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

2020-08-14 04:12
长城 2020年4期
关键词:台长王涛

盛 琼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各地开始兴办电视台。小城虽不大,但也是地市级别的,故也开始a了“土法上马”。基本上是从市广播电台,抽调出一些业务骨干,采访的记者、改稿的编辑、懂无线电的工程师,还在全市搞宣传报道的那群人里,选拔了几个擅长摄影的摄影师。这些人就构成了电视台最初的记者、编导、剪辑和摄影了。

当然,人们最关心的,还是在荧屏上亮相的主持人。他们注定是这个城市第一代电视节目主持人,具有“市脸”的意义,于是兴师动众起来。先是从电台播音员那里,挑选了几个长相端庄的青年男女,还有话剧团的几个青年演员,艺校推荐的几个表现突出的学生,再加上一些准备报考文艺团体的应届中学生。这些人经过层层选拔,又由分管宣传的市领导最后拍板,最终确定了市电视台的第一批主持人:两女一男。

其中一个,是刚刚高中毕业的女生,个头不高,小脸,五官轮廓分明、俊秀端庄,因皮肤微黑,平常倒显不出什么,不过一化妆,一上镜,却十分了得,外形惊艳,加上声音甜美、口齿伶俐,深得上下一致称赞,都说她“比中央台、省台的主持人还漂亮,给全市人民争了光”。于是,她便成了市电视台的头牌主持,除了和其他主持人轮流主持本市的新闻节目外,每天的节目预告、重大活动的采访、领导专访、新年贺词等等节目,都由她领衔出镜。短短时间,她由一个略带腼腆的平常女孩,一跃成为小城家喻户晓的大明星,走到哪里,都有人围观、指点。

而电视台里的行政人員,基本上都是在广电系统里内部流动的,大多属老同事的关系。所有这些人,就这样渐渐地聚到一处有些陈旧的院子里,摸索加上自学加上蛮干,白手起家,把一个地市级别的电视台,给捣鼓了出来。

那时,电视台的设备还很落后。只有三台带着沉重背包的专业摄像机,被他们戏称为“三条老枪闹革命”。还有一套和演播室连接着的后期编辑设备,所有的剪辑,都是在这台编辑机上完成的。记者只拍不剪,将拍下的素材带,交给串片的编辑,编辑挑选镜头,指导在编辑机上操作的技术人员,共同完成一档新闻或专题节目的后期制作。这里处处透出那么一股草台班子的味道,粗糙、简陋、应急,但也带着一种活泼泼的野蛮生长的劲头。

好在,那时市级电视台,主要以转播中央台和省台的节目为主。自办的节目,只有每周两期的本市新闻和专题报道,每期只有十五分钟。又好在,人们那时看本市电视台的节目,是冲着找熟悉的人脸去看的,今天谁谁上了电视了,在哪里举行了什么活动了,大家都是抱着新鲜、好玩的心态,没有谁较真它的节目质量。

王涛和郑钢都算是第一批进台的元老级职工了,他俩都在技术部门工作,但两人进台的情况大为不同。

王涛读的大专,学无线电专业,毕业后分到广播电台做技术员。他聪明能干,特别能琢磨问题,胆子大,敢动手,心却极细,做事稳妥,解决实际问题时,比那些大学毕业的专家、高工都要厉害,被人称作“王队长”,说他是“救火队长”,什么救急的场面,都能应付过来,所以电视台在成立时,他被顺理成章地抽调了过来。

而郑钢呢,则是当年的退伍军人。他父亲在市广播局,当了个部门小头目,遂托了一些关系,费了不少力气,算是照顾本系统职工,好不容易才把他弄进电视台来的。

郑钢个子中等,长相中等,是个丢在人堆里很容易就淹没的平常小伙子。因是行伍出身,刚从部队分到地方上来,对于地方上的一切,他还有点不习惯,也有些胆怯,生怕言行不入流,被人瞧不起。又加上自己的父亲,也在同一个系统工作,很多同事都是他父亲的老熟人,似乎在辈分上就比他高出一截,他的心态自然就更谦卑起来。当然,最根本的,还是他父亲头上的官帽并不大,不足以罩着他,让他在新单位里呼风唤雨的。

父亲早在他去单位报到前,就叮嘱过他了,让他在单位里处处小心,要夹着尾巴做人。他说,你别看电视台这么个小庙,里面藏着不少大神呢。某某某,你们电视台的副台长,他姐夫就是咱们市的丘市长。某某,那么年轻就当上了办公室主任,为什么?他爸爸就是市委宣传部的杨部长啊。谁不知道,电视台是好单位呢,别看它现在刚起步,将来一定比报社、比电台发展都要好的。我的本事也只能是把你弄进去,将来混好混坏,你都得指望自己了。

听父亲这样说,郑钢越发自卑了。他一没文凭,二不懂业务,三是靠父亲的关系照顾进来的,怎么说都有点勉强、侥幸之意,就像一只公鸡被插上了几只彩翎,好不容易混进了孔雀园里,他能找到昂首挺胸、一展宏图的感觉吗?

