在火车上睡不踏实。”女子长着一副挺靓丽的脸,在夜晚的灯光下更显得明媚动人。唠起来,是东北那边的,南下深圳做生意,每半年返家一趟。没说具体什么生意,口气里有点神秘。春水看她衣料是不差,但气质不似女儿那种白领阶层,年岁比女儿要大个两三岁,谈吐流露出文化的一些欠缺。春水有心旁敲侧击:“在深圳买房了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春水心里的酸意涌起来,有点感慨女儿读书是不是真得没太多用处,都比不上这个没怎么上过学的东北女子。
春水在夜里两点接到阿生打过来的电话,生的是个闺女,六斤四两。阿生的声音在信号断续不稳的手机里,能感觉出一丝惆怅。春水觉得有些失落和些微的不甘,只说:“母女平安就好,就好。”挂断手机,她有些怅惘。旁边的女子问她:“有消息了?当上外婆了吧,替您高兴啊!”春水苦笑着回复她。女子递给她一张名片,“阿姨,让您女儿常联系我吧。我是港货代理,她想买什么紧俏品或者品质好价格低的港货或者国外货,可以加我微信的。”女子说完,回了自己的床铺,直到火车到达闹哄哄的终点站,春水没再和她搭讪。
小君精神头不错,春水赶过去的时候,女儿已经从观察室移到双人病房,阿生说前两个钟头还在走廊的加床上呢,可巧安排到病房了。医院里有这么多生孩子的女人?倒把春水弄得有点蒙。这深圳看来年轻人就是多,都挤过来不肯回家,把后代也在这边生产下。
阿生的眼睛红红的,熬了一夜,确实辛苦,脸色泛黑,是因着疲惫,还是生了女儿?小君一直絮絮叨叨地讲述生产的过程,颇有些兴奋,看见春水,觉得应该和母亲分享女性生产的秘密,毕竟也成为母亲了。
春水让她先休息,叮嘱几句注意事项。小君还是和从前一样,对她的指导完全不领情。“这边有医生教怎么做呢,你别操心了,先回去睡吧。”她看一眼跟过来的小侄子,二蛋没醒透,趴在接他们过来的他父亲背上,睡意蒙眬地还在一磕一碰的,像只捣头虫。小君挥着手臂让哥哥把母亲、嫂嫂和二蛋接到自己家,颇不耐烦。
打小就有点惯坏这小丫头片子了。春水忿忿地想。老大是儿子,闺女生下来,就觉着欣喜若狂的圆满,凑个“好”字,真没说头了。儿子自小学习不行,又老实木讷。小君却是学霸,小学是第一,初中是第一,到高中还是第一。上大学那会儿,据说大一大二还掉人家一截子,到大三就又出头露脸了,大四是准备考研的,连学院的教授都暗示会录取她,结果因为阿生的坚持,她毕业就跟着阿生过深圳来了。
小君工作挺好找,全是在中心区的写字楼里。小君在学校是好学生,来到社会又是好职员,干了三年,在那种大厅的格子间里,每天准时到公司,又总是过点才离开公司,无论什么由头也没迟到早退过,分下的任务从来都是顺溜得完成。有次随随力邀她到自己的公司来,帮她来发展,薪水开得不错,末了,还留话说将来有送股的机会。小君当时动了心,辞职报告交上去,老板亲自过来问情况。下周一的公司例会上,就把小君提到外贸主管的位置,在临窗的小隔间里有了自己的办公室,薪水上去了,提成的比例也上去了。
春水老是为自己的女儿自豪,因为有说头,收获的全是乡邻的欣羡,给她和老伴长脸。
出嫁前,女儿每年回家来,一待就是好多天,闷在自己的小闺房里,从不出门。同学呢,虽是自小相处的,但没什么话讲,不像哥哥那样回到家就急着聚会,今天拜把子,明天小学同学会,后天是堂亲,大后天就是舅亲姨亲,全都排满了。小君像小时候一样,不出门,关在家里翻电脑,不然就是看书,一本接一本地看,什么同学亲戚乡邻,她都不见。
小君的“独”,在村里是有名的,大家见怪不怪,习惯了。有次小君的大姑问春水:“这女孩子不能这样下去了,不然怎么说婆家?”
恋爱早早地谈下。能打动这“独”女孩的心思的,怕也不是一般男生。春水当时没在意,以为上大学两人会断绝联络,没承想,这一谈却是地老天荒。小君后来就去到阿生打工的深圳,然后就谈到婚事,然后现在,就成为阿生孩子的娘。
公婆住在离他们两栋楼远的地方,和老二一起,住在一室一厅的房子里。婆婆每天早起六点就过来,烧早饭,买菜,做中饭,到了下午四点半,赶回去给交班的老头做晚饭,闲一下,吃罢饭,两口子雷打不动地过来看孙女,一天都不落下。
娃娃好带,听话,吃了睡睡了吃,春水在小君婆婆不在的时光,抱着外孙女哄着搂着,有时也和小君说说闲话。
“阿生现在在银行还行吧?薪水总还是能将就着过日子吧?”春水过来的时候给小君拿了一万块钱。孩子半个月的时候,有天娘儿俩抽空在网上查看幼儿推车,小君看中一辆,七百八十块。春水一横心,说娘亲帮买了,毕竟当姥姥的。转八百块给小君微信上,小君却笑话她,连个一千都不给的?不凑个整数啊?这姥姥也忒小气了。春水真心想唾她一口,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哪有这样财迷的女儿?
小君淡淡地说:“银行的工作辞退了,没业绩,末位淘汰掉。本来也没底薪。现在和两个原来的老同事租着一间小公寓,做帮人套现的生意。房租共同承担,一个月阿生得出一千六,四五个月了,只出不进,沒有一分钱的进项。”
春水着急:“那你现在得养两个人?他们一大一小的,都得靠你了?”
