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克敬
一
丢脸容易,拾脸难呀!
古周原的语言体系,是要称作雅言的。春秋时期,孔子讲学,他的三千弟子来自四面八方,鲁国的孔子为了他的弟子听得动,用的就是古周原的雅言。《论语·述而第七》即有记载:“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拾脸”该就是个雅言哩。类同于现在的人说的争脸,还有长脸。当然说此话的语气不同,氛围不同,效果就也不同。凤栖镇在古周原上,一段时间,镇子上北街村的高文艳,把她光光彩彩地嫁给了东街村的郝大器,就感觉特别拾脸。然而谁能保证自己就不丢脸呢?丢脸不像丢钱、丢物,丢在地上了,弯腰拾起来就好。脸丢了,掉在了地上,就不好拾了,只能任人脚来脚去地踩了。
高文艳把她嫁给郝大器,做了他媳妇儿,自觉他有一手木作手艺,而且又还出类拔萃,她便感觉郝大器给她就很拾脸了。
方艾艾寻到高文艳家里来了。
高文艳自小生在凤栖镇的北街村,处心积虑地把她嫁给了东街村上的郝大器。方艾艾与高文艳青梅竹马,小的时候常在一起玩,找她直去北街村找。这成了她的一个习惯,所以再找高文艳,就还先去北街村,在她娘家看了一眼,没有见着高文艳,就拐着弯儿到东街村来了。正像方艾艾感觉的那样,她俩青梅竹马,可人家高文艳出嫁了,嫁了个给她拾脸的郝大器。但她依然没把她嫁出去,不过这不影响她俩的友谊。过去的日子,她俩在凤栖镇上,谁有一件拾脸的新鲜衣裳,今日你穿,明日就是她穿了。读小学时,高文艳值班打扫卫生,方艾艾自觉陪着她,帮她洒水扫地。后来上到中学了,还是这样,方艾艾值班打扫卫生,高文艳就自愿陪着她,帮她洒水扫地。
一对凤栖镇上的好闺蜜,遗憾的是,在进一步的深造考试上,屡试不中,名落孙山,所以就只好还在凤栖镇里“闺蜜”着。
好闺蜜的高文艳,把她成功嫁给了木匠郝大器,让她把脸拾了起来。而方艾艾却还没有,这不仅使方艾艾自己着急,高文艳也为她着急上了。
为好闺蜜着急的高文艳,清早起来,把院内院外打扫干净,翻出一堆要洗的衣物,端在一面硕大的铝盆里,端到她家井台边,从井里绞上水来,把衣物泡进水里,正要挽袖子来洗的时候,方艾艾撵到她家来了。
好闺蜜见面,没有开口说话,而是先伸了手,高文艳打方艾艾一拳,方艾艾回高文艳一拳。
方艾艾回给高文艳的一拳,把她的话匣子也打破了。
方艾艾說:“你有个给你拾脸的郝大器,我要给你说哩,我也有了。”
方艾艾说:“我今日来,是请郝大器给我与我拾脸的人,打制结婚用的箱箱柜柜、梳妆匣子、脸盆架子哩!”
古周原人评论木匠的一句话是:“糟糟木头,手艺匠人。”
这是句啥话呢?别人可以不懂,郝大器是一定要懂得的,而且就还沿着这个众人希望的标准,无论面对咋样的木料,都要给人做出漂亮的活儿。做活儿是这样了,做人亦然。郝大器自觉他做得不错,是很受人们器重哩!别说他身在的凤栖镇东、西、南、北四条街,出了镇子,四村八乡的人家,有要做木器活儿的,首先想到的就是郝大器。认识他的人,就直接到他家门上请了,不认识他的,托了郝大器的亲戚朋友,捎话过来,也要约请他……木匠这个行当,在古周原人眼里,那是门里匠人哩。
所谓门里匠人,相对应的自然是门外匠人了。譬如补席的、箍瓮的、接铧的,收拾蒸笼、笸箩、簸箕的等等,不一而足,他们身为匠人,转村走乡上镇子,是没人请他们进门的,就在村道镇街上,摆开摊子给人干活了。他们干到了吃饭的时候,人家给他们端一碗饭出来,就是给他们的体面了。他们千恩万谢地接到手里,恭恭敬敬地吃了,到要结账时,还要把那碗饭钱,从他的工钱里扣出来。
门里匠人就不同了,像郝大器这样的木匠,既要高接,更要远送。
高接是要直接到木匠的家里去,挑起人家的木匠挑子,引领着往他的家里去。木匠给事主家把活儿做罢了,他们是要远送了,就还挑着木匠挑子,挑着送回木匠的家里来。
把木匠接进门里来,在他家做活儿的时候,割一刀子肉,打一壶酒,那是必须的,原来的三顿饭,自己家里的人就还是三顿。但对请进门里来的木匠,就要毫无商量余地地早上加一餐,下午加一餐,一天要吃五顿饭。不说应该有的正餐,就是加进来的两餐,也十分地讲究,早上时要荷包两个鸡蛋给木匠吃,下午呢,就是肉臊子和油炸馍片了。
所以说,做个门里的匠人,是特别受事主敬奉的呢!
何况郝大器,他的手艺好,因此就更受人尊重了。
方艾艾来请郝大器,仗的是她与高文艳的友谊。她到高文艳的家里来,要请郝大器,高文艳能不答应,敢不答应吗。她一嘴就给方艾艾应承下来了。
二
郝大器可不是老木匠。但人的手艺好不好,似乎并不在于年龄。
郝大器的年龄就不大,三十不到的样子,能够“浪”出这样的名望,真是不容易哩。这主要是他做活儿不保守,敢于创新,老木匠做不了的新式家具,他就敢做。现在的人,偏偏是喜新厌旧,老木匠的旧作,看不上眼了,所以就红了一个郝大器。当然,似乎与他生得俊朗帅气,也不无关系。有了这许多优势,瞄上郝大器,要把她嫁给他的姑娘多了。不仅是姑娘家自己,许多家里的老人,也都瞅着郝大器的好,寻着他,或托付媒人,给他捎话带信,想要与他结亲。然而高文艳捷足先登,就那么自自然然地把郝大器拿在她的手里了。
高文艳像她的名字一样,高高挑挑的身材,文文静静的样子,却又不失她鲜鲜艳艳的本质,谁见了,都说高文艳是古周原上少见的一位俏女子哩。
当然了,在凤栖镇上,高文艳的俏,配在郝大器身边,倒是十分相合。那句“郎才女貌”的话,仿佛就是为他们夫妻说出来的。
是个月圆星灿的夜晚哩,高文艳并未提前谋划,只是连续几年的高考,把她考累了,考烦了。她心灰意冷,呆在凤栖镇的家里,好些天连门都不出,再那么恶心地呆下去,非把她呆出病来不可。她是有了感觉呢,觉得她不出门走走,她就要疯魔掉了!为了安慰自己,散散心,消解自己的烦乱,她摸黑走出镇子,走到了镇子西的凤栖河边,下到河沟里去,独自一人,坐在河一侧的荷花塘边,顺手抓折了一枝荷花,很粗心地揉搓着,把荷花上的花瓣,揉搓得纷纷跌落在她的脚面上,被她还抬脚踹进河水里。
过去的日子,高文艳也会到凤栖河边来,来看荷花。她那时候看荷花,把荷花看得是很珍惜的呢!绝对不会折下来揉搓的,她只是癡痴地看,看得她会心喜如花哩。是这样了,她还要伸手过去,很怜惜地用她的纤纤素手,把荷花抚摸那么几下。
高文艳过去的举动,郝大器是看见过的。
今天晚上的举动,被郝大器又看见了。
郝大器那天给临近村庄的一户人家打家具,他本来是要歇在人家屋里的。门内匠人哩,有这个优势,在谁家里做活儿,就在谁的家里睡觉歇息了。而且是,给他们准备的睡觉歇息处,还必须好。但不知为什么,郝大器那天都脱了鞋,上了人家的炕,就差脱了衣裳往被窝里钻了。但却没有,自己个儿复又下炕来,往凤栖镇自己的家里回了。
郝大器回凤栖镇的家里,是要翻凤栖河的河谷哩。
郝大器翻过凤栖河谷,再走一段路程,就能走进凤栖镇里了。可他在翻凤栖河谷时,在河边看见了高文艳,就没有立即回去,而是看着高文艳,也在凤栖河边坐了下来。他俩坐着,是隔着一大段距离的,相互既不交流,也不干涉……高文艳像她初始时一样,依然故我地糟践着她伸手够得着的荷花;郝大器没有那么做,就抬起头来,仰望着天空中圆圆的月亮和灿灿的星星……郝大器把晴朗朗的夜空,看了好一会儿,他数星星,数得清北斗七星,数得清南斗六星。他把夜空中的星星数得可耐心了,他没有注意,高文艳什么时候,不再糟践荷花了,她站起身,向郝大器磨磨蹭蹭地磨过来,磨到郝大器身边了,也不给郝大器言语,就把她的热烫烫的身子,偎进了郝大器的怀里。
洞房花烛夜,郝大器问了高文艳一句话。
郝大器问:“你把你偎进我怀里,你看上我啥咧?”
高文艳也没掩饰,掰过郝大器的手说:“就是你的手呀!”
郝大器一时没听明白,就还问高文艳。说:“我的手有啥特殊的吗?”
高文艳说:“把疙里疙瘩、粗不拉拉的木头,做得出一件一件的木作活儿来,你说特殊不特殊?”
高文艳说出了问题答案,是不要郝大器回应她的。她说了:“我就看上你的手咧。”
高文艳说:“就要靠你的手,吃比别人吃得好,穿比别人穿得好。”
高文艳说:“你的手,就是你的脸哩!”
高文艳夸着郝大器的手,就还把他的手握在她的手里,说一句话,把她的嘴凑到郝大器的手上亲一口。郝大器的耳朵,享受着高文艳温温热热夸赞他的话,手上呢,又还享受着高文艳温温热热的嘴唇。郝大器因此不能自禁地抱住了高文艳,滚进他们洞房花烛夜里的被窝里……此后的日子,郝大器把他的手,真的像他的脸一样看了呢。
郝大器不能随时随地看见他的脸,但能随时随地看见他的手。
郝大器的这一个习惯,被他媳妇儿高文艳发现了,发现他是那么地痴迷他的手,有事没事地都要举起手,凑去他的眼皮下看看。为此,高文艳就又要问他了。
高文艳问他的时候,是在他们家里,郝大器出门做活儿,被事主家送回家来,她接过叮当乱响的木匠挑子,看着告别他的事主走了后,他来收拾他的木匠挑子,他看一眼他的手,收拾一把斧子,他再看一眼他的手,收拾一把锛子……高文艳看见了,就也问他了。
高文艳问:“老看你的手?”