报到后,电视台的许台长,倒是约他在办公室见了一面,简单地问了他一些情况。台长问他,你懂不懂摄影啊?他说,不懂。台长又问,你会不会写稿子啊?他犹豫着,不太会吧。台长问,那你平时都有什么爱好呢?他努力地想了很久,最后才说,我在部队里打过乒乓球,参加过比赛。台长轻微地皱了下眉,接着问他,对自己的工作有没有什么想法?郑钢立刻表示,没什么想法,一切听从组织安排。台长见他说话办事,透出一股愣劲,实诚有余,缺乏灵气,不懂拍,不会写,就把他分到人手最紧张的技术部了。

那天郑钢去技术部报到的时候,正好遇到王涛。王涛趴在桌上,正修理着一台监视器。他手里握着电烙铁,在一块拆下来的线路板上,焊接着什么。

郑钢问,你是刘主任吗?王涛头也不抬地回答,刘主任不在。王涛一直忙着,也没招呼一下进来的人,等他把那块集成电路板修好后,抬起头来,想抽上一支烟,这时,他才注意到一个小伙子,有些拘谨地坐在靠门的沙发上,将双手塞在两只并拢的膝盖里,默默地等待着。他愣了一下,问他是谁,找刘主任干吗。那人这才介绍说,自己是新来的,是台长让他来找刘主任报到的。

王涛立刻走过去,亲热地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说,你就是那个退伍军人吧?前两天我就听说了。欢迎欢迎啊。你来得太好了,我们这里正缺人呢。说着,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递给他一支,又掏出打火机来,给他点上了。两人在沙发上坐着抽烟。王涛把技术部的情况,简单地向郑钢做了个介绍。

郑钢见王涛对自己这个新人,不仅没摆一点架子,还显得这么热情主动,当下非常感动,他一遍遍地对王涛说,自己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今后请王大哥多指教。

王涛看他神情有些腼腆,说话不时还会脸红,浑身透着一股刚踏上社会的那种认真加老实的劲儿,跟那些大大咧咧、混惯江湖的“兵油子”,简直是天壤之别,心里倒有点喜欢起这个新人来。他爽快地表示,今后你遇到什么事情,就尽管来找我吧。

郑钢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太好了,太好了,电视台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太陌生了,今后我可真要麻烦你的。

王涛虽然是郑钢在技术部认识的第一位同事,也是印象最好的一位同事,但他们两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能经常碰面。那时,还没设立单独的播出部,电视台所有的与机器和设备相关的活儿,都统揽到技术部里,因此技术部要安排夜班值机的人。刘主任见来了个举止端正的退伍军人,想必他定是个纪律性强、能吃苦的人,就让他去值夜班了。而王涛值的是白班,两人很难在单位碰到。郑钢倒没什么怨言,他觉得从夜班做起,对于一个新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他虚心地跟在一个值夜班的同事后面学习起来。

这样一做就是两年多。郑钢对机房里那些明明暗暗的各种开关、盘根错节的各种电线、稀奇古怪的各种机器,总算摸出个大概,一个人也能独立值班了。他在庞大又复杂的机房里,渐渐安心了一些。刚来时那种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强烈的怯弱心理,那种唐僧进了蜘蛛精盘丝洞的感觉,那种什么开关都不敢触摸的紧张心情,总算舒缓了下来。不过,面对机器,他还是有种内在的自卑,那是一个毫无业务基础的人,被分派到业务岗位上所特有的心虛。而他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人,学什么都会比别人慢几拍。

人们都渐渐地觉察出了郑钢的这种迟钝,一种木头木脑的感觉,不过,人们很快也发现了,郑钢不讨厌,甚至还让人有些喜欢。人们没有见过比他更好说话的人了,他的字典里,好像没有“不”这个字。先是上夜班的人,经常让他代班,后来发展到,人们在所有的节假日的排班表上,都能看到一大串“郑钢”,周末是他,元旦是他,除夕是他,大年初一还是他。总之,技术部有了他,所有的人似乎都松了口气,人际关系变得空前和谐。人们对郑钢的需要,已经从工作领域辐射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了:

郑钢,你去买早点吗?给我带一份回来哦,豆浆油条麻团,你随便看着买吧。

行。郑钢的口头禅就是一个“行”字,干脆、爽快、毫不犹豫。

郑钢,你去财务科领过节费呀?顺便把我的也代领了吧。

行。

哎,那把我的也代了吧。

行。

还有我的——我看你干脆把我们技术部的都代领了吧。

行。

刘主任更是离不开郑钢。

小郑,全市组织卫生大扫除活动,我们部门就派你代表了。

小郑,以后每个月的考勤表,都由你来统计。

小郑,库房里的设备太乱了,什么人都随便进去,你去整理一下,做个登记。

永远都是行,行,行。

年终评“先进”,按照人数比例,技术部可以分到两个名额。主任召集全部门的人开了个会,会议无记名投票,当场宣布投票结果。刘主任和王涛得票最高,当选“先进”。刘主任是部门一把手,而且是负责唱票和统计票数的,虽是无记名,但谁也没有那么傻,部门就那么几个人,笔迹谁都清楚。而王涛呢,业务骨干,在全台有名气、有影响,深得领导器重,人缘又好,选他也是让人服气的。