“不然怎么办?你总不能让阿生去做顺丰小弟,或者,和他爸、大哥、二哥一起跑出租吧?那样,真没一点前途了。”
“房子也是你租的?”春水有点肉痛,因为她要过来看顾月子里的小君,还得带着孙子二蛋,小君才租下这老大的房子。如果他们祖孙不过来,一室一厅也能将就下啊。
“不算贵,也就两千八。因为当初没收拾,乱得很,啥也没有。房东好说话,也因为有闲钱,不和我们争多争少那么几个钱。墙壁的贴纸和地板都是淘宝上买的,我和阿生用了清明节的假期,三天便弄好。”
房间布置很温馨,墙刷成枯粉色,地板贴的PVC革,有木制的纹路,像真的木材一般。淘宝上买的小摆件、小君到国外出差时买下的各类装饰,放在错落有致的装饰柜上。阳台上摆满热带常绿植物,翠盈盈的。
“他有时还写写公号,现在微信兴这些,他的文才还是可以的,初中作文全校拿过第二名,说不定哪天他写成爆款文就火了呢?我认识个女生,怀孕期间被长租公寓赶出来,熬夜一宿写篇控诉文,马上就到了百万加,立刻就有广告商找上门来,听说现在日子过得不错,也是熬出头了,谁能想这种发泄情绪的小文也能带钱来的?阿生哪天不定遇上了。”小君的声调降下去,她的眼泪滴答滴答地流下来,“坚持下去,说不定就成功了呢!”
“男人就该养家的,你不能蓄着他,养着他。怎么他就不能做快递小哥呢?怎么他就不能跑出租呢?生活是大事,以后有机会再说。”春水很生气,哪有这种事?小君的哥哥在深圳打工,做着装卸工的活计。那是春水身上掉下的肉,她哪有不心疼的理?但为了过日子,为了过更好的日子,为了养自己生的两个儿子,她的儿子,小君的哥,还不得卖着力气干活计?
“阿生他不一样。他总归是读了书的,他也算有才气,他不能把阶层再降下去。”小君的口气挺硬的。
“那就活该你受着。什么叫阶层不一样?他当年连大学都没考上,不是你逼着他读那种自费大专,他还不是和你大哥一模一样的阶层?你把那纸文凭高看了,可社会没高看他。他还得适应吧?”春水越说越是一肚子气,突然想起火车上遇着的那个东北女子,人家也没文凭,不照样在深圳过下去了?在深圳买下房子?人家只是一个港货掮客,买进卖出。条条道路通罗马,人家也走好自己的路子了。小君太把女婿的身份当回事了,做哪样不是做?未见得在写字楼里耗着,就是有出息!当年小君的爸对这桩婚事就死活不同意:“阿生是有什么好牌?家境?职业?能力?还是真有娶小君的资本?”
小君当时理直气壮反驳父母:“你们当是卖女儿啊?还待价而沽呢?我自己的事,谁也不能管的。我是我自己的,你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春水当时多么惊讶,多么熟悉的一段话,这不也是当时她和小君爸爸婚姻被反对时,她对着父母扬言的?
春水是高中毕业生,那年有名额可以去县里当小学老师,父母还托人说了门县城的亲,男方是独子,在刀具厂上班,唯一的劣势是男方有卧病在床的母亲,还有个患老年痴呆的父亲。春水过门,农业户籍转为吃商品粮的,主要是帮着照看公婆,男方是工农兵大学毕业的,以后提干是看得见摸得到的事情。
春水和小君的爸爸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自小前院邻后舍。小君的爸爸去了部队,春水在镇上做着小学老师的工作,虽然是民办的。两个人鸿雁来往颇为密切,对凭空里父母所说的好事,春水却是嗤之以鼻。不说县城的小学老师的身份对她没什么吸引,就是嫁过去就伺候不认识的两个老人,春水也不愿意。何况和小君的爸在书信来往中早盟下誓言,怎么能把爱情当现实生活的替代品?她执意不从。她认为纯粹的爱情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一切带有附加品的婚姻都是让人唾弃的。
“当年如果你让我去市一高,也许就遇不上阿生,遇不上阿生,我可能就考上清华北大了——你知道的,每年市一高北大清华的录取人数至少有十个。我啥样的学习你不知道啊?我一直遇强则强。不是因为你省钱,只讓我上县高,我能遇上阿生,然后被他诳了一辈子,死死被他套牢?”大约真有月子里的产妇抑郁症,这一个月来,关在屋子里的小君总有脾气发,婆婆在的时候,她还略微忍着,婆婆不在,她就烦二蛋的吵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儿媳已经找定工作,和儿子搭伴在码头上班。计划是出了月子,春水就和二蛋回老家。小君在月子里明显不依不饶的,“我爸带大蛋,还得管奶奶,你就不能让二蛋回姥姥家?你还非得带过来,看我月子里不够闹得慌?”说得春水流一场泪。母女说话都是瞒着小君婆婆,这样在家里闹腾,终究怕亲家笑话。
“你别提市一高的事了。当年我也是因为穷,不然,有条件的话,哪有不把你往市里好学校送的理?所以才在你要结婚时叮嘱你,眼睛千万睁得大大的,别日后后悔!”春水反击了,是的,她也有一肚子的委屈。因为嫁了小君的爸,所以永远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再也翻不得身!镇里小学后来就合并了,她一个民办老师的身份,说没就没了。然后便筹钱给儿子娶亲,还得盖房子,钱都是他们一滴滴汗水攒下来的。市一高毕竟在市里,穿的用的吃的都比县里贵不说,光来返的车费就是笔开销。在县高,也不照样上一本?还是211。本来小君有光明的前途,大学追求小君的男生十个指头数不够的,便是后来没考上大学,却成了运输公司老板的高中同学刘国柱,小君如果嫁给他,也比阿生强。
可是小君,和春水一样,为了爱情。
爱情是什么?她和小君爸天天吵,不是为一块牛肉买贵了,就是为门口那家小超市,到底是伊利的牛奶还是蒙牛的牛奶打折时更便宜。如果她当年嫁给那个刀具厂的,只吃三年苦头,他的父母全都寿终正寝,她自个儿在县城小学当着教师,他凭着改革开放后的机遇,鼓捣了家私营的刀具厂,现在早离开县城到了省城。他们的孩子,肯定是在省城读高中了,一路下来,读到国外也未可知。她把自己的经历给小君耳提面命叨咕过多少回,小君可曾听进去过?