媳妇儿高文艳问郝大器话的时候,还抬起她的手,用她敏感的手指头,轻轻地触摸着他的额头。
高文艳触摸了他的额头说:“你不发烧呀!”
郝大器疑惑媳妇儿把她说过的话忘了,就还提醒她说:“你不是说我的手好吗!”
高文艳被他的话逗乐了,说:“我是说过,可你也不用时时刻刻都看呀!”
媳妇儿高文艳的话,没能纠正了郝大器爱看他手的习惯,他依然十分痴迷地逮住个机会,要把他的手,举到他的眼前来看,即便他使着锯子,去锯一块木板,即便他使着刨子,去刨一块木板,甚至是他使着锛子、使着斧子、使着凿子……聚精会神地在干他正干的活儿,都不忘歇上一歇,腾出他的手来,凑到他的眼前,让他的眼睛看上一看……凤栖镇上的人,好奇他原来没有,后来有了的这一习惯,就像他媳妇儿高文艳一样,也是问他了。
镇上的人问得不如他媳妇儿高文艳体贴。
有人问:“你把手伤了吗?”
有人问:“手上生花了吗?”
有人问:“是不是手痒了?”
郝大器听得出来,镇上的人问他有那么点儿不怀好意,甚或眼红嫉妒。对此,郝大器一点都不生气,不仅不会生气,而且还会油然生出一股子的自豪感,自豪他的手,得到媳妇儿高文艳和镇子上那么多人的关心与关注,偌大的一个凤栖镇,除了他,谁还能有他这样的享受呢?
没有了吧。唯有他郝大器一个人了。
郝大器因此想起流行在古周原的一个词,“手脸”。这个词儿,他起初听人说的时候,听了也就听了,没有怎么走心地想。现在想来,才突然醒悟,人的脸,原来就长在人的手上,谁有手艺,而且手艺又超群拔萃,谁的脸面就有光彩。
因为此,郝大器被人请进门来,给事主家做活儿,他做得就更为精心,更为精细,更为人喜欢。
三
媳妇儿高文艳的闺蜜方艾艾要出嫁了。
方艾艾的老父亲,要给方艾艾打制一对描金箱子,还有梳妆匣子,脸盆架子以及一把小圆凳子。古周原上的习俗呢,娘家人给待嫁的闺女,拿不出这几样撩人的陪嫁,就把女儿嫁不体面。高文艳把她鲜鲜艳艳地嫁给了郝大器,她是嫁体面了,给她拾了脸。方艾艾怎么办呢?她能把自己嫁亏吗?当然不能了,凤栖镇上的人物,方艾艾挨个儿往过数,给她选着要嫁的人。
“一工二干三教员,死活不嫁庄稼汉”。
那时候的姑娘们,心里想的,嘴上说的,就是这个标准,就是这个样子。
所以说,作为闺蜜的高文艳,把自己嫁得早,嫁给了木匠郝大器,方艾艾以闺蜜的方式,是祝贺了高文艳的,但她内心却不以为然。因为郝大器的手,再怎么巧,巧得在他制作的箱箱柜柜梳妆匣子上,刻摩得出花儿来,描画得出草儿来,是个受人敬重的门里匠人,可他终究脱不了庄稼汉的皮,他还是个要种地的泥腿子……方艾艾在她心里,暗暗地下着决心,她哪怕把自己嫁迟了,再迟都要嫁个不是庄稼汉的男人。
说媒的人,来的倒是不少,但今日来今日走,明日来明儿走,方艾艾才不给媒人松口呢!
方艾艾一直地拖着,拖得高文艳把她嫁了两年,她还在拖……不过,方艾艾把她的婚姻大事拖着,拖不出个名堂来,高文艳像是要等着她似的,嫁了给她拾脸的郝大器,却也没有开怀。
高文艳是要等方艾艾把她嫁出去,与她一块儿开怀生娃娃吗?
方艾艾找到高文艳东街村的家里来,与高文艳一人一拳头,相互算是打了招呼后,高文艳倒没往别个方面想,方艾艾却那么想了,还那么说了出来。
高文艳是不能洗衣服了,她拉着方艾艾去了她的房子里。
在她的房子里,方艾艾把她变得像只狗儿一样,转着圈子这里闻闻,那里嗅嗅,总说高文艳的房子里有什么味儿,怪怪的,她像从来没有闻见过,又好像闻到过似的那种味儿?
是个啥味儿呢?方艾艾要高文艳交代了,老老实实交代,不交代就不饶过她。
高文艳糊涂着,不知道是个啥味儿。
也许是高文艳常在她的房子里,她习惯了,就闻不出别样的味儿来,便给方艾艾交代不出来。而方艾艾似也没想深究,仿佛过来人似的,搬过高文艳的脑袋,把她热烘烘的嘴巴,叼在高文艳的耳朵上,给她神秘兮兮地说了。
方艾艾说:“是你和给你拾脸的那个人的味儿哩!”
高文艳听明白了,觉得还没有结婚的方艾艾咋那么敢说?她一下子愣了起来。不过也就愣了一会儿,就蓦然醒悟过来,怀疑方艾艾人没结婚,不一定没干那个事儿。风言风语的,高文艳已经耳闻到一些信息,说是方艾艾死皮赖脸地撵她们原来的一个老师哩!
高文艳听到了,没敢相信。自己的老师呀,咋好意思撵?
方艾艾刚才的一句话,让高文艳相信了关于她的传言。高文艳不仅相信了,还相信她是和她们的那个老师,都上了炕咧!如不然,她咋能进了她的房子,闻得见她和拾脸的郝大器做那事的味儿。
啊呀呀!方艾艾可是太把她不当回事儿了。
高文艳这么想着,觉得她俩是闺蜜,她有责任提醒方艾艾的。因此高文艳说她了。
高文艳说:“你呀!让我咋说你哩?”
高文艳说:“你可别把自己不当事儿,到时候,出了问题咋办呀?”
方艾艾被高文艳这一关心,她收敛了许多。但却还是有那么点儿不管不顾,放低了声音,说了这样一句话。
方艾艾说:“能咋呢?”
方艾艾说:“不就是怀娃娃吗。”
方艾艾说:“我还就想着怀上娃娃哩。”
方艾艾说:“怀上娃娃了,不是我怎么办,而是我要看他怎么办?”
高文艳感觉他与方艾艾,彻底是没有话可说了。但是方艾艾却还有话给她说,而且说得更加露骨,更加没有遮拦。方艾艾是这么说来的,她先没说自己,而是说高文艳了。
方艾艾说:“你怎么样?”
方艾艾说:“肚子咋还不见起来?”
方艾艾说:“别到时候,我比你还先有了娃娃哩。”
方艾艾这么说来,她心里是有那么点儿自豪感的。闺蜜高文艳嫁得早,嫁了很给她拾脸的郝大器,他是木匠,他得天独厚,他俩有了自己的娃娃,到最后怎么样呢?不还是个有手艺的庄稼汉吗。
方艾艾不要嫁给庄稼汉,她也不怕人议论,她就是要把她嫁给她的老师哩。
她要嫁的老师姓邓,就在凤栖镇上的中学里任教,方艾艾和高文艳在中学读书的时候,邓老师给她俩带过课。邓老师的心,没在凤栖镇的中学里安,他得过且过地教着他的书,梦想有一天调离凤栖镇,调到县城里的中学里去,在县城交一个像他一样吃商品粮的女朋友,然后结婚生子。可邓老师的如意算盘,打得虽然如意,却怎么都实现不了。邓老师把他自己耽搁着,自己急不急,方艾艾为他急上了!
为邓老师急上了的方艾艾,瞅着空儿,到她毕业了的凤栖中学里去,帮助她的邓老师拆洗被褥,缝补衣裳。这是个好办法哩,方艾艾给邓老师洗着衣裳,她洗着洗着,顺便把她自己也洗干净了,钻进了邓老师的被窝里。
方艾艾与高文艳说着话,还想着她与邓老师炕上的事儿,就不能自禁地一脸喜气。过来人的高文艳心明眼亮,看得再清楚不过了。别的人有了那样的喜气,遮掩还来不及哩,方艾艾倒是大方,毫不掩饰地“喜气”着,直往高文艳的眼睛里撞,让高文艳都要躲她了呢。
高文艳想得到,方艾艾今天找她,绝不是为了向她暴露隐私的。她肯定还有要说的事儿哩。但她偏是这么一个人,有事儿从不往事儿上说,而要说些不着调的事儿,等着对方来猜来问了。
知道方艾艾的那一种品性,高文艳怕她继续胡说乱说,就顺着她的意,来问她了。
高文艳被逼无奈,她问方艾艾说:“你不是给我来说瞎话的。”
高文艳说:“有啥开口的事兒,我俩不是外人,你给我说。”
方艾艾开心高文艳这么问她话。她说:“巧手木匠不在家吗?”
高文艳说:“被人请去咧。”
方艾艾说:“我也要请巧手木匠哩!”
高文艳说:“给你做嫁妆?”
方艾艾说:“做嫁妆。”
高文艳说:“好,就让大器回家来,挑上他的木匠挑子去你家。”
方艾艾说:“好闺蜜就该这样哩。”
四
把打箱柜梳妆匣子的事说定下来,俩闺蜜就相互告辞了。
过了两天的时间,郝大器由他做活儿的事主家,挑着他的木匠挑子,把他送回家来了。那位挑着木匠挑子,把郝大器送回家的事主,五十来岁的样子,他一脸的细汗,在郝大器的家里放下担子,来不及擦汗,就先从他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小心地解开来,亮出了包在里边的钱票,向迎着他们走来的高文艳送了上去。
事主说:“掌柜的收好。”
事主说:“你家男人活儿做得好,我满意,给他工钱他不接,要我拿着到家里来,给你手上送。”
事主说:“你有这样的男人,你把人活成了!”