郑钢起先很有些失落。他本来以为自己的表现堪称“劳模”,长期代班、加班,干了最多的活,帮了最多的人,在部门的表现那是有目共睹、无可争议的。前几年新来乍到,没有被评上“先进”,今年怎么说也该轮到他了。正因为如此,他还玩起了谦虚,在选票上填了别人的名字,害怕自己以全票当选,让人耻笑。没想到,自己最终只获得了一票,也不知是哪个人投的良心票。

是啊,想起“良心”这两个字,郑钢心里就像插了根尖利的刺,委屈是真委屈的,不过,转念他就释然了。当选上的这两个人,一个是部门头头,身上担的责任重大,另一个则是自己最喜欢的好哥们,又是数一数二的技术能手,他俩若没能选上“先进”,实在也有点说不过去的。这么一想,郑钢的心情立马就豁然开朗了。他和同事们一道,七嘴八舌地向刘主任和王涛说着祝贺的话,还吵闹着要他们把奖金拿出来请客。

分到技术部的,全部都是男性,又以年轻人居多,部门里洋溢着一种梁山好汉般的哥们儿义气,有什么事情都会速战速决的,至少表面上不会闻到其他部门常有的那种小鸡肚肠、勾心斗角的酸味。

电视台陆续又招进了几批人。这些人大多是专业院校的毕业生,拿的都是与电视有关的专业文凭,还有一些就是这个城市里最有实权的人物所带来的各种关系户了。电视台已经搬进了一座四层高的新大楼,据说这个新楼也是临时的,更高更大的广电中心正在规划报批中。设备在陆续地增添,部门在不断地完善,广告费在节节攀升,自办的节目也越来越成熟,终于实现了天天有自办新闻的“历史性目标”了。

技术部也调进来不少新人,按工作性质不同,分成了制作部和播出部两个部门,前者负责节目的制作,后者负责节目的播出。原来夜班值机的那几个人,都去了播出部,而只有郑钢被刘主任留在了制作部。刘主任现在是制作部主任了。制作部是不需要夜班值机的,上的都是白班。郑钢因此也就告别了自己的夜班生涯。

刘主任把郑钢留下来,一点都不让人感觉意外。电视台的人,既带有四方广交的传媒性质,又有点自由散漫的文艺气质,都有点小本事,也都有点小个性,不像政府机关里坐办公室的那些人,循规蹈矩,又等级森严的。在电视台这种三教九流、各显神通的环境里,像郑钢这样一个对什么都说“行”的人,一个年年除夕都在值班的人,身上的毛顺得像小白兔的人,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只不过,制作部的任务以节目制作为主,非得有在编辑机上编节目的过硬本事,这是实打实的要求,郑钢还没有完全掌握。刘主任便让王涛带带郑钢,先把他们排在了一个班里,让郑钢跟着王涛学习一段时间,等郑钢出了师,再独立排班。

电视台里,人们看到,一个最聪明的人和一个最笨的人,就这样,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郑钢的笨,到了制作部后,渐渐变得突兀起来。人们都知道,虽然电视台里的专业设备多、线路复杂,但实际上关键部位也就那么简单的几个,无非视频、音频、输入、输出,几个最关键的开关,几条最关键的线路,一般脑子灵活的人,没多久,就能摸出门道来的,并不需要太多的专业知识。就是碰到设备坏了、线路断了种种的情况,只要跟在别人后面学几次,敢碰、敢试,加上万用表、电笔这些专业工具,也能应付得七七八八的。至于剪辑,一般都有节目的责任编辑在一旁指导,取这个画面,不取那个画面,全景交代环境,中景交代人物,特写交代细节,镜头的起幅落幅,串片的汇编插编,说起来并没有多么高深。郑钢虽然没有学过无线电专业,但好歹也是高中毕业生,如果脑瓜聪明一些,手灵巧一些,学习能力强一些,那么用不了多久,他也能成为一个技术骨干的,最起码也能做个业务好手。

但是,人们发现,郑钢不行。在机器面前,他不敢动手。哪怕最简单的几个镜头剪辑,他也迟疑着,好像要去抓毒蛇似的,下不得手去,让旁边的同事着急得恨不能捉住他的手,硬按下去。另外,郑钢确实也是脑子笨。最简单的操作,今天教他了,明天还得重复,不反复教他个几十遍,他都记不住,就好像他的大脑细胞,总是处在冬眠的状态,唤不醒似的。再就是,他不会举一反三。学过的东西,只要情况稍有改变,他就完全蒙了。他涨红着脸,坐在编辑机旁,尴尬地搓着手,不言不语。只要别人不提出采取什么办法,他就可以一直这样尴尬地坐在一边,一直等下去,直到别人拿出什么好主意来。如果一个性格急躁、脑子灵活的人,跟他在一起搭档,一着急起来,恐怕就恨不能把他的脑袋剖开来看看,里面到底堵上了什么坚硬的疙瘩。

因为他的笨,郑钢没少挨王涛的取笑。王涛略带埋怨又极端无奈地说,哎呀,我的大少爷,你脑子里整天都想着什么呀?你是不是到了发情期,想花姑娘把自己想傻了?求求你了,你就用点心吧,这个我都讲过多少遍了,你再这样下去,我这个师傅还怎么当呀?我都快要被你逼疯了!