“这算怎么回事?孩子都生下来了,还能不好好过日子?你自己的选择,就别怨了。”
有时候春水会想到鲁迅九十年前写的《伤逝》,子君和涓生的故事。可是经过了九十年,爱情在小君这里,也终会败在现实的窘迫和生活的压力下吗?春水有点想不明白,眼望着怀里的娃娃,这个初生的女孩子,以后在你的那个年代,还会有这些想不通的事情吗?
C
建设把车泊到充电桩,在等待充电的这段时间里,他到休息棚那边去买盒饭,一般是三菜一汤,十五元钱。去年六月开始,盒饭摊任选的三个菜都是带荤的了,汤也是奉送,如果加饭的话,每添一碗要再加一元钱。建设和一旁的同行一边吃着饭,一边说:“已经不错了,都难。”新来的两个年轻司机不高兴,嘀咕着:“说是荤菜,其实花菜炒肉片只有两片拇指盖大小的回锅肉,鱼也是顶便宜的塘鲺,本地人都不吃的,听说脏得很,做盒饭的用重油煎炸,浓酱烧透,吃上嘴还以为挺香。”建设想帮卖盒饭的和年轻司机理论下,话到嘴边又缩回去。老二也叨咕过这盒饭不顶饿,有时候腐竹都是硬的,根本没泡透。
老二和建设上对班,前年初过来的。老二原来在西藏,和他媳妇的舅舅跑LED灯的生意,一年能挣个六七万,但西藏气候不好,老二一直不适应,每次回来都像上了一层皮釉,黑里藏红的那种色彩,弄三四个月才能养着蜕变回来。老二不想和老婆的娘家舅做事,越大越觉得跟着老婆娘家不像事情,最主要西藏赚下的钱也没大哥在深圳跑出租赚得多,所以央求建设到他这边来。建设挺高兴,一家人总得在一起,省得牵着这个挂着那个,就让老二过来,和他住一块儿,老二媳妇还是带着 两个孩子在老家,和原来一样。
同车队的丁子也来棚屋休息。看到建设,兴高采烈地打招呼,问他小儿媳妇生了没有,生的啥?建设一一回答。
丁子说:“终于生个孙闺女,挺好的啊。你大儿二儿都是生两男娃娃,这下家里有千金了。”
建设叹口气:“小儿媳妇立誓言,谁都不能逼她,她就只要这一个闺女,再也不肯生了。”建设垂头丧气的,“我家老三,没人给他养老送终,不能传宗接代啊。”
丁子和一伙司机都笑起来,说:“建设,你还活在啥时代啊?现在哪个儿子肯给老子养老送终的?还传宗接代呢,你家是皇室啊?”
建设没再理会司机们的喧嚣,电已经满格,他得再去拉些生意。每年365天,休息日是自己排的,挣多挣少全是自己的造化,但每天固定166元钱的上缴,是这辆出租必须付出的钱数,台风天“山竹”来了,都没有例外。
娶老三媳妇的时候,几乎把他的家当全部掏空了。他05年过来深圳,和弟弟一起跑出租。那时候生意还好,一个月挣五六千稀松平常,就是辛苦点累点,给老大娶亲,给老二娶亲,给他们在县城买下房子,都是那几年的事情,每次过年回村里,脸上放着光,在乡亲面前也觉得长脸面。后来阿生高中毕业,建设计划是带着阿生过深圳来,也和他叔叔、大哥一起跑出租,跑个二三十年,熬到跑不动的时候在深圳拿社保,退休金要比在乡下强得多。
阿生不愿意,阿生说要去上学校,因为谈了女朋友,人家刚考上大学,很好的那种大学,不能和人家拉开距离。建设想不通,阿生选择私立职业大专再去进修,只是为了和女朋友不拉开什么距离?这种想法太幼稚了。
“你不要破坏我的幸福!爸爸!”
阿生严肃认真地吐出这话,把建设的心还真弄得一激灵。自小全家就看重这个三小子,他大哥二哥,没有像阿生这样让人感觉有希望的,自小爱读书,成绩好,尤其是作文,还得过奖。阿生绝不是干农活的命,篮球也打得好,颇像城里的孩子。全家出人头地的希望,就落在阿生的肩膀上。但阿生的好成绩在县中不行了,比不过那些更优秀的人,他落榜了,从农民转变成城市人的希望彻底落空。
“人在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没考上大学,到城里打个工,然后回来相亲、结婚、生子,这样一步一步下来,难道你觉得是不幸福的?我和你妈,你叔和你婶,你大哥二哥,不都这样过来的?”建设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地劝过。
阿生执意不从。
读三年的书,到深圳来,穿西服,打领带,系皮鞋,做过房产中介、保险推介、银行信用卡推广。
横面二区的老街坊老乡亲,嘴上都说着阿生的出息,和他们以及他们的下一辈完全不一样的出息,建设却能感觉出人家的冷嘲热讽。
现在是什么时代?你人模狗样,穿得像猴似的,能唬住没出过远门的老家的乡亲,可能唬住在大都市摸爬滚打多少年的出租车老司机们吗?他们啥没见过?
这媳妇却是真抬脸面,实打实的大学生,工作好,薪水高,模样不说多出众,但气质和打扮根本不似从农村走出来的女孩子,比城里的土生土长的女孩子还像城里人。
这是建设家唯一骄傲的地方。
付出的代价也够了:钻戒,环戒,玫瑰海岸的婚纱套照,结婚旅游时的日韩行,县城最中心地段的商品房——花了建设多少心血买下的这套房,阿生媳妇眼睛都没翻一下,她说:“我不在县城住的,花钱买那边的房干什么?还不如凑个首付去深圳买呢。”
建设的心都在滴血。
他的骨头卖掉了,他全家所有的骨头卖掉了,也攀不起深圳隨便一套房的首付啊。他知道这个小儿媳妇娶坏了,她根本不属于他家,她根本不属于阿生。
阿生在银行的工作被解聘了,跑去和原来的同事租间商住两用楼做金融,租金要分摊,每个月往外出一两千,到现在还没进项。小君在孕期,脸面一直不好看,建设以为,生下闺女的小君,至少应该感觉低人一头收敛住脾气。结果,全然没有,还愈发嚣张。
可是能怎么办?阿生自己不争气,得到个商机就被他玩坏了,找着个机会也被自己弄拧了。小君把他介绍给学姐跑工厂,结果他轮值的日子就被质检办查到,没有3C认证,把原厂罚得鲜血直淌;学人家做淘宝,为了上量,做假销售业绩,结果被淘宝小二查到,把好不容易攒到的星级给罚到原点;买过两百多台POS机,正好又逢上微信支付宝全面网银的时代,这一下又囤在屋子里,亏空大了。
建设有时候也感叹阿生的运气,总像差那么一步,明明人家在前面带路的,看着就是一片明丽的阳光大道,等到阿生赶上去,天阴下来,路泥泞起来,还得跌跤,啃一嘴泥。
连生个孩子都是,他大哥二哥,都是一气生两小子,偏到他头上,下地就是一闺女。真是邪门,怎么碰到阿生,运气就拐离了方向?