男人是个耙耙,女人是个匣匣。郝大器忠实地执行着古周原人的这一家庭分工。他把高文艳娶回家,就这么给高文艳说了,说他今后,只负责给家里搂钱,管钱的事就交由高文艳了,受累把钱管起来,他好腾出手再挣钱。
对于郝大器的这一举措,高文艳自然是欢喜的。
高文艳非常享受每次送郝大器回家来的事主,把郝大器挣下的工钱,交到她手上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那些事主,包含今天来的这位,眉眼上,言语上,没有不羡慕夸赞高文艳的。
接过了事主送到手上的钱,高文艳要给事主捧一碗茶水的,这也是古周原上的规矩,“来而不往非礼也”。高文艳收了钱,给事主捧杯茶,是天经地义的。事主虽然要千恩万谢地说,但也不会太客气,要接过手,端起来喝了呢。
事主喝了高文艳捧给他的茶,高高兴兴地走了。
高文艳这时候也要给郝大器捧茶的,一小茶碗的陕青叶子,冲泡在茶碗里,随着水的作用,一点一点地在变,先都浮在水碗上边,一会儿时间,就吃水往碗底沉了。一根沉下去了,一根又沉下去了……就在郝大器看着茶碗里的陕青叶子往碗底沉着,还未能喝上一口,高文艳就给他吩咐上了。
高文艳说:“方艾艾要给她打制嫁妆哩。”
高文艳说:“咱不能要人家高接吧,你歇会儿自己过去。”
郝大器可以不听别人的话,媳妇儿高文艳的话,他特别愿意听。他为了给自己爱听高文艳的话找借口,不仅给高文艳这么说,也给凤栖镇上他相熟的人这么说。他说一个男人,不听自己媳妇儿话,还能听谁的呢?听媳妇儿的话,是一个男人的美德。
凤栖镇是古周原上的一个老镇子,古周原的传统遗风,在镇子上根深蒂固,没人敢说郝大器那样的话。
大家说起自己的媳妇儿,真实的情况究竟如何,那是人家夫妻间的事情,没人太在意,但开口要说,都只会说,“打到的媳妇儿揉到的面”,好像他在自己家里,有多么霸道似的!
郝大器不喜欢听别人这么说,所以就逆着凤栖镇上的舆论,说他就听媳妇儿的话。他把他听媳妇儿话的道理,说得振振有词,铿锵有力。他说,咱把人家一个黄花大闺女娶回家,变成咱的媳妇儿,就要听媳妇儿的话哩,因为没有哪个媳妇儿说话,不是要咱男人学好,别吃烟,少喝酒,没事就回家里来。这不好吗?咱为啥不听呢?我就听我媳妇儿的话,回到家里来,哪怕她唠叨,也是为了咱好啊!要咱脚勤手勤眼睛勤,要咱长心眼儿,可别一时糊涂,惹出是非来。
媳妇儿高文艳,特别受用郝大器的这番说教,她让他去闺蜜方艾艾家给她打制嫁妆,郝大器听了,把前头事主家给他送回来的木匠挑子,顺手挑上肩,这就要出门去方艾艾家,媳妇儿高文艳却把他的木匠挑子按住了。
高文艳说:“还不给我换身衣裳去。”
高文艳说:“你成心是吗?一身的臭汗脏衣裳,到方艾艾家里去,人家会怎么看我呢?”
高文艳说:“我可不能让你丢了我的脸。”
郝大器喜欢媳妇儿高文艳这么数落他,因为她数落过了,会烧一锅热水,把他脱光了,给他洗身子,把他洗干净了,翻出压在箱柜里的干净衣裳,再给他穿的……这期间,如果他自己有需求,把媳妇儿抱上炕,潇潇洒洒地受活一场,媳妇儿高文艳绝对肯配合他,他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到他发泄出来,高文艳抱着他的腰身,是还要问他的呢。
媳妇儿高文艳会问:“好了吗?”
郝大器必须回她一声“好了”的,他不回那一声,媳妇儿高文艳就不松抱着他腰身的手。
听媳妇儿高文艳的话,郝大器要去方艾艾的家里,给方艾艾打制嫁妆了,但一套他们夫妻的把戏,是不能不玩的,哪怕郝大器那个时候没有需要,高文艳也不会放过他……高文艳给郝大器烧了热水,脱了郝大器的衣裳,把郝大器仔仔细细地清洗出来,没有给郝大器翻找换洗的干净衣裳,偎在郝大器精精赤赤的怀里,滚到了他们夫妻的土炕上,做了一场他们夫妻做得的事情后,这才翻找出一套郝大器的衣裳来,帮着郝大器穿上了。
媳妇儿高文艳给郝大器换穿的这一身衣裳,都是新里新面新做的。
郝大器穿上身来,还闻得见新里新面新做的那种特殊的气味,是清爽的,是醉人的。
郝大器就穿着这样一身全新的衣裳,自己挑着木匠挑子,从他东街的家里走出门,走在凤栖镇上的大街上,走过街上的那一个小场子,向前一直地走,迎面就碰上了镇派出所的老杨头……凤栖镇街道上的人说,老杨头天上的事情知道一半,地上的事情他全知道。郝大器作为名声在外的一个木匠,什么时候出门接活儿,他的木匠挑子都有事主家的人接,做完活儿了,又有事主家的人往回送,这一次他自己挑着在凤栖镇的大街上走,老杨头就有些奇怪,他没有拦郝大器的头,知道人家一个负重的人,拦人家的头不好,就在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老杨头抛给了郝大器几句话。
老杨头说:“上谁家门上去呀?”
老杨头说:“没来人接,要你自己挑了担子去?”
老杨头说:“好大的面子呀!”
郝大器没想隐瞒老杨头。但他还是说:“你猜呢?”
老杨头说:“不好猜。”
郝大器说:“量你知道得再多也猜不出来。那就告诉你吧,是我媳妇儿的闺蜜方艾艾家。”
郝大器说:“方艾艾攀上她的老师了。”
郝大器说:“邓老师。”
对此老杨头倒是知道的,不过他不太认同这样的恋爱关系,便叹了一口气,说:“师生恋?”
老杨头说:“他们可真敢往一起恋呀!”
郝大器是认同老杨头的话的,但他不想太纠缠,就走过了老杨头,直往西走,走在街面上,还有人稀奇他自个儿挑木匠挑子,就还像老杨头一样问他,可他不想再与他们解释什么,就闪闪悠悠地挑着他的木匠挑子,如风似柳,飘飘荡荡地走着,走到了方艾艾西街的家门口,咳嗽了两声,给方艾艾远门里遞着声音,是想他们谁听见了,出门来接一下他。
可是郝大器把咳嗽送进方艾艾家门里了,却不见人出门,他就自己走进门里去了。
五
郝大器进得门来,没有见到方艾艾,他见到的是方艾艾的父亲方守贵。
方守贵看见从他家门口走来的郝大器,一只手端着他正吃着的旱烟锅,就迎着郝大器来了。方守贵知道,她女儿方艾艾是请了郝大器,但也知道郝大器不是那么好请,作为父亲,他应该去郝大器家门上,把郝大器高接来他家里的。他没能去高接郝大器,就是他的失礼,如果在自家大门口接上,也可算是弥补,结果也没接上。他耳朵有点背,刚才隐约听得有咳嗽声,但没想到是郝大器,会自己个儿挑上木匠挑子来他家,所以就没往出迎。
心里满抱歉着的方守贵,向郝大器迎来时,脸上就都是一种巴结讨好的笑了。
方守贵巴结讨好地笑着迎上了郝大器,他本来要接郝大器肩上的木匠挑子的,却因为有烧着的旱烟锅占着手,又不方便接,就举着他的手,看着郝大器把肩上的木匠挑子卸下肩,这就赶紧把他端在手上的旱烟锅,往郝大器的手上递,都送到郝大器手边了,却直觉旱烟锅的嘴儿,刚才是叼在他嘴上的,烟嘴儿自然留有他的唾液,就又收回来,在他的衣襟上,把烟嘴儿蹭了蹭,才又往郝大器的手上送。
方守贵的老伴儿死得早,他就一个宝贝疙瘩的方艾艾,他没法给方艾艾找个老师那样的好主儿,方艾艾自己出马给自己找到了,为父亲的他,甭说有多高兴了。
方守贵必须把女儿方艾艾嫁得体面,打一套陪嫁的箱箱柜柜梳妆匣子,是再必要不过了。女儿方艾艾和郝大器的媳妇儿高文艳从小走得近,自告奋勇请了郝大器。郝大器的活路太忙了,女儿方艾艾请了他,他能来,就是他们家的体面,而且还即请即来,便更是他们家的体面了。
体面叠加着体面,方守贵一边给郝大器手里送着旱烟锅,一边嘴上说:“我马上给你买香烟去,金丝猴香烟。”
方守贵说:“还有酒,西凤醉的瓶装酒。”
方守贵说:“当然还有肉,猪肉羊肉都给家里割一刀子。”
方守贵说:“只说你答应给我女儿方艾艾打制嫁妆哩,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让我都没来得及准备。”
方守贵说:“失礼了,失礼了。”
鉴于媳妇儿高文艳与方艾艾的亲密关系,听媳妇儿话的郝大器是不会评论方守贵所说的失礼呢。他吃商品化的香烟倒还可以,劲儿高猛的旱烟锅,他还吃不动,所以没有接方守贵送到他手边的旱烟锅,而是接着方守贵的话,给方守贵说了。
郝大器说:“板子呢?”
郝大器说:“你知道我的活路多,这次来你家,是抢了人家的先呢,就得抓紧时间,把方艾艾的嫁妆做出来,好给人家补活儿。”
方守贵感激郝大器把给他女儿方艾艾打制嫁妆的活儿,安排在别人家的前头。还感激郝大器自己挑着木匠挑子,进了他家的门,烟没吃一根,茶没喝一口,就问他要板子,准备下手做活儿,他岂能怠慢,就把他备在屋子里的板子,一块一块地往院子里搬了。
凤栖镇上的人家,院子的格局基本一样,盖了上房盖门房,在上房和门房之间,再盖三两间的偏厦,作为厨房什么的来用,余下的就是一片空院了。
方艾艾的父亲方守贵,给女儿准备的板子,就放置在偏厦房的一间空房里,他往院子搬来一张,郝大器便顺手接来一张,识货的郝大器发现,那些板子可是不错哩,既有优质的核桃木打制箱箱柜柜的架子,更有优质的楸木打制箱箱柜柜的镶板……一个称职的木作匠人,深知好的木料,是打制好的箱箱柜柜的基础,余下的边角小料,就做梳妆匣子、脸盆架子。
郝大器满意方守贵搬到院子里来的那些板子,并在心里盘算着,一定要给他媳妇儿高文艳的好闺蜜方艾艾,精心尽意地打制一套嫁妆来。
方守贵把板子全都搬到院子來后,即连声恩谢着郝大器,要他不要忙,他则抽身出来,到凤栖镇的街市上,灌烧酒、购烟、买茶、割肉了,他把招待郝大器要用的那些珍贵的食材,选着好的,挑着贵的,都买下来,肩背手拿胳膊弯里掖,张张扬扬地往回拿了。
就在方守贵上街购买这些食材的时候,得到讯息的方艾艾回家来了。
跟着方艾艾一起回来的,还有她要嫁的那位邓姓老师……拉开架势为方艾艾打制嫁妆的郝大器,当时扯着他的墨斗线,在一块核桃木的板子上,按照他预想的尺寸,敲着墨线,他一个人来敲,是有些不便的,他必须把墨线的一端,卡在核桃木板子的一端,卡死了,再扯着墨线,“咯啦咯啦”响着,长长地扯到核桃木板子的另一端,用左手拇指摁定在板头上,伸出右手,捏起墨线,闭上一只眼睛,睁上一只眼,拿睁着那只眼睛照着,不能偏了,不能斜了,“啦”的一声,敲在板子上,敲出一条黑乌乌的墨线来。
郝大器肯定没有方艾艾要嫁的邓老师识字多,有学问,但郝大器有实践,而且还善于在实践中总结提炼些东西出来,再运用到实践中去。
郝大器总结提炼的东西有很多条,但最为使他骄傲的,有这么两条。
两条重点的一条是:木匠行里,一根墨线是准绳。
两条重点的另一条是:弯木头,直匠人。
很会总结提炼的郝大器,对自己木作经验的总结提炼,绝对不限于单纯的木作手艺,而还蕴含着深奥的人生道理,也就是说,那根敲在木板上的墨线,既是木作手艺的准绳,亦是人而为人的准绳,不能斜想歪想,更不能斜做歪做,要正直不曲,要正派大方。
直心肠的郝大器,看见了走进门的方艾艾,和她要嫁的那位邓老师,他没有说话,方艾艾就以主人的口气喊着说上了。
方艾艾说:“真听话。”
郝大器听得懂方艾艾话里的意思,他回了她一句话:“你是谁呀!我媳妇儿的闺蜜哩,能不听话吗。”
方艾艾听得开心,就回了头去,问她要嫁的邓老师,说:“听见了吗?”