郑钢并没有生气,他抓耳挠腮的,一副过意不去的样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好像是——就是记不住。

电视台的工作,紧的时候特别紧,简直是十万火急、争分夺秒,可闲的时候又特别闲,自由自在、天马行空。没有任务的时候,王涛经常会领着郑钢,去电视台附近的台球室打台球,在游戏机上玩游戏。郑钢不会玩,也不喜欢玩,这些对他来说,都有点纨绔子弟、玩物丧志的感觉,但只要王涛叫他,他还是欣然同行的。他喜欢和王涛在一起,为有这么一个在全台都叫得响的好朋友而自豪。只要与王涛在一起,他的头自然就会比平时昂得高些,腰板也比平时硬气很多。

而王涛呢,在熟人面前,经常都会拿郑钢打趣几声,挖苦几句,比如说他打台球的动作就像是鬼子进村,偷偷摸摸的,说他打游戏机的时候就像是去踩地雷,战战兢兢的,跟他在一起玩,就像带个女孩子那么让人费劲操心。不过,玩笑后总是会以适当的台阶,让郑钢得以不难堪地下台。他会说,我们郑钢是真人不露相啊,人家在部队里,那可是打过机关枪,扔过手榴弹的,人家嫌我们这些东西都是小儿科了,不屑于玩,对不对呀?于是,郑钢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王涛也笑起来。谁掏出烟来,抛了一圈,大家在一起抽烟、聊天,无不轻松、快乐。

不过,在不熟悉的人面前,王涛说话就没那么随便了。他总是会以亲密的举动,对别人表示,郑钢是他的好搭档,铁哥们儿。郑钢也立刻做出回应,他干脆地说,王涛是自己最佩服的大哥。

没想到,这位有能耐的大哥,也碰到了一件揪心事。这件事是关于一个女孩子的。

新闻部分来一个女大学生陈菲,学中文的,长得清新可人,性格也非常随和大方,一下子就跟同事们打成了一片。电视台里有一大群未婚男青年,经常在背后议论她,鼓动着谁先去下手,采了这朵鲜花。陈菲在新闻部做责任编辑,和另一位编辑轮流值班。王涛和陈菲一起制作过几期新闻节目后,就觉得她真的像大家平时在背后议论的那样,有貌有才,性格也出奇地好,既随随便便地开得起玩笑,又能恰如其分地保持着界限,而且人也聪明,到电视台没几天,她要负责的新闻节目的制作流程,就完全搞明白了,跟她合作起来,速度又快,感觉又轻松,真有点武林高手之间,点到即止、行云流水般的舒畅。王涛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这也可以看成是一个聪明人对另一个聪明人的臣服。要知道,王涛平时的眼界很高,他还从没有对哪个小姑娘动过真心呢。

那时候的社会,在男女情感问题上,还是有些保守、害羞的,谈恋爱大多都是躲躲闪闪、欲说还休的样子。特别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更不好意思来什么大胆浪漫的“男欢女爱”了。王涛心里对陈菲早已是一片春风桃李、山花烂漫了,却又不敢向她表白。不说别的,只冲着人家是本科毕业生,而他只是个大专生,学历就比人家差了一截,虽然他在台里有“救火队长”的雅号,但王涛在陈菲面前还是缺乏底气的。为了壮胆,王涛总是拉郑钢和他一起,约陈菲出来玩。“三人行”的格局,既给自己留了面子,又让陈菲不那么尴尬。郑钢似乎给他俩的交往,拉上了一道安全的帷幕。

那时,王涛的穿着打扮颇为时髦,口袋繁复的短风衣、牛仔裤、尖领衬衫,喜欢在鼻梁上架一副深棕色的太阳镜,总让一束刘海长长地拖下来遮住一只眼睛,然后冷不防潇洒地把头发往后一甩,在小城,就很有点引人注目的藝术家的感觉了。而郑钢的风格恰与他相反,一丝不苟的板寸头、短茄克、肥大的旧军裤,腰上系着带有“八一”标志的黄牛皮带,皮鞋总是擦得锃亮发光的,也是一个干净利落、中规中矩的好小伙儿。

陈菲对于他们两个,起先是不讨厌,接触多了,又觉得他俩各有各的特色和长处,一个幽默机灵,一个憨厚实在,两人在一起,像相声里的逗哏和捧哏,挺招人喜欢的,但她并没有往感情的方面多联想。陈菲在大学里谈了个男朋友,比她高几届,是研究生,刚去美国留学,两人的关系正处在很微妙的阶段。男友出国后,似乎对她就没有从前那么上心了,电话、信件一下子少了很多,说的话也模棱两可、含含糊糊的。陈菲有明显的失落感,但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那时,她刚刚参加工作不久,对自己的职业,有满满的热情和兴趣。一踏进单位,她就有种新天新地的气象,连走路都像脚下踩着弹簧。既然感情上的事情,一时难有结果,山重水复的,那她就把全部的心思,集中到工作上来,一心只想在事業上做些成绩,来它个柳暗花明。恰好碰到单位老员工,主动来帮衬她,带她一起玩,帮她熟悉台里各部门的情况,而他们又都是搞技术的人,自己当责任编辑做节目的时候,还要请人家配合的,与他们搞好关系,对自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于是,对于王涛和郑钢的邀请,她总是爽爽快快地答应下来。

他们喜欢趁上班的空闲时间,到游戏厅打台球,玩游戏机。陈菲起先都不会玩,但人家脑瓜子聪明,上手很快,跟着王涛学过几次后,玩得就比郑钢好了。王涛也就乐得踩老友几脚,借以拍佳人的马屁,你瞧见没有,我才教陈菲几次?你都打过多少次了?服气了吧?这就是素质!