建设真想问问他:“你觉得你现在幸福吗?”
阿生现在越发话少了,也不知每天在想什么。男人没钱没能力养家,大约都是这种状态,可是如果当初他听爸爸的劝告,走自己本来该走的路子,会弄得这么累吗?
每天下午他都和老伴一起过去看孙女,那份耐心劲,比前四个孙子要多得多,那几个,他甚至都没抱过,就一溜烟地长起来了。
因为这是小君的孩子,他们家高攀的儿媳妇,有文化的、能赚钱的、在大公司上班的女强人的孩子。
在月子里,小君不怎么出来见他,都是亲家母和他闲谈,有一句没一句的。
这天小君的哥嫂还有小侄子也在,二蛋把厅角放置的一把琴拿出来,四弦的,让他母亲拨弄,他随着凌乱的琴声乱舞一气,蹦蹦跶跶。建设慈爱地看着二蛋。
厅头挂着一幅黑白的画像,一双凌厉眼神的外国女人,漂亮,但具攻击性,外国女人几乎都这样,没有中国女性的那种柔美和贤淑,外国女人都透着狠气。
亲家解释说:“小君的尤克里里,她大学时就会弹奏了,能弹好多首曲子。”又顺着建设的视线说那幅画,“也是小君临摹的,是国外的一个大明星。”建设心下里感叹,这哪里该是他家的媳妇儿啊。
小君出来,没有半点坐月子的憔悴,神清气爽,不戴头箍,不穿厚袜,头发似刚洗过,全然没有坐月子女人特有的那种奶气和腥气和那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浑浊气。小君甚至连身材都没走样,那个娃娃好像就寄存在她的肚皮里十个月,时候一到,脱胎出来,小君还是原来的那个小君。
建设不好意思看媳妇儿,只道:“听你婆婆说,你在月子里,要用科学和医学的现代方法,不按祖规来。其实这不好,将来落下毛病,还是你自己难受。”
亲家母也在一边逢迎:“怎么说都没用。中国五千年的规矩,难道是害人的?祖上总有祖上的道理,现代医学才多少年?你何苦拿自己当实验品?”亲家母据说识字不少,讲出的话来就透着聪明。
小君站在窗户边,昂首说道:“医生说了,月子里如果不高兴,才会落下毛病,一切的毛病都是心病,现在叫产后抑郁。如果不想我得产后抑郁,就按医生教的来,别的老法儿,不科学的,不要采纳。”
一屋子的人都不吭气了。小君的嫂子,拿出几本相册翻看,翻到其中一本,大惊小叫起来,是媳妇儿临产前拍的一组孕照,袒着肚子,画着浓妆,左搬右弄自己硕大裸露的肚皮,摆出各种姿势来照相。建设扫一眼,羞得赶紧别过头去。
这哪里是阿生该娶的老婆?这是和他们完全不一样世界的女人。她弹琴,画画,讲流利的外语,出国,喝咖啡,在那栋深圳标志性建筑的一间临窗的办公室里,在电脑上,通过翻飞的十指,叱咤风云地谈着笔笔上千万的生意。
“小闺女,从小得把性情养好了,将来才能嫁给好人家。”亲家母抱着手中的娃娃,慢慢地说。
“你别说什么从小练舞蹈啦,练琴练画的,这哪能当饭吃?你看你,你如今吃饭是凭这些没用的吗?你得教她做人,教她学习,将来处世待人,才是好道理。”亲家母在教育自己的女儿。
“生个女儿,是为着给人家做媳妇的啊?那我出来干什么?转一圈又打回去算了。在老家就可以养无数个你说的那种女孩子。”小君口气非常嚣张,“现在多少优秀的女孩子都不结婚了,如果找个人,把自己原来的生活水平拉低了,那难道是生活的目的吗?”
建设听不下去了。
来深圳开出租的这十多年,他着实受过不少委屈,遇到过打劫的,遇到过到地方不给钱的。那次跑长途,拉着一个汕头人,到了地儿,客人问他:“我要说没有钱,师傅,你觉得怎么样?”建设从后视镜看到一张阴郁寡情的脸,这种脸下藏着刀子,杀人都不见血。建设胆怯地回复:“没事,只当我练练车技。”客人问:“那你高兴吗?练了车技?”建设点头:“高兴,高兴。”车窗边两个五大三粗的马仔过来了,凶相毕露地盯着建设。客人开车门,偏身出去的时候又给建设说:“高兴的话,你就笑一下。来,笑给我看一下。”建设咧出一张笑脸,从后视镜做出来给客人看。客人点头:“这不就对了嘛!”他出去,连门也不关。建设紧张得一直哆嗦,待他们走远,才跑下车关闭后车门,然后一路绝尘地回家。
他一直是公司的模范,年年得先进,拿奖状,多少还收获些奖金。想想365天遇到的苦,每几天就能逢到的脾气乖戾的乘客,找麻烦的交警,抢道的路霸,不守规矩的满嘴脏话的其他车主。
几天前他接过一个单,一个女子上车,路上手机打个不停,指挥这个,吩咐那个,建设全听明白了,就是那种走私客,盯着陌生的、稍显穷气却又要面子的深圳人,放点饵,让他们帮着带过境会查关税的物品,从“爱疯”系列到大牌化妆品,还有奢侈品包包以及珠宝和手表,应有尽有。女子用东北话旁若无人地训斥:“你眼睛得盯事,就找那种爱貪点小便宜的,要面子又不承认自己是‘屌丝的,以为自己身处深圳还混得人模狗样的那种。海关一般不会查他们,让他们把货放进随身包里就行,背包哪里会过安检的?你第一次过关啊?……反正他们每隔几周都去香港买奶粉、尿不湿、费列罗巧克力、春雨面膜那种的,一说一个准,就求他们帮你带点货过关,给些服务费……嗤,查出来补交关税不就得了?这有什么难的?”女子生气地关闭电话,看着建设从后视镜里眼神飘忽地瞟着她。她捅捅建设的车座后背:“老师傅,在深圳混着都不容易哈,您叫什么来着?”她把目光移到建设的驾驶名牌那里,一字一顿清晰地念出建设的车牌和大名,用自己的手机把那名牌拍下来。
他觉得日子就是这样,不想惹是生非,就得安稳地过,一天一天熬下来。喝着老伴做的糊糊,听听老大老二还有自己的堂兄戚弟的小小见闻,日子慢慢悠悠,也算是幸福啊。
可是,阿生呢,和自己完全不是一个层面的女孩子过着完全不属于自己层次的生活,他的幸福在哪里呢?