邓老师当然听见了,但他依然装得老师一般,面无表情。对此,方艾艾也许心里有她不能理解的地方,但面子上,对她面无表情的老师,仍然一副巴结逢迎的样子。
方艾艾所以是那么一副模样,都在于她想要邓老师屈尊下来,帮助郝大器来扯墨线,可人家邓老师依然面无表情,不知道来帮郝大器。
方艾艾就自己示范性地帮助郝大器扯墨线了。
六
郝大器把那位邓老师看在眼里,莫名地为方艾艾难过起来。
郝大器为方艾艾难过,是有邓老师不知礼数的原因。但这不是最关键的,关键的是邓老师生得干干瘦瘦,除了有个老师的身份外,实在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郝大器同情方艾艾,就不想让她为难,他就说她了。
郝大器说:“你们忙你们的去,我这里没你们帮的忙。”
郝大器话音刚落,上街采买食材的方守贵回来了。
方艾艾看见了肩背手拿胳膊弯夹着那些食材的老父亲,这才得救似的,从郝大器身边跑出来,去接他老父亲了。可是她要嫁的那位邓老师,还像一根木桩一样,毫无表情地栽在原地,这叫郝大器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邪气来,把他拿在手上给木板放线的墨线,猛地拽扯到一边,照着邓老师弹了过去,溅出一片黑色的墨点子,纷纷向着枯站的邓老师,射了过来,把他面无表情的脸,当下染得麻麻花花,不成了样子。
内心得意的郝大器,嘴上给邓老师检讨了。他说:“失手了!”
郝大器说:“我失手了!”
郝大器虽然给邓老师道着歉,但邓老师似乎并不买账,他不擦脸上的黑墨点子,就那么冷硬地站着,双目死巴巴盯着郝大器看……方艾艾跑来收拾冷场了,她把邓老师的身子,扳着转了个向,背对了郝大器,面对了她,只把邓老師瞅了一眼,就掩饰不住地乐了起来。
凤栖镇上的习俗哩,谁家有了喜事,娶媳妇生儿子,热心的镇上人,是一定要扫些锅底灰,去涂染逢着喜事家人的脸面的。方艾艾所以乐了起来,她是想到了镇子上的这一习俗了。
方艾艾乐着给邓老师说:“人家给你脸上敲墨,那是提前祝福咱俩哩。”
方艾艾说:“人家给我打嫁妆,先就给咱道喜了。”
方艾艾这么说着邓老师,并拖着邓老师,去了她住着的上房里,端了水来,给邓老师洗脸了。就在方艾艾张罗着给邓老师洗脸的时候,郝大器的媳妇儿高文艳,也到方艾艾家里来了。
俗话说得好,跟上皇帝当娘子,跟上杀猪的翻肠子。
高文艳跟上了木匠郝大器,耳濡目染,自然地能帮郝大器的忙……郝大器在核桃木的板子上,依照他给方艾艾打嫁妆的需要,宽宽窄窄,粗粗细细,敲上了许多墨线,下来就是沿着墨线,用锯子一条一条地来锯分了。锯分木板是最伤力气的活儿呢!有个人搭手,自然要轻松一些,但搭手的人,要会使劲,劲使得顺,当然轻松,使得不顺,还可能更吃力。媳妇儿高文艳,在家里看他做活儿,经常给他帮手,帮习惯了,郝大器自觉特别顺手。媳妇儿高文艳来了,只与正锯板子的郝大器,相互一个媚眼,就走到他的身边,半蹲下身子,扯住锯子的下端,推上去,扯下来,上上下下地帮助郝大器锯起了板子。
夫唱妇随,说的虽然不是郝大器夫妻俩锯板子的事情,但用在这里,似乎也很恰切。
哧啦……哧啦……,就在郝大器和媳妇儿高文艳在方艾艾家的院子里,配合密切地锯着板子,锯下了几根长料后,方艾艾才挑起她上房的门帘,端着脸盆里的黑水走出来。
高文艳撵到方艾艾的家里来,给郝大器当帮手,方艾艾是没有想到的。
手端一盆黑水的方艾艾,看见了高文艳,她自己先就脸上飞起红来。
方艾艾红着脸给高文艳说:“你怎么也来了?”
高文艳没有停下给郝大器帮忙的手,说:“我来错了吗?”
方艾艾知她的问话有问题,就忙又改口说:“不是不是,我是说你是啥时候来的?
高文艳说:“你拿眼睛数一下,看我帮我男人都锯了几根长料咧!”
方艾艾红了的脸,被高文艳的话说得更红了。她把邓老师扯进她上房的住房里,给他洗脸,洗的时间是长了,太长了呢!他们去她的住房里,做了什么事,她心知肚明,所以她就不能不脸红。
红着脸的方艾艾,被来帮忙的高文艳戗得住了口,半天没话说。而高文艳虽不知道方艾艾在她上房屋里时,邓老师也在屋里,但却敏感到了她那已经不是秘密的秘密,这就不依不饶地说起方艾艾了。
高文艳说:“我跟的是木匠,当然要会帮手扯锯。”
高文艳说:“不像你,跟的是老师,以后也要做先生的。”
邓老师就在这个时候,挑起上房屋的门帘出来了。他听到了高文艳的话,哪怕高文艳也曾是她的学生,他也像没有看见似的,竟然还是那么面无表情,甩着手从干着活儿的郝大器和高文艳身边走了过去,走出了方艾艾家的大门。
方艾艾不能不送邓老师,她屁颠屁颠的样子,让高文艳不禁为她担起了心。
七
高文艳担着方艾艾的心,就还抬头看向她的男人郝大器,觉得与她一起扯着锯的他,胳膊上的肉块子,还有脸上的肉棱子,一动一动,都是那么瓷实。
自己的男人给自己的闺蜜打制嫁妆,高文艳过来帮帮手,是她的情分。
但高文艳不能一直呆在方艾艾家里,给她男人郝大器帮手的。高文艳是还有她要做的活路哩,家里的猪呀、鸡呀,她不能不喂养,责任田里的麦子、油菜,她不能不照看,高文艳两头跑着,跑了八九天,看着一堆杂杂乱乱的木板,在她男人郝大器的手里,一天一个变化,那变化是神奇的,一件三开门的大立柜,棱角分明地挺立起来了;再过一天,一件高低柜,也棱角分明地挺立起来了;再过一天,两件衣箱,亦然光光溜溜地摆开了,还有梳妆匣子,脸盆架子等小件儿陪嫁物品,也都有模有样地做了出来。
所有陪嫁品,高文艳看在她的眼睛里了,也知道“鲜亮”在方艾艾的眼睛里了呢!因为到了方艾艾嫁邓老师的日子,一件一件都要陪着她嫁过去哩。
那是要给她方艾艾拾脸的陪嫁呀!
方艾艾嫁的是邓老师,所以她要她的陪嫁,比别人的更精美,更特别,更拾脸。所以在郝大器给方艾艾打制出那些个一整套的陪嫁后,她蓦然发现了一个问题,所有的嫁妆里,怎么就没有书柜呢!疏忽了……方艾艾知错就改地要求郝大器了,给她和她的邓老师,加打两面书柜。方艾艾说了,邓老师的书,摆放在书柜里,才是拾脸,才能显出不同于常人的书香气来。
方艾艾给郝大器提了出来,郝大器就也给她打出来了。
现如今,所有要陪嫁的嫁妆全都被郝大器打制好了,白朗朗排开在院子里,散发着浓郁的一种木香味,让方艾艾别说有多着迷了。下来把院子里的木屑板头扫除干净,就能开始下一套的工序了。
下一套的工序,就是给所有的陪嫁上漆。
郝大器在进行木作的过程中,方艾艾就十分操心了呢!按照门内匠人应该有的享受,每天五顿饭地供养着郝大器,要上漆了,她照样儿一天五顿饭地端给郝大器,让他享受。郝大器享受着时,方艾艾不放心,还要关切地来问郝大器。
方艾艾问:“我的锅灶怎么样?”
方艾艾问:“比高文艳的呢?”
方艾艾从郝大器嘴里问不出所以然来,就强调着说:“好不好,你大木匠都要吃好了呢。”
郝大器虽没正面回答方艾艾,但他用他吞咽食物的方式,明白无误地告诉方艾艾,他很享受她的锅灶,他吃得非常满意。
木匠怕漆匠,怕的是木匠打制的箱箱柜柜,表面粗糙不好上漆。
郝大器木作、漆工一身挑,就没有什么怕的了。他给方艾艾的陪嫁上漆,劈腻子着色,征求了方艾艾的意见。方艾艾不敢拿主意,她问了邓老师,如今邓老师喜欢橙红色,方艾艾就给郝大器嘱咐,让他给她调和橙红色的油漆。三开门的立柜,还有高低柜,用橙红色油漆了,倒是十分亮堂。但是一对箱子呢?