郑钢也笑,哪有你这么做教练的?你教陈菲那么用心,恨不得手把手、抱在怀里教了,你想想你都是怎么教我的,连一句连贯的话都没有说过,你不要太偏心喔!

王涛擂了郑钢一拳,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学坏了?嘴巴那么臭!

郑钢说,我说的是事实嘛,群众的眼睛可都是雪亮的。

陈菲被他们逗得前仰后合的,什么群众的眼睛?我看你郑钢的眼神就不行。王涛哪里有手把手了?你看到了吗?是我自己聪明,学得快,对不对,王涛?

王涛立刻逢迎着,那当然了,你是“响鼓不用重锤”,郑钢嘛,那是“朽木不可雕也”。

郑钢也回击道,你们两个一唱一和的,演的是哪出戏啊?这还没有胡琴伴奏呢,就唱起《天仙配》了?

去,去,去!郑钢,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油嘴滑舌了?

怎么,只准你们二对一,就不准人家正当防卫啊?

其实,郑钢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只要是陈菲在的场合,他就表现得像打了激素,头脑转得比平时快一百倍,嘴巴也比平时伶俐很多,完全是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好在陈菲并不介意他们之间的这种小争吵,相反,她似乎非常享受三人之间的这种贫嘴和乐趣。她经常在被他们说得哑口无言的时候,跳到他们的身旁,在他们的身上奋力地捶上几捶,享受着一个女孩子无理取闹、不受规则束缚的特权。虽然陈菲已经敏感地觉察出了王涛对自己的那份有些怯弱的心思,而郑钢呢,似乎对自己也有些好感,但她故意装糊涂,表现出一副大大咧咧、毫不在意的样子。对王涛,对郑钢,她都尽力保持着一视同仁,努力营造出一种好哥们儿的氛围。只是郑钢的样子,有时候显得太傻,总让人免不了会捉弄他一下,嘲讽他几句。郑钢大概被人“欺负”惯了,已经把别人的“欺负”,当成一种亲热和友好的表示了,他从不生气,还配合着别人,憨笑几声。

有时,王涛从朋友那里,借到了一盘好看的港台电影的录像带,他便请陈菲和郑钢一起,到编辑机房来看。拉紧了窗帘的狭小机房,光线昏暗,空气沉闷,但也充满了一种私密和温暖的气息。陈菲坐在中间,王涛和郑钢像哼哈二将似的,坐在她两旁,不时地送上几句插科打诨的玩笑。不管是浪漫的言情片,还是激烈的枪战片,或者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武打片,随着情节的推进,陈菲总是会发出尖叫声,有时还会情不自禁地用手蒙上眼睛。她的动静很大,甚至有些夸张,但两个小伙子却因为这些夸张的反应,而显得格外地兴奋。他们不是添油加醋地渲染几分,就是嬉皮笑脸地调侃几句,逗得陈菲忍不住要在他们的身上敲打几拳,骂声“好坏啊!”这种略带撒娇和调情的意味,因为“三人行”的格局,而显得不那么暧昧,反而有一种光明磊落、两小无猜的感觉。正是这样的感觉,让三个人都感到了恰如其分的舒服、自然,这是一种不可或缺的金三角般的稳固结构,有亲密,也有距离。

有时,他们三人就坐在陈菲的办公室聊天。新闻部的记者们,白天都要忙忙碌碌地出去采访的,只有两个责任编辑留在办公室守门、改稿、接电话。办公室里常常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不过,王涛、郑钢来得次数多了,大家也就渐渐注意到了,怎么,你们又到新闻部报到来了?

王涛笑着说,是啊,串串门嘛,这远亲还不如近邻呢,我们制作部离你们新闻部这么近,总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吧?

咦,这就奇怪了,怎么从前不见你们上门,这陈菲一来,你们就跟我们套近乎了?

郑钢愣愣地加进来,那你们也上我们制作部串串门去嘛。

大家“嘘”的一声,你们制作部有什么好串的?全是清一色的和尚,我们才懒得逛和尚庙呢。要去,我们就去播音部,找主持人聊去。

最后大家得出一致结论,办公室一定得有男有女,阴阳平衡。男女搭配起来,干活才能有些意思嘛。

陈菲一边和他们笑嘻嘻地搭着话,一边拿出瓜子、糖果、话梅、花生之类的小零食,招待大家。简单空阔的办公室,因此变得拥挤和温暖了许多。

电视台的自办节目丰富起来,制作部的人手不够了,每人都排上了独立的班,一人一班。郑钢再不能跟王涛排在一个班了,他必须自己独当一面。跟了王涛这么长时间,郑钢对节目的后期制作,早就能应付下来了,只是他自己还不自信。如今要他独立当班,他便精神高度紧张起来。他早早来到编辑机房,查看电源,打开开关,做好了各种准备。等节目的责任编辑抱着一箱素材带来到机房时,看到他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比与别的技术人员合作起来方便好多。那些人都是“老油条”,总是晃晃悠悠、姗姗来迟,就算按时来了,也要先跑到走廊上抽一根烟,或是泡一杯浓茶醒醒神。编辑们还不能催,一催他就没好气地来一句,哎呀,那么着急干什么?这又不是“大姑娘上轿第一回”了,我哪一回耽误事了?保证不影响节目播出就是了!