亲家母收拾一罐牛轧糖递给他吃:“小君做的。”天啊,他的小儿媳还有这能耐。亲家母说:“我们家就她怪,养出个过小姐日子的人来。从小就不吃馒头,爱吃蛋糕,爱吃巧克力和冰淇淋。她爸说她可能就是吃这些的命。可巧就到大都市生活工作了,不然,在家里那种小地方,都没有肯德基、麦当劳的啊。”
建设吭吭哈哈地,不想接话。手机在震颤,他看一眼,阿生打过来的。建设存了心眼,到门外接阿生的电话。“爸,能过来一下吗?在福田口岸这边,我出了点事情。”建设一句也没吭,丢下满屋子人,火急火燎地往儿子那边赶过去。
D
台湾客户是个美国的代办,原来做无源产品,现在要推广有源类的交换机,好多参数不了解,小君得给他一一解释。沟通有一个多月了,还没定下来。等到那天羊水破了,都已经安排进待产室,他的单下过来了。
小君回复他:“你得把所有的要求写进PO里,我按PO的内容来下单,如果来回地确认,耽误时间也没效率,对吧?”小君对客户一般是推广和解释得多,不说多客气,但确认的所有事宜都在合同里,欧美客户有这点好,在意纸面文件的东西,凡事硬朗地在书面上表述,所有的问题也有了解决的依据。但台湾客户还是打语音聊天过来,不停地要求更多的辅助,LOGO的双色度,包装的材质,标签的字体。小君说:“这额外的要求,不在我们当初谈下来的范围内,得多加钱的。”台湾客户说:“也行,按你的办。”小君回复:“你再改一下PO,发我邮箱吧?”台湾客户又在确认别的事宜,是不打紧的小事体,有点买椟还珠的感觉。这次阵痛袭来的间隔越发短促,小君只好说:“我在医院,准备生孩子了,你发我EMAIL。”轮到台湾人在那边呆住,半天结巴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式,“哦,这样,打扰了,不影响交单吧?啊,对不起,应该恭喜你,啊,应该祝福你顺利生产,哦,万福玛利亚。”小君在孩子要拼力挣扎出母体的痛苦中,在疼痛间隔越来越短的时间缝隙中,修改确定了最后的订单,再详细审核一遍,才把它发给助理跟单下达采购和生产。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成为一个小闺女的妈妈。
她不算敏感的人,但还是能觉出守在身边的阿生的不甘,也能看出从出租车繁忙的接单中赶过来的公公的失落。从小到大的那份要强,此时在她体内勃发。她历来的理念里,没有作为女孩子生存在这个世上的自卑感,从她的出生,到她的成长,从家里,到学校,再到社会,她没有受过因为女孩子的身份而带来的歧视。她一直是优秀的人,一直是努力的人,从和阿生当初对等的爱情,到现在身份不同能力不同的巨大反差的婚姻,她已经占于家庭中的主导地位,她在这个家里是处在绝对领导者的位置,凭什么他们可以这样不满地对待她生下来的女孩子?
有一次到随随那里聊天,小君拿着新买的“爱疯”,随随欣羡地赞她:“不错啊,小日子过得挺美的。”小君不好意思,嘴里没吭哧出来。手机是最新款的,却是港行的,在一個港货代理手上拿下的,比这边的价格便宜些。小君不是因为自己省一点小钱而羞愧,只是看到那个专营港货代理的东北女子,生意一天天地好起来,这几年,眼看着她每日里的辛苦,都有了回报,小君的心里不能不拿她和自己做比较。同样是人,即使没有读过多少书,就是打点小小的擦边球,人家也能玩出花样来,这种人在深圳一夜致富的传奇实在流传得太多了,小君都有深深的错觉:如果真能赚到钱,有些从小固守的道德和观念,是不是应该改掉了?