要描金,要漆彩。郝大器虽然也询问了方艾艾的意见,他却没有听进去。
郝大器自作主张地按传统的雕漆方法,来给方艾艾既描金,又漆彩了……描金就是金粉画,郝大器把一对箱子的正面,依据黄金分割法的原则,分划成三个部分,中间部分横,两端部分竖,在竖的两端,一端描金上喜鹊登梅的画样,一端描金上富贵牡丹的画样,中间横的部分大,足有两端加起来的面积,郝大器思谋良久,就给描金上一副古色古香的“红袖添夜香”的读书画。
虽然这么来做,郝大器是自作主张,却也很得方艾艾的心。
在郝大器那么描画出来后,呈现在方艾艾的眼前,她是很开心的。方艾艾开心郝大器善解人意,她没有想到的意境,郝大器想到了,也給她尽心尽意地做到了。方艾艾因此把郝大器,是又高看了一眼。
郝大器就是这样一个人,你高看他也罢,不高看他也罢,他是都会考虑到事主的切实需要,为事主着想,满足事主的需要。而这大概就是郝大器为人称道的又一个原因吧。郝大器走村串乡,见识的事情多了去了。给方艾艾的一对箱子上描金漆彩那样一副画儿,他意识中,是有那么一个模范的。不知是在哪儿见到的,成竹在胸,就给方艾艾用上了……方巾博带的一位旧时书生,与一位衣袂翩翩的旧时女子,双双依偎在一盏夜灯下的书案上,卿卿我我,好不欢畅!
方艾艾太爱郝大器描金在给她陪嫁的箱子上的这幅画了。
方艾艾日思夜想的生活,可不就是郝大器描金在箱子上的画图吗!
契合了方艾艾心愿的郝大器,让方艾艾在锅灶上忙得不亦乐乎。方艾艾一日三顿的正餐,她都有意多加了肉,多加了油,便是早上和下午的两顿加餐,她还要多加肉多加油,而问题,就这么突兀地出在了多加的肉和多加的油上了。
给方艾艾油漆着箱箱柜柜、梳妆匣子、脸盆架子的郝大器,到了那天下午,去给那些箱箱柜柜、梳妆匣子、脸盆架子上最后一遍漆时,直觉得被方艾艾的多肉多油,吃得滑肠了。
油漆活儿比不得木作,丢下手里的活儿,就能到大门外的公共茅厕里去。油漆活儿就不能了,解一回手,大手、小手都一样,他必须把沾在手上的漆渍洗净了才能去……三耽两不耽搁地,郝大器把他自己耽搁得内急了,越来越急,十分地急了呢!
郝大器去洗手了,洗着手时,就有一种无法忍耐的下泄感,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的后门,他连跑出方艾艾家的院门,去到大街上的公共厕所里去的耐力都没有了,这便向方艾艾家的后院里跑了去。
八
后院在古周原上,包括凤栖镇,就是家庭内眷入厕解手的地方。
郝大器在往后院跑的时候,并不知道方艾艾在他的前头,也刚入了后院,且已蹲在后院,亮出她圆圆白白的屁股,也在解手……郝大器因为不知,更因为特别内急,他在往后院跑着去的时候,就已经解开了他的裤腰带,所以他刚一入后院,就扯开裤子,蹲下来畅快淋漓地泄了起来!
方艾艾的一声惊叫,就在郝大器下泄的时候,仿佛天裂地震似的响了起来。
啊呀!你、你、你……
方艾艾的惊叫是短促的、是尖锐的。郝大器听着像是一簇一簇的利箭,直往他的耳朵眼里钻。他下泄着滑肠了的肚子,哗哗啦啦地,是顾不得再拉了,当然更没有时间来擦拭,就把裤子提起来,慌慌张张地从后院往外跑了……没泄干净的屎尿,沥沥拉拉地泄了他一裤裆。他这个样子,是不好再在方艾艾家里站着了,因此就还双手提着裤子,又从方艾艾家的前院往大门外跑了。谁知他刚跑到大门口上,迎面就撞着了转来的邓老师,把邓老师撞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按理撞倒了邓老师,郝大器是要把人扶起来才对呢。可他慌慌失失,唯恐躲邓老师不及的样子,不仅没有搀扶他,还绕开蹲坐在地上的邓老师,继续失失慌慌地往前跑,他要跑回家去,把他弄脏的裤子换下来,好去方艾艾的家,把给方艾艾打制的嫁妆,上好最后一遍漆。
然而郝大器跑回去容易,要再去方艾艾家给她的嫁妆上漆,就难了。
郝大器不仅给方艾艾的嫁妆上不了油漆,便是想再进方艾艾的家门,都不可能了。
提着裤子,失急慌张跑离方艾艾家的郝大器,让蹲坐在地上的邓老师,满腹疑惑。他没等郝大器跑远,就敏感地一个蹦子跳起来,窜进方艾艾家的大门。邓老师看见方艾艾,他看见的方艾艾也像郝大器一样,双手提着裤子,慌慌张张地从后院跑出来,跑着要往她居住的房子里窜……方艾艾还没窜进她的房子,邓老师进到院子看见了她,他的眼睛瞪大了!有几个画面,非常不堪的画面呢!郝大器手提着裤子,方艾艾手提着裤子……啊!啊!啊……邓老师就那么看着方艾艾,而方艾艾也手足无措地看着邓老师,他俩在院子里,相互僵僵地对看了好一阵子,方艾艾的鼻子发酸,眼泪唰唰地流着,忽然地一扭头,冲进了她上房的屋子里,委屈地哭了起来……方艾艾的哭是压抑的,不甚嘹亮,但传进邓老师的耳朵里,却特别地刺耳,他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向方艾艾家的院外走着。
邓老师走着,像郝大器向外跑着时一样,在大门口撞上了方艾艾的老父亲方守贵。不过,他们走得慢,虽然撞上了,却撞得并不重,只是把两人撞得各自转了个圈子,便站定了下来。
方守贵站定了,还想和他未来的乘龙快婿说句话的,但是邓老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把方守贵恨恨地盯了一眼,便背对了方守贵,甩着手,扬长而去。
心里犯起疑惑的方守贵,前脚跨进大门来,就又被女儿方艾艾的啼哭声,弄得他心里疑惑就更重了。
起小没娘的方艾艾,长在方守贵的身边,她是他的心肝,她是他的宝贝!
方守贵撵进方艾艾上房的屋子里,劝说起了方艾艾。他的劝说,就是想要知道她啼哭的原委,方艾艾啥都不说,而是在老父亲的劝慰声里,冲出了房门,冲到院子里的箱箱柜柜前,抬脚就往箱箱柜柜上踢,一踢一个大脚印,让跟来的老父亲,一眼便看清楚了问题的根源。
方守贵没有阻拦方艾艾踢踹给她新打制的陪嫁箱柜,独自个儿走出院门,闷着个头,气汹汹往凤栖镇东街上的郝大器家走了去。
在家换好裤子的郝大器,端着一碗高文艳给他冲泡好的茶水,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想着他下来怎么到方艾艾的家里,给她把陪嫁的箱柜,上好最后一遍漆。郝大器还没有想出办法来,方艾艾的老父亲方守贵,便一脸怒气地上门来了。
方守贵走进郝大器门里的时候,高文艳还在心疼地数落她的男人郝大器。
高文艳说:“给方艾艾打制陪嫁的箱柜,把你上心得都忘了拉屎咧!”
高文艳说:“你看你,泄的一裤裆的屎!”
高文艳说:“你给我说,你是怎么了?”
闯进门来的方守贵,接着高文艳的话,恶狠狠地回了一句:“他做的好事!”
方守貴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拉稀算什么?”
高文艳听不懂方守贵恶狠狠的话,更看不懂方守贵凶巴巴的脸,便很是不解地问他了。
高文艳问得很直接。她说:“我家男人去你家做什么你不知道?”
高文艳说:“辛辛苦苦十来天,给你家把活儿要做完了,你就这么上门谢承他吗?”
方守贵被高文艳这一通数说,他是要再发作的,却突然地一阵心痛,像有一把刀子在搅,痛得他头上脸上,蓦地滚出一片汗豆子。
方守贵说不出话来了,他张开口,竟然是一嘴的血,直往下巴上流……高文艳慌了,郝大器也慌了,他们夫妻俩不敢怠慢,郝大器抢前一步,趁着方守贵将倒未倒时,弯腰背起他,从他家背着就往凤栖镇上的医院跑。郝大器因为急泄弄脏新换的一身衣裳,又被方守贵嘴里吐出的血,糊得到处都是……郝大器跑得极快了,几乎可以用飞来形容,但还是没有赶得上,到了镇医院里,方守贵的脉跳,已经永远地停止了。
这太不幸了,大不幸的呢!
九
不幸的是要了命的方守贵,当然还有活着的郝大器。
邓老师向镇子上的派出所,把郝大器是告发了。他当时跑得气喘吁吁,跑到派出所,当着派出所干警的面,开口就这么说了。
邓老师说:“一对狗男女!”
接待邓老师的派出所干警恰巧就是老杨头,他老成持重,把邓老师说的那种话听得多了,他的反应自然没有邓老师说得那么强烈。
他给邓老师说:“具体点,是谁?”
邓老师就把郝大器先说了出来。说他去方艾艾家里,给方艾艾打制嫁妆,图谋不轨,淫欲泛滥,他把方艾艾是那个咧!
邓老师的用词,说得是很粗鄙了。但他看着听他说话的老杨头,突然地改变了口气,就把难听的话压了压,很有觉悟地给老杨头还检讨了两句。检讨过后,为了获取老杨头的好感,还没来由地恭维老杨头了。
邓老师说:“警察同志重视的是事实依据。”
邓老师说:“尤其是您是有经验的老警察。”
邓老师把老杨头恭维过了,就继续说了郝大器,把他见到郝大器的情状,仔细地说一遍。说过了,不见老杨头应声,下来就又来说方艾艾了。
邓老师说了,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不能相信,方艾艾她……她一个有主的待嫁姑娘,怎么能惹出那样的事呢?郝大器失急慌张,夺门而出;方艾艾哭哭啼啼,痛不欲生……你们警察,都有丰富的办案经验,你说,这是个什么事儿呀?
老杨头正如邓老师恭维的那样,他确实很有办案经验。他听得出来,邓老师状告郝大器,带出了方艾艾,其目的可能是不纯洁的呢!
都在凤栖镇子上,方艾艾攀上邓老师,做了邓老师的未婚妻,别说是派出所的老杨头,全镇子上的人,谁不知道呢?大家可是都知道了。便是方艾艾请来郝大器,给她在她家里打制陪嫁的箱箱柜柜,镇子上的人也都知道了。郝大器“图谋不轨”,在方艾艾的家里把方艾艾“那个了”,是为未婚夫的邓老师,他可以生气,更可以愤怒,但他把要生的气,把要愤的怒,面对郝大器就行了,他不该同时面对方艾艾,出口骂他们“狗男女”!