郑钢真是全力以赴,好像端着刺刀上战场一样。他一边调试着机器,摆弄着那些按键,一边还忍不住自言自语的,这是汇编,这是插编,这是一声道,这是二声道,同期声不要洗掉了……弄得与他合作的编辑实在受不了了,郑钢,你不要像老太太似的唠唠叨叨,好不好?弄得人家也跟着你一起紧张了,不就是做一期节目吗?我都做了多少期了,没事的,没事的。

专题节目都是在编辑成带后,由主任、台长审看,若通过了,隔几天,等到播出日期了再播,因时效性不强,有时会攒下好几期节目,存在那里,一期一期地播,其实并没有什么播出压力的。可是新闻节目就不行了。都是当天拍、当天编、当天串带、当天审看、当天播出的。到了下午串带的时间,新闻部的责任编辑、演播室的节目主持人、制作部的技术人员,都会有分秒必争的感觉。特别是遇到突发事件、重大新闻时,为了抢时效,要随时插播进去,有时稿件和磁带送来时,离播出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那真是抢险和救火般的感觉,心理素质再好的人,都免不了会惊心动魄的。电视台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时间到点了,节目还没有做出来,那就成了一次重大的播出事故了。这是一家电视台生存的底线。也就是说,一定要赶在播出前,拿出一盘已经被审看通过的节目来。

轮到郑钢值新闻节目的班时,那可就惨了。他在编辑机上手忙脚乱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嘴巴咬得紧紧的,站在他身边,就能闻到一股仿佛是战场上飘来的火药味。他跟另一个新闻编辑合作时还好点,虽然紧张,不熟练,但不至于出太大的乱子。可等到陈菲值班的时候,他的紧张就达到了顶峰。他越是想表现出色,就越是慌张,有时竟然在编辑机上把汇编、插编的按键给弄反了,有时在主持人播音的时候,开错了声道。这些都是极其麻烦的事情。要给磁带补磁极,要重新录过,弄得主持人的脸也拉得像丝瓜一样长,气氛颇为沮丧、难堪。

在那种倒计时般的紧张气氛下,陈菲着急得都要爆炸了。她拼命地忍啊忍,实在忍不住了就说,郑钢,你脑子短路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台长等一下就要来审带了,我们这才串到哪里呀?算了,算了,要不你下来,我自己来操作吧。

郑钢任由陈菲抱怨,一句话不说,可是再怎么紧张,他也绝不从编辑机上走下来,把操作的大权交到陈菲手上,好像他被钉在了那位置上一样。只有在这时候,人们才隐约地感到,郑钢身上确实有曾经当兵的烙印,那是一种邱少云般的顽强,还有一种对自己无限苛求的固执。他的汗水顺着发丝已经滑到了耳畔,他把牙齿咬得更紧了,腮帮子上鼓出了一个包,整张脸凝固着一种将要牺牲似的悲壮。不过,他到底撑了下去。

台长和新闻部主任,此时已经走进机房,要审片了,节目还未完成,他们只得皱着眉,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好在最后几条新闻,串得倒挺顺利的,节目终于制作好了。不过,这时候离新闻节目的播出时间也没多久了。台长和主任大致地快看了一遍,在播出单上各自签上大名,就让郑钢送到顶楼的播出机房去了。这边,陈菲一直在悬崖上吊着的心,才算踏踏实实地落进了自己的胸腔。她庆幸自己在选新闻画面的时候很用心,很谨慎,没有什么需要改动的镜头,否则就真的来不及了。

这种有惊无险的事情出得多了,连台长也意识到郑钢的问题了。早前他听过很多对郑钢的评价,都说这个小伙子人不错,在单位里任劳任怨的,经常加班、代班什么的,从不计较,所以在成立制作部时,刘主任点名把他留了下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人们从没有说过他的坏话,台长对他也没有任何坏印象,心里只有“踏实肯干”四个字的正面评价。可没料到,郑钢值新闻班时,造成了这么多的紧张和混乱。

刚开始,台长对郑钢的不满,还是极其克制的。大家都能看出郑钢的老实、认真,冲着他那独一无二的工作态度,谁也无法狠下心来,对他严厉责备。台长把话说得非常委婉,小郑啊,你别太紧张了,你放松点啊,放松点,时间还是有的,都快要完成了,来得及的啊。