她静下来的时候,会反思和阿生的爱情。是的,当年他们是因为爱情才稳固下来的,她没有想过所谓背景资历文凭这些爱情以外的东西,她认为这些都太俗气了。爱情就是爱情,是人与人相遇所产生的激烈的化学反应,一切附加物都是对爱情本质的亵渎,她瞧不起那些把婚姻当生意的女人。她认为以后生活的一切,都是以爱情为依据的。她是真心地爱着阿生的,他是爱读书的人,也是有才气的人,只是这社会太过急功近利,把阿生的才气淹没了,让他没有发挥的余地。
可是随随不是这样认为的,生活就是生活,俗气也罢,务实也罢,人活一世,总得幸福。而组成幸福的架构,就是房子车子票子这些真材实料的附属物来搭建的。
随随的老公是一家事业部门的小科员,有点小小的权力。随随的业务在海外拓展,却并不依仗老公的这种鸡毛式的小权。他们俩自由恋爱,双方全是小县城过来的,家底都不殷实。老公笃信编制,一路考上公务员,也算是学霸级人物。随随坚信自己的能力,在职场活蹦乱跳如鱼得水,想把事业做大做强。可能两人在某些事情上终有分歧,过完婚姻最初粘得发腻的时段,被家庭琐事搅得不胜其烦的随随,也对婚姻有了些许怨言。
“房子全是我买下的。他那点死工资,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有时候还跟着家婆谋划我,真是让人寒心,是和我过日子,还是和他妈妈过一辈子?你不知道他们母子俩,每日里嘀嘀咕咕地算计着我。我是前几天宣战了,哪天把我惹烦,我让他们母子滚出我的家门,我一个人带孩子,根本不要他任何抚养费!”随随气宇轩昂地讲出这些,一是她的生意越做越好,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她有能力有底气这样说;二也是因为儿子的出生让她有了嚣张的气焰。这个世界说到底,太平庸了,一百年过去了,观念仍停滞不前,一点发展都没有。小君在自我的发展中可能太顺遂了,竟然错误地以为女性早就独立于世间。直到生下女孩,没想到连妈妈为此都感觉没有面子。
她看出公公的一丝小小的得意,也看出老公的一点兴奋,扳回一局的解放。
妈妈劝她:“好好养身体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反正现在国家鼓励生孩子,下一个肯定是儿子呢。”
这叫什么话?她完全没办法理解妈妈,当年她生下我,难道会觉得抱憾吗?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如果我是个儿子就更好了,女儿也不错。我只是个“不错”?他们所说的某件可以御寒抵冷的“小棉袄”?我只是他们的一点“锦上添花”?
她个人的能力呢?她这么多年为自己生命价值实现所付出的努力呢?
“当然,止损是最重要的。”随随意味深长地看着小君。随随不喜欢阿生,嫌他笨,没有智商,情商也不够,所以在每个机会面前都束手无策,白白失掉人家给他的任何转折点。阿生自己是归于“运气不够”,随随直截了当地提示过小君,是你们的点不匹配。
止损?是要让小君离弃阿生吗?小君打个寒颤。
这场恋爱进行了八年,这段婚姻持续了四年。中间那么多值得回忆的日子,为了什么要把阿生放弃呢?
“也许第一开始就是错的。因为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
爱情又是什么?双方的吸引力,你离不了我,我也离不了你,海枯石烂,地久天长?
小君在心里肯定自己,我们是有过爱情的,我记得那种感觉,那一定是爱情的感觉。
他一次一次在社会上落败。搞房产中介,一年成不了两三个单,最后一单因为私心铤而走险,独自偷拿着公司盖章的合同,私下里和业主租客签单,私吞中介费。公司一点情面都没留,以儆效尤,把他开除。他懊丧地对小君说:“我只是希望结婚时,你能有个像样的婚礼。”
婚礼在老家办的,没敢在深圳折腾。老家的仪式热闹,但宴席便宜,收了来宾的红包,小君数着礼钱,那一刻她知道,将来的日子是要苦着过下去了。
她一直以为阿生总能找着机会,毕竟是深圳,数不清没有文化的农民工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发了财,人模狗样地飞黄腾达。阿生又每日里打着领带去了保险公司。
小君一直纳闷阿生的运气,这个男人,吃苦,耐劳,勤奋,肯干事,为什么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从没有掉落他的头上,甚至连饼屑也没捡到?
一次次给他寻觅机会,一次次地见证他失败。小君终于明白,天道并不酬勤,所有的努力者未必都能成功,还得有学识,还有与人打交道会来事的情商,还有,运气。
她对阿生寄予的厚望偃旗息鼓,转而严苛自己,努力做到最好。奇怪的是,就像曾经在学校一样,社会也对她敞开大门。她的接受能力,她的学习能力,使她在这个商业社会里也顺风顺水。因为专心,而且遇强则强的能力,让她从“菜鸟”晋阶为“大神”,因为对产品的熟悉程度,对业务的精益求精,让她一个人就做下公司百分之四十的销售额,和老外的谈判雷厉风行,在公司领导团队时霸气而自信。只有回到家里,面对自己曾经付出过青春、爱情的对象时,她俯首低耳,做回小女人,因为要给阿生自尊和脸面。
长此以往,总会憋屈,物价和房价的飞升,让小君越来越觉得前景的黯淡。不能和她一起飞也就罢了,他还会拖累她,挟制她,让她的翅膀都不能随意畅行。
休息的时候,她在家看美剧,《傲骨贤妻》《权力的游戏》,他盯着自己的手机,刷抖音,看热点,在一边开心地笑个不停。她仍旧向往米其林餐厅,坐靠窗的卡座,品用五种橄榄油调制的北海道羊奶,东亚的新鲜浓郁中又能回味到地中海的阳光气息,阿生却只爱湘菜,小炒肉是逢店必点的一道下饭菜,如果再来个剁椒鱼头,那就一晚上的饱嗝全承包了。她弹着她的尤克里里,他打着“天天爱消除”。他们还能长久地这样处下去吗?那个她曾经喜欢過的,有着犟劲的男孩子,肩膀摔伤也不肯下篮球赛事,每天用心读着大部头的书,和她讲着他看过的每一篇文章后的心得,现在就这样堕落了、不思进取了。他们俩已经在精神上没有共通的地方了。
他一局游戏打完,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和恋爱时一样,柔声地说:“我们该有一个孩子了。”
她不能和他分手,她没想过要放弃他。但是孩子?她真心地害怕,孩子一来,什么都不能改变了。
小君给过自己期限,再等两年吧,说不定有变化呢。她也说不清这变化是什么,是她的心性,阿生的前景,还是她自己?