老杨头丰富的人生体会,加之他长期的案件办理经验,使他敏锐地听出了问题来。他认为邓老师的情绪表达过头了,他有借此机会,实现他甩掉方艾艾的图谋?
方守贵的死,让高文艳一脸的悲凄。
面对了郝大器,高文艳脸上的悲凄蓦然变换得十分狐疑了。现在又从狐疑蜕变成了恼怒,两眼仿佛喷着火光一样。
高文艳问郝大器了。她说:“你真对方艾艾做出好事来了?”
高文艳说:“我不相信!”
高文艳说:“你给我说,你没怎么方艾艾。”
对于高文艳问出的问题,郝大器是想回答她的,可他卻语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老杨头带来的两位辅警,把控着郝大器,也使他没有时间回答高文艳的问题了。
老杨头在后,两位辅警在前,把郝大器左右架着,从镇医院押回到镇派出所的路上,遇见了镇子上许多人。大家看到那一种情景,直觉稀奇,就还追着他们,想要与老杨头,或者是郝大器,说上几句话的,但所有见到他们的人,却都欲言又止,从他们身边闪了过去。
大家闪过去了,才又不能忍地要把他们要说的话,交头接耳地说出来。
有人说了:“那不是郝大器吗?”
有人说了:“那是郝大器吗!”
有人说了:“郝大器给方艾艾打制陪嫁的箱柜哩!”
有人说了:“方艾艾的老父亲方守贵死咧!”
大家交头接耳的议论,虽然声音小,但还是一字不差地钻进郝大器的耳朵里了。郝大器相信,这个时候的凤栖镇,像风一样流传的,应该都是这样的话了呢。郝大器还相信,如此风传的深层意思,不会这么客气,而会非常露骨,不堪入耳的呢!
露骨的、不堪入耳的话,老杨头与两位辅警把郝大器押进派出所,把他带入派出所的预审室里,就被老杨头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了。
老杨头指令两个辅警,押着郝大器坐在一个设置特殊的椅子上,让郝大器顿时觉得他像被穿上了一件铁甲衣,除了嘴能动,脚和手,连身子都不好动了。
遭此待遇,嘴巴尚且能动的郝大器说:“这是做什么呀?”
平时那么和蔼的老杨头,突然变得让郝大器不认识了。前些日子,他还说,要请郝大器去他们家里,给他将要出嫁的妹子打制陪嫁的箱柜哩。可是现在,他就坐在与郝大器相对面的一张小桌子后面,脸上冷得像挂了一层霜,听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便毫不容情地回怼起了他。
老杨头说:“你把方艾艾怎么了?”
老杨头说:“你太不是东西了!给人家方艾艾打制陪嫁就打制陪嫁吧,你还想入非非,给人家方艾艾动手动脚!”
老杨头说:“你都看见了,方艾艾的老父亲方守贵已经死了!”
郝大器听得懂老杨头的话,他知道不能抵赖了,有必要把他去方艾艾家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给老杨头交代了……郝大器没有隐瞒,他仔仔细细地把事情的经过,给老杨头说了后,还怕老杨头不相信他,就发誓赌咒地让老杨头去问方艾艾。
郝大器说:“我说的话你可以不信,方艾艾说的话呢?你应该相信吧。”
郝大器说:“方艾艾不会乱说,她能说得清。”
在法律面前,老杨头知道,他必须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郝大器要他去问方艾艾,他说得对,没有方艾艾的证词,他在郝大器口里问到的,都不能成为治罪他的依据。但老杨头没有放弃审讯郝大器的举动,他又严厉地问了一个问题。
老杨头说:“方守贵为啥死了呢?”
老杨头说:“跑到你家里去死?”
老杨头说:“你能给我说清楚吗?”
对于老杨头审讯的这个问题,郝大器真的不能说清楚,他无可奈何地低下头,无可奈何地叽咕了两声,算是对老杨头的回答了。
郝大器说:“这你得去问方守贵。”
郝大器说:“只有方守贵自己说得清楚是咋回事。”
老杨头怎么去问方守贵呀?人死了,不会说话了,他要问的还应该是郝大器。但郝大器把他该说能说的话都说了,老杨头下来怎么问他,他都死猪不怕开水烫一般,不再回答老杨头的问题了。
老杨头能怎么办呢?他就只有用他的老办法了,把郝大器从预审室,转到派出所里的留置室里,再不理会他,任凭郝大器呆在留置室,吃喝拉撒……老杨头把郝大器一直地晾在留置室,留置了一天一夜,这是留置的最高时限,过了这个时限,郝大器再没说的,老杨头就也不好留置他了。
在此期间,老杨头自然没有闲着,他是要找方艾艾的。唯有方艾艾的口供,才是最有用的呢。
方艾艾能怎么说呢?
老父亲方守贵的猝死,让方艾艾冷静下来了。她伤痛老父亲的死,自己的责任太大了。老父亲爱她,见不得她伤心流泪,她与郝大器在她家后院的那场邂逅,虽然难堪,却也只是一个意外。她如果足够冷静,红一红脸,不要哭,能有什么事呢?啥事都不会有,可她那么一哭,竟然把她爱在心上的老父亲,哭得丧了命!
还有邓老师,他眼见了失急慌张、夺路而逃的郝大器的样子,还眼见了她哭哭啼啼、痛不欲生的样子,他拧身就离开了她的家……方艾艾预感到,她和邓老师的姻缘,因此是要断了的。
十一
留置在派出所里的郝大器,被老杨头晾了起来。
这是老杨头惯用的一种方法,他知道被晾在派出所留置室里的郝大器,是一定会着急上火的。许多难办的人物,你要快刀斩乱麻,趁热打铁,就能解决问题。而有些人则不能,需要晾着,才能解决问题。老杨头以为郝大器该是后者那个样子,所以他不急,就先把郝大器晾着……郝大器真是个挨不起晾的人,老杨头把他晾了半天时间,他就像头莫可奈何的困兽,在关着的那个铁栅栏笼子里,疯了似的乱转圈子。他可能把他是转晕了,转着昏头昏脑地拿额头直碰铁栅栏,把他的额头都碰得流血了。
郝大器碰着自己的头,他想引起别人注意的。可是留置室空茫茫不见一人,他就破命地呐喊,为自己辩护。
郝大器喊:“天地良心,我真没对方艾艾怎么样!”
郝大器喊:“方艾艾是谁呀?我媳妇儿高文艳的好闺蜜哩!”
郝大器喊:“我是人,我不是猪!”
无论郝大器怎么喊,都没有人招呼他。他是喊叫得困乏了,也折騰得没有力气了,因此就在他折腾了好长时间后,就又如一堆泥似的,软瘫在了留置室的水泥地上。
软瘫在留置室水泥地上的郝大器不知道,他媳妇儿高文艳赶在这个时候,正往方艾艾的家里去。
高文艳远远地走着,让她猝不及防的是,距离方艾艾的家门口还有一段路程,却见方艾艾正把郝大器的木匠挑子,连同挑子里的木匠工具,一件一件地往她家的大门外扔了。方艾艾把郝大器的木匠斧子,扔得把儿朝了西,把郝大器的木匠锛子,扔得把儿朝了东,而锯子已经散了架、刨子分了家……高文艳不敢往前走了。她就那么怯怯地站在远处,看着方艾艾往她家大门外抛扔郝大器的工具。方艾艾一定没有注意,老杨头向她家走来了。就在老杨头走到她家大门口上的时候,一件被方艾艾扔出门的锯子,蹦蹦跳跳地,差点儿砸了他的脚。
高文艳的心乱极了,她想不到,给她拾脸的郝大器,给她的闺蜜方艾艾做好事,却做出这样一个结果来!
高文艳是想要哭的,却哭不出来,她还想要骂的,却不知道该骂谁?她太痛苦了!痛苦得熬了一天一夜,她一眼都没眨,现在的她,眼睛一定是红的,血一样的红了呢!但她知道这个时候,哪怕天下刀子,她都是要到方艾艾家里来的。方艾艾的老父亲死了。人死为大,高文艳想她该来帮帮方艾艾的忙的。因为在她看来,整个事件中,方艾艾是最大的受害者。她们是闺蜜,作为闺蜜的她,心里再怎么难受,咬牙忍着,也要到她门上来。
高文艳来了。
高文艳看见愤怒的方艾艾,往她家门外抛扔郝大器的木匠工具,她不能阻挡她,因此就远远地等着,她等的开始有耐心哩。一直地等方艾艾把郝大器的木匠挑子,和挑子里的家具,都扔完了,这才小心地向她走了去……高文艳走得慢了点,她还没有走近方艾艾,来寻方艾艾的老杨头抢了先。
老杨头抢先走近了方艾艾,他走着便已温言软语地安慰上她了。
安慰着方艾艾的老杨头,陪着方艾艾进了她家的大门,就在她家的院子里站定,向方艾艾询问起了郝大器。
方艾艾没有回避,她回答老杨头了,说:“郝大器没怎么我。”
老杨头听了方艾艾的话,他不惊不诧,依然好言好语地劝慰着方艾艾,要她无须顾虑,事情是什么,就说什么,他们代表政府,一定要保护好她。
不论老杨头如何劝慰方艾艾,她总是咬牙一句话:“我说了,郝大器是老实人。”
老杨头为了不放走一个坏人,更为了不冤枉一个好人,就还把方艾艾死了的老父亲方守贵搬出来说事儿了。正是老杨头的这一说,把悲伤着,却也硬气着的方艾艾,说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嚎哭起来了。
嚎哭着的方艾艾说:“是我害了老人家!”
嚎哭着的方艾艾说:“让我死了去吧!”
高文艳在大门外听见了方艾艾说的话,她赶进来了。
高文艳要的就是方艾艾嘴里说的话。她进来了,站在了老杨头的前面,给了寻死觅活的方艾艾一个怀抱,让她扑进了她的怀里,没有劝慰她,而是还鼓励她,要她哭。使劲地哭,把心里头的难受都哭出来。
方艾艾居然听了高文艳的话,她是比刚才哭嚎得还要悲凄,还要伤心。方艾艾哭着问了高文艳两句话。
方艾艾说:“我可咋办呀?”
方艾艾说:“我是糊涂了,糊涂得不知道怎么办了。”
寻着方艾艾来的高文艳,此前是也糊涂的,给她很拾脸面的男人郝大器,去了每一户人家的门里,给人家施展他的手艺,都没有发生什么,却到她的闺蜜方艾艾家里来,突然不明不白地出了状况。这个状况出得太大了,不仅死了方艾艾的老父亲方守贵,给她拾脸面的男人郝大器,还被派出所的老杨头押了去!
高文艳到方艾艾家里来,她是想要从方艾艾的嘴里知道,郝大器把她怎么样了?