后来,郑钢手忙脚乱中出错的次数多了,还有了好几次非常惊险的播出经历。有一次,临时要插播一条市委召开的重要会议新闻,是市委宣传部部长亲自打电话部署的。本来时间就很紧了,可是郑钢在紧张中又把声道开错了,把播音员的配音给洗掉了。陈菲只能重新找来稿件,由演播间的主持人现场配音,搞得大家一片慌乱。结果台长只得在串带时边看边审,成带后来不及从头到尾审看一遍,就匆匆签了个字,让郑钢把磁带跑步送到播出机房,算是在播出前几分钟交上了节目。

差点酿成的重大播出事故,让台长忍不住对郑钢发火了。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对郑钢严词训斥着,那脸阴沉得都能拧下水来,你怎么回事啊?怎么越是紧要关头越出事啊?今天要是没能按时交带,市委书记、市长,还有那么多的领导,都在等着看新闻,这么大的事故,我看谁能负得了责啊?这些机器真的那么难弄吗?我看都看会了,你怎么搞了这么长时间还出错啊?你是猪脑子吗?!

当“猪”字终于从台长的喉咙里脱口而出的时候,人們都有些担心地看向郑钢。郑钢的脸像蜡做的一样,苍黄的,死板的。他的嘴唇抖抖地动了几下,到底没有发作。他垂着眼皮,任凭台长批评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瞧他那样,台长也实在不忍心再责备下去了,他把冲天的怒火死劲压了下去,一甩门,气吼吼地走了。

人们都在背后议论着郑钢的紧张、出错、愚笨,还有他三番五次遭台长的批评,甚至已经有几次被骂“猪脑袋”了,可是,就是那样,谁也没想到让他换个岗位。似乎这也是一条不用说出的为人底线。大家都觉得像郑钢这样的老实人、好人,除了他自己提出调换岗位,没有人好意思主动把他给调换的,似乎那是他最后的尊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为他留着情面,连这样的议论,也都是在郑钢的背后嘀嘀咕咕的,当着郑钢的面,谁都装出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依旧嘻嘻哈哈的。甚至因为郑钢的挨批,大家对他反而比从前还要热情一点。

王涛和陈菲也一如既往地和他保持着“三人行”的格局。不值班的时候,他们仍旧喜欢坐在陈菲的办公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吃着瓜子,吐着烟圈。只是陈菲发现,郑钢不像以前那么喜欢与王涛逗趣了。他常常低着头,抽着闷烟,若有所思的样子,看上去情绪不高,但也会偶尔插上几句话,看不出多少的异样。围绕在郑钢身边的,是一种有点奇怪的氛围,看上去阳光和煦、湖面平静,可是那深深的湖水之下,似乎正在积蓄着什么可怕的力量,酝酿着什么可怕的风浪。

郑钢出事前,已经有些迹象了。那些做节目的责任编辑们,都发现他越来越迟钝了,是那种真正的木。你说什么,他都听着,可他没反应,无论是讥讽还是笑骂,他都面无表情。面对机器上的各种开关和按键,他更是小心翼翼了,经常要掂量几下,唠叨几句,才能迟迟缓缓地操作下去。有时编辑们实在着急得没办法了,就自己在机器上捣鼓起来,郑钢也不理睬,任由别人在编辑机上按来按去的。这和过去大为不同了。从前,无论碰到了什么紧急的情况,他都不让别人代替他操作的,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岗位,是“人在阵地在”的最后的见证。而现在,他那种神圣而又固执的坚守,涣散了,溃败了,灰飞烟灭了。

后来,人们渐渐就发现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了,是那种痴呆的感觉,看着什么,却不知看到哪里去了,跟别人的眼神,再也对视不起来了。他那被人们讥讽了无数次的脑子,木木的,似乎转得越来越慢,似乎再也不会转动了。

直到有一天,郑钢在四月的天气里,穿了一条花裙子来上班。那天,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泥土的潮润的腥气,梧桐树上绽放出一片片鲜嫩的绿芽。郑钢的上身,仍旧穿了一件平时常穿的灰色短茄克,下身则是一条平时爱穿的绿军裤,可是军裤的外面,他还套着一条特别鲜艳和花哨的长裙,也不知他从哪里找到的。那是一条姑娘们夏天爱穿的丝薄飘逸的裙子,它在浓郁的春风中,像旗帜一样地摇摆着。

郑钢是跟往常一样,骑着一辆半新的自行车来上班的。看到电视台的大门后,他下了车,把自行车推到院子里。传达室的洪大爷看到他的样子,惊讶得张大了嘴,说不出一句话来。一些正在上班的同事,也都吃惊地望向他。大家既不敢靠近他,又不敢和他打招呼,面面相觑了一阵,这才如惊鸟四散,各自跑进自己的办公室,把一个骇人的消息,低低切切的,传遍了四方。

可是,郑钢自己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慢吞吞地把车停好后,又在院子里东张西望起来,他似乎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他往左边走了几步,又往右边走了几步,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起来了,就带着一种奇怪的笑容,慢条斯理地穿过院子,还顺手把靠在墙上的一把长柄的扫帚举起来,顽童般地胡乱地舞动着,朝电视大楼走去。

郑钢疯了的消息,就这样在短短时间里,台风般地席卷了整座大楼。人们三三两两地从走廊里伸出头来,到处张望,低声议论。震惊、恐怖、同情、不可思议,种种心理如暴雨前的暗云翻动。有消息灵通人士透露,郑钢的父亲早前来到台长办公室,似乎已经找台长悄悄地谈过了。具体谈了什么,台长讳莫如深,大家也无从知道。一切看上去还是波澜不惊的。