她已经抛离了学生时代对道德的固守,只要阿生能行,一切没什么不能做的。只要她的男人能显示出强烈的挣钱的潜力,能得到世俗眼里的成功。
妈妈说:“这婚姻是你自己选择的,你就认命好好过吧。”
小君看着妈妈手里的宝宝,哭闹着扭曲身体,不耐烦地左摆右晃,像要挣脱出外婆的怀抱。她无奈地,懒懒地,观察着她的女儿。刚做母亲,她还是多少有些不适应。而且,阿生让婆婆每天来照顾她,多一个不熟悉的人,她也有点尴尬。婆婆这时从厨房里出来,告诉她鸡蛋汤已经好了,然后,顺势接过孩子,孩子一下子不哭闹了。
这宝贝,从一生下,奶奶就抱得多,所以熟悉奶奶的味道,现在孩子非常舒服地躺在奶奶的怀抱里。
婆婆和公公不一样,在小君面前一向低眉顺眼的,不敢吭气。小君能觉出婆婆对她的巴结和纵容。小君有点不忍心。何况妈妈也告诫过她:“以后,这孩子你还是得指着婆婆给带的,不然,你哪有闲心搞你的所谓事业。你对你婆婆别爱答不理的,对老人家好点。”
小君低头嘟囔:“生孩子有什么好?这样循环下去,一点也没觉得有希望。”
妈妈笑道:“也不知你要什么希望?人家都是这样闭着眼过日子,也没觉得过得不好。”
小君说:“你也不知道看些啥人?难道眼里只有家里的那些邻居,横面二区的那些老乡吗?你没去看看深圳的大世界,那么多人都有房有车,过得滋润潇洒,为什么我不能和他们比?”她想起那个东北女子,她去拿货时东北女子在电话里不停地做生意。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女人,也能从“屌丝”一路跃成日进斗金的成功人士,竟然也能在深圳买车买房。
妈妈说:“上学上坏了吧。”妈妈因为婆婆在跟前,不好说最关键的,你自己找错对象了。生活永远是这样的,没钱过不了好日子。当初她自己不懂,没听她爸她妈的安排,后来你也不懂,不听你爸你妈的劝。
九十多年过去了,《伤逝》里的涓生和子君绕不过的坎,生活的坎,没钱的坎,没钱就没有爱情的坎,在小君这里,还是一样横亘其间,像黄河、长江一样久远。
“明天就出月子了,我给宝宝订了满月照,有两个摄影师在工作室专门接待我们,已经挑好背景和配饰,以后我准备在这些有纪念意义的日子,都给宝宝做影集。”小君憧憬着明天能出门的日子,脸上登时有了喜意。
婆婆的脸抽搐一下,她知道那些影集的费用,阿生淡淡提过的,结婚时花了一万五,拍孕照花了两万三,给宝宝留念去摄影棚,那种地方,没有一万也下不来的。他们家真娶了个金贵的、把平常日子往好日子上过的媳妇儿。
Z
阿生在路口等建设。前面有辆“宝马”X5,车头已经凹进去,右侧的护档脱离下来,打着双闪,停在路边。车主年纪不大,穿藏蓝色POLO衫,戴副无边眼镜,身条比阿生还高、还瘦。车主拿着手机,一直在小声地嘀咕,不知给谁打电话。
阿生的自行车撞着“宝马”了。应该是阿生的违规,阿生斜刺里插出来,紧急避让的宝马撞上隔离绿化带,幸亏没造成伤亡。阿生茫然无措地蹲在路边,抱着脑袋,身后背着个鼓囊囊的双肩包,自行车一侧拴着那个大行李箱——他总是这样出行,把行李箱绑在自行车后面跟着跑,省力气。
建设跑到车主的身边,详细询问车险的事情,车主放下电话,从眼镜后面盯着建设。建设发现,那眼镜竟然是没有镜片的。他不知道不配眼镜片的眼镜是戴着干什么的?
建设的眼睛又转到“宝马”X5的破损处,心里估算着要赔付的价格,肉痛得如刀割一般。来深圳开车十四年,他一直保持着良好的记录,从未出过差池。两条不好的记录全是阿生给他破的:一次是阿生刚拿到驾照时,想让他在工作时的闲暇之余跑点外快,刚把车开出横面二区门口,就把人家的一辆“皇冠”撞了,建设马上赔付人家;还有一次是阿生和小君借父亲的出租车去澳门玩,将车停在蛇口港门口,两分钟上公厕的工夫,就被摄像头拍到。建设从此不让阿生碰他的车,心里念叨阿生可能就不是碰出租车的命,有别的好工作等着他吧。可是现在,“宝马”?
车主讲普通话——深圳人都讲流利的普通话,有时候单从口音上还真判断不了人家来自哪里。车主问:“你是他父亲?”挺有礼貌的口气。建设点头应答。
车主叹口气:“算了,你们给一千吧,我自己和保险公司说。”建设还没明白过来,有点愣怔。车主用嘴点一下把脑袋抱着抵到大腿缝间蹲着的阿生。
车主说:“别的,就算了,我自己搞定吧。”建设发现自己遇上个天神,至少是上天给他的一个造化。他赶紧掏出手机,转给对方一千元钱,千恩万谢地拉起地上的阿生。“太谢谢了,太谢谢了!”建设只会讲这句话了。车主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爷俩,仍旧忙着打电话。
自行车丢到垃圾箱边,烂成这样,也没必要留着。建设和阿生提着行李箱和大背包,转而改乘地铁。
阿生嘟囔说:“和我一样年纪,他就能开‘宝马。这款是最新的,现在买的话,上牌都要五六万,别提车钱了。”建设不吭气,心里始终有些乱。奇怪,他过了五十以后,心里就没怎么乱过,日子就是这样过的,每天开车,赚够166元,剩下的就是他们自己纯挣的了。再安稳地开几年,拿到深圳的社保,这要比在老家,可要多多了。他就是这样过着看得见的日子的。不算多好,但坚持走到终点,也还是不错的,能和他预想的一样。但阿生的嘟囔,让他的心境乱起来。他盯着儿子看,想说两句,到底咽回去。阿生现在也是做父亲的人。
阿生靠过来,左右看看周遭的人群,小声地对父亲说:“我刚赚了一笔。”他把手机打开来,弄到“钱包”那栏,给建设看,多了一万元钱的进项。
建设小声地问:“生意开张了?”他不太懂儿子的“金融”生意,听不懂,就不敢问。
“不是。我帮一个跑私货的带了好些‘爱疯,满满一背包,海关没察觉,过关后,她马上付我服务费。”当时被站在视察高凳上的海关人员指着后,阿生的汗已经流出来,结果才知虚惊一场,海关是指他身后的另一个拿着行李箱没过安检的女孩子。