现在有了方艾艾亲口说出来的答案,高文艳不糊涂了。
虽然高文艳不糊涂了,却并没有完全解除她心里的疑惑。她想,方艾艾所以这么来说,也许顾忌的是她和她的面子。知道好闺蜜哩!因此,她是还想问方艾艾几句话的。可是扑进高文艳怀里的方艾艾,没有等高文艳问她,即诚实地又说了。
方艾艾说:“你们不要问我。都不要问,就听我说你们听。”
方艾艾说:“你们都想多了。”
方艾艾说:“想多了害命哩!我老爸就是想多了。”
方艾艾说:“郝大器吃的油水多了,他滑了肠子。”
不管方艾艾怎么说,高文艳都没有彻底相信她的话。但有她说的这些话就好了,就不至于太难看,尤其是她。郝大器给她多拾脸呀!她可不能让自己丢了那张脸……相拥相抱的闺蜜俩,再没有别的话说了。而方艾艾也渐渐地冷静下来不哭了。她不哭了,也不说话,高文艳怎么办呢?方艾艾,她的眼前有急待处理的事情呢!首要的一个,就是安埋她死了的老父亲方守贵。方艾艾说不出来,高文艳就要来说了。
高文艳说:“老人还在镇医院的太平间里躺着哩。”
高文艳说:“咱不能让老人家就那么冰冷地躺着吧?”
高文艳给方艾艾说了那两句话后,她把话题转向了老杨头的身上,给老杨头也说了。
高文艳说:“方艾艾刚才说的话,您都听清楚了。”
高文艳说:“把郝大器放出来,让他出力出资安埋老人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呢?老杨头回到派出所来,把郝大器放走了。
郝大器从派出所里走出来,听了老杨头的话,直接去了方艾艾的家,操办起了方艾艾老父亲方守贵的丧葬事宜……缝制老衣,打制棺椁,修造墓穴,把死去了的方守贵,可说安埋得是够体面了呢!
十二
那样的体面,说透了,都是要钱来办的。
郝大器不怕花钱,媳妇儿高文艳把他挣回来的手艺钱,一笔笔收好了,这时全都大方地拿出来,交到郝大器的手上,让他放心花,花多少是多少……花钱制造出来的体面,在郝大器看来,再划算不过了。他知道他是把脸丢了,一个丢了脸的人,不把脸拾起来,今后就不好活人了。
然而,问题并没有郝大器设想得那么简单,把他丢了的脸,因此而拾起来。
拾不起来的一个表现,集中在郝大器没有了请他做活儿的事主了,尽管他的活儿做得好,受人欢迎,被人追捧,但就是再也不见谁上他家的门,请他入他们家的门,给他们家做活儿了。便是原来预约了他的事主,也都像忘了他们曾经有的约定,另找木作匠人,入去他们家门做活儿了,哪怕那个木作匠人的手艺,是他们所不满意的,也都凑合着做了。
这是为什么呢?郝大器想到了方艾艾,他宝贝一样的木作家具,被方艾艾曾经一件一件,那么轻蔑地从她家门里抛扔出来,凤栖镇的镇街上,应该是被许多人看见了。
这是个原因吗?
当然是个原因了,而且是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哩!郝大器丢脸,可就是那么丢了的呢!
原来忙得连轴转的郝大器,丢脸闲下来的滋味,可是不好受呢!他在家里吃罢饭,方艾艾把他的木作家具,都抛扔掉了,郝大器往回拾的时候,就像给他拾脸一样小心。他拾回来了,在家里把那些从来不得空闲的木作工具,一件一件地磨,是斧子、錛子,是凿子、钻子,是推刨、刻刀,热衷得都如他的手一般,他的脚一样,他很有耐心地锉磨着,锉磨得无不锋利光亮,但没人请他上门,再锋利光亮的工具,像他本人一样,丢脸地寂寞在家里了。
郝大器不甘心闲下来,他从家里走出来,去派出所找老杨头了。
老杨头原来邀约过他,要他得空给他妹子打制陪嫁的嫁妆,他现在就闲着,就有空儿,他可以满足老杨头的邀约了呢!
郝大器走进派出所,看见老杨头难得地蹲在院子里,与几个所里的小年轻在下棋,看来他下棋的能力一般,郝大器走近了时,发现他似乎要悔一步棋,而年轻人不要他悔棋,所以吵得声音很大。郝大器的到来,成了老杨头放弃下棋的一个好借口,他把要悔的那枚棋子,“叮当”摔在棋盘上,转身站起来,面对了郝大器,开门见山地问了他一句话。
老杨头说:“你找我?”
郝大器忙不迭地给老杨头点着头,他边点头边给老杨头说了。
郝大器说:“原来老没空,现在满是空儿。”
郝大器说:“你说我得空儿了,给你家妹子打制陪嫁的箱箱柜柜、梳妆匣子……”
郝大器的话没说完,就被老杨头截住了。
老杨头说:“我给你说过吗?”
老杨头说:“我没有说过呀。”
到派出所来,在老杨头跟前讨了个没趣,郝大器灰溜溜地转身走了。他差不多都已走出派出所的大门了,却听见派出所院子里几个与老杨头下棋的年轻人,你一言他一语地议论着他。
声音很尖的那位年轻人说:“谁还敢把郝大器请进家门里去呀?”
声音闷点儿的那位年轻人说:“老杨头呀,你敢吗?”
两个年轻人各自说了一句话后,又异口同声地说了:“你要敢把郝大器请进你家门里,我俩就敢把郝大器再次请进派出所来。”
听着两位年轻人的话,郝大器想起来了,他那次就是被他俩架着,押进派出所来的……郝大器真想回过头去,与两位年轻人理论几句,但他知道,所有的理论,都将以自己丢脸而结束。
丢脸就是这么残酷。明白了这个道理,郝大器没有说话,他在寻找把脸拾回来的机会。这个机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也不会从地里长出来。痛定思痛,郝大器把他的手,像他以往一样举在他的面前看了。郝大器看着,还想起他媳妇儿高文艳,就曾经十分迷恋他的手,出了那件事儿后,高文艳就再也没欣赏他的手了。
郝大器想要媳妇儿高文艳再来深情地欣赏他的手呢!然而几次,他在看他的手的时候,高文艳却视而不见,完全不把她曾欣赏的他的手往眼里放了。
郝大器能撵着媳妇儿高文艳,让她欣赏他的手吗?
郝大器可不是个轻贱的人。媳妇儿高文艳爱看不看,他自己看了。他看着还真看出了个让他拾脸的方式来。
郝大器因此叽咕说:“我只是把脸丢了。”
郝大器叽咕说:“我的手还在。”
郝大器叽咕说:“手艺,我的手艺不还在我的手上吗!”
“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郝大器永远记着老祖宗说过的这句话,他因此把他的一双手,又举在眼前看了。他看着时,媳妇儿高文艳走到了他的面前,忍无可忍地说他了。
高文艳说:“看什么看?手上有脸吗?”
高文艳说:“要能在手上看见你的脸,我和你一起看。”
洞房花烛夜,媳妇儿高文艳不就说过这样的话吗!当时高文艳说了,说她就恋他的手,还说他的手就是脸!她那时不仅夸赞了他的手,还把他的手捉在她的手里,捧到她的嘴唇边,热热地亲了呢!
郝大器乐起来了。他一扫近些日子丢了脸的不堪,依然故我地举着他的手,举到媳妇儿高文艳的眼前,要她再看,认真地看,他的手还是他的手,手在脸就在,他能把他丢了的脸拾起来。
可是媳妇儿高文艳躲着他的手,还恼怒地呵斥他了呢。
高文艳说:“把你的手拿开,我不想看见!”
高文艳说:“有本事你拾去好了。”
高文艳说罢这句话,就很厌恶地背身过去,从家门里走出去了。
十三
媳妇儿高文艳可是不想与郝大器吵架的呢。
自从郝大器在闺蜜方艾艾那里丢了脸,高文艳是很想与他大吵大闹一场的,但却没有,因为她看得明白,丢了脸的郝大器,似乎也在等着她来吵闹。如果她给他吵了闹了,他或许会好受一些。但她不想让他好受,所以她就咬牙忍着不吵,坚持忍着不闹,她要他一直地难受下去。
为了躲开郝大器,避免和他吵,与他闹,高文艳就不在家里呆,总要抽身出门去……出了门的高文艳,没想往方艾艾的家里去,可她的脚,可她的腿,不听她的话,带着她走着,一走就走去了方艾艾的家。
这时的方艾艾,已经彻底地冷静下来了。
冷静下来的方艾艾,把她与郝大器那天发生的事,过电影似的反复过了许多遍,这么反复过看,过得方艾艾既恼着,又还乐着了。方艾艾恼自己太敏感了,太不知轻重,乐自己太敏感了,太不知轻重……郝大器给她打制陪嫁,本就特别用心,到了雕漆描金的时候,就更精益求精,他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只是被照顾得过了火,大肉大油,吃滑了肠子,他跑进后院解手来了,这又有什么呢?因为自己的不冷静,因为自己的惊慌,把一件不是事的事,像晴空炸起一声惊雷,一下子炸出事来了!
恼着自己,乐着自己的方艾艾,看着闺蜜高文艳到她家里来了。
方艾艾高兴出了那么大的一件事儿,高文艳没有断了与她的闺蜜情,拉着郝大器,出钱出力,帮助她安排了她老父亲的丧事,她太感谢高文艳了。当然她也知道,因为她的不冷静,她的敏感,给高文艳和她男人郝大器,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因为此,方艾艾知觉她有责任,来为郝大器说话了,只有她说话,才可以为他洗脱不该有的罪责。
高文艳来了,方艾艾给她说:“不愧闺蜜哩!你还能来,我感谢你。”
方艾艾说:“你家郝大器是好男人,你要相信他哩!”
高文艷到方艾艾家来了好几次了。她来一次,方艾艾就给她这么说一次。仿佛她俩之间,再没了可说的话,就只有那个她俩其实都不想再提说的话。所以如此,都是因为方艾艾看得出来,她是在为郝大器洗脱着不该有的罪责,而高文艳似乎根本没怎么信,她因此就还得给高文艳说。
这一次高文艳来了,方艾艾说得深入了些。她说:“人犯的错,千种百种,想到头来就只一条。”
方艾艾说:“就是想得多了。”
方艾艾说:“我就想多了。”
方艾艾说:“文艳呀,你可不敢想多了。”
高文艳想多了,还是没想多,她不与方艾艾说,只是听着方艾艾的话,向方艾艾问起她们的邓老师。
高文艳说:“邓老师呢?”
高文艳说:“邓老师可是也想多了吧!”