在郑钢穿着长裙、舞着扫帚、走进大楼的前一刻,人们看到王涛飞一样地从楼里跑了出去。他大大方方地与郑钢打了声招呼,然后一把挽起了郑钢的胳膊,顺便从他的手上,取过那把像长剑似的扫帚,随意地往地上一放,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和他自然而然地一同往制作部走去。王涛的表情是那么地镇定自如,他甚至都没看一眼郑钢身上那条滑稽的长裙。一个大小伙子和另一个穿了花裙子的大小伙子,就那样手挽手、肩并肩地走进了办公室。站在走廊上交头接耳的人们,都清楚地看见了这一幕。这场景是那样的出人预料,也让人们在后来的回想中,心碎得想要流下泪来。

那一天,王涛一直陪在郑钢身边。郑钢走到哪儿,王涛就跟到哪儿。王涛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不是亲热地挽着他的胳膊,就是随意地搭着他的肩膀。碰到同事,王涛也和往常一样,给旁边的同事递着香烟,聊着闲话,而郑钢的脸上,则带着一种如梦如幻的恍惚,似乎在梦游一般。大家在王涛的带动下,也都若无其事地与郑钢打招呼、寒暄,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没有人朝他的花裙子望一眼。只有当郑钢背过身去的时候,人们才有些惊惧地打量起他身上那条艳丽招摇的裙子,感到了满心的狐疑,还有一种强烈的诡异。

那是一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鬼魅的花裙子。那条花裙子,让郑钢看上去像是动物园里一只走来走去的花孔雀,拖着最灿烂的羽毛,四顾茫然而又触目惊心。

后来,还是王涛让刘主任出面,到台里申请了一台采访车。他装作没事提前下班、碰巧顺路的样子,把郑钢哄上了车,他自己也上了车,一路护送着郑钢,把他送回了家。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人们都没有看到郑钢了,甚至,人们也不再议论他,似乎在背后议论那样一个老实人,也是于心不忍的。郑钢的命运太让人唏嘘了。谁也没想到,一个一心想要在工作上好好表现的人,一个对别人的要求总是说着“行行行”的人,一个看上去像蓝天白云一样简单开朗的人,最后竟变成了那种样子。他那花裙子,就像魔鬼与他玩的一个恶作剧,滑稽而又惊悚。

偶尔,人们才在王涛那里得到零星的消息:郑钢住院了。郑钢出院了。郑钢在家里休养。郑钢一切都好。郑钢不想见人。你们不要去他家探望啊,他不见人的,他只见我。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郑钢又到台里上班了。他瘦了好多,像影子一样地走路。他已经从制作部调了出来,台里让他在资料室负责整理和保管各种资料。大家都觉得,这个工作挺适合他的,没有人再提他从前犯病的事了。迎面碰到,人们还是如常地和他打声招呼。但是郑钢尽量躲著大家,他也很少开口说话了。只有王涛会不时地抽出时间,到资料室坐上一阵。两人默默地抽烟。王涛字斟句酌着,小心地聊几句闲话。

又过了一段日子,听说郑钢又犯病了。他再也没来上班。直到有一天,传出消息,他在病中投了江,尸体在下游几百米的一个江滩上被发现了。他依然套着一条艳丽无比的花裙子。

郑钢似乎成了电视台的一个禁忌。大家都尽力避免回想他。

只有陈菲有时会在深夜,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几滴眼泪冰凉地滑到枕头上。那时,她躺在王涛的身边,她是王涛的妻子。

很久之前的那一天,穿着花裙子、舞动着扫帚的郑钢走进电视台的那一刻,陈菲也在同事们的小声惊呼、相互打探中,和大家一起涌到了走廊上。她有些恐怖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然后,她看到王涛冲了出去,微笑地挽起了郑钢的胳膊,放下了他的扫帚。然后,她又清楚地看到,王涛在笑容过后,脸上浮出了一种无法描述的表情,仿佛包涵着这个世界上最深邃的痛和最宽广的爱,那种像寺庙里的菩萨常常挂着的表情。那表情在王涛的身上放出光芒来,她再也无法忘记王涛的表情了,那表情像大海一样地吞没了她。

就在那一刻,这个她从来都没有认真考虑过的小伙子,一下子钻进了她的灵魂里。她感到自己的灵魂,融化成一地的热泪。她做出了此生最重大的决定。

她给自己留学美国、勉强维持的男友写了一封信,信中她说,自己不想考托福出国了,就此告别,深深祝福吧。

陈菲就这样留在了小城,留在了王涛的身边。只不过,从那以后,陈菲再也没有穿过一条花裙子了,就算再炎热的夏天,她穿的也是牛仔短裤。

回想过往的一切,陈菲就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梦幻般的感觉,她像飘浮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梦中。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命运,竟然在不经意中,被一个表情给注定了,而且,无法逃脱。她软软地向被窝中的王涛靠过去,她感到了被窝的温暖。她在被窝里挽起了王涛的手,似乎在模仿他从前的动作。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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