建设没吭气,多半没听懂。他突然也不想听懂,不想明白他这个最宝贝的儿子的每句话了。阿生是父亲了,早应该脱离他的羽翼,他不能再帮着他护着他,就像这次,赔的款,阿生连句客气的话都没说,直接让父亲给处理。他明明手上刚赚进一万块。
建设长吁口气出来,决计以后不再每天跑去看他的孙女。阿生的生活,该交给他自己负责任。
阿生说:“我和那女的互加微信,那女的挺厉害,也能演,我开初还以为她是东北过来游香港的,结果是个老江湖,把我唬得一愣一愣的,海关也不是她对手。这种生意还不错,也不算冒险。不用每周去,隔两个月去给孩子买奶粉的时候就走一趟。海关对我们这种不频繁过港的,几乎不怎么查,所以不会怀疑的。”地铁已经钻出来,走在关外悬空的高架桥上,能看到已经慢慢密集起来的万家灯火,马上就能到他们家了。
阿生咬牙切齿地:“我就不信我混不出来!我要做几票大的,让小君再别拿眼白瞪我!好像她嫁给我,吃多大的亏一般。”建设想劝几句,还是没讲出来。地铁的人太多了,把他们挤得像豆腐干一般,爷俩还得照看着行李箱和大背包,里面是那个刚出生孩子的口粮和尿片呢。
小君到电脑上回复客户,规格书、参数表、报价单,一样一样,按顺序发给他们。又在手机上给公司的生产那边确认数量、型号,以及交期。
春水陪着二蛋,手上刚放下小君的女儿,味道还在,月孩子两天没拉出的屎,给她换尿不湿的时候,一下子全拉到外婆的胳膊上。小君回头看一眼,笑笑,仍旧对付她的电脑。
春水说:“你得学会自己管孩子,我得走了。”她有点心疼女儿,哪有这样坐月子的道理?刚过五天就开始忙,她不是有助手和跟单吗?要他们做什么用?
小君冷笑:“现在什么年代,还把月子看得多重要。女孩子天生就能打,也抗打。生个孩子,好像做什么换心手术一样?”
春水生气道:“你自己管管吧。”月子里,小君很少抱过娃娃,娃娃哭得荡气回肠,她该干吗干吗。晚上怕闹着隔壁房的春水和二蛋,她才起身哄一下,还扬言以后不会再让阿生酣睡了,得让他当奶爸。
婆婆一直不敢接话,只有春水说她:“你是当妈的,也该了解当妈的辛苦。让什么男人家做奶爸?这话也能出得了口?”
结果就理所当然地挨了小君的“机关枪”:“怎么他就不能管孩子的?怎么管孩子就成为妈妈一个人的事情的?这个家,难道是我一个人的吗?亏你还读过高中呢,都白学了,生生地把自己降到从属地位,妇女的权益和地位,就是被你们这代人弄没了,本来社会都进步了的。”
现在婆婆不在眼前,春水赶紧说小君:“你别太张狂了,孩子,还得求着婆婆给你带呢,别把事情做绝对了。”
小君打完好几排外文,脸对着屏幕,输入栏里有波浪形的提示,地球那边的对方,正在字斟句酌地敲字。小君对着屏幕说:“如果实在不行,就不要过下去了。我一个人带孩子,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春水吓到:“你这话可是气话吧?这还差一天才能满月的,说什么胡话。”
小君没回头:“我也想过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早点分开。为了他能挣钱,我现在都已经没有道德底线:只要他能挣上钱,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可是,他应该有自己的价值的,不应该体现在他的赚钱能力上,对不对,妈?”她终于软下来,央求地询问母亲。
春水也想对女儿说,是的,人活一世,不是金钱的攫取才是最重要的,还有别的生存的意义。可是环顾女儿家里,尤可里里,女儿描摹的图画,装饰柜上情趣高雅的小摆件,曾经对生活抱有更多理解意义的女儿,折服在这种鸽子笼式的农民租住房里,甚至都赶不上火车里遇见的那个跑单帮的东北女子的生活质量。春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这样,是不对的,对他不好,对我自己,也不公平。”小君泄气地说。
春水仍旧无法吭气,只能抱着二蛋,看着女儿的背影。她又在双手翻飞地打着外文,一行行地,和对方展开拉锯战。听她提过,是个大单,现在处于谈判的关键阶段,如果定下来,半年的生活费都不愁了。半年的生活费是什么概念?房租、水电、小娃娃的奶粉和营养糊还有尿不湿,另外,她自己的化妆品和衣服钱——小君多喜欢打扮啊,然后,还有这个家的吃穿用。天啊,真是个大单呢!
小君说:“也没什么。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比起现在我看他哪样都不顺眼,对他对我,都好。”
春水叹口气:“人家,老家的人,会不会说你?瞧不起丈夫,把丈夫都休了。”
小君笑起来:“我在乎过别人的说法吗?我从来没预备回去过。”
春水想半天,没法接话。二蛋在一旁突然闹起来,因为他手上的一只恐龙不见了,怎么也找不着,春水忙着哄孙子。屋里的小娃娃也突然传出声响,大约被二蛋的哭闹惊醒了,春水急着跑屋里又抱起外孙,咿咿呀呀地哄起来。小君仍旧对着她的电脑,不管不顾这人世间鲜活的一切。
春水突然觉得自己这五十多年来过得没有意思。春水哄着手里的孩子说:“也行,你至少给他个限期。万一他走运了呢?”
小君回过头来,看着妈妈,终于开怀大笑,笑得那么爽气,像拨开多少天沉积的阴霾,最后迎来阳光普照。
春水想,这月子,可真该坐完了。出月子后,其实是抚子育女真正开始的日子,零碎的日子,把石垛掰成块、捏成粉的细碎的日子,把时间煎熬着的綿密的日子。她低下头来柔声蜜语地哄着怀里的婴儿:“呵,哈,你长大了呢,还有一天,你就能出去看世界了呢。”这个宝贝从明天开始就要跨进这世界,将来的每个日子,谁知道是什么样的?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