必须承认,高文艳的问题问得对。与方艾艾定下终身的邓老师,一定是想多了。他想多了后,不仅跑到镇派出所,向老杨头告发了郝大器,而且不再见方艾艾了。方艾艾安埋她老父亲方守贵,邓老师躲着不见人……方艾艾去邓老师任教的镇中学找他,听学校的其他老师说,邓老师人在学校哩,可方艾艾怎么找,就是找他不着……高文艳在方艾艾的家里,与方艾艾说着话,自告奋勇地给方艾艾说了。
高文艳说:“我给你找邓老师去。”
高文艳说:“咱不怕他想得多。”
高文艳说:“他想得多,说明他……”
高文艳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但她照着她的思路,去镇子上的中学找邓老师了。方艾艾自己去找邓老师,邓老师躲着不见她,高文艳代替方艾艾去找邓老师,邓老师没有躲她,他们见面了,不是一次见,而是一次一次地见,这从高文艳回过头来,转告给方艾艾的讯息可以清晰地知道,高文艳见到邓老师后,从起初的不自然,慢慢地自然了起来,而且在自然的基础上,还进一步地发展着,发展得无话不说,如同相见恨晚的朋友一般,是很和美了呢!
方艾艾因此有求于高文艳了,想要高文艳安排她,与躲着她的邓老师见面,高文艳劝她不要急,说她会掌握火候的。
这火候什么时候会到呢?
方艾艾的心里,越来越觉得遥远,因为高文艳好些日子,是不登她家的门了。
高文艳不登方艾艾的家门,方艾艾可以去高文艳的家里呀。
方艾艾想到了,就也做到了。她去了高文艳的家里,没有见着高文艳,只见到了郝大器,发现出了那档子事情的郝大器,虽然让他丢了脸,没有了事主请他上门做活儿了,但他并没歇下手,而是把他的家,当作了他的用武之地,拉开架势,在他的家里,做着他拿手的箱箱柜柜,以及娶媳妇嫁女子的人家,需要添置的梳妆匣子、脸盆架子等物件……方艾艾进了他家的门,看见他家的院子里,一套一套的描金箱子,一套一套的雕漆柜子,以及漆彩的梳妆匣子、脸盆架子,被郝大器尽心尽意地制作出来,摆了满满一院子。
郝大器埋头在他正干的那些箱箱柜柜、梳妆匣子、脸盆架子之间,干得聚精会神,一丝不苟……他不知方艾艾到他家里来了。
是一位找上门来的男子,喊动了做活儿的郝大器,他回头了。
回过头来的郝大器,不仅看见了喊他的那位男子,也看见了来找他的方艾艾。
这从郝大器的眼神上看得清楚,他在看见喊他的那位男子时,神情是自如的,而在看见方艾艾时,就像当时在方艾艾家里遭遇了那件事时一样,他的眼神是慌乱的。不过,有喊郝大器的那位男子在,郝大器没有太慌乱,他问那位男子了,问他什么事?
那男子说:“我不好把你请到我家去,怕人闲话,就寻到你家来了。”
那男子说:“你不要拒绝我。”
十四
那男子把话说多了。
如果那男子不这么说话,郝大器不会拒绝他,会帮他把他拿来的风箱,给他收拾好的,因为郝大器有这个能力,别的木作匠人不甚懂得风箱制作的窍道,郝大器仔细琢磨过,他深知一个风力持久的风箱,好用不好用,都在细细的一线距离之间,上底压盖,在中间的部分,于四面板子往里收窄一线,就一定风大气足,而如果往外放出一线,则就漏风跑气,不是一个好的风箱了……这是郝大器琢磨到手的一个窍道,所以他打制的风箱,也最为被人推崇,受人喜爱。
可是,正如这位登门来的男子说的那样,他不好被人请进家门了!
你不好请我上你家的门,那你就好到我家门里来呀!生了气的郝大器,把他的话说得从没有过的恶声恶气。
郝大器说:“我是嫖客!”
郝大器说:“我是野汉!”
郝大器说:“我没资格进你家门了,你请有资格的木匠去呀!”
当着那男子和方艾艾的面,郝大器没有好声气地撵走了那男子。在那男子走了后,院子里除了郝大器尽心尽意制作的箱箱柜柜、梳妆匣子、脸盆架子等物件外,能喘气儿的,就还剩下一个方艾艾,郝大器的心,不由自主地就又慌乱了起来。
慌乱中的郝大器张嘴说了这样两句话。他说:“你闺蜜不是去你家了吗?”
郝大器说:“你闺蜜天天去陪你,她现在几乎就不在家里呆。”
郝大器的两句话,让方艾艾把她心里生出来的一个疑惑,顿然释解了开来。她比郝大器明白,他媳妇儿高文艳,不在他家里,也不在她家里,她是去镇子中学的邓老师那里去了。
去就去吧。方艾艾对那个邓老师已经没有丁点的想往了。
听郝大器说着话,方艾艾走向了他在家精心打制,描金雕漆制作出来的箱箱柜柜、梳妆匣子和脸盆架子,伸手一件件地抚摸着,她抚摸过一件,便顺口夸赞一句。
方艾艾说:“美呀!真的是美哩!”
方艾艾说:“天生了一双好手艺!”
方艾艾夸赞郝大器的语气是由衷的,这一点郝大器听得明白,他因此跟在方艾艾的身后,看着她抚摸他的每一件制作,听着她对每一件制作夸赞,他想“谦虚”几句话的,却终究没能说出来,所以他就一直跟在方艾艾的身后,直到方艾艾像个目光卓异的质检员,把他制作的所有木作作品,都细心地抚摸着看了一遍,然后像她来时一样走了。方艾艾来时飘飘然如一缕风,最后走出他家的家门时,亦如一缕风,消失在了凤栖镇熙来攘往的人群里。
郝大器不知道,走回她家的方艾艾,迫不及待地把郝大器给她描金雕漆打制出来的那套陪嫁,悉数搬出大门来,在她家的大门外,摆下来标价卖了……不承想,方艾艾刚一摆出来,就有眼尖的人看见了,并凑上来问价要买。
必须说的是,郝大器的手艺确实是赢人的。
必须说的是,方艾艾还不怎么会标价,所以在他人问价的时候,她都虚心地让人家先出个价,你出一个价,他出一个价,出着出着,方艾艾心里有了自己的底价,半天不到的时间,方艾艾就把郝大器给她描金雕漆,全心全意打制出来的陪嫁给卖掉了。
卖掉了自己的陪嫁,方艾艾想到郝大器给她描金雕漆打制陪嫁,她还没有给人家工钱哩。
方艾艾这么想着,便把她出卖了自己陪嫁的钱,揣在怀里,再一次地去了郝大器的家里。
这一次来,高文艳倒是在他们家里。不过,方艾艾不想再与高文艳说什么了。她要说的对象只有郝大器,来时都已想好了,给郝大器说她要给他工钱,可她站在了郝大器的面前,却口是心非地说了这样几句话。
方艾艾说:“你给我个价吧,我买你做在家里的箱箱柜柜、梳妆匣子、脸盆架子。”
方艾艾说:“你做给我的那套嫁妆,我在街市上已经卖掉了。”
方艾艾说:“我用我卖掉陪嫁的钱,重买一套新的箱箱柜柜、梳妆匣子、脸盆架子。”
没人邀请郝大器去他们家里了,他在自己家里打制箱箱柜柜、梳妆匣子、脸盆架子,为的就是卖呀!方艾艾要买,他没有不卖的道理。
郝大器一手钱,一手货,把一套箱箱柜柜、梳妆匣子、脸盆架子卖给了方艾艾。可是才过去一天的时间,方艾艾又来郝大器家的门里,一手交钱,一手拿货,又买了他一套新的箱箱柜柜、梳妆匣子、脸盆架子……方艾艾把这样的戏码,重复演出了几次,郝大器不用问她,即已知道,她是在为他销售他描金雕漆打制的箱箱柜柜、梳妆匣子、脸盆架子。
这样能把他的脸拾起来吗?
十五
就在方艾艾与郝大器配合默契地继续着他们的“演出”时,突然不见了高文艳,同时还不见了邓老师。
凤栖镇上的人,纳闷不见了高文艳,郝大器为什么不去寻找她,而且还平心静气地配合着方艾艾,一个在他的家里,精心精意地描金雕漆打制箱箱柜柜、梳妆匣子、脸盆架子;一个在凤栖镇的街市上,兴致不错地销售那些描金雕漆打制出的箱箱柜柜、梳妆匣子、脸盆架子……时间就如没有调盐没有拾醋的稀汤饭一样,喝着一碗不多一碗不少地走着,走过了一年又一年,突然地听人在凤栖镇上议论,说是高文艳人在青海,邓老师也在青海。
青海那里有项特殊的落户政策,有教师资格的人,聘任在他们那里,不仅能解决个人的商品粮问题,而且还可以解决配偶的商品粮问题。
高文艳跟着邓老师,在青海把他们的问题都解决了。
这个消息满凤栖镇上的人都知道了后,才传进了方艾艾和郝大器的耳朵里……传进他俩耳朵里迟或是早,并没有在他俩的情绪上引起什么变化,他们依然配合默契,郝大器在家描金雕漆打制箱箱柜柜、梳妆匣子、脸盆架子。方艾艾在街市上销售描金雕漆打制的箱箱柜柜、梳妆匣子、脸盆架子。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日复一日的过程中,变得顺理成章,习以为常了。
顺理成章中的方艾艾,钻进了郝大器的怀里,习以为常的郝大器抱紧了方艾艾,他俩在一场玩得痛快淋漓的个人游戏后,都还赤裸着身子,你一身汗,他一身汗,你抚摸他光溜溜的汗身子,她抚摸你光溜溜的汗身子,就都若有所思地要说话了。
方艾艾说:“郝大器呀,你真的是个要脸的人哩!”
郝大器回答着方艾艾:“我要脸的时候,卻把脸弄丢咧!”
方艾艾接着说:“你现在还要脸吗?”
郝大器说:“谁能不要脸呢?”
方艾艾说:“拾起来了吗?”
郝大器说:“你说呢?”
方艾艾说:“是你要我说的。”
郝大器:“是我要你说的。”
方艾艾说:“我说了你不要吵我。”
郝大器说:“不吵你。”
方艾艾说:“你呀,现在才是不要脸了哩!”
郝大器说:“不要脸好啊!我不要脸……”
方艾艾没有让郝大器说完整,她是抢着来替郝大器说了呢。
方艾艾说:“偏偏不要脸,把脸倒给拾起来了!”
郝大器听着方艾艾这一说,趁势又把方艾艾压翻在土炕上,把方艾艾弄得一连声地娇喘着说郝大器。
方艾艾说:“你就不要脸!”
方艾艾说:“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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